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是個無風,和昨夜完全不同的温暖和煦的一天。人們脱下厚重的大衣,盡情享受着陽光。青豆和外面的天氣無緣,在窗簾緊閉的房間裏一成不變的度過一天。
一邊小聲的聽着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樂》一邊做着肌肉伸展,用器械嚴格的活動着肌肉。每日俱增充實的活動內容需要將近兩個小時。做飯,打掃房間,在沙發上讀《追憶似水年華》。終於到了{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這一卷。她注意着儘可能不讓自己閒下來。看電視只有NHK正午和晚上七點的正點新聞。沒有什麼重大事件。不,大事件是有。世界上數目眾多的人失去了生命。無窮無盡的內亂,暗殺,民族間慘無人道的虐殺。因氣候變化而產生的乾旱,洪水,還有饑荒。青豆從心裏同情着這些捲進悲劇和災害的人們。可是一碼歸一碼,現在對青豆有直接影響的事一件也沒有。
附近的小孩在隔着馬路的兒童公園裏玩耍。孩子們的口中叫喊着什麼。還能聽見停在屋頂上的烏鴉們相互聯絡的尖鋭叫聲。空氣裏飄散着初冬都市的氣味。
然後她突然注意到,住在這間公寓以來,自己一次也沒有感覺到性慾。也許是因為懷孕。相應的荷爾蒙分泌產生了變化也説不定。不管怎樣,這對青豆是件好事。即使在這樣的環境裏想和誰做愛,也找不到出口。每個月的例假暫停,對青豆來説也是件高興的事。雖然例假不是很嚴重,可也感覺到卸下了長久以來揹負的一個包袱。可喜可賀的是至少需要考慮的事又少了一件。
三個月裏頭髮長長了很多,九月時才是剛剛披肩的長度,現在已經到肩胛骨的地方了。小時候總是由母親剪成短短的河童頭,中學後一直在體育中心生活,也沒有留過那麼長的頭髮。雖然感覺有點太長了,自己也剪不了,就任由它長。自己只有剪刀剪劉海。白天的時候把頭髮束起,傍晚後放下。然後聽着音樂上百次的用梳子梳頭髮。時間富餘才能這麼做的。
青豆本來就不化妝,現在躲在房間裏就更加沒有裝扮的必要。不過為了生活規律的必要,也用心的護理着肌膚。用乳霜和潔面液給肌膚按摩,晚上睡前一定會做個面膜。本來身體就很健康,稍微一打理肌膚馬上就變得美麗鮮豔。不,或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也聽説過懷孕皮膚就會變好的事。不管怎樣,在鏡子前坐下看着自己放下頭髮的臉時,還是感覺自己比過去變美了。至少有了成熟女性的安定感。大概。
青豆從出生以來,從沒有覺得自己美過。小時候沒有被誰誇過一次美麗。母親甚至把她當做醜陋的小孩對待。“你怎麼不再漂亮點呢”是母親的口頭禪。母親的意思是,如果青豆再漂亮些,再長的招人喜愛一些,也許就能勸誘到更多的信徒。所以青豆從小時候起就儘量不去照鏡子。必要時只在鏡子前站一小會,快速而事務性的檢查幾個地方。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大冢環説過喜歡青豆的五官。完全不壞,很好看喔,這麼説過。沒關係的,你再自信一些就好了。青豆聽了很高興。朋友温暖的話語多少讓迎來青春期的青豆感到安心。也想着自己不像母親説的那麼醜吧。可是即便是大冢環,也沒有説過一次自己是美的。
可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青豆覺得也許自己的臉還是有美的地方的。前所未有的長時間坐在鏡子前,自己盯着自己的臉。可是那裏沒有自戀的因素。她像是觀察其他的獨立人格,從各個角度實際的驗證着鏡子裏自己的臉。是自己的五官實際上真的變美了,還是五官本來不變而是我感受的方式變了。青豆自己無法判斷。
青豆不時在鏡子前盡情的皺起臉。皺起來的臉和以前一樣。臉上的肌肉各隨己願的向各個方向伸展,將原本的五官出色的分散成東一個西一個。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從那裏迸發出來。不美也不醜。某些角度看去像夜叉,某些角度看去像小丑,某些角度看去只是一片混沌。停止皺臉後,像是水面的波紋平靜一般肌肉徐徐舒緩,回到原本的樣貌。
