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海興市公安局看守所位於海興市東區的改造路,距離鬧市區不過百十來米。如果沒有牆上栽的鐵絲網和門口挎着衝鋒槍的武警,外人倒很難想到這裏面是關押各種嫌犯的所在。
趙雅蘭跟程鐵石乘坐出租車直接抵達這裏。下車後,趙雅蘭款款走到武警面前,朝武警嫣然一笑:“同志,我們要找你們所長。”
“請出示證件。”武警不為她的笑臉所動,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説。
趙雅蘭掏出橙紅色的小本交給武警,武警一看是省電視台的,立即客氣了許多:“請登記一下吧。”
趙雅蘭姿態優雅地在會客登記本上籤上自己的名字,程鐵石也簽上他的名字,武警打開小門,把他們放了進去。
看守所辦公樓在一進大門的右手,小小的一座二層樓打掃得非常潔淨。所長辦公室在二樓,趙雅蘭跟程鐵石找到掛着“所長辦公室”牌牌的房間,房門虛掩着,趙雅蘭輕輕敲了兩下,聽到裏面有人喊:“請進!”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所長是一個瘦高條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頭髮亂蓬蓬地披在腦門子上,兩隻眼睛佈滿血絲象是得了紅眼病,胡茬子黑乎乎地遍佈兩腮兩頰,使那張本來就不大的臉顯得更小。程鐵石注意到他警服的前襟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油漬,這個所長顯然是一個不修邊幅的邋遢人。
所長起身迎上前,在臉上擠出一絲吝嗇的笑意,同趙雅蘭、程鐵石象徵性地握握手:“你們好,歡迎,請坐。”
把他們讓到硌屁股的破沙發上後,所長開門見山地説:“門衞告訴我了,省電視台的,説吧,有啥事?”
趙雅蘭一見人家也不給她寒暄閒聊製造親近氣氛的機會,只好也開門見山地説:“我們想會見一個關押在你們這的人,採訪一些有關情況。”
“誰?”
“李福軍,外號叫黑頭。”
“有這個人,可以見。”
趙雅蘭跟程鐵石一時倒有點發懵,事情太簡單、太順利、太容易的讓人難以置信。
“那……那我們現在就……”趙雅蘭急於見到黑頭,起身欲讓所長領他們去,卻一下子説不順當。
所長説:“你先別急,我們這關押的都是尚未結案的嫌疑人,誰來看我們不管,我們只管一條,要有局裏的批條。”
程鐵石説:“我們是從省城趕來的,今天還想趕回去,事先也不知道這兒的規矩,所以就直接來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趙雅蘭也有急,説:“我們是受省政法委趙書記的委託來的,不信我現在就給他撥個電話,你當面問他。”
説着,就走近辦公桌拿起話筒做出要撥電話的樣子。
所長又擠出一絲笑容,説:“別打了,我們這裏是內線電話,打不了長途。即便打通了,我跟你説的那位趙書記也説不上話,俗話説現官不如現管,我只能聽局裏的。”
用省政法委書記趙世鐸牌子沒有鎮住這位小小的看守所所長,趙雅蘭跟程鐵石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也都知道,話説到這個份上,對方仍然不肯通融,看來這個關是過不去了。
趙雅蘭靈機一動,問道:“所長您姓曹吧?”
