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段日子的工作、生活對牛吳強來説似乎過於平靜了。手頭承辦的幾個案子進展順利,何庭長恰到好處地對他做出合作姿態,凡是上了庭務會的案子,庭長一律按合議庭的意見辦,再無有意挑剔、故意彆扭的行為。小許奇怪地問牛剛強,庭長大人是怎麼被他理順的,牛剛強説:“人跟人要有一定的距離,井水不犯河水,公事公辦,還有什麼需要理順的?”
其實,他心裏明白,何庭長的這種姿態本身就包含着交換意義:牛剛強不接轉回來的案子,他何庭長在方方面面自然也關照他。當初他不接這個案子,一方面固然是賭氣,另一方面他也確實領教了這個案子複雜背景給他這個辦案人帶來的煩惱。違背良心、違背事實、無視法律的事他不能幹,但是,得罪銀行和銀行後台的事他也不願幹,他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審判員,他終究還有老婆孩子,還要在海興這塊地面上生活下去,他不敢輕易在自己後半生的旅途上埋下地雷。拒絕了何庭長給他的差事,何庭長不但不生氣,反而對他更客氣,更關照,連以前不給報銷的一些費用也主動要去簽字報銷了,就連小許這個粗人都覺得何庭長的表現反常。在牛剛強看來,這一切無疑是一種暗示,庭長在告訴他,這個案子你少管。
這天晚飯時間,牛剛強放下筷子屁股正要往電視機前的沙發上轉移,妻子卻伸手按住了他:“你別急着看電視,我問你,最近有啥心事?”
牛剛強撥開妻子的手,説:“有啥事?你別鹹吃羅卜淡操心,一切正常,沒事。”
“沒事飯量怎麼減了?過去每頓飯兩碗,現在只吃一碗就撂筷子。”
“沒事。”牛剛強輕描淡寫,終於坐到了沙發上,並打開了電視機。
“是不是那個老東西又給你小鞋穿了?”
“沒有。最近他跟我還過得去。”
“你總不會是受了人家的賄賂心裏害怕吧?”
“胡説八道,我是那種人嗎?”
“我看你也不至於。不過我可聽説銀行那樁案子又返回法院了,那個老東西還讓你幹,你不幹。”
“你聽誰説的?消息還挺靈通麼。”
“你們法院那點破事還瞞得了誰?你別管誰説的,有沒有這回事?”
牛剛強沒吭聲,默認了。
“對,就是不接。他們光想着撈好處,佔了便宜還賣乖,把難啃的骨頭留給你,讓你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牛剛強沒理她,視而不見地看着電視屏幕,心裏卻翻上滾下地不是滋味。嚴格地説,他不接這個案子是説不過去的。從一立案,他就是這個案子的主辦,移送回來他卻要把這塊燙手的熱山芋推給別人,他自己也覺着面上無光。
“你不接這個案子,何庭長那個老東西沒找你碴兒?”
牛剛強説:“那倒沒有。”
“哼,他當然不會找你的麻煩,你不接這個案子他更高興,正中下懷。”
“為什麼?”牛剛強故意問。
“你不想想,當初他們把這個案子推到公安局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拖人家嗎?如今雖然案子又返回來了,可你又不接,正好可以繼續拖下去,到時候有人追究下來,他就説你不接他沒辦法,把責任往你身上一推了之,你不接這個案子他哪能不高興呢。”
牛剛強心理猛然透亮,他一下看明白了這件事的底藴,不能不承認妻子分析的有道理。他預感到了可能很快就會到來的風雨。
“那你説我該怎麼辦?接了案子實事求是判肯定有麻煩,不接看來也推不出去。”
妻子正在收拾飯桌碗筷,聽了他的話把手裏的抹布往桌上一摔:“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窩囊,還是法官呢,要不幹就堅決不幹,打死也不幹。要幹,就放手放腳去幹,量誰也不能把你怎麼着,《法官法》不是有條條保護你嗎?我最煩大老爺們縮頭縮腦前怕狼後怕虎,連個老孃們都不如。”
牛剛強沒有跟妻子頂嘴,心裏卻在翻江倒海。他承認,在程鐵石跟銀行這樁案子上,他的確太軟弱,顧慮太多了。可是案子已經推了,他又不能再主動去要回來,別人接手的可能性也不大,最終這塊燙手的熱山芋看來還是得自己往下嚥。
事情的發作比牛剛強預料的還要快。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他的屁股還沒坐穩,博士王和程鐵石就找上門來。