如果更自然的微笑就好了,大冢環經常這麼對青豆説。微笑的話五官也會變得柔和,太可惜了吧。但是青豆在人面前很難自然率直的微笑。勉強微笑的話,就成了生硬的冷笑。這樣一來對方反而緊張,心情也變壞。大冢環就能自然的浮起明朗的微笑。誰第一次見她都會親切的對待她,對她抱有好感。但是結果,她卻不得不再失意和絕望中結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不能很好微笑的青豆一人。
平靜的週日。温暖的陽光引誘人們到兒童公園裏來。父母帶着孩子在沙場上玩耍,坐鞦韆。也有滑滑梯的小孩。老人們坐在長椅上,看不夠似的的盯着嬉戲的孩子。青豆出到陽台坐在庭院椅上,從塑料擋板的縫隙中似看非看。平和的風景。世界毫無倦怠的前進着。那裏沒有狙擊性命的人,也沒有人追蹤殺人犯。人們也不會把填充了9毫米子彈的手槍用長筒襪包着藏在抽屜裏。
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這個寧靜合理的世界的一部分呢。青豆向自己問道。牽着這個小東西的手到公園去,盪鞦韆,滑滑梯,什麼時候我才能做到呢。能夠不用再去考慮殺掉誰,或者被誰殺掉,就這麼送走日復一日的生活嗎。這樣的可能性在【1Q84年】裏也存在的吧。或者,只能存在於別的什麼世界嗎。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時我的身邊有天吾嗎?
青豆不再眺望兒童公園,回到房間。關上玻璃窗,拉上窗簾。孩子們的聲音聽不見了。淡淡的哀愁湧上她的心裏。她被孤立着,被關在裏側上着鎖的房間。凝視白天的公園也是多餘。青豆這麼想。天吾不可能會到白天的公園裏來。他尋求的是兩個月亮鮮明的身影。
吃過簡單的晚飯,洗過餐具,青豆穿的暖暖的出到陽台上。毛毯蓋在膝蓋上,身體深深的坐進椅子裏。無風的夜晚。水彩畫家最喜歡的雲在夜空裏淡淡抹去。是在試着畫筆纖細的觸感。沒有云的遮擋,三分之二大的月亮明媚的光散佈在地上。那個時刻,青豆的位置看不見第二個小的月亮。那個部分正好在建築的陰影裏。可是它就在那裏,青豆是知道的。她能感覺到那個存在。角度上雖然看不見。不久之後它就會重新在她面前展露身姿吧。
自從青豆藏身在公寓的這個房間裏後,就能有意的將意識關在腦外。特別是這樣出到陽台盯着公園的時候,她能自由自在的將腦子清空成一片空白。眼睛卻毫無懈怠的監視着公園。特別是滑梯的上面。可是卻什麼也不在思考。不,恐怕意識是在想着什麼的吧,可是卻一直都沉斂於水面之下。水面下自己的意識在想些什麼,她不知道。可是意識會定期的浮上水面。和海龜還有海豚,時間一到就從水面上露出腦袋呼吸一樣。那樣的時刻,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思考着什麼。終於意識將肺裏充滿新鮮的氧氣,再次沉浸於水面之下。漸漸消失身影。然後青豆什麼也不去考慮了。她成為柔軟的繭包裹着的監視裝置,將視線投向滑梯。
她看着公園。可是同時卻什麼也沒在看。如果有任何新的東西進入視野,她的意識會立馬給予反映。可是現在什麼也沒發生。無風。像是探針在空中旋轉般的櫸樹樹枝在微微搖擺。世界完美的靜止。她看向手錶。八點剛過。今天也許什麼也沒發生就這麼結束了吧。平靜的週日晚上。
注意到的時候,一個男人在滑梯上。坐在那裏,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青豆的心臟一抽一抽的緊縮着,成了小小的孩子拳頭那麼大。想着是不是不會再活動了的時候,心臟停留在了那個大小。然後突然膨脹着回到了原本的樣子,再次開始活動。發出乾燥的聲響,狂亂的速度分配給全身血液。青豆的意識也急劇的浮上水面,身體一陣顫動後進入行動的狀態。
是天吾,青豆神經反射的想。
