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天輪到牛剛強在第二審判庭開庭。現如今老百姓與老百姓,單位與單位,老百姓與單位的官司越來越多,令法院應接不暇。市場疲軟,企業虧損,生意難作,工廠倒閉,職工下崗,唯有法院生意興隆,效益大增。儘管法院的判決書往往只是一張根本無法兑現的空頭支票,用老百姓的話説“用它擦屁股還嫌硬”。官司勝了,基本上是勝理不勝利,最終落個勞命傷財,得不償失的結果,可是,有了無法解決的糾紛,明知打官司是下下策,卻也只好硬着頭皮上法庭。
訴訟費交了,官司不一定贏,執行費交了,法院不保你應拿的經濟利益,法院是無本萬利的生意,效益自然絕好。效益好了,便蓋大樓,買轎車,卻忽略了多修一些審判庭,於是審判庭不夠用,法官開庭便得排隊,就如同六七十年代買豬肉,發號排隊,輪到誰是誰。這樣做也有好處,法官根據自己使用審判庭的排號,排定的開庭案件,決不敢輕易改動日期,一旦改動,何時再能拿到審判庭使用權就得重新排定了。這樣,錯打錯着,開庭的時間很嚴格,增加了法院審理案件的嚴肅性。
牛剛強今天審理的是一樁合同糾紛案,原告交給被告一筆定金,購買一百噸鋼材,根據合同,定金交付後三十天內被告發貨。可是過了三百天,被告既沒發貨,又還不出定金,原告只好訴諸法律,希望靠法律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一立案,原被告雙方就開始以法官為焦點展開院外活動,拚着搶者通過不同關係、不同渠道、採取不同方式、不同手段請牛剛強“聚聚”,牛剛強按老套子,一律以“孩子沒人做飯”,“身體有病不舒服”等各種臨時想起來的藉口推辭,光是推辭這種事兒就讓他覺得活的挺辛苦。中國老百姓似乎具有先天性行賄遺傳基因,就連信佛,也貫穿着極端功利的商品交換原則,彷彿釋迦牟尼是一位手裏有任何好貨的大商家。釋迦牟尼佛祖,在中國卻成了行賄的超級對象,中國人民給釋迦牟尼燒的每一柱香,給寺廟功德箱裏扔的每一分錢,目的都是為了賄賂老佛爺,讓老佛爺保佑他們得到他們想得到的一切,不管這一切他們該不該得到。對待法院的法官也是這樣,不管自己有沒有理,法律上能不能站得住腳,總覺得只要法官能吃上自己一頓飯,最好再能收上自己一份禮,自己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這個案子很簡單,原告勝訴是必然的,但牛剛強心裏也明白,原告要想通過法院依照合同法把定金和賠償金追回去,不能説比登天還難,起碼希望不大。審判庭管判案,執行庭管執行,執行的力度夠不夠,措施得當不得當,沒有客觀標準,完全取決於執行人員的素質,最重要的還是庭長、院長的態度。這又是一個很大的變數,如果被執行一方以任何方法搞通從執行人員、庭長、主管副院長、院長這根漫長鏈條中的任意一環,整個鏈條就會癱瘓,執行也就變成徒勞的表演而已。牛剛強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如來佛的法力,作為這根複雜鏈條上一個小小的環節,他對當事人的合法權利沒有靠得住的保障手段,所以他也不敢像如來佛那樣對於送禮的人來者不拒,他只能一概拒之。
八時整,牛剛強領着書記員、陪審員來到第二審判庭,原被告雙方和他們的訴訟代理人已在各自的坐席上恭候,見審判員進場,雙方同時起身用笑臉迎向牛剛強。由於對原告有一絲同情,對被告近乎無賴的做法有一絲嫌惡,牛剛強向原告露了個笑臉,點點頭算打了個招呼,對被告則視而不見地冷然。原告臉上頓時光芒四射,似乎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拿回了自己的錢。被告卻神色黯然,心裏懷疑牛剛強可能已經被原告收買。
牛剛強正要宣佈開庭,小許卻在審判庭外連連招手讓他出去。院裏有規定,正在開庭,院內工作人員非緊急公務不得進入審判庭,小許此時叫他,肯定有急事,牛剛強只好出來。
“快,庭長叫你。”
“我正開庭呢。”
“誰不知道你正開庭呢?庭長讓你馬上去。”
牛剛強忐忑不安,他實在想不出何庭長會有什麼急事在他開庭時讓他扔下原被告去晉見他。他向小許打聽:“庭長這麼急,叫我啥事?”
小許搖搖頭:“庭長沒説,只讓你扔下手頭的事,馬上去見他。”
牛剛強來到庭長辦公室,敲敲門,庭長在裏邊喊:“門沒鎖,進來。”
牛剛強推開虛掩着的門,走到庭長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何庭長正在打電話,見牛剛強進來,匆匆説了句:“我還有事,完了後我再跟你聯繫。”便扔下了話筒。
“庭長找我啥事?”
