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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鼠的來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郵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沒見了?

    多少年沒見了?

    對歲月的感覺漸漸變得遲鈍起來。就好像有一隻平扁扁的黑鳥在頭上亂蹬亂刨,沒辦法數過三個數。抱歉,希望你能告訴我。

    瞞着大家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恐怕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或者你對連你也瞞着這點而快快不快。我幾次打算向你解釋,卻怎麼也未做到。寫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説是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對自己都解釋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別人解釋清楚。

    大概。

    我向來不擅於寫信。或順序顛三倒四,或把詞意完全弄反,寫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亂。另外由於缺乏幽默感,寫着寫着便自我厭惡起來。

    不過,寫信寫得好的人也就沒了寫信的必要。因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氣中活下去。但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偏見。所謂活在文氣中雲雲或許根本無從談起。

    現在冷不可耐,手已凍僵,簡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腦漿也不像自己的腦漿。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腦漿的雪,並如他人腦漿一樣越積越厚(文字遊戲)。

    除去寒冷,我活得還挺精神。你怎麼樣?我的地址不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並非我有意向你隱瞞什麼,這點你一定得理解。無非是説這對我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訴你,就在那一瞬間自己身上將有什麼徹底改變——我表達不好。

    我覺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達不好的事情。問題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達不好。肯定天生什麼地方有缺陷。

    當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於我的缺陷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迅速變大。就是説自己體內好像養一隻雞,雞產蛋,蛋又變雞,變的雞又產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嗎?當然能。而問題歸終也就在這裏。

    反正我還是不寫我的地址。肯定這樣合適,無論對我還是對你。

    或許我們應該出生在19世紀的俄國。我弄個什麼什麼公爵,你弄個什麼什麼伯爵,兩人狩獵,決鬥,爭風吃醋,懷有形而上的煩惱,在黑海岸邊望着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連“什麼什麼叛亂”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並死在那裏。你不認為這樣很美很妙?若生於19世紀,估計我也能寫出更有起色的小説來。即使比不得托爾斯泰,也肯定能擠進也還説得過去的二流。你怎麼樣呢?你恐怕始終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也並不壞。都很有19世紀意味。

    不過算了,還是返回20世紀吧。

    談談城市。

    不是我們出生的城市,是各種各樣別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實在五花八門。每個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來我走了為數相當不少的城市。

    隨便在哪個站下車,那裏都必有交通島,必有市區交通圖,必有商業街,無一例外。甚至狗的長相都一樣。先在街上轉一圈,然後找不動產商介紹便宜住處。當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難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只要情緒上來,待人接物還是頗有兩下子的,有15分鐘即可同大多數人套得近乎。這麼着,住處定下,小城信息也紛紛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這也同樣得益於我廣交朋友。若是你,篤定不勝其煩(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心煩),不過反正也住不上4個月。其實交朋結友並非什麼難事。首先找一家城裏年輕人集中的咖啡館或快餐店(哪個城市都不缺這玩意兒,猶如城市的肚臍),當那裏的常客,培養熟人請其介紹工作。當然,姓名履歷須適當編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歷。甚至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都常常忘卻腦後。

    工作實在林林總總。差不多都很單調,但我還是幹得興致勃勃。幹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領班。也在書店值過班,在廣播局幹過。還當過土木小工,當過化妝品推銷員。當推銷員時的反應相當不錯。另外同好多女孩睏覺。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睏覺,滋味的確不壞。

    也就這樣,這樣週而復始。

    我已29,再過9個月就30歲。

    至於這樣的生活是否完全適合自己,我還説不清楚。喜歡浪跡萍蹤這種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許如一個人寫過的那樣,長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種性格傾向之一。即宗教性傾向、藝術性傾向、精神性傾向。若哪一種都不存在,長期流浪便無從談起。但我覺得哪一種於我都對不上號(勉強説來……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開錯了門卻又後退不得。但不管怎樣,既然門已打開就只能進去。畢竟不能總賒帳買東西。

    如此而已。

    開關就已説過(説了?),一想起你來我便有點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較為地道年代的緣故吧。

    又及:

    隨信寄去我寫的小説。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適當處理就是。

    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裏,但願一路順風。

    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並

    擁有一個白雪皚皚的聖誕節!