可是搖擺不定的視線穩固下來後,明白那並不是天吾。那個男人的個子像小孩一般高,有着一個突起歪斜的大腦袋,戴着針織帽。戴在腦袋上後,針織帽奇妙的形狀變了形。綠色的圍巾圈到了脖子,穿着藍色的外套。圍巾特別長,因為肚子的膨脹外套的扣子像是要撐掉了一樣。青豆想起來了,那是昨夜一閃而過見到的離開公園的那個【孩子】。可是實際上並不是孩子,恐怕是個接近中年的大人,只是個子低而渾圓,手腳短小罷了。而且有個歪歪斜斜的異樣大腦袋。
青豆想起Tamaru電話裏説的【福助頭】的事。在麻布的柳屋敷附近徘徊,打探安全小屋的人。從外貌來看,滑梯上的男人和Tamaru昨夜在電話裏描述的一模一樣。這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男人在不斷的執着搜索之後,終於找到了這裏。必須拿上槍。為什麼呢,只有今夜把槍放在了卧室裏。她深呼吸着鎮靜混亂的心跳,穩定着神經。不,不用慌張。現在還沒有必要拿槍。
最重要的是那個男人並不是在觀察青豆的公寓。他在滑梯頂部坐下,用和天吾同樣的姿勢仰望着夜空的一角。而且看起來像是沉浸於看見的事物的思索中。長時間裏身體一動不動,像是忘了如何活動身體一般。沒有注意到青豆這個房間的方向。青豆疑惑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那個男人是為了追我才來到這裏的。恐怕是教團的人吧。而且毫無疑問是個精明能幹的追蹤者。畢竟從麻布的宅邸找到了我這裏。可是為什麼現在在我面前這麼無防備的暴露姿態,安心的看着夜空呢。
青豆輕輕的從椅子上站起,小小的拉開玻璃窗,走進房間坐在電話機前。而後用微微顫抖的手指開始撥Tamaru的號碼。不管怎樣都必須報告給Tamaru。福助頭現在,就在從她的房間能看見的地方。在隔着馬路的兒童公園滑梯上。之後的事他應該能判斷處理。可是撥下最初的四個數字後,她停下了指尖的動作。就這麼握着話筒咬着嘴唇。
還太早了,青豆想。關於那個男人不明不白的要點還太多。如果Tamaru將那個男人當做危險因子處理掉的話,不明不白的地方就只能這麼不明不白結束了。試着想想,那個男人做了和昨天天吾做的一樣的事。同樣的滑梯,同樣的姿勢,天空的同一個角。簡直像是在模仿天吾的行動。他的視線也是在捕捉兩個月亮麼。青豆明白的。也許那個男人和天吾有着某些聯繫。而且這個男人應該還沒有注意到我藏身在這件公寓的房間。所以才會這麼無防備的在那裏坐着吧。越是這麼想,假説就越有説服力。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我跟在他的身後,就能到達天吾在的地方也説不定。反過來那個男人能為我所用。這麼想着心臟的跳動變得更加的硬,更加的快。她放下了話筒。
之後再告訴Tamaru吧,她在心裏這麼決定着。之前還有必須乾的事。當然危險是會有的。不管怎樣是被追蹤的人跟在追蹤者的身後。而且對方恐怕是個熟練的專家。可是這麼重要的線索,沒有可能放過。也許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何況這個男人看起來暫時處在發呆狀態。
她快步走到卧室,打開櫥櫃的抽屜將Heckler&Koch拿在手上。解開安全裝置,發出乾巴巴的聲音將子彈送進槍膛,再次撥上安全裝置。然後把槍插在牛仔褲的後面,返回陽台。福助頭還在用同樣的姿勢仰望着天空。那顆歪歪斜斜的腦袋一動不動。他似乎被天空一角看見的東西,完全奪去了心思。青豆很理解那個心情。那確實是被奪去了心思的模樣。
青豆回到房間,穿上羽絨服戴上棒球帽。再戴上平光的黑邊眼鏡。這樣一來臉部的印象就十分不同了。將灰色的圍巾圍在脖子上,口袋裏裝進錢包和房間鑰匙。走下樓梯,離開公寓玄關。運動鞋的底部無聲的踏在柏油地面上。久違的這份堅實的觸感在鼓勵着她。
走在路上的青豆,再次確認福助頭還在同一個地方。日落後温度確實下降了,可不變的是仍然無風。心情愉悦的寒冷。青豆一邊吐出白氣一邊注意控制腳步聲,無聲無息的這麼穿過公園。福助頭完全沒有注意她的方向。他的視線從滑梯上直落向天空。雖然從青豆的位置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視線最終應該是大小兩個月亮。無雲而冰凍的夜空裏,毫無疑問的並排漂浮着。
