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三天三夜的時間,有時會讓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程鐵石在地下室裏熬過的時間,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無盡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斷着對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唯一確定無疑的是銀行通過這種手段企圖逼他中斷這場令銀行無法下台的訴訟。他如果知道行長已經下過“整死他”的指令,僅僅是由於執行者的畏懼和怯懦他才繼續活着,他也許會急的發瘋。
他也成百次地試圖逃出幽閉他的地牢,他衝着透氣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啞又腫又痛,卻無一人聽到。他也曾使出渾身力氣拽門、踢門、撞門,以至於雙手碰破,鮮血染紅了門把,肩頭因撞門而粉碎般地劇痛,門卻紋絲不動。逃跑的努力被無情地證明是一種徒勞,這讓他氣餒,沮喪,但同時也讓他確認:並沒有人看守他,除了那個冬瓜來送過兩次吃喝。他非常惱恨自己無能,更痛恨銀行的卑鄙。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這個念頭上。這個念頭讓他勞心費神,有時甚至感到頭腦發昏、精神麻木。經過無數次失敗以後,他明白了,沒有外來的救援,他是出不了這個六面牆壁都是鋼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沒有一個人聽到。怎樣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這個地下室裏被關着一個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給他的煙,點着一支吸了起來。嫋嫋升起的煙縷,像盤旋起舞的靈蛇,身姿曼妙地緩緩盤上屋頂,又輕盈靈活地從透氣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氣中。他百無聊賴地看着飄逸的輕煙,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縷清煙就好了。隨即他為自己的荒唐想法隱含的不吉懊喪,人只有在死後火化時才會變成清煙。然而,煙卻可以毫無阻攔地逃出這個監牢。對,煙也可以示警,古戰場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煙來示警嗎……
聯想產生靈感,程鐵石感到他此時像長期休習禪功的人頓悟禪機,新產生的主意讓他振奮不已,他一刻也沒有猶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墊豎放到透氣窗下面,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發潮的草墊。草墊極不情願奉獻自己的身軀,程鐵石連點幾次,剛剛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滅了。程鐵石知道草墊太潮,便又取來冬瓜給他送吃喝用的紙箱,撕開一條,先用打火機燃着紙板,再用紙板燃出的火焰去燒草墊,草墊終於無奈地着了起來,黃色的火苗噴吐出的黑煙順着透氣窗飄出室外,程鐵石目送着升上天空的煙,暗暗祈禱能有某個有緣之人看到這不尋常的烽火。希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又將礦泉水瓶、塑料袋一應能夠燃燒的東西全部堆放到火堆邊上。然後他回到牀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着,看到火勢將滅,便過去伺弄一番,或加點燃料,或翻動一下草墊,讓其燃燒的更加充分一些。
火焰像貪婪的舌頭,舔噬着送到它口邊的燃料。草墊快燒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還保留着本來的色澤和質地,其餘部分都已變成了灰黑色的粉塵。塑料袋、塑料瓶一見火便像烈日下的冰糕,融成軟軟地一坨,接着便冒出藍綠色的鬼火,吐出深黑刺鼻的濃煙。程鐵石劇烈地咳嗆,濃煙讓他無法呼吸,他堅持着。塑料很快成了灰燼,火焰不再旺盛,彷彿苟延殘喘的病人,程鐵石開始焦急,他略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脱下軍大衣,將軍大衣的一角對準火苗燃着,然後細心地將軍大衣堆好,讓火從上朝下燒,以免像那張草墊子,一旦燃着便很快成為火的美餐。
乘火焰開始慢慢品嚐軍大衣的間隙,程鐵石在屋裏四下巡睃,搜尋着一切可以用來喂火的東西。驀然間,他兩眼發亮,喜不自勝,像飢餓的人找到了窩窩頭,牀板!真是騎着驢找驢,他狠狠在自己頭上捶了一拳,還有什麼比牀板更好燒呢?他掀起牀板,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三下五除二便將一張牀板拆成了五六根長木條。
有了充足的燃料,程鐵石也有了信心和耐心,盤腿坐在地面上,精心伺奉着那堆有可能幫他逃脱牢獄的煙火。
距離廢品收購站一兩裏之外,是一家小印刷廠,印刷廠的看門人是廠長的岳父。老頭子年過七旬,精神體格尚健,工人上班後,他的任務就是關鎖大門,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廠區,堵住工人出門之路。大部分時間並無人沒事往這個噪音很大的破舊小廠闖入,上班時間更無工人敢隨便丟下工作出去辦私事。所以看門老頭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閒極無聊,便在場院裏轉來轉去,做出認真巡查的樣子給當廠長的女婿看。這天他正在場院裏兜圈子,忽然感到平日看慣了的四野景觀好像多了點什麼,與平日的感覺不太一樣,便停下步子仔細觀察了一番,終於發現東邊廢品收購站的樓朝外冒出了煙,只見那煙時而濃如潑墨,時而淡如清水,一團團、一股股絡繹不絕地裊裊上升,有時升不多高便被風吹散,有時卻一直升上天際,偶爾還有一些燒黑燒焦的紙片塑料袋的殘骸隨着煙浮上半空,上下翻飛,像煽動翅膀的大烏鴉在空中翩翩起舞。
老頭初始尚不在意,觀景似地瞭望一陣便又去繼續他的巡視。他想,也許是頑童閒的沒事燒野火玩兒,也許是廢品收購站準備開工燒垃圾,反正與己無關。可是,那股緩緩冒上半空的煙卻像是鑽進了他的腦殼,死纏着他不肯離去,念頭總繞着那股煙轉。
“咳,你過來看看,那邊咋回事,怎麼着起來了?”
