管風琴師把假牙放在他蒼白的大手裏,當他回到小診室時,牙醫已經在打磨假牙內側了,白色的粉末落到地板上,他幾乎變得友好起來了。但是管風琴師呆呆望着放在布巾上的鉗子和剪刀,一言不發。當牙醫想把假牙推進他嘴裏的時候,他緊閉雙唇,張開手掌。他手裏拿着假牙走出門,一句告別詞也沒有説。
走到門外,他把假牙放進上衣口袋。在自家大門前把它塞進嘴裏。現在它搖搖晃晃的。它太大了。但是從那以後,管風琴師再也沒去看過牙醫。
演奏管風琴的時候,他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撐在管風琴箱子所在的牆壁上。他踩着踏板,間隔規律且合宜,好像在踩自行車,好像他要讓管風琴箱子轉動起來。踏板和整個教堂在他腳下開始嗡鳴。
踩管風琴時他閉上雙眼,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有時候像磨破的繩子一樣斷裂開,因為他在踩踏時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狀態,他仍以規律且合宜的間隔踩着踏板。
他的褲子紐扣總在踩踏時鬆開。管風琴師在每首歌結束後扣上它,要是他忘記了,就在彌撒結束後扣上,要是那時候也忘了,就回家之後扣,他的妻子穿行在鍋碗間,大叫丟人,叫聲充斥整個房子。她又一次給禮拜天濃湯放多了鹽,把蛋糕忘在烤爐裏,每個星期天都這樣。
祖母和我一起坐在第五排長凳上。我旁邊坐着高個子蕾妮。她是村裏最高的女人。在大街上她顯不出身高。但在這裏她一動不動地坐着,面容硬如石頭。她看起來像根棒子一樣僵硬。她的衣裙很乾淨,熨燙平整。罩衫和襯衫上縫着很多排絲絨線。圍裙上用黑色蠶絲繡着許多小孔,即使沒有一絲陽光落在上面,黑絲也閃耀着光芒。高個子蕾妮有着筆直修長的手指,她的雙肩直得像熨斗的把柄。她很漂亮,但她看起來很冷漠,不易接近。我抽身離她遠一點,緊靠着祖母的圍裙。祖母惱火地看着我。
我仰起頭,後腦勺靠在頸背。教堂裏的天空也是一堵牆。它是天藍色的,灑滿星星。
我問祖母,哪一顆是金星,她生氣地低聲罵我笨蛋,繼續祈禱。我繼續想,馬利亞不是真正的馬利亞,而是一個石膏做的女人,天使不是真正的天使,羔羊不是真正的羔羊,鮮血只是油畫顏料。
高個子蕾妮的祈禱聲傳進我的耳朵,她是真正的蕾妮。我看着祖母,不看她的臉,而看她的雙手。
上面所有的筋腱都繃緊了,沒有肉,只有骨頭和一層乾枯的皮。在任何一個瞬間,這雙手都可能在死亡中變硬,但它們還在禱告中移動,念珠丁零有聲。
念珠擠在祖母手掌的骨頭間,在節節疤疤的瘦小雙手上壓出青色的印子,雙手和它們進行的工作一樣傷痕累累,如同散落在房子各處的堅硬木頭,和她的傢俱一樣過時,滿是刮痕和花弧旋曲。
長凳上鋪着又長又厚的坐墊,從長凳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看上去像游泳圈。
坐墊是神甫購置的,以便讓村民們在冬天也能來教堂。
當我坐在這些長凳上時,即使在夏天也感到冷。這裏總是很陰暗,侵襲我的寒氣從地磚裏升起。地磚像寬闊的冰面一樣令人驚恐,一個人在上面走了太久,腿都要斷了,還得臉撲地,繼續走。
牆壁、長凳、禮拜天禮服、喃喃自語的女人們朝我襲擊過來,我即使虔誠禱告也無法自衞,連自己都不能抵抗。我的嘴唇變得冰冷。
