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日,星期五,中午
第二天萬斯睡到很晚才起牀。前一晚我陪他去看了《醜聞》這出舞台劇,簡直無法想像他究竟打着什麼主意,要去看這出我知道他根本不喜歡的表演。中午他叫司機備好車,載我們到貝拉田旅館。
“我們要再去拜訪一次那位迷人的愛麗絲,”他説,“我想帶束花去,但是我伯親愛的曼尼克斯會過度反應,質問她花的來處。”
拉佛司小姐沮喪怨恨地出來接待我們。
“我就知道會這樣:”她點着頭冷笑,一副好像知道什麼事的樣子。“我猜你是來告訴我警方即使沒有你的協助,也已經發現我的事了。”她的輕蔑態度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你告訴他們的嗎?……你可真是個紳士啊:——不過是我自己笨,怨不得人。”
萬斯動也不動地聽她抱怨完,然後才親切愉快地向她彎腰致意。
“哎呀,我只是經過這裏順便過來向你致意,同時告訴你警方已經提出對歐黛爾小姐熟識朋友的調查報告,而你的名字並不在其中。昨天你似乎為這件事有點擔心,因此我想如果告訴你調查報告的事,也許可以讓你安心。”
她的警戒狀態終於解除。
“你説的是真的嗎?……我的老天!我不知道如果路易發現我那麼多嘴,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肯定他不會知道,除非你自己告訴他。……現在可不可以請我進去坐一會兒?”
“當然,真是對不起。我正在喝咖啡,請進來一起享用。”她按服務鈴又點了兩杯咖啡。
萬斯不到半個小時前才喝過兩杯咖啡,我很訝異他對:這種難喝的旅館咖啡也有興趣。
“我拖到昨晚才去看了《醜聞》,”他以一種隨便閒聊的態度説着,“這出諷刺喜劇首演的時候我錯過了。——你為什麼也拖到那麼晚才去看?”
“我一直都很忙,”她説,“我在彩排《兩個皇后》這出舞台劇;不過這齣劇延期推出了,路易一直訂不到他要的劇院。”
“你喜歡諷刺喜劇嗎?”萬斯問她。“我想,對主角來説,諷刺喜劇的挑戰性要比一般音樂喜劇來得高些。”
“的確,”拉佛司小姐的口吻非常專業。“諷刺喜劇非常不好拿捏,演員會迷失在其中,有天分的演員也得不到真正的發揮空間。它們讓人透不過氣來,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
“可以想像,”萬斯勇敢地吸了口咖啡。“不過,《醜聞》電面有幾個角色你一定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些角色好像是特別為你設計的一樣。我當時一直幻想是你在演這些角色,而且——你知道嗎?——這種幻想讓我沒法好好欣賞演出那個角色的女孩表演。”
“你大抬舉我了,萬斯先生。不過,我真的有副好嗓子,對此我也下過很多功夫,而我的舞蹈則是師承馬可夫教授。”
“真的!”(我確定萬斯從沒聽過這號人物,但是他的驚歎聲彷彿意味着,他認為馬可夫教授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芭蕾舞大師。)“那麼你真的應該在《醜聞》裏擔綱演出。印象中那名女子的歌聲毫無感情,舞蹈也非常不純熟。除此以外,她的個人特質和魅力簡直無法和你相比。……老實説,這個星期一晚上你是不是有點想演唱《中國搖籃曲》?”
“哦,我不知道,”拉佛司小姐謹慎地應對着,“他們把燈光訂得很低,而且我穿粉紅色戲服並不好看。不過那些戲眼都很可愛,對不對?”
“穿在你身上的話會更可愛。……你偏愛什麼顏色?”
“我喜歡淡紫色,”她很認真地告訴萬斯。“雖然我穿藍綠色也不難看,不過有位藝術家曾經對我説我應該多穿白色。他想要為我畫幅畫,但是和我正在交往的那位紳士不喜歡他。”
萬斯仔細端詳着她。
“我覺得你那位藝術家朋友的看法是對的。而且,知道嗎?《醜聞》中聖默立茲那場戲就非常適合你。那位個子高大的黑髮美人,一身雪白唱着《雪之歌》,真是可愛迷人。不過説真的,她應該留着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黑美人屬於南方,她讓我覺得如同身處隆冬時節,缺少了火花和生命力的瑞士度假勝地。你就可以彌補這樣的缺憾。”
“的確,我想我喜歡這個角色遠勝於唱《中國搖籃曲》的角色。雪白狐狸毛也是我最喜歡的毛皮。但是,即使如此,在諷刺喜劇中,你一扮演戲裏的角色,現實人生中你自己的角色就不再存在。等到曲終人散,誰也不會記得你是誰。”她不快樂地嘆着氣。
萬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用一種帶着責備似的異樣眼光看着她。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説道:
“親愛的,為什麼這個星期一晚上曼尼克斯到你這來的時間你要對我説謊?這樣的行為有點不符合你高尚的氣質。”
“你是什麼意思!”拉佛司小姐高傲地坐直了身,既驚又怒地大叫着。
“你瞧,”萬斯解釋,“《醜聞》中聖默立茲那場戲直到將近十一點才上場,而且也不再賣票,所以你不可能看到這一幕的同時,又在十點半的時候接待曼尼克斯。——好啦,星期一晚上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你這裏的?”