    鼠的信寄到已是臨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皺皺巴巴塞進我宿舍的信箱。轉寄紙籤都貼了兩個,因為是寄往我原來住處的。但這總怪不着我,我沒有辦法通知。

    淡綠色信箋滿滿寫了4張。我反覆讀了3遍,然後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郵戳。郵戳上的地名我聞所未聞,遂從書架抽出地圖冊查找。從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帶。果不其然,位於青森縣,從青森乘火車要一個小時的小鎮。看時刻表,每天有五班車在那裏停靠。早上兩班,午間一班,傍晚兩班。12月間的青森我去過幾次,冷得不得了,信號機都結冰。

    我把信給妻看。她説了句“可憐的人兒”。也許她的意思是“可憐的人們”。當然時至如今怎麼都無所謂了。

    小説有200多頁原稿紙,我連名也沒看便塞進桌子抽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看。對我來説,信已足夠了。

    之後我坐在爐前椅子上吸了3支煙。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來的。

    2.鼠的第二封信郵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點説多了。但説的什麼卻早已忘光。

    我換了地方。這個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這裏非常幽靜,或許有點幽靜過頭了。

    但在某種意義上,這裏算是我的一個歸宿。我覺得我似乎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來到了這裏。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

    這幾句寫得實在不成樣子,過於模稜兩可,想必看得你如墜雲霧。或者是否你覺得我對於自己的命運賦予過多的意義亦未可知。當然,責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點希望你理解:事實是,我越是想向你彙報我現在的處境,我筆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離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還要地道。

    談點具體的吧。

    開頭也説了,這一帶實在幽靜之極。因為無所事事,每天只是看書(這裏有10年也看不完的書),聽短波音樂節目和唱片(唱片這裏也相當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聽音樂了。沒想到“滾石”和“沙灘男孩”至今仍風靡樂壇,令人驚愕不已。看來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都是連續不斷的。我們習慣按自家尺度切割時間,險些發生錯覺。而時間的確是連在一起的。

    這裏則不存在所謂自家尺度,也沒有人依據自家尺寸去讚賞或貶低他人尺度。時間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長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時覺得自己的原形質都被解放出來。就是説,眼光摹然落到汽車上時,有時需花數秒鐘才認識到那是汽車。當然,某種本質性認識還是有的,但不能同經驗性認識很好地吻合。而這種情況最近漸漸多了起來。大約是因為孤單單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這裏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鎮,小得不能再小,鎮之殘骸罷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鎮總歸是鎮,可以買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裏道路冰封雪凍,車幾乎跑不成。路兩旁是沼澤地帶,封凍的地表儼然果子露。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裏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頗像世界的盡頭。

    我是3月初來這裏的。吉普車輪纏上鐵鏈,從如此景象中開來。簡直同流放西伯利亞無異。現在是5月,雪已杳無蹤影。4月山谷裏一直有雪崩聲傳來。你可聽過雪崩?雪崩停止後,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於何處都鬧不清楚。萬籟俱寂。

    由於一直門在山裏不動,差不多3個月沒同女孩睏覺了。壞固然不壞,但若長此以往,很可能徹底喪失對人本身的興趣,而這並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氣再暖和些,我準備出山到哪裏物色個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對我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只要我有意”的世界裏——是可以發揮一點所謂性感之類的號召力的,從而較為輕易地把女孩搞到手。問題是我還沒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這種能力。就是説,我弄不清到哪裏為止是我自身,從何處開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裏開始是勞倫斯-奧裏彼埃,哪裏開始是奧賽羅是同一回事。所以,勢必中途回收不盡而統統拋棄不管,而使很多人遭受困擾。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即是這種永無休止的週而復始。

    所幸(實在三生有幸)現在的我已沒有可以拋棄的任何東西——心情委實妙不可言。假如有,充其量只是我自身。拋棄我自身這一念頭十分可取。噢,這樣寫未免過於悲涼。儘管作為念頭絲毫也不悲涼,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涼氣氛。

    傷腦筋!

    我到底談什麼來着?

    談女孩吧?