他終於按耐不住好奇,敲着廠長辦公室的窗户朝裏面喊。廠長是他女婿,叫廠長礙口,叫名字又不合適,他便以“咳”稱呼廠長女婿。
廠長出來朝冒煙處看了半會兒,自問自答地嘀咕:“着火了?那也沒人,怎麼會着火呢?小吳,你過來。”
小吳是廠長任命的辦公室主任兼保衞科長。
“你們倆過去看看,那邊咋回事,要是着火了就給火警打個電話。”
看門老頭和小吳得令,急急忙忙地朝冒煙處奔去。那地方他們很熟,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間地下室。
程鐵石總算盼來了活人,聽到了經過透氣窗傳進來的人聲:“這不是地下室麼!”
“煙是從這個窗口冒出來的。”
“裏面不知啥玩意兒燒着了。”
程鐵石趕忙踢開堆在窗下的火堆,雙手攀着窗沿往外瞄,一張老臉正好湊近窗口朝裏窺視,兩人貼了個面對面,老臉“嗚哇”一聲怪叫,朝後跌了個屁蹲。
“咋了?咋了?”
“裏面有……有……是人吧?”
程鐵石並不知道,幾天沒有洗臉,再加上煙熏火燎,他早已面目全非,比城隍廟裏面目猙獰的小鬼俊不了幾分,多虧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間,他這突然露面,弄不好就會把老頭嚇得昏死過去。
小吳年輕膽氣壯,揀起一塊磚頭,躲躲閃閃蹭到窗户邊上問:“你是幹啥的?藏這裏面幹嗎?”
程鐵石説:“我不是藏到這兒的,是被人關進來的,求求你們趕快幫我出去。”
“誰把你關進來的?關你幹啥?”
“一句話説不清,請你們趕快把我救出去,我慢慢告訴你們。”
外面那兩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小吳衝裏面喊:“你等等,我們得從前面繞進去才能開門。”
程鐵石連聲道謝,回到門邊上等他們。片刻,果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擺弄門閂。擺弄了一陣,又聽到乒乒乓乓的砸鎖聲。門總算打開了,程鐵石絕處逢生,感激萬分地拉住來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搖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眼淚卻刷刷地往下流。
看門老頭和小吳見狀也知他不是壞人,確實遭了難,當下也不多説,進到屋內看了看,見灰燼中仍有火苗閃爍其間,三腳兩腳把火頭踏滅,問:“還有啥拿的嗎?”
程鐵石此時已冷靜下來,他知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儘快離開這裏,便説:“沒啥要拿的,我們趕快走。”説完,領先朝外面走。
來到外面,清冷的空氣衝激的程鐵石打了幾個寒戰,陽光造成的暈眩瞬間便已過去。他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氣,四處看看,他所在之處,是一個荒蕪的大院落,滿地枯萎的衰草在寒風中颼颼顫抖。他剛剛從中出來的樓房有四層高,樓面上的窗玻璃被損毀殆盡,黑通通的窗口像一隻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眶,讓人心裏發瘮,他不明白,這顯然是一座廢棄了的建築,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人給它供應充足的暖氣。院落裏面,有幾排簡陋的平房,灰土土地爬卧在雜草叢中。
“大爺,這是哪兒?”程鐵石緩過神來,朝老頭問道。
“原來是廢品回收總站,後來聽説這塊地賣了,要建什麼廠子,廠子到現在也沒建起來,撂荒兩三年了。”隨即又問:“誰把你關這兒的?關多長時間了?”