這女子氣得漲紅了臉。
“你相當狡猾,對不對?你應該去當警察的。……好,就算我看完戲才回家,那又怎樣?犯法嗎?”
“不怎麼樣,”萬斯口氣温和地回答,“只是讓我對你所
説的很早就回家的信任破滅而已。”他誠摯地屈身向前,“我不是來這裏找麻煩的,相反地,我是來保護你不要受到騷擾的。想想看,如果警方循線搜索追查,他們很有可能找到你這裏。但是如果我能提供檢察官有關星期一晚上特定事件的正確消息,那麼你就沒有被警方追查到的危險了。”
拉佛司小姐的眼神突然變得深沉起來,眉頭深鎖。
“聽着:我沒有隱瞞什麼,路易也沒有。但是隻有在路易要我説他十點半人在哪裏的情況下,我才會這麼做——你懂嗎?我認為這就是友誼。路易這麼要求一定有他的理由,否則他不會這麼做。不過,因為你是這樣的聰明,而且責備我不誠實,所以我告訴你,那天午夜過後他才來我這裏。但如果別人問起我這件事的話,除了十點半的答案外,我什麼也不會多説的。聽清楚了嗎?”
萬斯顎首致意。
“我聽清楚了,你的誠實讓我更加喜歡你了。”
“但是你別想錯了,”她急切地説,眼睛裏閃爍出熱情的光芒。“路易也許是午夜過後才來我這裏的,但是如果你認為他知道任何有關瑪姬死亡的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他在一年前就和瑪姬分手了。哼!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如果哪個笨蛋警察認為路易和這件命案有關,我一定會出面證明他當時不在場——上帝啊!請幫助我!——那是我這一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
“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萬斯説。互道再見時她向萬斯伸出手,萬斯則是把她的手輕舉到他的唇邊。
就在我們往下城方向疾駛而去的路上,萬斯陷入沉思,一直快到刑事法庭大樓前他才開口説話。
“這位單純的愛麗絲相當吸引我,”他説,“那位油嘴滑舌的曼尼克斯根本配不上她,就像鮮花插在牛糞上一樣。……女人很機靈——卻也很容易受騙。一個女人能夠很神奇地看穿男人心裏在想什麼;不過,在另外一方面,她對於她的男人卻是百分之百的盲目。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就是這位甜美的愛麗絲對曼尼克斯的盲從。他可能對她説星期一晚上他正在辦公室裏賣命地工作,而她當然不會相信;但是,她卻很清楚——請注意了,是“清楚”——她的路易千萬不能捲進金絲雀的謀殺事件裏。總之,但願她是對的,也希望曼尼克斯不會被捕——至少別在他出錢捧她前被捕。……天啊:如果我是警方人員,陷入這樣的情節裏,肯定得辭職。不過呢,總之,這位小姐星期一晚亡沒有去劇院!”