所長點點頭説:“是呀。”
趙雅蘭説:“局裏治安處的劉科長跟我很熟,在一起説起過您。”
所長説:“我們也很熟,昨晚還在一起打了半夜麻將。”
趙雅蘭説:“我們跟劉科長是朋友,您跟劉科長也是朋友,咱們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間這麼點事還辦不了嗎?再説這又是您職權範圍內的事。”
所長扔給程鐵石一支煙,又給程鐵石點上火,然後自己也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慢條斯理地説:“您講的有道理,你們跟劉科長是朋友,我呢,跟劉科長關係也很好,按説咱們也是朋友。不瞞你們説,今天上午在你們來之前劉科長就已經給我打了電話,把這件事對我説了,我讓他辦手續,他還把我臭罵了一頓。可是,我們再好也是私交,管好這裏的一攤子事是公事,沒有合法手續這件事我確實沒法辦。你們看看牆上掛的探視規定,這裏面沒有給我可以讓自己的親戚朋友隨便進去的權利,實在對不起。”
從他的話裏聽得出劉科長還真辦事,回去後就打了電話,可惜眼前這位曹所長不給面子,事情沒辦成。原來對劉科長那頭還存在一線希望,如今那頭也指望不上了,趙雅蘭更是沮喪,沉着臉坐在沙發上不吭聲。
曹所長以為他們生氣了,又説:“你們也彆着急上火,你們也得理解理解我們,這裏不是監獄,關的都是沒結案沒定罪的犯罪嫌疑人,原則上是不允許探視的。你們只要有正當的理由,找局裏辦個正規手續,局裏也不會不辦。只要有正規手續,我二話不説保證照辦。”
眼前這扇門關死了,趙雅蘭跟程鐵石知道再説也是白費口舌,浪費時間,只好告別這位曹所長。出了大門,趙雅蘭恨恨地罵:“這個所長真是個榆木疙瘩腦袋,他咋就不開竅呢?擺出一副一本正經地德行,不就是一個小看守所的所長嗎?我看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配當這麼個破所長,比關在裏面的犯人也好不到哪去。”
程鐵石對這位所長倒很欽佩,説:“我看這位所長倒很有份量,要是我們黨和政府的各級官員都長他這麼一副榆木疙瘩腦袋,還用的着反腐倡廉嗎?”
趙雅蘭賭氣地説:“他好個屁,再好不讓見黑頭我就罵他,你覺着他好,明天寫封表揚信在報紙上發發。”
程鐵石知道她是沒見上黑頭心裏難受,也不跟她計較,勸道:“沒關係,所長不讓見咱們找處長,處長不讓見咱們找局長,總能見上。你也別太急,如今辦事哪能那麼容易。”
趙雅蘭也覺出自己剛才衝程鐵石發火很不禮貌,晃晃腦袋,象是要極力甩去大腦裏的不快,挽起程鐵石的胳膊:“對,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信救不出黑頭,走,程哥,咱們去公安局。”
程鐵石看看錶説:“你看現在啥時候了,等到了公安局人家早下班了。這兒離海東大旅社社不遠,我想還是就近跑一趟,把我的行李取上再説。”
兩人從海東大旅社取了程鐵石的包出來,回到西區旅館,博士王還在房間裏酣睡。趙雅蘭抽空到服務枱登了一張鋪,又回到博士王的房間,見程鐵石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牀沿上看博士王睡覺,感到好笑,説:“程哥你還不把王哥弄起來,該吃飯了。”
程鐵石説:“他這兩天太辛苦,明天還要開庭,讓他多睡會兒,反正我也不餓。”
趙雅蘭説:“你不餓我餓,不行,得讓他起來,我們在外面辛辛苦苦跑,他倒在屋裏睡大覺。”説着就衝博士王喊:“王哥起來,王哥起來。”
博士王睜開眼,見程鐵石跟趙雅蘭一個坐着一個站着衝他笑,就問:“你們回來了,怎麼樣,見到黑頭沒有?”
