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而平靜的週六早晨,牛河像往常一樣六點前醒來,用冷水洗了臉。一面聽着NHK的廣播新聞一面刷牙,用電剃鬚刀剃了鬍鬚。用鍋子煮沸水做了杯麪,吃完之後喝了速溶咖啡。將睡袋揉成一團,在窗前的相機前坐下。東面的天空還是發亮。似乎温暖的一天。
早上上班的人們的臉,現在已經全都刻進了腦子裏。沒有必要一一拍下照片。公寓門前的路上,成羣結隊去上學的孩子們吵鬧的聲音傳到牛河的耳朵裏。孩子們的聲音,讓牛河想起女兒還很小的時候。牛河的女兒們在小學的生活十分愉快。學鋼琴和芭蕾,朋友也很多。牛河到最後都接受不了自己竟然有着這麼普通的孩子。為什麼自己會是那些孩子們的父親呢?
上班的時間結束後,幾乎沒有進出公寓的人。孩子們喧鬧的聲音消失。牛河手裏放下快門遙控,靠着牆壁抽着七星,從窗簾縫隙中盯着玄關。和往常一樣十點之後郵遞員騎着小型紅色自行車來,將信件分發到玄關的郵箱裏。牛河看來,幾乎一半都是垃圾郵件。全部都可以不拆封的扔掉。太陽接近當空,温度急速上升,走在路上的人們大多脱下了外套。
深繪里出現在公寓的玄關是十一點過後。她和前天一樣穿着黑色高領毛衣,灰色的短外套,下面是牛仔褲和運動鞋,戴着深色太陽鏡。大大的綠色挎包背在束起衣袖的肩上。包裏似乎裝了很多雜物,歪歪斜斜的鼓起。牛河從靠着的牆壁離開,到三腳架的相機前,透過鏡頭窺視着。
這個少女打算離開這裏,牛河明白。行李都裝進了包裏,打算移動到別的場所去。再也不打算回到這裏。就是這樣的氣息。她決定離開這裏,也許是注意到了我躲在這裏。這麼一想心臟的跳動不禁加快。
少女離開玄關後站定,像之前那樣仰視着天空。在交錯糾纏的點天和變壓器之間搜尋者什麼的身影。太陽鏡的鏡片在陽光下閃爍着光輝。她在尋找着什麼,或者是沒有找到什麼,因為太陽鏡而看不出表情。大概三十秒少女紋絲不動的仰視着天空。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一般,扭過頭去,將視線投向牛河躲藏的窗户。她取下太陽鏡放進外套的口袋裏。然後皺起眉,將焦點落在窗户角落偽裝過的望遠鏡片上。她是知道的,牛河再次這麼想。我藏在這裏,自己被偷偷的觀察着,那個少女都是知道的。而且反過來,從鏡片透過鏡頭逆行觀察着牛和。像是水在彎曲的水管裏逆流一樣。兩隻手臂的皮膚起着雞皮疙瘩。
深繪里不時眨眼。雙眼皮像是立着的寂靜生物一般緩緩的一上一下。可是之外的部分卻一動不動。她就那麼站在那裏,像只修長孤高的鳥一般擰着脖子,直視着牛河。牛河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從少女那裏挪開。世界全體全都靜止了一樣。無風,聲音也停止了在空氣中的震動。
終於深繪里不再盯着牛河。再次揚起臉,看向剛才看過的天空。可是這次幾秒後結束了觀察。表情沒有變化。從外套口袋裏取出深色太陽鏡再次將臉遮上。然後走向馬路。她的步調流暢,沒有絲毫猶豫。
應該立馬出門,追在她的身後嗎。天吾還沒有回來,確認少女去向的時間也很富餘。去了哪裏,知道的話也不會有損失。可是牛河不知怎的從牀上站不起來。身體像是麻痹了一樣。透過鏡頭傳遞過來的她鋭利的視線,將行動必要的力量,全都從牛河那裏奪走了似的。
哎算了,牛河坐在牀裏對自己説道。我必須找到的只有青豆。雖然對深田繪里子很有興趣,她也只是個偏離主題的存在罷了。偶然出現的路人而已。從這裏離開的話,就這麼讓她去哪裏吧。
深繪里走在路上,快速朝着車站的方向而去。一次也沒有回頭。牛河在日光照射的窗簾縫隙間目送着那個背影。在她背後左右搖擺的綠色挎包已然不可見後,牛河像是爬似的離開牀前的相機,靠在牆壁上。等待着正常的力量回到身體裏。嘴裏叼上七星,用火點燃。將煙深深的吸進去。可是卻感覺不到香煙的味道。