    每一個女孩都帶有漂亮的抽屜,裏面滿滿塞着幾乎毫無價值可言的破爛。這樣子我非常喜歡。我可以把那些破爛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塵,為其找出相應的價值。我想所謂性感的本質,簡言之便是這麼回事。但若問這樣會怎麼樣,則怎麼樣也不怎麼樣。往下只能放棄我之所以為我。

    所以,現在我僅僅考慮性交。而若將興致僅僅集中在性交這一點上那麼便無須考慮什麼悲涼與否。

    同在黑海之濱喝啤酒無異。

    寫到這裏,我從頭看了一遍。雖説有文理欠通之處,但就我來説還是夠順暢的了,起碼沒有無聊的地方。

    而且,無論怎以看這信甚至都不是寫給我的信,怕是寫給郵筒的。不過別責備我。這裏去郵局開吉普也要一個半小時。

    往下是真正寫信給你的。

    有兩件事相求。兩件都不屬着急那類事,你情緒好時再辦不遲。辦了可幫我一個大忙。若在3個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現在可以相求。僅這點就是個進步。

    求你辦的第一件事,相對説來帶有感傷味道——是關於“過去”的。5年前我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時,頭腦亂成一團,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幾個人道聲再見。具體説來,有你有傑及一個你不認識的女孩。對於你,我覺得還有可能重逢好好話別,而另兩個人或許再沒機會了。所以,如果你什麼時候返回那個城市,希望替我説聲再見。

    當然,我知道這樣求你實在過於自私,本來我想該由我寫信過去,但老實説來,我是希望你回去實際面見那兩個人的。較之信,我覺得這樣更容易傳達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寫在另一張紙上。倘已搬走或結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見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裏,希望你見她並代我問好。

    另請問候傑,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點反常。

    隨信寄一張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們能看到的地方,哪裏都可以。這樣求你也夠自私的,但除你無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讓給你都可以,這件事無論如何得替我辦到。原因還不能説。這照片對我非同兒戲。我想遲早——更後一些——是可以向你説明的。

    封一張支票給你。隨你怎麼使用。錢完全不必擔心。住在這裏沒辦法花錢,並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

    千萬不要忘記代我喝那份啤酒。

    去掉轉寄紙籤留下的漿糊,郵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10萬日元銀行支票、寫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條和一張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門時把信從信箱取出,帶到事務所辦公桌拆閲。信箋和上次同樣,淡綠色的,開具支票的是札幌銀行。這麼説,鼠應該去了北海道。

    雖然關於雪崩的記述還有一點費解,但如鼠本身寫的那樣,作為整封信我覺得還是非常通達順暢的。何況任何人都絕不至於開玩笑寄來10萬日元支票。我打開桌子抽屜,連同信封一起扔了進去。

    也是由於我同妻的關係開始解體,對於我這是個不怎麼開心的春天。她已4天沒有回家。電冰箱裏牛奶發出討厭的氣味。貓總是癟着肚子。洗臉間裏她的牙膏如化石又乾又硬。春天淡漠的陽光瀉人如此的家中。唯獨陽光是免費的。

    被拉長了的死衚衕——她説的或許不錯。

    3.一曲終了

    返回故鄉那座城市已是6月了。

    我適當找理由請3天假,一個人乘上週二早上的新幹線列車。身穿白色半袖運動衫和膝部開始褪色的綠棉布褲,腳上是白網球鞋。沒帶行李,早上起來鬍子都忘記颳了。網球鞋久未上腳,鞋跟竟令人難以置信地磨歪了。肯定我不知不覺時間裏走路方式極不自然。

    不帶行李乘長途列車實在令人快意,簡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的路上卷人變形時空的魚雷殲擊機。這裏邊絕對什麼都沒有。沒有牙醫的預診,桌子抽屜中沒有等待解決的問題,沒有無可挽回的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信賴感所強求的一點好意。我將這一切都扔進臨時地獄的底層。我所擁有的只是膠底磨歪的舊網球鞋,別無長物。它如同有關另一時空的依稀記憶緊緊附於我的雙腳,但這也不是大不了的問題。那玩意兒有幾聽易拉罐啤酒和一塊乾乾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即可煙消雲散。

    我已有4年沒回來了。4年前那次回鄉,是為了辦理我結婚方面的所謂事務性手續。但終歸成了一次並無意義的旅行,因為我所認為的事務性手續沒得到任何人認同。總之是看法不同。對某個人已然終結之事,對另一個人尚未終結。而如此一點差異,到了鐵道遠方便一下子擴大許多。

