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博士王是被凍醒的,睜開眼一看,天已經大亮,窗户敞開,外面清晨的冷風象侵略者不邀自到,一股勁的灌了進來主人般地四處撒野。被子早已被他蹬到了地板上。他的妻子陶敏就是這個毛病,只要她一起牀,第一件事就是把涼台門和家裏所有的窗户全部打開,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颳風,只要她在家裏,天天如此。
“陶敏,陶敏……”博士王叫了兩聲,不見回答,知道妻子自己打車回孃家了。這又是陶敏的一大特點,只要博士王沒睡醒,她從來不主動叫醒他。她的理由是:他之所以沒醒,説明他需要睡眠,男人貪睡對身體好。過去博士王坐班時,就經常因此而遲到。
知道陶敏已經回去,博士王用腳從地板上勾起被子,準備再睡個回籠覺,又想起黑頭昨天打電話要帶他的一個朋友來,便打消睡意,爬起來,打開電視看每天的早間新聞。新聞沒有能引起博士王關心的內容,總是這個會那個會,這個領導那個領導,博士王感到乏味,便關掉電視起身到衞生間涮洗。他涮洗得很認真,先在下巴和腮幫子抹上男仕牌剃鬚膏,用剃刀刮掉並未長長的胡茬。剃完鬍子,用手反覆摸摸,再對着鏡子細細觀察一番,確信沒有一根殘渣餘孽,才開始刷牙。他刷得很仔細,牙裏牙外,每一道牙縫都刷到位,絕不含糊。洗完臉,他又在臉上抹了一層男用護膚霜,然後又對着鏡子把睡一夜蹭亂了的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才滿意地準備吃早餐。妻子陶敏對他梳洗時的細緻與耐心總是不能理解,説他在梳洗打扮上有女性化傾向,諷刺他一進衞生間就變態。他也有自己的理論,他認為認真梳洗打扮自己是文明人自尊自愛的表現,把自己拾掇得讓自己感覺舒服,讓別人看着感到順眼,才能獲得一天的好心情。為了取悦陶敏,他往往還要加上一句:“誰不願意天天有一種做新郎的感覺呢?”
妻子陶敏已經為他留下了早餐,一杯牛奶,一個烤饅頭,一瓶辣醬。博士王心裏有了一家之主的滿足感,娶陶敏這樣的女人作老婆真不賴,女人味足。吃過早點,回到書房,這間書房以前是女兒的卧室,女兒住校後,博士王便將這裏變成了自己的書房,女兒在家時,他絕不侵權,女兒一走,他便毫不猶豫地侵入。
他準備繼續着手完成他的論文。事實的認定,主要靠證據,而證據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則成了司法審判的關鍵。訴訟雙方向法庭提供的證據,是否具有法律效力,應由法庭予以認定,法律對此沒有也不可能有具體周嚴的規定,這就為審判工作留下了灰色空間。這個空間具有相當寬容的隨意性,這既是對審判人員職業道德、法律意識、執法水平、判斷能力等等綜合素質的考驗,也為某些徇私枉法、貪贓枉法、翫忽職守的行為提供了條件。博士王當初還當律師親自出面代理訴訟時,就遇到這樣一件事:他的當事人出具的被告親筆書寫的字據,經過司法技術鑑定部門的確認,提供到法庭後,竟被法庭以“技術鑑定是未經法庭同意的私人行為”為理由而否定。他心裏明白,這是法庭有意偏袒對方,但卻又無能為力,因為我國現行法律對事實認定出現爭議該怎麼辦,沒有規定,權力完全歸法庭,或者法庭的上級。那場官司一審敗訴,二審時審判長是博士王的校友,對證據重新進行了認定,博士王才反敗為勝。過後,一審錯判的審判員不但未受任何處罰,年底反而當上了副庭長,四處揚言,今後凡是博士王代理的案子都由他審,其挑戰意味十分濃厚。後來博士王常常想,二審時主審此案的審判長如果不是自己的校友,仍然維持原判,他該怎麼辦?至今他對這個課題仍然沒有找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博士王放下手中的筆,點了一支煙,把背緊貼在椅背上,模仿魯迅的架勢,思索着。這篇文章問題的提出、論證的證據已經足夠了,現在最難的是“問題的解決”。而問題的解決顯然不是他所能主導的。但是,作為文章的作者,他不能僅僅把問題攤給讀者了事,一篇完整的論文,不但應該提出問題,還應該提出解決問題的途徑、方法。這也是這篇文章最難設計的地方。文章中提出的問題,並不是博士王獨到的發現或發明,而是現實客觀地擺在那裏,博士王只不過對這些問題進行了系統的歸納、整理,對這些問題生成的原因及危害進行了深一層的分析、論證而已。換句話説,博士王提出的問題大家眼裏看得到、心裏也明白,起碼在法律界是這樣,但迄今為止卻誰也沒法徹底解決它,甚至連個初步的方案都沒有。人大常委會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博士王能解決得了嗎?想到這裏,博士王有些沮喪,心情也陰暗下來。儘管《法制建設週刊》編輯部對博士王的論題很感興趣,多次催稿,許以重酬,博士王還是決定擱筆,起碼要再放一段時間,再給自己留點思考與實踐的時間。也許陶敏説得對,寫這種狗屁文章本身就是浪費生命,還不如寫點偵探、破案、兇殺之類的小説、劇本、或者案例,給人民羣眾枯燥的生活增加點調料,自己也增加點收入來的實惠。