等我們抵達馬克漢的辦公室時,希茲和馬克漢正在商量事情。馬克漢面前有一本活頁紙,其中有幾頁已經密密麻麻地填滿了表格和註記。雪茄濃濃的煙霧籠罩着他。希茲坐在他正對面,胳膊肘撐在茶几上,雙手托腮,看起來充滿鬥性,但是卻落落寡歡。
“我正和希茲警官檢討這件案子,”他看了我們一眼解釋着。“我們試着把所有明顯的線索整理出頭緒來,看看這些線索問有沒有任何我們忽略掉的關聯性。我已經告訴希茲警官關於林格斯特醫師迷戀金絲雀以及威脅她的事,還有交通警察費普斯指認克萊佛的事。但是我們知道的越多,顯然地,對案情的理清就越困難。”
他順手拿起一疊文件,並用回形針把它們固定在一起。
“事實是,我們沒有任何真正的證據可以起訴任何人。雖然有一些涉及史基、林格斯特醫師和克萊佛等人的可疑狀況,與曼尼克斯談過後,也無法完全排除他涉案的可能;但是我們一路調查下來,結果又如何呢?——我們找到的史基指紋,可能是他在星期一下午留下的。——我們要林格斯特醫師交代星期—’晚上的行蹤,他卻像發了瘋一樣的生氣,接着提出一個薄弱的不在場證明。他承認他對金絲雀充滿了父愛的關懷,但事實卻是他和她墜入情網——真是天大的謊話。——克萊佛把車子借給他弟弟,卻沒對我們説實話,讓我一直誤以為他星期一午夜人在波頓。——至於曼尼克斯,在我們問到他和金絲雀的關係時,卻一再拐彎抹角,不肯正面回答。……真是溴大了。”
“我不認為你的線索沒有用,”萬斯説着在希茲旁邊坐了下來。“只要你把它們適當的整理後,你會發現它們非常有用。對我來説,瓶頸在於這件謀殺案中某個特定的要件.依舊下落不明。找到它們,我敢保證所有的答案就會水落石出——就像拼圖一樣,找到失落的缺塊,填上後就知道是什麼圖案了。”
“找到它們’説來容易,”馬克漢口中喃喃地抱怨,“問題是到哪去找。”
希茲把熄掉的雪茄重新點燃了,並且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你無法幫史基開脱罪名的,就是他幹下的這起命案;而且如果不是阿比·羅賓的話,我肯定會逼他説出實情。——而且,萬斯先生,他有進出歐黛爾公寓的鑰匙,沒錯吧。”他遲疑地看了一下馬克漢,“我不想讓你認為我在挑剔抱怨什麼,長官,但是我覺得花工夫去追查歐黛爾的這些男性朋友——像是克萊佛、曼尼克斯,還有那位醫生,簡直就是浪費時間。”
“或許你是對的,”馬克漢似乎頗同意他的説法。“但是我想知道林格斯特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對,那或許有幫助,”希茲退讓一步改了口,“如果林格斯特醫師迷戀歐黛爾到威脅要開槍殺她的地步,並且在你要他提出不在場證明時突然情緒失控,或許從他那裏可以知道什麼。為什麼不嚇嚇他?他的紀錄説實在的並不太好。”
“好主意。”萬斯同意地説。
馬克漢突然拾起了頭,然後開始查閲起他的行事曆。
“今天下午我沒事,所以你把他帶來這裏,警官。有必要的話,申請一張傳票帶去——就看他來不來了。用完午餐後儘快去辦這件事。”他煩躁地敲着桌面。“如果我有時間,我會想辦法一一過濾這些把案情搞得複雜混亂的人渣。就從林格斯特開始吧。我要讓這些可疑的間接證據變成有力的定罪證據,其他的則排除嫌疑,到時候再看着辦吧!”
希茲一臉悲觀地揮揮手離開了。
“可憐不幸的傢伙!”萬斯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所有絕望帶來的痛苦和憤怒都得一肩承擔下來。”
“換成是你也一樣,”馬克漢大聲説,“如果你被一堆記者追着跑的話。——對了,你昨天不是説今天中午會帶來好消息什麼的嗎?”
“我相信我的確帶來一些希望。”萬斯坐了下來,眼睛對着窗外看了一會兒。“馬克漢,曼尼克斯這傢伙像塊磁鐵一樣把我吸了過去。他讓我傷透腦筋,讓我不安於眠,簡直就是我的夢魘。他就像個惡魔一樣啃噬着我。”
“難不成這樣的抱怨是你帶來消息的序幕?”
“如果不知道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半到午夜之間,那個毛皮商路易人在哪裏的話,”萬斯停了一會兒後繼續説,“我睡不安穩。他去了他不該去的地方。而你,馬克漢,必須查出他究竟去了哪。請把曼尼克斯列為你下一個過濾的對象。在一定的壓力下,他會屈服和你展開談判的。狠一點,親愛的老傢伙,讓他覺得你懷疑他就是兇手。問他有關毛皮大衣模特兒——叫什麼名字來着?——蕪麗斯比——”他夏然而止,皺了皺眉頭。“天哪——哦,天哪!我懷疑……沒錯,沒錯!馬克漢你一定得問他有關那位模特兒的事。問他上一次看見她是在什麼時候;而且你在問的時候,一定要看起來好像你什麼事都知道,透着故弄玄虛的味道。”
“聽好,萬斯,”——馬克漢有些惱火——“你一直對曼尼克斯意有所指地嘮叨了三天,你到底嗅到了什麼?”
“直覺——就是直覺而已,真的,心中一直有這種莫名的感覺。”
“我得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已經認識你有十五年了,”馬克漢眼神鋭利地看着萬斯,之後聳了聳他的肩膀。“等我忙完林格斯特的部分,再來考慮曼尼克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