    從那以後,我就沒了“故鄉”。哪裏都不存在我的歸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裏舒了口氣。誰也不再想見我,誰也不再需求我,誰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罷兩罐啤酒,我睡了30分鐘。醒來時一開始輕鬆的解脱感便蕩然無存。隨着列車的行進,天空被梅雨時節迷濛的灰色塗抹起來,下面延展的永遠是同樣單調無聊的風景。車開得再快,也沒辦法甩掉這單調和無聊。相反,車開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無聊的中央。所謂無聊便是這麼一種東西。

    鄰座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職員幾乎巋然不動地專心看經濟新聞。無一折痕的夏令西裝和黑幽幽的皮鞋,剛從洗衣店返回的白襯衣。我望着車廂頂吞雲吐霧。為消磨時間,我逐個回想披頭士灌製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進不得。保羅-麥卡特尼到底記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會窗外,目光又落到車頂。

    我29歲,再過6個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無成,絕對一事無成的10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沒有價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無意義,我從中得到的唯有無聊。

    最初有什麼來着?如今忘得一乾二淨。不過那裏邊的確有什麼,有什麼曾搖撼我的心並通過我的心搖撼別人的心。歸根結底一切都已失去。該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棄一切以外,我又能於什麼呢?

    至少我還活了下來。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優秀的印第安人,我也還是要苟延殘喘。

    為什麼?

    為了把傳説講給石壁?

    何至於!

    “幹嗎住什麼酒店?”

    我把酒店電話號碼寫在火柴盒背面遞過去後,傑以不解的神情這樣説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裏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説。

    傑再沒説什麼。

    眼前擺出三樣下酒菜,我們喝着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遞給傑。傑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兩封信上大致掃了一遍,然後從頭慢慢逐字細看。

    “唔。”他有些感動,“可好好活着?”

    “活着!”我喝口啤酒,“對了,我想刮刮鬍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鬚膏可好?”

    “好好!”説着,傑從櫃枱下面遞過一套便攜式的,“洗臉間可以用,但出不來熱水。”

    “冷水就成。”我説,“但願地板別躺着一個醉倒的女孩——刮鬍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徹底變樣了。

    以前在國道旁邊一棟舊樓的地下室裏,水汽潮乎乎的,夏夜裏空調機吹出的風幾乎變成細霧。

    傑的原名是中國名,又長又難發音。傑這個名字是他戰後在美軍基地做工時美國兵給取的。一來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據我過去從傑口中聽來的情況,1954年他辭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開了一間小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當紅火。來客大半是空軍軍官一級,氣氛也不壞。酒吧走上正軌時傑結了婚,5年後對象死了。對死因傑隻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戰爭升級時傑賣掉酒吧,遠遠來到我的“故城”,開了第二代爵土酒吧。

    以上是我就傑知道的一切。他養貓,一天吸一盒煙,酒則一滴不沾。

    和鼠相識之前,我經常一個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煙,往自動唱機箱裏投幣聽唱片。當時的爵士酒吧比較冷清,我和傑隔着櫃枱天南地北地閒聊。聊什麼全然記不得了。一個17歲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個光棍兒中國人之間又能有什麼話題呢?

    我18歲離開這個城市後,鼠接班繼續喝啤酒喝個不止。1973年鼠離去後,就再沒人接班了。那以後過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寬遷移。這樣,我們圍繞第二代爵士酒吧的傳説便到此為止。

    第三代酒吧位於河畔,距原先那棟樓五百來米遠。大並不很大,在一棟有電梯的4層樓的3樓。乘電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從櫃枱高椅可以一覽街市夜景也夠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側和南側有很大的窗户,從中可以望見連綿的山脈和往日海的遺址。海在幾年前全給填埋了,上面逼民地豎起墓碑般的高層建築。我站在窗旁望了一會夜景,折回櫃枱。

    “以前可以望見海來着。”我説。

    “是啊。”傑應道。

    “常在那兒游泳的。”

    傑“唔”一聲,叼起煙,用似乎頗有分量的打火機點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來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還有人認為這是在幹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擴音器中淌出鮑茲-斯卡格茨新走紅的歌曲。投幣唱機不知去了哪裏。來客幾乎全都是大學生情侶,他們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樣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對水酒或雞尾酒。沒有險些醉倒的女孩,沒有周末刺耳的喧譁。回到家他們肯定換上睡衣,認真刷牙睡覺。這樣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賞。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應該保持不變的面貌。

    這時間裏傑一直跟蹤我的視線。

    “怎麼樣,店變了心裏不踏實吧?”