力量怎麼也恢復不來。手腳還殘留着麻痹感。而且注意到的時候,他的體內生出了奇妙的空間。那是純粹的空洞。那個空間意味着僅有的缺落,恐怕還有着虛無。牛河在自己內部生出的見所未見的空洞裏坐下,再也站不起來。胸口還能感覺到鈍感的痛,正確説來那不是痛。而是缺落和非缺落的連接點中生出的壓力差。
他久久地坐在空洞底裏。靠着牆壁,吸着沒滋沒味的煙。少女離開後留下了那份空間。不,也許不是那樣的,牛河想。那原本就在我的體內,是她告訴我那個的存在罷了。
牛河注意到了,自己因那個叫深田繪里子的少女而全身顫動。她那一動不動深邃而鋭利的視線,不僅僅是身體,動搖的而是牛河這個存在的根本。簡直像是激烈的失戀了的人一般。牛河體會到這樣的感覺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不,不是那樣的,他想。為什麼我非得戀上那個少女不可呢?像我和深田繪里子這樣不般配的組合,在這個世界裏根本就不存在。沒有必要專門到洗漱間看看鏡子。不,不僅僅是外貌。從頭到腳任何方面,都不會有像我距離她這麼遙遠的人了。我也不是因為性的方面被她吸引了。説到性的欲求,牛河每個月一次或兩次,有相熟的妓女就足夠了。打電話叫到賓館的房間,交合,和去理髮店一個樣。
那恐怕是靈魂的問題。考慮之後牛河得出這樣的結論。深繪里和他之間產生的,是靈魂的交流。雖然幾乎很難相信,那個美少女和牛河,從望遠鏡頭的兩側各自凝視着對方,深邃幽暗的理解了互相的存在。就在那麼短暫的時間裏,他和少女之間互相展開了各自的靈魂。之後少女去了哪裏,將牛河一個人留在了空曠無人的洞窟中。
那個少女知道的,我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過望遠鏡頭暗中觀察着她。也知道我一直尾隨她到的車站前的超市。雖然那時一次也沒有向後看過,無疑她是知道我的存在的。即使是那樣,她的眼神里也沒有責怪牛河的意思。她在遙遠而深邃的地方理解了我,牛河這麼感覺到。
少女倏爾出現,倏爾消失。我們各自從不同的方向來,偶然在路上交匯,不過短暫的時間裏視線重合,之後又向着不同的方向離去。再也不會和深田繪里子相遇了,我。這是僅有的那麼一次。如果再和她相會,除了現在這樣,我還能要求她怎麼樣呢?我們再次站立在遠離世界的兩端。任何地方也不會有結合彼此的語言。
牛河就這麼靠着牆壁,從窗簾的縫隙中檢查着進出玄關的人。也許深繪里改變主意回來也説不定。也許想起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在房間裏。可是少女當然不會再回來。她下定決心離開這裏。不管發生什麼也不會再回來。
牛河在那個午後,被深深的無力感包圍着度過。那份無力感沒有形體沒有重量。卻讓血液的運行變得遲緩。視野裏蒙上淡淡的霞,手腳的關節也變得倦態沉重。閉上眼睛,在肋骨的內側還能感覺到深繪里視線留下的疼痛殘存着。疼痛如同海岸上不斷湧上的平穩波浪,來而又去,去而又來。不是疼痛會讓人不得不皺起臉那麼嚴重。可是同時,卻又能感覺到迄今為止沒有體驗過的温存。牛河這才發覺到。
妻子也好兩個女兒也好,帶草坪的中央林間的一棟房子也好,牛河從來都沒有獲得過温暖。他的心裏常年有着不化的冰山。他與這又硬又冷的內芯一起送走了過去的人生。而且從沒有感覺過冷。那對他而言是【常温】。可是不知怎的,深繪里的視線卻將冰封的內芯,短短的時間裏就這麼融化了。同時牛河開始感到胸口鈍感的疼痛。是內芯的冰冷將那裏的疼痛鈍化麻痹了吧。像是精神的防衞作用一般。可是現在他卻接受了那個疼痛。某種意義上是歡迎這份疼痛。他感受到的温暖,是和疼痛一塊造訪的。不接受疼痛,温暖也不會有。像是某種交易一樣。
午後小小的日光當中,牛河同時品味着這疼痛與温存。心靈平靜,身體也一動不動。無風平穩的冬日。道路上的行人從煦和的陽光中穿過。可是太陽徐徐西斜,建築陷入陰影,日光最後消失不見。失去午後的温暖,終於寒冷的夜晚到訪。