“關我的人我也不認識,可能是想敲我的錢財,關了有三四天了。”
這兩個人雖然搭救了他,但是程鐵石並不瞭解他們的底細,他們都是海興地面上的人,説不準會跟關押他的那夥人有什麼曲曲繞繞的關係。那夥人肯定在這裏有線,不然怎麼會把他弄到這兒關起來呢?顯然他們對這裏也很熟悉。思慮一多,程鐵石説話也就謹慎了許多,因而程鐵石的回答就含含糊糊,簡而又簡。
“大爺,從這兒到省城怎麼走?”
小吳搶着回答:“朝南走兩裏地,上了大道有班車,你擋車就停了。”
程鐵石急於離開這裏,他無法預料那夥人什麼時候會來。他仔細端詳着面前這兩張樸實的面孔,要把他們深深刻印在腦子裏。想了想,他想起身上還有五百元錢,伸手去掏,衣兜裏哪還有錢的影子,想必是那夥人乘他昏迷時,把他的錢跟手機都掏走了。所幸的是那些人只看重錢,其他的對他們來説都是無用之物,所以證件還都完整無損地裝在褲子的後兜裏。沒有找到錢,程鐵石只好空口白牙地答謝人家:“大爺,還有這位兄弟,你們今天救了我,我感謝不盡,可是我身上的錢都被那幫人掏走了……”
老頭子打斷了他的話:“説那些幹啥?我們也不是專門來救你,只不過見到這邊着火冒煙,就過來瞅瞅,見你關在裏面就手把你放了出來,換了誰也不能眼見着你被關在裏面出不來,我們也沒費啥功夫,你趕快走吧。”
小吳也説:“你快點走吧,也鬧不清是啥人要整你,要是黑道上的,回來碰上了對誰也不好。”
程鐵石只好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説:“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多説了,你們二位的恩我永遠記在心裏就是。”説完,趟過沒腳的荒草,朝南快步走去。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果然有一條東西方向延伸的公路,程鐵石便站在路邊等車,過往的車輛不少,不久程鐵石就攔住了一輛破舊不堪的長途客車,匆匆上了車一問,才知這車是到海興的,與去省城是背道而馳。這種情況下海興絕對不能去,更不能在海東大旅社露面,程鐵石急忙吆喝停車,又從車上跳了下來。客車司機氣沖沖地罵了一聲:“膘子,上哪去都搞不清就攔車。”沒等程鐵石站穩就加油掛檔,車猛竄出去,一股濃煙從排氣管裏噴出,裹住了狼狽不堪的程鐵石。
程鐵石左盯右看小心翼翼躲閃着往來疾馳的車輛,橫穿過公路,站在馬路邊的一棵老槐下等待開往省城的客車。一陣寒風襲過,幾片殘葉跟枯枝飄落在他的肩頭,緊張過去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透徹骨髓的寒冷。軍大衣燒掉了,程鐵石懊惱不已,如果自己不是粗心大意張慌失措,早些發現那張可以當柴燒的牀板,何至於燒掉那件此時更覺珍貴的軍大衣。他縮緊脖頸,雙手緊緊環抱着前胸,不時繞着老槐樹跑上兩圈,又不停地跺着腳,藉此抵禦寒冷,溺水者盼望救生圈一樣盼着開往省城的車。
往來的車輛很多,程鐵石攔了半晌,沒有一輛肯停下來。終於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了路邊,司機搖下了車窗,衝程鐵石喊:“咳!哥們,上哪?”
程鐵石一看車牌是省城的,就知道是送客的回頭車,趕忙跑到車跟前説:“去省城。”
“給個整張幹不幹?”
此時程鐵石已經凍的半死,渾身顫抖猶如篩糠,那裏還有心還價,即便還了價也沒錢,索性二話不説點點頭拉開車門爬上了車。車上還有兩位乘客,都用驚詫的眼光滿懷戒備地看着他,程鐵石也不搭理他們,全心全意地享受車內暖風造成的舒適。
車子啓動之後,司機通過後視鏡看看程鐵石,問:“哥們,你咋整的?鑽煤窯了?”
程鐵石被他問的一愣,抬屁股湊到車內的後視鏡照了一照,見自己頭像老母雞剛孵過雞雛的亂草窩,臉上滿是黑色的煙漬,可能無意中擦摸過額頭,額頭上畫了一副超印象派的畫稿,兩個白眼球把眼眶襯得老大,露出一副大驚小怪的神情。他看看自己這副尊容,自己也覺着好笑,半真半假地告訴司機:“昨晚上家裏的炕塌了。”説罷,便仰靠在後靠背上閉目養神。脱離險境,坐在温暖的轎車裏,他緊繃了幾天幾夜的神經終於得到了徹底的放鬆,很快他便沉入了睡夢中,發出了輕輕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