    “哪裏。”我説,“混沌改變其形態罷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換上了斑馬的圍脖。”

    “老樣子。”傑笑道。

    “時代變了,”我説,“時代一變,什麼都變。不過終歸還是變好。全都花樣翻新,無可指責。”

    傑一聲未響。

    我又來一杯啤酒。傑又來一支煙。

    “日子如何?”傑問。

    “不壞。”我簡單回答。

    “和太太怎麼樣?”

    “不知道,畢竟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有時覺得可能風平浪靜,有時不是這樣。夫妻,也就這麼回事吧?”

    “怎麼説呢,”傑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麼個東西都忘光了,許久以前的事了。”

    “貓還好?”

    “死4年了,你結婚後不久,腸胃出了毛病……其實也是到壽了,畢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處的時間還長。活12年也算夠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動物陵園,埋在那裏了,可以俯視高樓大廈。這地方,如今去哪裏都只能看高樓大廈。當然,對於貓倒恐怕怎麼都無所謂的。”

    “寂寞吧?”

    “嗯,那當然。什麼人死我都不至於那麼寂寞——這樣子怕是夠反常的吧?”

    我搖頭。

    傑為別的客人調製考究的雞尾酒和做色拉。這段時間裏,我玩弄櫃枱上北歐進口的魔方。玻璃罩裏組合的圖形應該是三隻蝴蝶在三葉草地上飛。我弄不到10分鐘,便作罷放在那裏。

    “不要孩子?”傑返回問道,“年紀該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傑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裏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裏,不是那個問題。我是説,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屬於真正正確的行為。孩子們長大,新老換代。情況將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開,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車被髮明出來,更多的貓被壓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陰暗的一面。好事也會發生,好人也會有的。”

    “能舉出三個例子來,我信也可以。”我説。

    傑想了一會,笑道:“不過信不信的是你們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們這代……”

    “已經完了?”

    “在某種意義上。”傑説。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迴盪。”

    “你就是會説。”

    “故弄玄虛。”我説。

    爵士酒吧開始混雜的時候,我向傑道一聲晚安走出店門。9點,冷水刮過的鬍鬚還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為用伏特加萊姆汁代替刮鬚水的緣故。讓傑説來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滿臉都是伏特加味兒。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陰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風徐徐吹來。一如往日。海潮味兒同要下雨味兒混在一起。四周充滿令人倦怠的親切。河道草叢中蟲聲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下的將是看不出下還是不下的牛毛細雨,卻把身體上下淋透。

    水銀燈隱約的白光中可以看見河流。水很淺,剛可沒踝,同以往一樣清澈。山上直接下來的,無從污染。河牀鋪滿山上衝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礫,處處有阻止流沙的飛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魚在裏面遊動。

    水少時河流整個被沙地吸進去,唯有散發微微潮氣的白砂路剩在那裏。我曾借散步之便沿這條白砂路溯流而上,尋覓河水被河牀吸人的起點。摹然發現河流大約最後一條細涓時我停住腳步,而下一瞬間即尋而不見。地底的黑暗把它們吞了進去。

    我喜歡這條河邊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邊走邊感覺水的呼吸。它們活着,建成這座城的是它們。它們用幾萬年時間劈山運土填海,使這裏樹木葱寵。這座城原來是它們的,將來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時節,流水未被河牀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樹木釋放嫩葉的氣息。綠色彷彿融融沁入周圍空氣之中。草地上幾對情侶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煙。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邊酒鋪買了兩罐啤酒裝入紙袋,拎着走到海邊,小河流入口處的海灣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運河。海岸不過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殘影。沙灘倒與往昔一般模樣,細微的波浪湧來,衝上沒有稜角的木片。海水的氣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釘子和往日使用噴漆的塗鴉。總算留下了這50米發人幽思的海岸線,但已被高達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夾得動彈不得。而這堤便是這樣夾着狹窄的海筆直伸往幾公里遠的前方。那裏是成片的高層住宅。唯獨這50米被留下,被徹底拋棄。

    我離開河,沿往日的海邊路往東走。不可思議的是舊防波堤還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來很是奇異。我在過去時常停車看海的地方止住腳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沒有海,但見高層公寓橫陳開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樓羣彷彿是想要構築空中都市卻被半途棄置的不幸的橋樑,又好像悵然等待父親歸來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樓與樓之間穿針走線一般縱橫交錯着柏油路,點點處處分佈有很大的停車場和汽車站。此外有自選商場,有加油站,有寬闊的公園,有滿氣派的集會場所。一切都那麼新,那麼造作。山上運來的土呈現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規劃整修部分蓬勃生長着風傳播的荒草,它們以驚人速度在新土地紮下根,並且鋪天蓋地一陣瘋長,彷彿根本不把柏油路兩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樹木放在眼裏。