牛河深深的嘆息,靠在牆壁的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剝下了什麼。雖然還有幾分麻痹感殘留着,在房間裏活動已經沒有大礙。差不多該站起來了,牛河伸展着手腳,各個方向扭動粗短的脖子。兩手幾次握起鬆開。然後榻榻米上做伸展運動。身體的關節發出遲鈍的聲響,肌肉一點點的回覆柔軟性。
人們從工作和學校回來的時刻到了。不能不繼續監視工作,牛河對自己説。這不是喜歡和討厭的問題。也不是正確不正確的問題。一旦開始就必須堅持到最後。那裏有的也是我自身的命運。在空洞的底端,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沉思裏是不行的。
牛河再一次坐到相機前。四周變暗,玄關的燈也點亮了。大概是設置了時間一到就點亮的裝置吧。人們像是回到潦倒破敗小窩的鳥一樣,踏進公寓的玄關。其中沒有川奈天吾。可是他不久之後就會回到這裏的吧。不管怎樣也不可能長時間的照顧生病的父親。大概週末他就會回到東京,回去繼續工作吧。之後的幾天裏。不,今天或者明天。牛河的感覺告訴他。
也許我是個在石頭潮濕的裏側裏蠢蠢欲動的蟲子,潮乎乎髒兮兮的存在。可是同時我比誰都能幹都忍耐力強,固執的蟲子。不會輕易放棄。只要得到一個線索,就會不斷的尋求。即使是垂直高聳的山壁,我也能爬上去。必須再一次取回冰冷的內芯。現在的我需要那個。
牛河再相機前嘎啦嘎啦的磨蹭着兩手。現在再次認識到兩手十指活動的不自由。
世上普通人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那是的的確確的。打網球,滑冰就是其中之一。在公司上班,經營幸福的家庭也是。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些能做而世上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而且那一些事我特別的擅長。雖然不是期待着觀眾的鼓掌和扔錢。就讓世間都看看我的手段吧。
九點半後牛河結束了一天的監視工作。用攜帶燃料點燃的火加熱小鍋煮了罐頭雞肉湯,小心翼翼的用勺子喝了。然後一塊吃了兩個小甜麪包。帶皮啃了一個蘋果。小便,刷牙,將睡袋在地板上鋪開,穿着內衣鑽進去。將拉鍊拉到頸子,像蟲那樣蜷成一團。
就這樣牛河的一天結束了。談不上有什麼收穫。非要説的話,就是確認了深繪里帶着行李離開這裏。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去了哪裏。牛河在睡袋中搖頭。去哪裏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不久睡袋中凍僵的身體暖和起來,同時意識也漸漸稀薄,深深的睡眠到訪。終於小小的冰凍的內芯,再次堅固的佔據他的靈魂其中。
第二天。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發生。是一個週六。温暖平穩的一天。大多數人一直睡到中午。牛河坐在窗前,小聲的開着收音機聽新聞,聽交通情況,聽天氣預報。
十點前來了一隻大大的烏鴉,站在沒有人的玄關階梯上。烏鴉警惕頗深的四處張望,好幾次點頭似的動着腦袋。肥大的鳥嘴在空中上上下下,鮮豔的黑色羽毛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郵遞員老熟人騎着紅色的小型自行車來了,烏鴉不情不願的張開大大的翅膀飛起。飛起時短短的叫了一聲。郵遞員將郵件分配到各個信箱裏。這次來了一羣麻雀。它們慌慌張張的在玄關附近這裏那裏的搜尋,沒發現什麼像樣的東西后,立馬轉移到了別的場所。之後一隻花貓到訪。像是附近人家養的貓,脖子上還戴着除跳蚤的項圈。沒見過的貓。貓在枯萎的花壇裏小便。小便後嗅了嗅氣味。似乎沒有什麼引起注意的東西,鬍鬚了無生趣的啪啪震動。然後筆直的豎起尾巴消失在房子裏。
白天有幾個住户從玄關離開。從打扮上看是去哪裏玩,或者去附近買東西,無非就是這樣。牛河現在一個人能將他們的臉全都記下。可是牛河對這些人的人品呀生活什麼的完全不感興趣。連想象都沒有想象過會是怎樣的。