青豆穿過公園,走去一個角落,向右轉去再返回。然後藏在陰影裏,窺視着滑梯。能感覺到腰的背後是小型手槍。那是像死亡一般又硬又冷的觸感。那份觸感鎮靜着神經的興奮與高漲。
等了大概五分鐘左右。福助頭慢慢的站起身來,撣了撣外套上的灰塵,再次望向天空之後從滑梯的階梯上下來。然後離開公園向車站的方向走去。跟在那個男人身後並不難。週日夜晚的住宅街上人影寥寥,只要保持好一定的距離就不用擔心跟丟。而且對方一丁點都就沒有懷疑到自己也許正在被誰監視。沒有向後看,一直保持着一定的速度。人一面考慮事情一面走路的速度。真是諷刺呢,青豆想。追蹤者的死角是被追蹤的人。
馬上就明白了,福助頭並不是去的高圓寺車站。青豆在屋子裏用東京二十三區道路地圖,將公寓附近的地理細細的刻在了腦子裏。如果發生緊急事態,有必要了解應該向哪個方向哪裏有些什麼。所以雖然福助頭最初是走向去車站的路,中途卻轉向了別的方向。而且她注意到福助頭對周圍的地理並不瞭解。那個男人兩次在拐角停住,沒有自信的四處張望,確認着電線杆上的住所標示。他在這裏是個陌生人。
不久福助頭的步調加快。一定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吧,青豆推測。正是如此。他穿過區立小學的前面,在不甚寬闊的路上走了一會後,進了三層建築的一棟老公寓。
看着男人消失在玄關裏後,青豆等了五分鐘。青豆可不想和那個男人入口碰個正着。玄關有混凝土的房檐,圓圓的燈將門口一片照成黃色。就青豆來看,沒有發現公寓的廣告版或者名牌之類的東西。也許這是一棟沒有名字的公寓。不管怎樣,看起來就建成後經歷了相當的年歲。她記下了電線杆上表示的住所。
五分鐘後,青豆走向玄關。快速的通過黃色的燈光,打開了入口的大門。小小的大廳沒有一個人,空蕩蕩缺乏暖意的空間。關掉一半的熒光燈發出嗤嗤的響聲。還能聽見哪裏傳來的電視聲。也能聽見小孩高聲向母親索要東西的聲音。
青豆從羽絨服的口袋裏拿出自己的鑰匙,即使被誰見了,也會覺得是這裏的住户。她將鑰匙拿在手裏輕輕搖晃着,讀着郵箱上的姓名卡。也許其中就有福助頭的也説不定。雖然不能過於期待,不過有一試的價值。公寓很小,本來就沒有這麼多人住。終於在看到一個郵箱上寫着【川奈】這個名字的瞬間,青豆周圍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
青豆就這麼站在郵箱前。周圍的空氣變得愈發稀薄,呼吸也急促起來。她的嘴唇微張,細細的顫抖着。就這麼任由時間過去。這是十分愚蠢危險的舉動,自己也很清楚。福助頭就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也許現在就能看見玄關。可是她無法將身體從郵箱前抽離開來。【川奈】這樣一枚小小的名牌麻痹了她的理性,凍結了她的身體。
沒有確證那個叫川奈的住户,就一定是川奈天吾。川奈不是哪裏都有的一般姓氏,可也不像【青豆】這麼格外稀少。可是如果福助頭,真的如她推測的那樣和天吾有着某種聯繫的話,這個【川奈】是川奈天吾的可能性就很高。房間號是303。巧合的和她現在住的房間號一樣。
怎麼辦才好呢。青豆用力的咬着嘴唇。她的腦袋裏有一個環狀跑道在咕嚕咕嚕的轉着。怎麼也找不着出口。怎麼辦才好呢?可是一直站在郵箱前面也不是辦法。青豆下定決心,爬上了破破爛爛的混凝土樓梯的三層。昏暗的地板上這裏那裏,全都是昭示着歲月痕跡的裂縫。運動鞋的鞋底發出刺耳的聲響。
然後青豆站在了303號房間門前。沒有特徵的不鏽鋼門,在放名牌的地方是印着【川奈】字樣的卡片。果然只印着姓氏。這兩個字十分的冷淡,而且讓人覺得沒有質感。可是同時那裏卻又滿布着謎團。青豆站在那裏,仔細的側耳凝聽,所有的感覺都清醒起來。可是聽不見門裏有任何聲音。也不知道里面亮沒亮燈。門邊有門鈴。
青豆猶豫了,咬着嘴唇思考着。我應該按這個鈴麼?