博士王看看錶,已經十二點,這才想起黑頭和他的朋友讓他空等了一個上午。黑頭是個極講信用的人,他不信黑頭會爽約,肯定是臨時有什麼事情耽誤了。他想出去吃飯,又怕黑頭來時家裏沒人,只好撥打電話,讓門前街道的小飯館送一份快餐上來。吃過飯,黑頭仍然未到,連電話也沒打來,博士王爬到牀上睡午覺,他計劃睡醒午覺到女兒寄宿的學校去看看,雖然女兒每週回來一次,但他仍然要每週到學校去看望女兒一次,既是關懷,也是監督。
博士王覺着剛剛睡着,門鈴就響了起來,不由就覺着心裏煩躁。他最討厭別人干擾他的睡眠,這也是陶敏給慣出來的毛病。看看錶,已經下午三點,感覺着才睡着不久,卻已經睡了將近兩個小時,於是煩躁的心情象以為自己丟了錢,回到家卻發現錢包尚在似地歸於平靜。
“誰呀?”他爬起來,懶洋洋地問。
“我,黑頭。”
“你還來呀?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到學校去了,害得我白等了你一個上午。”博士王邊開門邊説。
進得門來,黑頭便給雙方介紹:“這是我程哥,程鐵石,廈門老闆。這位是王哥,姓王,我們都叫他博士王。”
程、王二人握手寒暄時,互相打量着。博士王中等身材,體格健壯,留着板寸頭,紫紅色的國字臉,沒戴眼鏡,看上去不象博士,倒象個體育教練。程鐵石留着分頭,清瘦的臉上架着一副黑邊高度近視眼鏡,怎麼看也不象個經商的老闆,倒象箇中學教師。
兩人在客廳坐定,黑頭忙着泡茶找煙,彷彿他是這家的主人。
程鐵石打量着這間客廳,粗看這間房很普通,細細琢磨,這間房佈置得很有品位。一組沙發擺成了品字形,茶几和矮櫃全是原木粗加工後拼裝起來的,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粗糙,卻給人工營造的環境增加了原野的氣息。房角有一個利用樹根加工而成的花架,上面沒有擺花,卻擺了一個半人高的唐三彩大瓷瓶,瓷瓶裏插放着的畫軸給這間水泥構成的現代建築平添了古香古色的書卷氣。雪白的牆上掛着幾幅字畫,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副龍飛鳳舞的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雪》,初始程鐵石以為這幅字是從書店買的印刷品,再認真瞅瞅才發現不是印刷品,趨到字幅前面仔細觀賞,墨跡仍然散發着淡淡的芬芳,難道這是……真跡?程鐵石難以置信,博士王居然會有老人家手書的真品。
見程鐵石在字幅前面發呆,博士王笑着説:“別研究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咋會給我留下這麼一副墨寶,這是我自個兒仿寫的,又找人裱了一下,還真把你給唬住了,看來你也不是行家。”
程鐵石説:“我還以為是真的呢,你要有這麼一副真品,事兒可就大了。”
博士王得意地説:“要是真品我還會往牆上掛嗎?喜歡老人家的字,練着玩兒,算是仿毛體吧。”
程鐵石坐回,還盯着那幅字不斷端詳,不斷贊好:“雖是仿的,可氣勢、韻味都足,也算得上佳作。”
“不是佳作,是佳仿。”
黑頭給三個人都斟上茶,對程鐵石説:“程哥喜歡,一會走時就拿上,反正是他自個兒寫的,讓他另寫一副就是了。”
博士王笑而不答,程鐵石很尷尬,忙轉了話頭:“我的事黑頭在電話上給您説了吧?現在我的處境很難,回去沒法向單位交待,官司又打不下去,黑頭説您是搞法律的專家,我請您給指指路,我到底該怎麼辦?”
博士王説:“昨天黑頭在電話上提到這件事,電話上説得很簡略,今天你來了最好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談談,指路我不敢當,咱們一塊商量商量。”
當下程鐵石便從如何跟海興的騙子公司談生意、籤合同,如何在銀行開賬號、存款留印鑑,騙子公司如何刻了假印章從銀行把款取走談起,一直談到在海興中級人民法院起訴銀行,法院又如何把案子推到公安局,從起訴至今已經一年,案子壓在公安局沒有結果。在程鐵石訴説的過程中,博士王一句話也不講,只是聽,偶爾喝口茶。程鐵石講完過程後,博士王仍然半晌沒説話,面容十分凝重。
“黑頭,裏屋桌上有橡皮你給我取來,還有刻刀和印泥都帶來。”
黑頭對他家很熟,按博士王的吩咐取來了橡皮、刻刀、印泥。博士王用其中的一塊橡皮很快刻了一枚“程鐵石”的印章,然後蘸上印泥,在一張舊雜誌的空白處拓上了“程鐵石”的印紋,規範的隸書體。然後他又照着印紋在另一塊橡皮上刻了起來,這回他刻得很慢、很細,過了一會兒字刻好了,他又端詳片刻,滿意地蘸上印泥,在剛才的印紋旁又拓上了一枚印紋。
“你倆看看,這兩枚印紋象不象?”