你們的人生,對你們本人來説肯定有重大的意義吧。也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的東西吧。這我明白。不過對我來説可是怎麼樣都無所謂。對我來説你們呀,不過是在佈景的風景前走過的啪啦啪啦的剪紙畫人罷了。我要求你們的只有這麼一件事,【不要妨礙我的工作。就這麼做剪紙畫人】。
“就是這樣的喲,大梨姐。”牛河給在自己面前穿過的,屁股膨脹如同西洋梨似的中年婦女,擅自取了外號這麼叫道。“你只不過是剪紙畫人罷了。沒有實體。你知道嗎。哎呀,作為剪紙畫人未免肉多了點吧。”
這麼想着,包含着風景在內的一切事物,成了【沒有意義的東西】和【怎麼都無所謂的東西】。那裏存在的風景,原本就不是實體也説不定。這麼想着牛河漸漸不安起來。在沒有傢俱空蕩蕩的房間裏窩着,日復一日不斷的秘密監視。神經也變得奇怪了。還得小心的注意着儘可能不發出聲音。
“早上好呀,長耳大叔。”他向鏡頭中出現的瘦高老人打招呼道。老人的兩隻耳朵像是角似的從白髮裏突起。“您接下來是要散步嗎。多走走對身體好。天氣也很不錯。您好好享受吧。我的話也很想活動手腳好好的散散步。可是遺憾的是隻能坐在這裏,無所事事的監視玄關入口。”
老人穿着對襟毛線衣和羊毛褲子,舒展着背。要是帶條白色的狗就更般配了,不過公寓不允許養狗。老人消失後,牛河再次陷入原因不明的深深的無力感。也許最終監視就這麼無趣的結束。也許我的直覺什麼的一文不值,我哪裏也回不去,就在這空虛的房間中消磨着神經。像路過的孩子摸着地藏菩薩的頭一樣,漸漸耗損。
午後牛河吃了一個蘋果,吃了奶酪加鹹餅乾。還吃了一個放了梅子的飯糰。然後靠着牆壁稍微小睡了一下。沒有做夢,短短的睡眠。醒來時沒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他的記憶是一個窄小、有着四個角落的純粹的空箱子。箱子裏放進的是空白。牛河環視着這片空白。可是一看那並不是空白。是一個微微昏暗的房間,空蕩蕩冷冰冰,沒有一件傢俱。不認識的場所。旁邊的報紙上還有一隻吃剩的蘋果核。牛河的頭混亂了。我怎麼會在這麼奇怪的地方呢?
然後終於,想起自己是在監視天吾住的公寓的玄關。是這樣的,這裏有架上望遠鏡頭的相機。也想起了一個人外出散步的白髮長耳老人。像是日落之後回到樹林的鳥,記憶徐徐回覆到空空的箱子裏。然後兩個實實在在的事實從那裏浮起。
(1)深田繪里子從這裏離開了
(2)川奈天吾還沒有回到這裏
三層川奈天吾的房間現在沒有人。窗簾拉着,寂靜覆蓋着無人的空間。除了冰箱偶爾啓動的聲音外,沒有打破寂靜的東西。牛河能想象那副光景。想象無人的房間,和想象死後的世界類似。然後突然,偏執的敲門聲和NHK收費員的事浮起在腦海裏。雖然一直都盯着,卻沒有發現那個謎一般的收費員離開公寓的形跡。收費員難道偶然是這間公寓的住户。還是這間公寓住着的誰,假裝是NHK的收費員欺騙別的住户。如果是這樣的話,究竟是為什麼非得做那樣的事不可呢?那怕是患病假説。可是還有其他什麼能解釋這個奇妙的事態呢。牛河找不到。
川奈天吾出現在公寓的玄關,是那天的午後四點。週六的黃昏前。他那穿舊了的防風短外衣領子立起,戴着藍色的棒球帽,肩上挎着旅行包。他沒有在玄關停住,也沒有四下張望,徑直走進了房子裏。雖然牛河的意識還有幾分模糊,卻沒有漏過從視野裏穿過的那個高大的身軀。
“啊啊,歡迎回來,川奈先生。”牛河咳嗽着,三次按下了相機的遙控快門。“您父親怎麼樣了?一定很累了吧。請你好好休息。回到自己家裏真不錯。即使是這樣的破舊公寓。對了對了,深田繪里子小姐呢,在你不在的時候,收拾行李離開了喲。”
可是他的聲音當然傳不到天吾的耳朵裏。只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牛河看着手邊,在手邊的便籤上做記錄。川奈天吾旅行回來,下午三點五十六分。