程鐵石搖搖頭,趙雅蘭説:“去了,白跑一趟,第一關沒闖過去。”接着把到看守所找曹所長的經過原原本本給博士王學説了一遍。
博士王説:“沒關係,別灰心,誰也沒指望一去就成,明天再到公安局找。”
趙雅蘭説:“明天你們又要開庭,乾脆我自己去得了。”
程鐵石説:“不行,還是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他想起銀行的汪伯倫曾經跟趙雅蘭發生過糾紛,萬一碰上了後果難料,所以堅決不能讓她一個人在海興奔波。
趙雅蘭説:“有啥不放心的,你去也頂不了多大用,別把開庭耽擱了,那可是大事。”
博士王從牀上爬起來,邊用腳在地上摸着找鞋,邊説:“雅蘭説得對,大白天在公安局的院裏還怕出啥事?你去了也幫不上啥忙,開庭時原告當事人不出庭怎麼行?另外明天上午還要約王天寶來碰碰情況,有些事還是預先準備一下為好。”
趙雅蘭説:“那就這麼説定了,咱們去吃飯吧,我都餓了。”
程鐵石想想也只好如此,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三個人在樓下隨便找了個飯館,每人喝了一大碗熱湯麪,回到屋裏看了會兒電視,黑頭的事情沒結果,明天又要開庭,電視看得也沒情沒緒的,才九點來鍾,趙雅蘭就告辭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趙雅蘭爬起來洗漱完畢,過去敲門,程鐵石跟博士王還沒起牀。趙雅蘭隔着門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便朝公安局奔。
公安局就在政法大樓斜對面。公安局的大門看得很嚴,趙雅蘭不得已又拿出她的橙紅色小本本矇騙了一番才被放了進去。
她來到治安處門外,卻又猶豫起來。她想起治安處劉科長説過,那個叫貓頭鷹的直接找處長報的案,説不準他們之間是啥關係,自己找處長要求探望黑頭,處長如果刁難自己,自己碰個釘子不説,還白浪費時間,與其這樣,還不如干脆直接找局長。
想到這兒,她轉身又從治安處退了出來,打聽了一下,得知局長辦公室在正樓,就又到正樓乘電梯來到七層,一出電梯門就看到寫着“局長辦公室”的牌牌。她深深吸了口氣,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敲響了局長辦公室的門。聽到裏面有招呼“請進”的聲音,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沒有她想象中的局長,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都穿着警服,男的是個小白臉,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女的挺豐滿,臉蛋兒像紅透了的大蘋果。
“你找誰?”男的發問,上上下下打量着趙雅蘭。女的埋頭整理文件,沒搭理趙雅蘭。
趙雅蘭陪了個笑臉:“我找你們局長。”
“局長不在,你找他啥事?”
“我大伯託我給他帶個話。”
“你大伯?你大伯是誰?”
“我大伯姓趙,叫趙世鐸,他説他認識你們局長。”
“趙世鐸”三個字在這個小白臉身上引起的反應顯然比在看守所曹所長身上引起的反應強烈得多,他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着趙雅蘭,眼裏卻沒了剛才那股傲慢和冷漠。蘋果臉也抬起頭仔細端詳趙雅蘭,像是給她相面。
“你是説你大伯是省政法委趙書記,趙書記託你給局長捎個話?”小白臉又問了一遍。
趙雅蘭肯定地點點頭:“是呀,我剛才不是説過了麼?”
小白臉連忙説:“那你請坐這兒等一下,我去給局長彙報一下。”
趙雅蘭想問他一句:你剛才不是説局長不在麼?話已到了嘴邊,又忍了回去。
小白臉出去了,蘋果臉説:“他是我們局長的秘書,姓白。”又問趙雅蘭:“你喝水不?”
趙雅蘭搖搖頭:“謝謝,我不渴。”
片刻,白秘書回來,對趙雅蘭説:“局長請你過去。”
趙雅蘭朝蘋果臉點點頭算作告辭,到了走廊上,趙雅蘭問:“你們王局長很忙吧?”
白秘書笑着給她糾正:“我們局長姓劉。”
趙雅蘭連忙説:“對不起,我把他跟檢察院王院長搞混了。”這一問一答,趙雅蘭知道了局長姓劉。
局長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門上也沒有掛牌子,白秘書敲敲門也沒等裏面答應,就推開門把趙雅蘭讓了進去。
局長是個白胖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鏡,跟趙雅蘭印象裏的公安局長一點也不對路。
“劉叔叔,你好,打擾您了。”趙雅蘭上前跟局長握了握手,局長的手軟綿綿地,像女人的手。
“請坐,小白倒點水。”局長的嗓音倒很亮
趙雅蘭坐在沙發上,白秘書給趙雅蘭沏了杯茶,放到趙雅蘭前面的茶几上,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趙書記最近還好吧?”局長笑眯眯地看着趙雅蘭問候道。
“他還是老樣子,除了上班回家就看電視,啥也不會玩。”
“他有啥事找我打個電話就行,怎麼讓你跑來專門找我。”
趙雅蘭見他問到正題上,就字斟句酌地説:“是一點私事,大伯説不用打電話,讓我直接找你就行,要有啥困難,請你直接給他打電話。”
劉局長哈哈笑着説:“啥大不了的事還搞這麼神秘?是不是又是你落户口的事?那事我可不敢辦,省城公安局長老陳是不是為幫你落户口捱了頓訓?”局長的情緒挺好,看得出來,他為趙世鐸能有私事找他而高興。
趙雅蘭沒想到那件事這位局長也知道,不由有些吃驚,問:“劉叔叔,那件事你咋知道的?”