或者這是個巧妙設計的局也説不定。也許門裏躲藏着福助頭,像是個邪惡的小矮人,一面浮起令人厭惡的笑容一面等着我的到來。他故意在滑梯上暴露自己,將我引誘到這裏來,再趁機捉住我。知道我在尋找天吾,所以以此作誘餌。卑劣狡猾的男人。而且很好的把握住了我的弱點。除了讓我自己從內側打開房間的門之外,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青豆確認周圍沒有人之後,從牛仔褲後抽出手槍。解開安全裝置,為了能夠立馬拿出來而放在了羽絨服的口袋裏。右手握着槍托,食指扣在扳機上。然後用左手的拇指按下了門鈴。
能聽到房間裏迴響着門鈴聲。緩緩的鐘琴的聲音。她的心臟跳動快而不規律。她緊緊的握着槍,等着開門。可是門沒有開。也沒有誰在從貓眼窺視外面的氣息。她過了一會再次按下門鈴。鐘琴聲再次響起。倒不是讓杉並區的人們全都仰起頭遮住耳朵那麼大的聲音。青豆槍把上的右手滲出汗水。可是還是沒有反應。
現在還是離開的好。303房間叫川奈的住户,不管是誰,現在都不在家。而且現在這個房子裏的什麼地方還窩藏着不祥的福助頭。再待下去就會有危險了。她快速下樓,再次看了一眼郵箱後離開了房子。遮住臉迅速穿過黃色的燈光,走向馬路。轉身回頭,確認了沒有人跟在身後。
需要考慮的事有很多。無法判斷的事也一樣的多。她摸索着帶上了手槍的安全裝置。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再一次把槍插進牛仔褲的背後。不能過分期待,青豆對自己説。太多的期望是不行的。那個叫川奈的住户,或許是天吾也説不定。可是也可能不是天吾。一旦生出了期待,心就會以此為契機擅自行動。可是被期待背叛後人就會失望,失望會招致無力感。讓心靈生出縫隙,削弱警惕心。這對於現在的我是比什麼都危險的。
那個福助頭現在把握多少事實,這個還不清楚。可是作為現實問題,他正在不斷接近我。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必須提高警惕,不留懈怠才行。對方是個毫無破綻的危險男人。一些細小的錯誤也許就會讓我送了性命。首先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輕易靠近那座老公寓。無疑他正藏身在那座公寓的某處,謀劃着捕捉我的策略。就像在暗處結網巡視吸食毒血的蜘蛛一樣,
回到自己房間後的青豆有了決意。她能選擇的路只有那麼一條。
青豆這次撥完了Tamaru的號碼。十二回鈴響後掛斷。脱下帽子和外套,將手槍放回櫥櫃的抽屜,用玻璃杯喝了兩杯水。將水注入水壺,燒了喝紅茶用的開水。從窗簾的縫隙間窺視馬路對面的公園,確認那裏沒有人在。站在洗漱間的鏡子前用梳子整理頭髮。兩手的手指活動還不流暢。緊張還在延續。將開水倒進紅茶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對方當然是Tamaru。
“剛才看見了福助頭。”青豆説。
沉默,“剛才看見是説,現在已經不在那裏了麼?”
“是的。”青豆説。“不久之前還在公寓前的公園裏。但是現在不在了。”
“不久之前指的是多久前的事?”
“四十分鐘左右。”
“為什麼四十分鐘之前不打電話呢?”
“因為不得不馬上跟在他身後,而且時間也不夠。”
Tamaru像是絞盡力氣之後緩緩嘆氣。“跟在身後?”
“為了不讓那傢伙溜走。”
“應該是説過不管怎樣都不要外出的吧。”
青豆小心的選擇着措辭。“可是威脅迫近自己的話,不能只是坐等着吧。即使聯絡你,也不能馬上過來。不是嗎?”
Tamaru的嗓子裏發出小小的生硬。“然後你尾隨了福助頭。”
“那個傢伙,看起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被人跟着。”
“專家的話也是能裝成那樣的。”Tamaru説。
就像Tamaru説的那樣。或者是個巧妙設計的圈套也説不定。可是在Tamaru面前不能這麼承認。“當然你是可以做到的吧。不過就我看,福助頭還遠沒有達到那個水平。也許手段不錯。但還是比不上你的。”
“也許有後援的。”
“不,那個男人肯定是一個人。”
Tamaru靜等了一會。“好吧。那麼發現那傢伙的去處了嗎?”