温德爾和他的祖母一起來到教堂。從家到教堂門前的一路上,我不得不和他手牽手。我必須和他一起穿過整個村莊,穿過空蕩蕩的鄉間小路,一起過街,街上能看到甲蟲爬過。温德爾坐在上層廂座,靠近管風琴師,能看到他穿着沉重鞋子的腳。
每個星期天,當我們從教堂出來,温德爾都要對我説,他也要成為管風琴師。他踩着踏板,腦子裏有思想,他踩踏板,其他人,其他所有人開始唱歌,當他停止踩踏,別人就停止唱歌。有一次温德爾坐在前排的兒童長凳上。當時他大聲地和別人一同禱告,他的結巴讓身邊的其他孩子都困惑不已。
神甫從講壇上朝他扔下一小段粉筆。温德爾的上衣領子上多了一道粉筆痕。他不做聲了,毫無生氣地坐在那,因為在彌撒期間連哭都不允許,除非在佈道時或那之後哭。
也不允許站起來。
那次以後,温德爾關上身後的教堂大門之後,就走上狹長盤繞的階梯,走到管風琴廂廊那去。
他坐在管風琴師旁邊的一張空凳子上。
另一邊坐着駝背的洛倫茲,在另一張空凳子上。
劇烈的乾咳在彌撒期間也不放過洛倫茲。合唱團的女人們唱着歌,轉頭看他,面露怒色。洛倫茲看到她們的喉嚨在唱歌時上上下下地移動。他看到她們脖子上的血管如何膨脹起來,再縮回皮膚下面。卡蒂的脖子上又有一塊紅色的吻痕,隨着喉嚨一道移動。
洛倫茲移開視線,看向他手肘下方的凳子表面。上面刻着名字和年份,畫着心形、箭矢和弓。其中有幾個是洛倫茲自己刻上去的。
洛倫茲用一根長釘把自己的名字刻進木頭。
在管風琴箱子上,洛倫茲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人們很遠就能看到它。洛倫茲喜歡畫很大的字母。
在主柱上寫着:洛倫茲+卡蒂。洛倫茲自己寫的。管風琴箱子所在的滿是灰塵的牆面上也寫着洛倫茲,這個詞留在那很久,直到一個合唱團女歌手把背靠在上面。
歌聲停止時,下面的長凳上開始了喃喃的禱告。女人們都屈膝跪下,畫三遍十字,唸叨着神啊——我——不——敢——當,再畫一個十字,站起來。
我做禱告。祖母用膝蓋碰我的腿,我小聲祈禱。我想祈禱我脱罪。我知道,父親把小牛犢的腿弄斷了。
村子裏不許宰殺小牛,也不許釀製燒酒。夏天裏整個村子都散發出燒酒味,就像一個巨大的燒酒壺。每個人都在後院籬笆後頭的某個地方釀燒酒,卻沒人談這事,連鄰居也不説。
早晨父親用斧柄穿透小牛的腿。然後他去請獸醫。
將近中午,獸醫騎着他的自行車來到院子。他把車停在李樹下,他剛消失在牛棚門後,已經有雞飛到車上去了。
父親用羅馬尼亞語向醫生解釋,小牛是如何被食槽的鏈子絆住腳,如何不能掙脱出來,如何整個身子倒向竿子,再被竿子刺穿腿。
父親一邊解釋,一邊輕撫小牛的背。我直直地看着父親的臉。人們看不出他沒有講真話。我想把他的手從牛背上撞開,我想把他的手扔進院子,踩碎它。我想要他因為説謊而牙齒掉光。
父親是個騙子。所有站在那的人,都通過他們的沉默在説謊。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發愣。我把他們挨個看過來,這些假仁假義的醜陋臉孔,這些鼻子,這些眼睛,這些頂着亂蓬蓬頭髮的腦袋。父親早上剛刮過又長出來的鬍子使他的野蠻加倍,又掩蓋了他的野蠻。父親用雙手強調他的謊言,竭盡所能地讓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可信。
然後獸醫從他油膩膩的袋子裏唰啦啦抽出一本本子。他寫了一張紙,撕下來遞到父親面前,父親在獸醫還在寫字的時候,把一張一百列伊的紙幣塞進他的上衣口袋,獸醫做出完全沒有察覺的樣子繼續寫。