何庭長沒有馬上作答,眯着眼吸了兩口煙,把一寸多長的煙在煙灰缸裏按滅,才説:“省裏來人了,調查銀行跟程鐵石的那樁案子,市裏通知你馬上到市委小會議室參加會議。”
“庭長你去吧,我正在開庭呢。”
“人家點名讓承辦人去,也沒説讓我去,我怎麼好去?”
“我已經開庭了,原被告都等着,怎麼辦?”
“休庭,改日再開。”
“那隻好這樣了。”
牛剛強往外走,到門口庭長又叫住了他:“調查會上談情況時,要注意分寸,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要斟酌一下,聽説省裏對這件事很重視,千萬不要給院裏惹麻煩。”
牛剛強心想,麻煩已經來了,還講啥惹不惹麻煩。嘴裏説:“我實事求是,除了事實,多餘的話一句不説,您放心。”
牛剛強匆匆打發了原、被告,讓他們回去等開庭通知,然後便朝市委跑,等找到市委小會議室,已經九點多鐘了。會議室裏有五、六個人,其中兩位他認識,一位是市委秘書長,常在電視上露臉,牛剛強認得他,他不認得牛剛強。另一位是公安局的吳科長,算是熟人,此刻一本正經地坐在沙發上,捧着一杯水,像是用水暖手。
“對不起,我叫牛剛強,市法院的,正開庭,來晚了。”
秘書長給他介紹另幾位生人,一個三十出頭戴眼鏡的是省政法委肖秘書,另兩個是執法大檢查辦公室的處長。肖秘書和兩位處長很客氣地跟牛剛強握握手,連説對不起,干擾了牛剛強的工作。牛剛強説沒關係,我來晚了耽誤了領導的時間。
寒暄過後,秘書長説:“今天把兩位請來,主要就是了解xx銀行跟廈門方面的案子,兩位都是這個案子的經辦人,我看還是先由牛剛強同志談,你們看行不行?”最後一句話是徵求省裏來人的意見。
省上的人説行,肖秘書説:“談的時候,咱們最好只談事情的過程,不談主觀看法,只談事實,不談觀點,好嗎?要是有自己的看法,我們另找時間單獨談。”
大家都説好,牛剛強就開始談。他從受理、立案、調查取證、開庭審理、談到幾次會議結果和書寫結案報告,將報告報到庭長那兒,便住口不再往下説了。
一位處長問:“後來呢?”
牛剛強説:“後來接到庭長通知,説這個案子院裏定了,要移送公安局,我把卷交給庭長,後來的事情我沒有參與,沒參與的事我就不説了吧?”
肖秘書説:“對,就這樣最好,只談親手辦的事。”
輪到吳科長,又將受理這個案子的過程講了一遍,儘管一再強調只談事,不談觀點,他還是忍不住發了通牢騷:“國家三令五申公安機關不允許參與民事經濟糾紛,法院不願承擔責任的事就往我們公安局推,公安局就該承擔責任?反正我們是跑腿的,領導怎麼定,我們只能怎麼執行,法律、政策再大,也沒有領導的嘴大……”他還要往下説,見秘書長示意他打住,尷尬地笑笑,住了嘴。
秘書長看看錶,説:“還有點時間,省裏的同志還有什麼需要進一步瞭解的情況,可以再向他們問問。”
省裏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肖秘書對秘書長説:“情況這兩個同志談得很清楚了,我們也沒啥再問的,”又對牛、吳二人説:“很感謝你們在百忙中來給我們介紹情況,以後有需要進一步瞭解的事還少不了麻煩你們。”
秘書長説:“那就這樣吧,省裏的同志很忙,下午還要找人談話,上午就到這兒。”
牛剛強跟吳科長起身告辭,省裏的同志很熱情地同他們一一握手,送到門口。
出得門來,吳科長問:“你認識博士王嗎?”
牛剛強説:“認識。”又補充了一句:“不很熟。”
吳科長説:“博士王能量真不小,一潭死水還真讓他攪活了,把省政法委書記都搬出來了。”
牛剛強説:“你怎麼知道是博士王辦的?”
吳科長説:“博士王跟我是哥們,他現在要替程鐵石辦這個案子,你們再偏向銀行可得琢磨琢磨。”
牛剛強心裏好笑,臉上卻裝作不高興:“誰偏向銀行了?你説話怎麼讓人聽着這麼彆扭!”
吳科長説:“你倒不偏不向,可你們法院有人偏心眼,不然把案子移送給我們幹嗎?這不,惹出麻煩了吧!唉,説實話,看着你們往審判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吆喝一聲——開庭了,還像那麼回事兒,實際上,上面咋説你們就得咋辦,法官都是糊弄當事人的,你們跟我們差球不多,甚至還不如我們熱鬧。”
牛剛強讓吳科長的話觸及了心中的隱痛,卻又有些反感,有心頂他兩句,剛剛省裏的人才找到頭上,硬話又説不出口,就説:“行了,我還得接孩子、做飯,先走了。”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
吳科長回到辦公室,找出博士王的通訊地址,撥通了博士王的電話。被壓死的案子又開始啓動,這是重大信息,他急於把這個情況通報給博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