“我咋能不知道?老陳親口給我説的,還挺委屈呢。”
趙雅蘭赧顏道:“其實那件事不怪陳叔叔,還不是我大伯小題大做,不辦就不辦唄,還批評人家幹啥。”説到這兒,趙雅蘭心想再不能跟他瞎扯了,得趕緊辦正事,就説:“劉叔叔,我這次找你可不是求您落户口,而是想求您高抬貴手讓我跟我……愛人見一面。”她本想説“男朋友”,又怕“男朋友”關係太遠,概念模糊,人家不買帳,話到嘴邊把“男朋友”改成了“愛人”。
“你已經結婚了?”
“結婚證領了,還沒辦。”
“噢,那也算結婚了。”局長搞明白了第一個問題,又想起了第二個問題,“你剛才説什麼?讓我高抬貴手讓你跟你愛人見一面?你愛人在我們局工作?”
趙雅蘭説:“我愛人不在你們局工作,是叫你們局關到看守所裏面去了。”
“為啥抓的?叫什麼名字?我怎麼不知道?”局長這一次是真的大驚失色了。
“他叫李福軍,小名叫黑頭,你們局的人説他非法綁架、勒索錢財,這根本不可能呀,他又不缺錢花,平常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要是不正道我大伯能同意我跟他嗎?這裏面肯定搞錯了,肯定有誤會。抓進去兩天三夜了,被褥、洗涮用具啥都沒帶,我昨天去看他,又不讓見,這兩天我真不知道他是咋活過來的。”
説到這兒,趙雅蘭開始嗚嗚咽咽地哭。劉局長也感到問題嚴重,要是真的辦了錯案,把省政法委書記的侄女婿抓了進來,還確實沒法交待。趕緊勸慰趙雅蘭道:“你別哭,我馬上問問情況。”説着撥通電話,找治安處的處長。
見他跟對方講話,趙雅蘭趕緊豎起耳朵聽,可是離電話太遠,局長説話她能聽到,對方説什麼她聽不清,心裏急得像有鼓在敲。
“嗯,嗯,就這樣吧,你們抓緊搞清楚,進展隨時告訴我,一定要慎重。”劉局長放下電話,看看正在擦眼淚的趙雅蘭,説:“你愛人的事他們正在查,你放心,要相信咱們公安機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趙雅蘭説:“我相信咱們公安局,我也相信我愛人絕不會幹那種事,我只求您讓我看看他,給他送點隨身用的東西就成。”
劉局長略一沉吟,隨即答道:“這件事好説。”又拿起電話找到治安處處長説:“李福軍的親屬要求見李福軍一面,給他送點隨身應用的物品,這件事我看可以辦,你準備好手續,安排個人陪她去,人現在就在我這兒,我讓小白陪他過去找你。”
放下電話,劉局長和藹可親地徵求她的意見:“小趙呀,你看這樣可以了吧?”
趙呀蘭站起身,滿臉感激地説:“謝謝你了劉叔叔,你上省城歡迎到我家來玩。”
劉局長説:“我肯定要去。你先去看你愛人吧,有啥問題再來找我。”説着把她領到局辦公室,對白秘書説:“你把小趙領到治安處找鍾處長,讓他按我説的去辦。”
趙雅蘭本想説她知道治安處,不麻煩白秘書了,可是又一想,有他領着力度顯得更大一些,就沒吭聲,接受了劉局長的好意。劉局長一直把她送到電梯口才握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