接下來父親拿到了紙條,上面寫着,小牛遭遇事故。這是危急情況宰殺許可證。
獸醫又一口氣喝乾第八杯燒酒,把雞從他的自行車上攆走。雞四散飛起,在空中咯咯直叫。坐墊上躺着一攤新鮮的雞屎。我很高興,因為在擦抹的時候雞屎弄髒了整張坐墊。車輪滾向巷口,獸醫從車的一側把自己甩上去,駝着背騎走了。他的屁股從坐墊兩側垂下來,像祖母的生麪糰,在烤麪包的時候,麪糰膨脹得擠出邊沿。自行車在他的重量下呻吟。叔叔從後院拿來一把大鐵錘。
母親給他繫上圍裙。他的屁股那兒纏繞着一大塊針腳。然後她給他把襯衣袖子挽到手肘,還不想停止捲動。母親似乎很纏人,因為她一邊大笑。
母親也給父親捲上袖子,這回她做得很快,也不纏人。母親也捲起自己的袖子,卷得很快,臉上毫無表情。
祖父甩開臂膀,自己捲起襯衫袖子。
我害怕。他們所有人的手臂上都長毛。我把自己襯衫的袖子拉下來,蓋過手,從裏面用手指牢牢抓緊,像用繩捆牢的袋子。我不得不捆牢袖子站在那一陣,以避免動手,避免去抓掐、勒脖子。
橫樑邊上的燕子探頭看過來,整個白肚皮都露在巢外。它叫都不叫一聲。叔叔舉起沉重的錘子,我跑進院子,站到李樹下,雙手捂住耳朵。空氣炎熱空曠。燕子沒有一起出來,它不得不在一場死刑上空孵蛋。
一村子的陌生狗都在院子裏。它們舔舐糞堆枯草上的血跡,把蹄子和皮毛碎片拖過打穀場。叔叔從狗嘴裏扯下它們。可不能讓狗把這些帶到大街上去。
留在糞肥上的是兩隻眼睛。貓用尖牙刺入其中一隻。它發出咔啦啦的破裂聲,淡藍色的漿水迸濺在貓的臉上。貓顫抖着身子,叉開僵硬的四肢走開了。
叔叔鋸碎一根骨頭,骨頭有他的胳膊那麼粗。
父親把帶有紅色斑點的皮毛釘在穀倉牆壁上晾乾。中午的日頭會照到那裏。幾個星期後,我的牀前多了塊小牛皮。
每天晚上我都把這塊牀前地毯拖出去,因為夜裏我會在脖子上感覺到它所有的毛髮。我夢見,我必須用刀叉吃掉那塊皮,我吃下去,吐出來,還得繼續吃,再吐出更多的毛。叔叔説,你必須把所有的東西都吃掉,不然就得死。我躺在那裏死掉的時候,夢醒了。
第二天夜裏,父親強迫我騎在小牛背上。他驅趕我們走過一片草地。花朵開得又高又密。我們在草地正中,我身下小牛的脊柱斷裂了。我想要下來。然而父親在喊叫,繼續驅趕我穿過周圍所有的草地,草地廣闊得沒有盡頭。父親驅趕我們渡過河流,父親狂叫,我們跟着回聲穿過樹林。
小牛跑得氣喘吁吁,巨大的恐懼讓它一頭撞上一棵樹。它的鼻孔裏流出鮮血。我的腳趾、漂亮的涼鞋和衣裙上染上了血。小牛倒下的時候,我身下的土地滿是鮮血。
母親啪的一聲打開燈,説早上好,把紅色斑點的小牛皮地毯鋪到我牀前。起牀的時候房間在旋轉,大片炎熱的陽光照在我臉上,我邁出一大步跨過小牛皮地毯。中午母親從牛棚裏拎出擠奶桶,拎進廚房。牛奶上浮着泡沫。我在桶裏尋找玫瑰紅色的牛奶。必然有血混在裏面。擠奶桶是温熱的。我用雙手環抱着它,長久地倚靠在上面。
母牛對着空空的枯草堆哞哞叫了一整天。它碰都不碰飼料。它一整天都只飲水,只啜飲冷水,喝水時把腦袋深深埋進桶裏,直沒到耳尖。
每天中午母親都把温暖的、帶着母牛體温的牛奶拎進廚房。我問她,要是別人把我從她身邊奪走,要殺我,她是否也會悲傷。我倒在櫃門上,我的額頭上鼓起個藍色的腫塊,我的上唇腫脹,手臂上多了塊紫色的斑。一切都來自那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