    令人悽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説什麼呢?這裏已按新的規則開始了新的遊戲,誰都無可奈何。

    喝罷兩罐啤酒,把空罐分兩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勁拋去。空罐落入隨風起伏的荒草中不見了。接着,我開始吸煙。

    快吸完的時候,發現一個拿手電筒的男人緩步往這邊走來。40上下,灰襯衫灰長褲,加一頂灰帽。必定是這一地段設施的保安員。

    “剛才扔什麼了是吧?”來人站在我身旁問。

    “扔了。”我説。

    “扔什麼了?”

    “圓圓的、金屬做的、帶蓋的東西。”

    保安員似有點惶惑:“幹嗎扔?”

    “沒什麼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時一扔就是半打,誰都沒説個‘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員説,“如今這裏是市有土地,禁止隨便往市有土地投擲垃圾。”

    我沉默一會。剎那間體內有什麼發顫,旋即停止。

    “問題就在於,”我説,“你所説的合乎道理。”

    “法律這樣規定的。”來人説。

    我嘆口氣,從衣袋掏出那盒煙。

    “怎麼辦呢?”

    “總不能叫你撿回來吧?周圍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別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説,“晚安。”

    “晚安。”保安員説罷離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員所説,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煙,回想剛才同保安員的對話。我覺得自己10年前要強硬些來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種感覺。怎麼都無所謂。

    返回河邊路攔住出租車時,已下起霧一般的雨。我説開去酒店。

    “旅行麼?”半老的司機問。

    “嗯”

    “第一次來這裏?”

    “第二次。”我説。

    4.她邊喝‘Saltydog’邊講海濤聲

    “有你的信在我這裏。”我説。

    “我的?”她問。

    電話相距極遠,加上混線,説話須特別加大音量,以致雙方的話語失去了微妙的韻味,就好像站在四面來風的山同上豎起大衣領説話。

    “本來是給我的信,但總覺得像是給你的。”

    “是覺得對吧?”

    “是的。”我説。説罷,似乎自己在幹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這工夫不再混線了。

    “你同鼠之間有什麼我並不清楚,但他託我見你,所以才打這個電話。而且我想這封信還是請你看看為好。”

    “就為這個特意從東京趕來?”

    “是這樣的。”

    她清下嗓子,道聲對不起,“你們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的確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實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或者説還沒結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説。我躺在酒店牀上手握聽筒望着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數點魚影,全然不知曉數多少條才能數完。

    “他消失不見是5年前的事,那時我27歲。”語聲非常温和,只是聽起來彷彿從井裏傳上來的。“時過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變樣了。”

    “呃。”

    “説實話,就算什麼都沒變,我也不能那樣認為,不想那樣認為。如果那麼認為,哪裏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認為什麼都變樣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説。

    我們稍稍沉默。先開口的是她: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説什麼了吧?也就是離開的緣由……”

    “沒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樣的。”

    “當時怎麼覺得的?”

    “指對悄悄消失?”

    “嗯。”

    我從牀上坐起,靠住牆,“這個嘛,本以為半年一過準保回來畢竟他不是幹什麼都持之以恆那種類型。”

    “但沒回來。”

    “是啊。”

    她在電話另一端猶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靜靜的喘息。

    “現在住哪兒?”她問。

    “……酒店”

    “明天5點去酒店的咖啡廳,在8樓吧?可以?”

