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破釜沉舟,”“破釜沉舟”……程鐵石躺在鋪上無意識地反覆唸叨這幾個字。他雖然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也確實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但他同時也悲哀地發現,他自己並沒有破釜沉舟的本錢。黑頭已經約好明天一早在博士王家中見面,但程鐵石對這次會見並不抱又太大的希望,他知道這個案子絕對不是一個律師所能解決得了的,不管這個律師是不是博士。
朦朧入睡的黑頭突然從牀上翻身坐起:“程哥,你説什麼?”
程實醒悟自己把“破釜沉舟”四個字念出了聲,咧嘴苦笑:“我沒説啥,可能是電視機把你吵着了,你睡吧,我把電視關了。”
黑頭沒有再睡,下地穿上拖鞋,到廁所撒了泡尿,回來又抽煙、喝茶。
程鐵石仰躺在鋪上,思緒就彷彿雷雨來臨前的烏雲在大腦裏翻騰滾動,牽連着胸口也發悶、發脹。這次離家已經快一年了,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剛才妻子來電話,問他能不能回家過節,他説要看看事情的進展,不敢肯定回不回。其實他心裏清楚,自己肯定回不去。女兒娟娟要跟他講話,剛剛説了一句:“爸爸我想你,你啥時候回來……”就哭了起來。程鐵石也心酸的無法再講,強忍着眼淚跟女兒説了幾句好好學習,聽媽媽的話之類的話,便扔下了話筒。
從起訴開始,他就做好了敗訴的思想準備。對方是銀行,一頭用金錢堆積起來的巨獸,又是在當地的法院打官司,儘管事實清楚,法律也有明確的規定,但銀行在當地的實力和當地官僚機構的地方保護主義傾向完全有可能使法律的天平失衡,這並不是沒有先例。敗訴並不可怕,他還可以上訴,上訴不成他還可以到最高人民法院申訴,到檢察院申請抗訴……只要他有毅力、決心,他相信終有勝利的時候。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法院在拖了將近半年之後,突然通知他將此案“移送”給了公安局。這實際上是讓銀行不判而勝。這一着比直接判他敗訴更毒,讓他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他在這個城市奔波了一年之久,申辯、告狀、上訪……迄今為止,這一切努力都在這座城市的冷漠面前成了毫無結果的徒勞,就如同肥皂泡碰撞在岩石上,不留任何痕跡。
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活活憋死在這塊冰冷的土地上?或者乾脆象黑頭説的那樣,給他來個玉石俱焚?一股邪火此時從他的心頭直衝顱頂,太陽穴也一跳一跳地漲痛。想想那位陰險歹毒的行長,狼狽為奸為虎作倀的科長,法院裏那些貪贓枉法的當權者,還有為了謀財而不惜毀掉別人一生的騙子,再想想有家難歸前途渺茫的自己跟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的妻子、女兒,程鐵石心裏象是有一團烈火在熬煎,他真想把那些人一刀一刀地零剮碎割。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理解了那些明知殺人要償命卻還要去殺人的人,不能否認,有時殺人也確實是被逼出來的,殺人在某些情況下,不過是擺脱困境的一種極端方式而已。程鐵石自己沒有覺察到,內心的激烈反應令他滿面漲紅,青筋繃起,拳頭也攥出了汗水。
“程哥,別胡思亂想了,睡不着出去轉轉,這樣非得悶出病來。”黑頭見程鐵石呆呆地對着電視機視而不見,面目陰晴不定,喘息也忽促忽緩,知道他內心又在承受煎熬,便勸他出去散散心。
程鐵石説:“太晚了,還是老老實實在房間裏待著吧。”
黑頭玩弄着槍式打火機,心裏也非常鬱悶。程鐵石所處的困境、他在困境中所遭受的痛苦,黑頭都能瞭解。但是他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即便他想全力以赴地幫助程鐵石,卻也是老虎吃天無處下嘴。看着程鐵石受苦受難自己卻一點沒有辦法,比他自己受苦還難受。反而,程鐵石身上散發的那種鬱悶、愁苦的氛圍令他也越來越感到心情煩躁、壓抑,有一種呼吸不暢的窒息感。他覺得這間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象一座墳墓,墳墓裏面埋着他們兩個活人。
“不行,我得出去走走,透透氣。”黑頭説罷,穿上衣服,臨出門又對程鐵石説:“回來我給你帶點吃的吧?”