打過招呼坐定之後,博士王先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代理訴訟委託書”交給牛剛強。待牛剛強看過後,博士王鄭重其事地説:“我作為本案的第一訴訟代理人,今天同當事人程鐵石一塊來想了解有關案件審理的幾個問題。”
坐在牛剛強對面的小許衝牛剛強擠擠眼,伸伸舌頭,作了個鬼臉。
牛剛強把代理委託書還給博士王,又扔給博士王跟程鐵石每人一支煙,才説:“這又不是在法庭上開庭,繃那麼緊幹嗎?有啥事説啥事,又不是生人。”
博士王笑了笑説:“不繃緊點你們不當回事。”指了指程鐵石:“我這位當事人的案子轉回法院已經一個月了,總得有個説法吧?也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扔着。”
牛剛強説:“案子是轉回來了,怎麼轉走的我不清楚,怎麼轉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目前這個案子沒在我手上。”
“你是這個案子的承辦人,案子不在你手上在誰手上?也行,不在你手上在誰手上我們找誰,總得對當事人有個交待吧。”
牛剛強作為難狀,求援地看看對面的小許,小許説:“牛剛強講的是真事,這個案子還沒交下來,壓在庭長手上,你們還得找庭長催。”
博士王一聽,馬上起身;“那我們去找庭長,不打擾你們了。”
見他們出去,小許説:“看來這事拖不下去了,最終還得你辦。”
牛剛強不説話,低着頭看《參考消息》。他心裏明白,這個案子非他辦不可,除非是司法迴避,或者是他告長假,否則,還真沒聽説過案子辦了一半換承辦人的事。昨晚上他思索了半晚,決定案子可以接,不接也不行,可是該説的話一定要説到説透,這一次誰也別想耍誰。一個上午,他沒動窩,坐在辦公室等博士王跟程鐵石的結果,直到下班,也沒任何反應。他到食堂吃飯時,碰到院辦室的主任,主任告訴他,下午一上班院長召見他。他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鬧到了院長那兒。
在牛剛強印象裏,院長是個好老頭,對人和藹,為政清廉,沒有官氣,就是性子軟點,魄力小點,稍微有點爭議的案子不是推上去請示,就是拉到審判委員會集體討論,在不然就乾脆送到上級法院請示。判了的案子執行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老百姓給海興法院編了順口溜:“法院大樓高又高,裏面都是大草包,判決書是揩腚紙,審判員是粘豆包。”、“法院法院沒法有院,光會收錢不會辦案。”這些順口溜曾被人抄在紙上貼到法院的大門口,院長知道了,一笑了之。牛剛強斷定院長找他還是為了那樁案子,心裏的話早就準備好了,所以也不在意,慢條斯理吃過午飯,又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了午覺,上班鈴響過了,才去敲院長的門。
院長正戴着老花鏡讀《內參選編》,案頭的保健磁化杯冒出縷縷熱氣,看來院長也是剛剛從午睡中醒來,正準備享受這午睡後的香茶。見牛剛強進來,院長摘下老花鏡,把牛剛強讓到沙發上坐定,又為他衝上一杯茶水,方才回到寫字枱後面的真皮轉椅上坐下。
牛剛強知道,凡是經過院辦室那一關進入這間辦公室的人,一律會受到院長周到而熱情的接待。院長也正是憑“來的都是客”的做法而獲得了各式各樣來訪者的好評,為自己塑造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好形象。所以儘管院長對他這個下級挺熱情周到,牛剛強並不感動,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客氣而已,然後就靜靜地等待院長指示。
回到寫字枱後的院長並不急於談正題,先是詢問了一番牛剛強的工作、學習情況,又問了問他眼下正辦的有哪幾宗案子,案子的進展情況,有沒有什麼困難等等。噓寒問暖了一番之後,院長問:“省上的博士王你認不認識?”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院長又説:“他現在是廈門程鐵石的訴訟代理人。”見牛剛強不置可否,院長接着説:“今天上午他們找你們庭長催案子,庭長説那件案子你不接他安排不下去,當事人跟律師又找到我這兒,到底怎麼回事?你有什麼想法?”