程鐵石跟黑頭拿起印紋,仔細對比一陣,程鐵石説:“象倒是很象,可終究還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我們眼看着你刻的兩枚章子,印了兩個印紋,所以才覺着有差別吧。”
“那你們把兩個印紋重疊起來透光比照一下。”
程鐵石依言將兩枚印紋重疊起來,對着窗外的陽光觀察了片刻説:“兩個印紋上的字不能重疊,筆劃的角度、長短一對照就可以看出不同。”
博士王説:“我這麼做是想讓你們知道,即便是同一個人照自己刻制的印章再刻一枚,也不可能完全一樣,況且騙子不可能找到原來為你刻章的人再刻一枚。”
程鐵石我:“我的章是在廈門刻的,騙子當然不可能找同一個人仿刻。”
“那麼,”博士王接着説:“騙子只能找另外的人照你的印紋偽造,兩個人刻的章子差別只會更大,銀行如果按驗章程序比照,不可能辨不出真偽。”博士王喝口茶,下結論似地説:“那銀行為什麼會把款付出去呢?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銀行職員嚴重瀆職,付款時根本沒有核對印章,二是銀行內有人跟騙子事先勾結,惡意串通。”
“肯定是這麼回事,問題是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黑頭有些發急,程鐵石瞪他一眼,靜等着博士王往下説。
博士王又問程鐵石:“你的印紋怎麼到了騙子手裏的?沒有印紋做樣本,這假章也沒法刻。”
程鐵石説:“這事法庭已經查清了,據騙子公司的出納員證實,我預留的印鑑卡銀行的業務科長汪伯倫給騙子公司出納一份,這個出納給了騙子。”
“這就對了,看來這個案子內外惡意串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我們就告銀行內外勾結詐騙錢財。”
博士王對黑頭説:“別胡扯,你的證據呢?”
黑頭説:“剛才講的那些不就是證據嗎?”
“屁證據,我們講的這些只是推斷,到法庭上一文不值,這個案子只要不抓住騙子,或者銀行的人主動交待,永遠無法定他的惡意串通罪過。”
見程鐵石和黑頭有些垂頭喪氣,博士王説:“程鐵石走的路是對的,以追究銀行侵權的民事責任起訴銀行,就算銀行惡意串通的證據不足,但他們的過失是顯而易見、證據充分的,根據《民法通則》、《商業銀行法》、《票據法》,銀行都得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可惜王哥你不是法官。”
博士王笑笑説:“你明知我不是法官,你還來找我幹嗎?”又問程鐵石:“一審你請律師了嗎?”
程鐵石告訴了他請的律師的名字,博士王又問他的律師有什麼建議或意見,程鐵石沮喪地説:“他也束手無策,只説讓我告,我告了一圈毫無作用。”
博士王説:“你這個案子法院沒法判,判你勝訴,銀行和當地方方面面的關係勢力面前不好交待。判你敗訴,你肯定不服,要上訴、上告,弄不好一審法院會丟醜,所以他們這一着棋很高明,也很毒辣。他們這麼做,不是他們一家説了就算,公安局也不會傻乎乎接這個燙手的熱地瓜,這中間是肯定還有更高一層的人點頭、協調,背景肯定很複雜。你上告,這是對的,也不會毫無作用,但泛泛地反應推不動這盤磨,主要是力度不夠。”
“那您看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這次是程鐵石誠心誠意地請教。
博士王説:“你這個案子主審是誰?”
“牛剛強!”
“這個人還不錯,怎麼辦這種事?”聽口氣博士王同牛剛強挺熟,程鐵石心裏踏實了一點。
“這樣吧,你們先等幾天,我把整個背景情況摸摸,情況摸透了咱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辦。”
目前也只好這樣,告辭出門時,博士王摘下牆上的《沁園春·雪》捲起,又在外面包了層報紙,遞給程鐵石:“喜歡就送你。”程鐵石還要客氣,博士王説:“就象黑頭説的,我再寫一幅不就得了,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
恭敬不如從命,程鐵石只好收下這幅仿毛體的作品。
送走程鐵石、黑頭,博士王拎上頭盔下樓,騎上摩托車飛馳電掣地朝女兒的學校奔去,現在五點,本來應留程鐵石跟黑頭吃頓飯,可他不願取消看望女兒的計劃,趕到學校還來得及領女兒到校外的飯館搓一頓,那個丫頭就是嘴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