    “知道了。”我説,“我穿白運動衫綠棉布褲,頭髮很短……”

    “猜得出來的,可以了。”她温和地打斷我的話。電話隨即掛斷。

    放回聽筒,我思索所謂猜得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實太多。大概也並非年紀增長了人就一定變得聰明。一個俄國作家寫道:性格會有所改變,而平庸卻是萬劫不變的。俄羅斯人説話不時有睿智警語。

    我鑽進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濕的頭,洗罷腰纏浴巾看電視上的美國電影。電影是關於舊潛水艇的。艦長和副艦長勢同水火,潛水艦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閉恐怖症。情節一塌糊塗,但結局皆大歡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歡喜,戰爭也並不那麼糟——電影竟給人這麼一種感覺。不久或許冒出一部電影告訴人們:核戰爭毀滅了人類,結局卻皆大歡喜。

    我關掉電視,鑽進被窩,10秒鐘就睡了過去。

    毛毛細雨到翌日5時仍下個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續了四五天,人們以為梅雨終於過去,而就在這時候下起雨來。從8樓窗口望去,地表每一個角落都黑乎乎濕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東塞車塞了好幾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車彷彿一點點融化在雨中。實際上城裏的一切都已開始融化。港灣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機融化,鱗次櫛比的樓宇融化,人們在黑雨傘下融化。山上的綠色也融化着無聲無息流下山去。但10秒鐘後重新睜開眼睛時,景緻依然如故。6台起重機高高聳立在昏暗的雨空,車列突然心血來潮似的不時向東湧流,傘陣穿過柏油路,山的綠色心滿意足地盡情吮吸6月的雨。

    軒敞的咖啡廳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塗着海青色的卧式大鋼琴,一個身穿粉紅色華麗連衣裙的女孩在彈奏。彈的是充滿急速和絃與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調曲子。彈奏得不壞。樂曲最後一個音節被空氣吸走後,什麼也沒有留下。

    5點過了她也沒有出現。我無事可做,一邊喝第二杯咖啡,一邊茫然看着彈鋼琴的女孩。她20歲左右,披肩長髮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齊齊。頭髮隨着音樂節奏不無得意地左右擺動。一曲終了,又歸回正中。隨即又一曲響起。

    她那樣子使我想起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那是我小學3年級還在學鋼琴時的事。我和她無論年齡還是水平都差不許多,幾次一起彈過。姓名長相全都忘了。記得的,唯獨她纖細白皙的十指、漂亮的頭髮和軟蓬蓬的連衣裙,此外便一樣也想不起來了。

    如此一想,我總有點不可思議,就好像我剪掉剝掉她的手指她的頭髮她的連衣裙,而其殘餘至今仍生存在什麼地方似的。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運轉,人們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過馬路,削鉛筆,由西向東以每分鐘50米的速度移動,將徹底打磨過的零音樂灑向咖啡廳。

    世界——這一字眼總是令我聯想起象與龜拼命支撐的巨型圓板。象不理解龜的角色,龜不理解象的職責,而雙方又都不理解世界為何物。

    “對不起,來晚了。”身後傳來女子語聲,“工作粘在手上,怎麼也脱離不開。”

    “沒關係,反正今天一天沒什麼要乾的。”

    她把存傘鑰匙放在桌面,沒看食譜,徑自要了橙汁。

    她年齡一眼看不明白。若沒在電話中問過,我敢保證永遠弄不明白。

    既然説是33歲,她便是33歲。如此一想果然像是33歲。但如果她説27歲,看上去無疑27歲。

    她衣着格調淡雅,很讓人舒坦。寬大的白棉布褲,橙色間黃色方格襯衫,袖子捲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樣都不新,但保養得很好。沒戒指沒項鍊沒手鐲沒耳環。額前短髮不經意地順往一邊。

    眼角細小的皺紋,看上去與其説是年齡所致,莫如説是生下來便附在那裏。唯獨解開兩顆紐扣的衫衣領口探出的細細白白的脖頸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暗示她的年齡。人是從小地方、的確是從小地方長年紀的,並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漸佈滿全身。

    “工作,什麼工作呢?”我問。

    “設計事務所。做很久了。”

    話未能繼續下去。我慢慢掏煙,慢慢點火。女孩已合上鋼琴蓋站起身,撤回哪裏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羨慕她。

    “什麼時候和他成朋友的?”她問。

    “11年了。你呢?”

    “兩個月零十天。”她當即回答,“從第一次見到他到他消失。兩個月零十天。有日記,沒錯。”

    橙汁端來。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個人消失之後,我等了3個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記不得了。”我説。從她嘴裏聽來,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氣温似的。

    “你可那麼等過女孩?”

    “沒有。”我説。

    “集中在一定時間裏等待,往下可以怎麼都無所謂的。5年也罷,10年也罷,1個月也罷,一回事。”

    我點頭。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結婚也是那樣。總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煩了,就怎麼都無所謂了。21結婚,22離婚,之後來到這個城市。”

    “和我妻子一樣。”

    “一樣什麼?”