看見川奈天吾出現在公寓入口的同時,終於一扇門打開,現實感回到牛河的意識裏。像是大氣充滿真空一樣,一瞬間神經也變得清明澄澈,新鮮的活力在全身遊走。他在那個具體的世界裏,作為一個有用的部件參與其中。叮叮噹噹悦耳的聲音傳到耳朵裏。血液運行的速度上升,適量的腎上腺素到了全身各處。這樣就好,再好不過,牛河想。這才是我本來的面貌,世界本來的面貌。
天吾再次出現在玄關時七點過後。日落的風開始吹起,帶着急劇的冷意。他在防風短外套的上面套了皮夾克,穿着褪了色的藍牛仔褲。走出玄關,站住後四下張望。可是他什麼也沒看見。當然也看了看牛河藏身的地方,不過卻沒有捕捉到監視者的身影。和深田繪里子不一樣,牛河想。她是特別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可是天吾君,你是不好不壞的普通人。你可看不見我。
確認過周圍的風景和平時沒有任何變化後,天吾將皮外套的拉鍊拉到脖子,兩手插在口袋裏走到路上。牛河立馬戴上針織帽,捲上圍巾,穿上鞋子跟在天吾身後。
天吾外出後,雖然想要立馬跟在身後,準備也花了一些時間。尾隨當然是個危險的選擇。牛河的體型和相貌如此的有特徵,天吾一見立馬就會明白。可是四周已經變得昏暗,只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是不可能簡單發現的。
天吾在路上慢慢的走着,幾次回頭看向身後。不過牛河都十分小心,沒讓天吾發現自己。那個寬大的後背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也許是在想深繪里不見的事。從方向看似乎是去車站。也許接下來要坐列車去哪裏。那樣的話尾隨就麻煩了。車站很亮不説,週六晚上坐車的乘客不多。而且牛河的樣貌是致命的醒目。那樣的場合還是放棄尾隨的明智。
可是天吾並不是去的車站。走了一段之後,在離開車站而去的方向轉了彎,在沒有行人的路上走了一會,最後停在了一家叫【麥頭】的店前。像是面向年輕人的小酒吧。天吾確認了手表的時刻,想了幾秒之後進了那家店。【maitou】牛河想。然後搖搖頭。真是的。這家店取的什麼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名字。
牛河站在電線杆子的陰影裏四下張望。天吾大概打算在那裏喝點小酒,吃點東西吧。那麼至少也要花三十分鐘。弄不好還得坐上一個小時也説不定。他在搜尋着既能監視進出麥頭的人又能打發時間的適當的地方。可是周圍只有牛奶販賣店,天理教的小型集會場和米店。而且全都拉下了卷閘門。哎呀哎呀真是,牛河想。西北強勁的風吹拂着空中的雲。白天平穩的温暖全都是謊話。在這樣的寒風裏,什麼也不幹的站上三十分鐘還是一小時,都絕不是牛河歡迎的事。
就這麼算了吧,牛河想。天吾只不過是在這裏吃飯罷了。沒有花費功夫尾隨的必要。牛河自己也想進到什麼地方的店裏吃東西,然後回到房間裏。不一會天吾也會回去的吧。這對牛河是個非常有誘惑力的選項。想象自己也進到開着暖氣的店裏,吃着親子蓋飯。這幾天,肚子裏一直都沒吃到什麼像樣的東西。點個很久沒喝的日本酒也不錯。這麼冷的天氣。走出外面一步酒馬上就能醒的吧。
可是考慮別的方案。天吾也許是在麥頭和誰會面也説不定。不能無視這樣的可能性。天吾離開公寓,沒有任何猶豫立馬來了這家店。進店前確認了手表的時間。也許是誰在那裏等着他。或者是接下來要來麥頭。如果是那樣的話,牛河就不能放過那個誰。即使兩隻耳朵都被凍僵,也要站在路邊監視麥頭的出入口。牛河放棄了,將親子蓋飯和日本酒趕出腦海。