青豆把公寓的位置告訴Tamaru,説明外觀。房間還不清楚。Tamaru記下筆記。他問了幾個問題,青豆儘可能的正確回答。
“你發現的時候,那個男人在公寓對面的公園裏吧。”Tamaru問。
“是的。”
“在公園裏幹什麼呢?”
青豆解釋。那個男人坐在滑梯上,長時間裏仰視着夜空。可是兩個月亮的事當然沒有説出口。
“看天空?”Tamaru説。從聽筒裏能聽見他的思考運轉數目上升了。
“天空啊,月亮啊,星星啊,就是那些東西。”
“而且在滑梯上毫無防備的暴露自己?”
“就是這樣。”
“不覺得不可思議麼。”Tamaru説。堅硬而乾燥的生硬。讓人想起一年只下一次雨的季節裏殘活下來的沙漠植物。“那個男人正在追蹤你。就剩一步之遙。非常重要的事。可是卻在滑梯上快樂的仰望冬天的夜空。也不搜尋你住着的房間。要讓我説的話,這可是件説不通的事。”
“也許是那樣的。不可思議的事,也説不通道理。我也這麼想。不過就算是那樣,我也不能就這麼對他置之不理。”
Tamaru嘆口氣。“雖然是這樣,我還是覺得太危險了。”
青豆沉默着。
“跟在身後,多少解開了一些謎團嗎?”Tamaru問。
“沒有。”青豆説。“但是有件稍稍在意的事。”
“比如?”
“查看了一下玄關的郵箱,三層有個叫川奈的人住着。”
“然後呢。”
“知道這個夏天的最佳暢銷書《空氣蛹》的小説嗎?”
“我在報紙上讀過。作者深田繪里子是【先驅】信徒的孩子。現在行蹤不明,懷疑是被教團給拐走了。警察也調查了。書倒還沒有讀過。”
“深田繪里子不僅僅是信徒的孩子。她的父親就是【先驅】的領袖。就是説她是我用這雙手送到了那邊的男人的女兒。而且川奈天吾作為背後寫手被編輯僱傭,大幅度的改寫了《空氣蛹》。那本書實際上是兩人共同創作的。”
長時間的沉默降臨。時間大概是走到細長的房間的另一端,拿字典在手裏查些什麼然後再回來的長度。然後Tamaru開口道。
“沒有確證那個叫川奈的住户就是川奈天吾。”
“現在還沒有。”青豆承認。“但是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道理就多少説的通了。”
“碎片吻合。”Tamaru説。“可是那個川奈天吾是《空氣蛹》的背後寫手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呢?那樣的事應該不會公開的。如果被社會知道的話可是個大丑聞。”
“從領袖的口裏聽到的。在死之前,他告訴了我這些。”
Tamaru的聲音變冷了一個階度。“你應該早些告訴我這件事的。不這麼覺得?”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有這麼重要的意義。”
再一次短暫的沉默。在這沉默中Tamaru在想些什麼,青豆不知道。可是她知道Tamaru不喜歡找藉口。
“好吧。”Tamaru説。“就這樣吧。總之長話短説。你想説的就是,福助頭在調查這件事的同時,也許也盯上了川奈天吾這個人。以此為線索迫近了你所在的地方。”
“我想會不會是這樣的。”
“我還是不明白。”Tamaru説。“為什麼這個川奈天吾會成為找到你的線索呢?你應該和川奈天吾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才對啊。你處理了深田繪里子的父親,他作為深田繪里子小説的背後寫手之外。”
“有聯繫的。”青豆用缺乏抑揚的聲音説。
“你和川奈天吾之間有直接的關係。是這樣的?”