牛剛強説:“這個案子當初是我接手辦的,辦到一半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要移送給公安局,現在突然又要重申,就這麼個幹法您説我還好再接這個案子嗎?請領導考慮我的實際情況,安排一個水平比我高、經驗比我豐富的人審,再不然乾脆直接由審判委員會定,直接下判決得了。”
“那怎麼行?起碼判決書上得有審判長和合議庭組成人員的名字吧?我還沒聽説過哪個案子不經合議庭直接由審判委員會判的。”
“這個案子移送也沒經過合議庭,還不是照樣送出去了。”説這話時牛剛強低着頭看手上的茶杯,自己都聽出來自己的話裏有牢騷味。
“討論案子移送問題時你是沒有參加會,我還以為是你們合議庭的意見呢,老何這個人也真是,當時也不説清楚,弄得你有意見,院裏也被動。”
“我可沒意見,院裏定的我堅決服從。”
“算了,彆嘴服心不服,你小牛我還不瞭解,性子犟着呢。這樣吧,這個案子一開始就是你承辦的,取證、開庭都是你經手,再換個人等於重申,當事人也不同意,還是由你辦。你如果實在有困難,你給我推薦一個人,只要你推薦的人同意,我也可以考慮換個承辦人,免得你小牛又委屈又為難。”
牛剛強知道這是院長故意將軍,案子辦到這種程度,誰也不會伸手接這個燙手山芋。他也明白,今天院長親自召見他,就已經決定了這件事的結果,案子他非接不可。他拒絕接受這個案子,已經表明了他對院裏處理這個案子的做法有意見,如今院長親自找他,他不能再頂,案子可以接,可話不能不説,既然院長給了這個機會,有話不説以後再想説就沒有這個熱乎氣了。想到這裏,牛剛強放下杯子,坐直身軀,看着院長説:“院長,您親自找我,我還能再説不字嗎?我馬上接手辦。”
院長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麼,有意見可以提,有想法可以説,就是不能拿工作賭氣呀。”
牛剛強説:“不是我賭氣,這件事辦的確實有毛病。這個案子案情很簡單,事實早已查清,證據也很充足,法律規定也很明確,可是審理過程中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溝溝叉叉呢?就是因為關係複雜,人為干擾過多。”院長點點頭,表示理解,牛剛強接着説:“這個案子我要辦,就得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秉公執法,我這麼做院長您得支持我。”
院長説:“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這是我國司法審判的基本原則,也是每個審判人員辦案的基本要求,我當然會堅決支持你。”
牛剛強説:“我希望這個案子審理中,一切嚴格按法律程序辦。”
院長説:“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沒有你牛剛強參加,院裏任何一級不討論你的案子。”
院長拿起電話,邊撥號碼邊對牛剛強説:“就這樣定了,你回去就辦,別有其他想法,專心把案子辦妥就行。”
牛剛強告辭,臨出門時他聽到院長對話筒喊:“何庭長嗎?我跟小牛談妥了,還是交給他辦……”
晚飯時,妻子問牛剛強:“心病沒了?”
牛剛強説:“什麼心病不心病,我從來就這樣。”
妻子説:“又吃了兩碗飯,這就是證明。”
“證明不了啥。”
“那樁案子你又接手了。”
“誰告訴你的?”牛剛強驚詫不已,下午才發生的事情,妻子晚飯時候就知道了,難道她在法院有眼線?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這還用得着別人告訴我,你自己就告訴我了。説是不接,不接你能甘心?能吃得下兩碗飯?”
“院長親自找我派活兒,我敢不接嗎?”
“還是你心裏想接,要真不想接,天王老子派活你也不會幹,誰不知道你是一根牛板筋。你準備怎麼辦?”
“怎麼辦,公事公辦。”
“那你不怕得罪銀行?不怕得罪領導?”
“吃的就是這碗得罪人的飯,乾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兒,沒辦法,得罪就得罪吧。我又不找銀行貸款,存錢也不找那家缺德銀行,想來想去得罪了他他也把我怎麼不了。”
牛剛強打開電視,吮了一口妻子端上來的熱茶,點着一支煙,享受着温馨家庭生活的樂趣,腦子裏掠過一個問題:要是真的把這個案子轉給別人辦了,他的能這麼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裏看電視嗎?他搖搖頭,肯定會自己跟自己彆扭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