也許碰頭的是深繪里也説不定。也可能是青豆。牛河這麼想着心裏一緊。不管怎樣我也是個忍耐力強的人。稍微有些線索就能迎難而上。雨打也好,風吹也罷,就算是太陽烤着,被棒子打也絕不會放手。一旦放手,下次還能不能抓住這樣的機會,誰也不會知道。因為他深有體會,強忍眼前的痛苦,還有比這更為痛苦的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牛河靠着牆壁,藏在電線杆和日本共產黨的看板的陰影裏,監視着麥頭的入口。綠色的圍巾捲到了鼻子下面,兩手插在雙排扣軍服式大衣的口袋裏。除了不時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擦擦鼻子之外,身體一動也不動。高圓寺車站的廣播聲不時隨着風傳來。路過的人們看着潛藏在陰影裏的牛河,緊張地加快了步子。雖然是站在陰影裏看不清五官。但是這滾圓矮胖的身軀在黑暗中像是什麼不詳的擺設,讓人心生寒意。
天吾在那裏究竟喝着什麼,吃着什麼呢。越想這樣的事肚子越餓。身體凍僵了。可是不想不行。什麼都好,沒有滾燙的酒也行,沒有親子蓋飯也行。想進到温暖的什麼地方,吃普通的飯菜。和站在風吹的暗處,被過往的市民投以懷疑的眼神相比,那樣的事怎麼都能忍受。
可是牛河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在寒風中凍僵,等待天吾吃完飯之外,他沒有別的可選道路。牛河想着中央林間的一棟人家,還有那裏的餐桌。那個餐桌上每晚都會有温熱的食物吧。可是究竟是什麼,卻想不起來了。那時的我究竟吃了什麼呢?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小田急線中央林間站徒步十五分鐘的地方。一棟新建的房子裏有温熱的餐桌。兩個小女孩彈着鋼琴,小小的帶草坪的庭院,帶血統證明書的小狗跑來跑去。
三十五分鐘後天吾一個人從店裏出來。還不壞。至少還有更壞的可能性。牛河對自己説道。悽慘漫長的三十五分鐘。比悽慘漫長的一個半小時好多了。身體是凍僵了,可耳朵還沒凍僵。天吾在店裏的時間裏,沒有引起牛河注意的客人進出麥頭。只有年輕的情侶結伴進去。沒有出來的客人。天吾是一個人喝着小酒,吃了點什麼吧。牛河和來時一樣十分注意的保持着和天吾的距離。天吾走在來時的路上。恐怕接下來打算回公寓的房間了吧。
可是天吾中途轉彎,走上了牛河不認識的路。似乎不會馬上回家的樣子。從後面看去,他寬厚的背還是一成不變,像是沉浸在思考中。恐怕比之前更深,已經不再回頭向後看了。牛河觀察着周圍的風景,讀着門牌號,努力的記着路。為了自己以後一個人也能回到同一條路上。牛河對附近沒有印象。不過從川流不息的車和不絕於耳的強噪音來看,推測大概在環狀七號線附近吧。這是天吾的步調加快了,大概是接近目的地了。
不壞,牛河想。這個男人向着什麼而去。這樣就好。這樣的話,才有特地尾隨的價值。
天吾在住宅區的路上快速走着。吹着冷風的週六夜晚。人們都在温暖的房間裏,坐在電視機前手裏拿着温熱的飲料吧。幾乎沒有人走在路上。牛河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天吾真是個容易尾隨的對象。個子高,身材魁梧,混在人羣中也不會看漏。走路的時候絕不做走路之外的事。稍微低着頭,總是在腦中考慮着什麼一樣。基本上是個坦率正直的男人。不是能藏得住事情的人。比如和我就完全不一樣。
牛河結婚的對象,就是個喜歡藏事的女人。就算是問現在幾點了,也不會馬上告訴你正確的時間。這點和牛河不一樣。牛河只在必要的時候藏事。只是作為工作的一部分被迫這麼做。如果誰問自己時間的話,如果沒有必須撒謊的理由,當然會告訴別人正確的時間。而且是十分親切的。可是妻子不管發生什麼,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事情都會撒謊。沒有隱瞞必要的事也會熱心的隱瞞。年齡就瞞報了四歲。看到結婚登記用的文件時就明白了,只能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沉默。為什麼明明知道什麼時候會曝光卻也還非要撒謊不可呢,牛河不理解。而且牛河不是在意年齡差的人,他不得不在意的別的事還多着呢。就算妻子比自己大上七歲,又有什麼問題呢。