“我和川奈天吾以前,在小學的同一個班裏。而且我覺得恐怕他就是我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父親。怎麼説呢,是非常個人的事。”
從聽筒裏能聽見圓珠筆筆尖咚咚的擊打桌子的聲音。除此之外聽不見任何別的響動。
“個人的事。”Tamaru説,像是發現了平坦的點景石上珍稀的動物一樣。
“對不住。”青豆説。
“明白了。那是非常個人的事。我再也不會問什麼。”Tamaru説,“那麼,具體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我想知道的是首先,那個叫川奈的住户,真的是川奈天吾或者説不是。可能的話我想自己確認。但是我靠近那間公寓實在太過危險。”
“不用説。”Tamaru説。
“然後福助頭恐怕就藏身在那間公寓的某處,在謀劃些什麼。如果那個男人是在打探我的住所的話,我覺得有必要出手。”
“那傢伙對於你和夫人之間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也掌握着。那個男人不斷小心收集這麼些線索,最後拼湊在一起。當然不能就這麼放過他了。”
“還有一件想要拜託你的事。”青豆説。
“説説看。”
“如果在那裏的真的是川奈天吾的話,希望你不要對他造成任何的傷害。如果無論如何誰也要傷害他不可的話,我願意代他受過。”
Tamaru又一次短暫的沉默。這次聽不見圓珠筆筆尖敲擊桌子的聲音。什麼都聽不見。他在無聲的世界裏思考着。
“最開始的兩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會做到的。”Tamaru説。“因為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可是第三件我不好説。太過糾纏於個人的情況,我不能理解的要素也太多。而且就經驗而言,一下子處理好三件事也並不簡單。不論喜歡或不喜歡,總得有一個優先順序。”
“那樣也沒有關係。你遵從你的優先順序就好。只是希望你在腦海裏留下個位置。只要我還活着,不管怎樣都想和天吾君見面。因為有不得不告訴他的事。”
“會記在腦子裏的。”Tamaru説。“那裏暫時還有多餘的空間。”
“謝謝。”青豆説。
“你現在告訴我的這些事,我必須報告給上面。微妙的問題。我一個人無法決策。總之先掛斷電話。不要再外出了。把鎖鎖上躲在房間裏。你外出的話會很麻煩。或許已經造成了麻煩。”
“可是相對的,這邊也掌握到了對方的一些情況。”
“好吧。”Tamaru放棄着説道。“從聽你説的來看似乎還有什麼破綻。我承認。但是不能馬虎大意。對方在謀劃些什麼,我們還沒有正確掌握到情況。而且就情況考慮,背後恐怕有着什麼組織的存在。我之前給你的東西還拿着吧。”
“當然。”
“必要的時候不要讓它離開你的手邊比較好。”
“就這麼做。”
一段短短的時間後,電話切斷了。
青豆將身體深深的沉浸在盛着熱水的白色浴槽裏,花時間温暖着身體,考慮天吾的事。考慮着也許是住在那個三層建築的老公寓一室的天吾的事。她想起那個普普通通的不鏽鋼門,還有插進了卡片的名牌。【川奈】這個名字就印在那裏。那扇門的裏面,究竟是怎樣的房間,過着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她在熱水裏用手托起兩個Rx房,慢慢的好幾次試着撫摸。乳頭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又大又硬。也變敏感了。青豆想,如果這隻手的手心是天吾的該有多好啊。她想象着天吾寬厚的手心。那一定是強有力而温柔的手,無疑。她的一對Rx房被他的兩隻手包圍着,一定是深切的愉悦和安穩。然後青豆注意到,自己的Rx房比之前大了許多。不是錯覺。毫無疑問膨脹多了,曲線也變得柔和。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不,也許我的Rx房和懷孕無關,就是變大了。作為我改變面貌的一個重要環節。
她將手按在小腹上。那裏還沒有十分膨脹的東西。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妊娠反應。但是那裏面有着小東西。她是明白的。難道説,青豆想,他們誓死尋求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這個小東西麼?他們作為我殺害了領袖的代價,要把這麼小東西弄到手嗎?這個想法讓青豆渾身顫抖。不管怎樣都必須見到天吾。青豆再次加固決心。必須和他合力,一起保護這個小東西。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已經被奪去了很多重要的東西。但是唯有這個我不會交給任何人。
在牀上讀了一會書。可是遲遲沒有睡意。她合上書,像是保護着腹部似的輕輕蜷起身體。將臉頰靠在枕頭上,想着漂浮在公園上空冬季的月亮。還有邊上浮着的綠色的小月亮。現在的Tamaru,應該在考慮解決事情的辦法吧。他的思考正在高速運轉着。青豆能想象他皺起眉,用圓珠筆頭吭吭敲擊桌子的模樣。終於像是在那單調而無止盡的節奏引導下,睡眠柔軟的織布將她漸漸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