    “21結婚,22離婚。”

    她看一會我的臉,隨後用長柄匙一圈圈攪拌橙汁。我覺得自己好像説了多餘的話。

    “年輕時結婚又離婚,是相當不好受的。”她説,“簡單説來,人將變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現實性的東西。不過,非現實性東西持續不了多久——是這樣吧?”

    “或許。”

    “離婚以後到見到他之前,我在這座城市孤身一人過着可以説是非現實性的生活。幾乎沒有熟人,也不怎麼想外出遊玩,沒有情人,早上起來去公司畫圖,回來路上去自選商場採購,一個人在家吃飯。短波廣播一直開着不關,看書,寫日記,在浴室洗長筒襪。公寓樓在海邊上,終日有海濤聲傳來。冷颼颼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這話好像夠無聊的吧?”

    我默默搖頭。

    時過6點,咖啡廳進入雞尾酒時間,廳頂照明暗了下來。街上燈盞開始閃亮。起重機頂端也亮起紅燈。淡淡的暮色中,細針般的雨繼續下着。

    “不喝點酒什麼的?”我問。

    “伏特加對葡萄柚汁叫什麼來着?”

    “Saltydog。①”

    ①字面意思為“鹹味狗”。

    我叫來男侍者,點了saltydog和冰鎮CuttySark①。

    ①一種蘇格蘭威士忌。

    “説到哪裏了?”

    “冷颼颼的日子。”

    “不過説真的,也並非那麼冷颼颼的。”她説,“只是海濤聲多少給人那樣的感覺。公寓管理人説住進來很快就習慣,並不是那樣的。”

    “海已經沒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皺紋略略動了動。“是啊,如你所説的,海已經沒有了。可至今仍時不時覺得有海濤聲傳來,肯定長期貼在耳朵響的緣故。”

    “而且鼠出現在那裏對吧?”

    “不錯。但我不那麼叫他。”

    “怎麼叫?”

    “叫他名字。不是誰都這樣叫的麼?”

    經她一説,也的確如此。鼠即使作為綽號也太孩子氣了。“那是的。”

    飲料端來。她喝口Saltydog,用紙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鹽,紙餐巾帶了點口紅下來。她用兩隻手指靈巧地把紙餐巾疊好。

    “他這人,怎麼説呢……帶有十足的非現實味兒。我説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覺得我需要他的非現實性來摧毀自己的非現實性,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所以才喜歡上。也可能喜歡上後才產生那樣的感覺。反正一碼事。”

    女孩從休息室返回,開始彈電影音樂。聽起來彷彿為錯誤鏡頭配的錯誤BGM①。

    ①backgroundmusic之略,背景音樂。

    “我時常想,從結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説不定一開始就覺察到了這點。你説呢?”

    “説不清楚,”我説,“那是你和他之間的問題。”

    她再沒説什麼。

    沉默了20秒後,我發覺她的話已經完了。我喝下最後一口威士忌,從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兩封信就這樣在桌上放了好一會。

    “必須在這裏看麼?”

    “拿回家去看吧。不願看就請扔掉。”

    她點頭把信收進挎包,金屬卡“咔”一聲發出愜意的聲響。我點燃第二支煙,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歡。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緩下來,第二杯腦袋變得正常,第三杯開始就索然無味了,無非往胃裏傾注而已。

    “為這點事專門從東京跑來?”

    “基本是的。”

    “夠熱心的。”

    “我倒沒那麼想過。慣性。要是處境對調,我想他也同樣這樣做的。”

    “請他做過?”

    我搖搖頭。“不過長時間裏我們總是給對方添非現實性麻煩的。至於是不是從現實角度處理,那又是另一個問題。”

    “恐怕沒人那樣去想。”

    “或許。”

    她莞爾一笑,起身拿起傳票,“這裏的賬我來付,何況遲到40分鐘。”

    “如果那樣合適,我就不客氣了。”我説,“另外問個問題好嗎?”

    “好啊,請。”

    “電話中你説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據氣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説。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從賓館窗口可以看到旁邊大樓的霓虹燈。無數雨線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飛奔。站在窗旁俯視,雨線似乎只朝地面一個部位下瀉。

    我躺在牀上吸罷第二支煙,往服務枱打電話預約了翌朝火車票。在這座城市我再沒有可做的事情了。

    只有雨一直下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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