離開車站已經非常遠了,人影也變得稀稀落落。終於天吾走進小小的公園。住宅區一角不起眼的兒童公園。公園裏沒有人。理所當然,牛河想。十二月的晚上想在兒童公園裏不時吹着冷風度過的人,在這世上絕對不多。天吾橫穿過冷冷的熒光燈燈下,徑直走向了滑梯。然後踏上階梯,爬了上去。
牛河藏身在公用電話亭的陰影裏看守着天吾的行動。滑梯?牛河的臉扭曲了。為什麼在這麼冷的夜裏,一個大人非得上兒童公園的滑梯上不可呢?這裏離天吾住的公寓也不算近。他究竟是什麼目的特地來的這裏呢。也稱不上是多麼有吸引力的公園。又小又窄。滑梯,兩個鞦韆,小小的攀爬架,沙場。還有一個像是好幾次照耀過世界終結的水銀燈,一棵落盡了葉子瘦不拉幾的櫸樹。投幣用的公用廁所為了防止亂塗亂畫蓋着帆布。這裏沒有任何讓人心情平和的東西,也沒有刺激想象力的東西。或許在涼爽的五月的午後,會有那樣的東西也説不定。可是在強風吹拂的十二月的夜晚,斷然不會。
天吾是在這個公園裏等着見誰麼。不是在等着誰來這裏。不可能是那樣,牛河判斷。從天吾的舉動來看看不見那樣的氣息。走進公園裏沒有注意其他的玩樂設施,一條直線走向了滑梯。似乎腦中只有滑梯。天吾是為了爬上滑梯才來的這裏。牛河的眼中只能看見這個,
在滑梯上思考什麼,也許從從前就是這個男人的愛好吧。作為考慮小説的劇情,思考數學公式的場所來説,也許夜晚公園的滑梯上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周圍昏暗,吹着風也越來越冷,公園也是個二級品,也許能促進頭腦的活躍。世間的小説家(或者是數學家)究竟是怎麼想的,牛河的想象無法波及。他那實用的腦袋告訴他的是,不管怎樣也必須強忍着窺視天吾的行動。腕錶上的指針正好指向了八點。
天吾在滑梯上,疊起大大的身體彎身坐下。然後仰視着天空。一時間頭這裏那裏的轉動,最終在一個方向上停下了視線。然後就這麼眺望着。頭也紋絲不動。
牛河想起過去很流行的坂本九的一首傷感情歌。“抬頭看吧夜空的星,小小的星”這麼一段。之後的歌詞不知道。也不特別想知道。感傷和正義感是牛河最不擅長的領域。天吾也是在滑梯上,懷着傷感仰望着夜空的星星麼?
牛河也同樣試着看了看天空。可是看不見星星。保守的説,東京都杉並區高圓寺並不是適合觀察星空的地方。霓虹燈和道路的照明燈,將天空整個染上了奇妙的顏色。也許因人而異,凝神看去也許能發現幾顆星星。可是應該需要超乎常人的視力和集中力吧。何況今天雲的來往還這麼頻繁。即使這樣天吾還是在滑梯上蜷起身體,仰視着天空特定的一角。
真是個麻煩的男人,牛河想。在這麼強風的冬夜裏,有什麼事情爬上滑梯望着天空想呢。不過以他的立場也不能責難天吾。牛河只不過是自作主張監視天吾,尾隨他。結果不管遇到什麼殘酷的事都不是天吾的責任。天吾是一個自由的市民,有着春夏秋冬在喜歡的場所盡情眺望天空的權利。
這樣也還是很冷啊,牛河想。而且之前就想小便。可是隻能一直忍着。公共廁所堅固的上着鎖,雖然沒有人經過,也不能在電話亭邊上站着小便。怎麼都好就不能早點離開這裏麼,牛河一面跺着腳一面想。考慮事情也好,沉浸在傷感中也好,天體觀測也好,天吾君,你應該也很冷吧。早點回到屋子裏暖和暖和。回去雖然沒有人在等着你,那也總比在這裏強呀。
可是天吾沒有站起身的意思。他終於不再眺望夜空。這回看向了路邊的公寓。六層的新建築,一半的窗户亮着燈。天吾熱切的凝視着那個建築。牛河也同樣試着看了看那個建築,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引起他注意的東西。十分普通的公寓。雖然不是特別的高級,檔次還是很高的。上等的設計,外表的瓷磚也花了不少錢。玄關氣派明亮。和天吾住的推到重建前的破公寓完全不同。
天吾仰望着這個公寓,是在想可能的話自己也想住進去嗎?不,不是那樣的。就牛河知道的來看,天吾不是那種拘泥於住所的人。就像不拘泥穿什麼衣服一樣。一定沒有對現在住着的便宜公寓有什麼不滿吧。有屋頂,能遮風避雨就好。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在滑梯上想着的事一定是別的種類。
凝視了公寓的窗户後,天吾又一次將視線落回到天空上。牛河也同樣看着天空,牛河藏身的位置因為櫸樹樹枝和電線還有建築干擾,只能看見天空的一小半。天吾望着的天空是哪一角他不知道。無數的雲來了又來,像是軍隊一般。
終於天吾站起,像是嚴密的夜間單獨飛行結束後的飛行員似的,沉默着爬下滑梯。然後橫穿過熒光燈的燈下,從公園離開。牛河猶豫着,沒有再繼續跟着。天吾大概就這麼回自己房間了吧。而且牛河不管怎樣都想小便。他在確認天吾的身影消失後走進公園,在公共廁所的背後人看不到的陰暗處,對着花叢站着小便。他膀胱的容量已經超越了極限。
長長的貨運列車穿過鐵橋的時間左右小便終於結束,牛河拉上褲子的拉鍊,閉上眼睛深深的嘆息。手錶的指針指向八點十七分。天吾在滑梯上待了15分鐘左右。再次確認看不見天吾的身影后,牛河走向滑梯。然後用短小彎曲的腿爬上階梯。在冰冷的滑梯高處坐下,望向天吾看過的大致方向。他那麼熱切的究竟在盯着些什麼呢,牛河想知道。
牛河的視力不算壞。不過有散光,所以左右兩眼的視力有些不對稱,平時不戴眼鏡日常生活也沒有多大障礙。可是再怎麼凝神細看,還是看不見一顆星星。與此相對的是中空浮起的三分之二大的月亮引起了牛河的注意。月亮像是斑點一樣昏暗,在穿過的雲間滿溢着。如同死者的眼睛一眨不眨,靜默的浮在空中。
牛河吞下口氣,就那麼暫時忘了呼吸。雲端上,稍稍離開之前那個月亮的地方,浮着另一個月亮。比以前就有的那個月亮要小,生着苔蘚般的綠色,形狀也有些歪曲。不過毫無疑問是月亮。那麼大的星星哪裏都不存在。也不是人工衞星。它一直靜靜的停在一個地方。
牛河閉上眼睛,幾秒之後再次睜開。一定是錯覺。不可能在那裏有那種東西。可是不管閉上再睜開幾次眼睛,新的小月亮還是浮在那裏。雲飄來時躲在身後,雲飄過時還是出現在同樣的地方。
那就是天吾眺望的東西,牛河想。天吾為了看這個景象,或者是為了確認那個的存在,才到的這個兒童公園。他從以前就知道天空中浮着兩個月亮。毫無疑問。而且看到的時候沒有任何驚訝。牛河在滑梯上深深的嘆息。這究竟是個什麼世界,牛河對自己問道。我究竟是個怎樣的零件組合進這個世界的呢?答案哪裏也不會有。無數的雲在風的吹拂下流淌着,大小兩個月亮像謎語一般浮在夜空裏。
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這裏不是我原本所在的世界。我知道的地球只有一個衞星。毫無置疑餘地的事實。可是現在這裏是兩個。
可是牛河終於,注意到自己對這幅光景有着既視感。我之前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同樣的景象。牛河集中意識,從何處來的這份既視感,他拼命在記憶裏搜尋。歪斜着臉,露出牙齒,兩手的意識的幽暗水底摸索。終於想到了。是《空氣蛹》。那部小説裏也有兩個月亮登場。在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大的月亮和小的月亮。母體和子體產生時,空中漂浮的月亮變為兩個。深繪里寫了這個故事,天吾加上詳細的描寫。
牛河四下張望。可是他眼裏的是與平時相同的世界。馬路對面的六層公寓的窗户拉着白色的窗簾,背後有着安詳的燈光。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只是月亮的數目不對。
他一面確認着腳下一面小心的爬下滑梯。然後像是為了逃避月亮的目光似的快速離開公園。是我的腦袋出問題了?不,應該不是那樣。我的腦袋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的思考像嶄新的鐵釘一樣的硬,一樣的冷徹,一樣的一針見血。以正確的角度切實的打進現實的內芯。我自身沒有任何問題。我非常的理智。只是周圍的世界出了差錯。
而且我必須找出差錯的源頭。無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