程鐵石搖搖頭,黑頭便拉上了房門,跟旅館的門衞打了個招呼,晃晃悠悠地來到街上。
更深夜靜,街上的行人依然絡繹不絕,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在夜空裏拋着勾魂的媚眼,不時有尋歡作樂的跑調的歌聲跟刺耳的笑聲穿過歌廳、舞廳的門窗污染着空間。黑頭點燃一支煙,朝最熱鬧的地方走。路邊人行道上的小攤販點着一盞盞電石燈,可憐巴巴地盯着路人,企盼有人光顧他們的攤子。
黑頭逛着夜市,心裏卻還惦記着程鐵石。程鐵石在他的生命中佔據的份量不輕,他不能不惦記他。
程鐵石比黑頭大八歲,過去兩家是鄰居,從小黑頭就把程鐵石叫程哥。黑頭五歲那年,母親患腦溢血突然去世,父親白天上班,黑頭沒人照顧,就成了程鐵石家的編外成員,每天中午程鐵石的母親要給黑頭供一頓飯。程鐵石比黑頭大的多,玩不到一塊兒,黑頭常常象個小尾巴綴在程鐵石的後邊,程鐵石嫌他礙手礙腳,總想甩開他,在黑頭的印象裏,童年的他同程鐵石的關係,就是在這種跟於甩的鬥爭中度過的。至今在他的記憶裏,仍然清晰的是那一次程鐵石跟同學約好放學後到三里外的河裏游泳,黑頭死纏活賴要跟着去,程鐵石就是不願意帶他,攆又攆不走,趕又趕不動,程鐵石氣得要揍他,手剛舉起來,他大嘴一咧哭了起來,程鐵石只好用袖口給他抹眼淚擦鼻涕,哄得他不哭了,程鐵石説:“你轉過頭,閉上眼,我喊三個數你能抓住我我就帶你去。”
他乖乖地轉過身閉上眼,等着程鐵石數數。左等右等不見動靜,他又不敢睜眼,怕程鐵石説他玩賴,更不帶他下河游泳。直到他的腿站酸了,眼閉困了,實在熬不住睜開眼睛四處看看,程鐵石跟他的同學們早已經不知去向。他又惱又恨,跑回去就把程鐵石放學到河裏游泳的事告訴了程鐵石的媽媽。他知道,小孩到河裏游泳是家長絕對禁止的。因為那條河每年都要淹死人,傳説被淹死的人就變成了水鬼,要拖人下水給自己當替身才能託生。程鐵石的媽媽一聽到黑頭説程鐵石跑到河裏面游泳去了,扔下正準備下鍋的麪條,立即飛奔而去,很快就揪着程鐵石的耳朵勝利凱旋。結果,程鐵石實實在在地飽嘗了一頓皮帶炒肉,並被罰洗碗刷鍋三天。事後,程鐵石説他是“小甫志高”,他不懂得“甫志高”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從那以後程鐵石更不愛搭理他,他只好去找跟他年齡相差不多的孩子玩耍。
黑頭從小就是個脾氣倔強的孩子,程鐵石不帶他到河裏游泳,他就偏偏要去,那一天下午放學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到了河邊,遠處有一夥孩子在河水裏撲騰,他三下兩下扒光衣裳就一腦袋鑽進了河裏。北方的氣候,温差極大,岸上烈日炎炎,水中卻冰涼刺骨,他一跳進河裏馬上開始抽筋,河水也象那些高年級的壞小子一樣欺負他,拼命的往他的嘴裏、鼻孔裏灌,剛開始他還手舞足蹈地掙扎,很快便失去了意識。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俯卧在程鐵石的膝蓋上,非常狼狽地嘔吐着混濁腥臭的河水,別人告訴他,多虧程鐵石拼了命的救他,不然這會兒他就已經成為一具屍體了。對程鐵石救他一命的事情黑頭並不特別感激,對他來説,程鐵石救他本身就是應當應分的事情,哪有當弟弟的遇到危險當哥的袖手旁觀呢?真正讓他對程鐵石感激又敬佩的是,這件事情程鐵石回去後沒有對任何人説過,就象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似的。如果當時程鐵石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黑頭的爸爸,一頓疼痛難忍的皮帶炒肉黑頭是必然要品嚐的。
再後來,程鐵石結婚成家,黑頭到工廠當了工人,不久又出了那件事入獄服刑,其間程鐵石還到監獄來看過他幾次,等到黑頭服滿八年徒刑從監獄出來的時候,程鐵石一家三口卻早已遷到了東南沿海的開放城市,黑頭就跟他失去了聯繫。半年前,黑頭在海興辦了點貨,等公共汽車的時候,看到等車的人中有個人象極了程鐵石,剛開始他還不敢認,試探着向程鐵石借火點煙,程鐵石倒認出了他,喊了他一聲“黑頭”,兩個人才重逢了。知道了程鐵石的遭遇之後,黑頭就開始陪伴他的左右。雖然幫不上大忙,起碼可以保證他的安全,閒暇時間也有人陪着説説話。
六
“嘿,牛哥,你猜猜誰在八號包廂?”小許從衞生間回來,興沖沖象發現新大陸似地邊系褲帶邊問牛剛強。
牛剛強説:“你先把車庫門關好,注意點禮貌,你沒見這幾位小姐臉都紅了。”
小許把庫門扣好,斜掃了一眼作陪的小姐,:“這裏的小姐都見過大世面,臉紅是精神煥發,對不對?”小姐們故作嬌羞地嬉笑。
小許扒到牛剛強耳邊小聲而又肯定地説:“何庭長!”
牛剛強不以為然:“那有什麼,我早就知道他是這裏的常客。”
“您猜還有誰?”
“總不會是院長他老人家也來了吧?”他們的院長是個正經老頭,決然不會到這種聲色場合來,連別人請他吃頓飯他都從來不敢應諾,牛剛強所以故意這麼説。
“是那家銀行的汪科長,汪伯倫,你還記得吧?還有天地律師事務所的老薑,這下你明白怎麼回事了吧?”
牛剛強自然明白,法院的庭長、被告和被告的第一代理人聚到ktv包廂裏能幹什麼,還用研究嗎?
“那個案子不是已經移送出去快半年了嗎?他們還湊合在一起搗什麼鬼?難道辦案真辦出感情了?”小許撓撓頭皮,作了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提起這件事牛剛強就憋氣。案子開庭後,因為被告是銀行,院裏很重視,多次聽取合議庭的審理彙報。作為此案的主辦人、審判長,牛剛強在每次議案時都將掌握證據、事實認定和審理過程中的問題原原本本向庭長、院長彙報。合議庭的意見也基本一致,認定銀行應承擔民事責任,賠償原告程鐵石的本金及利息。後來院裏突然對這個案子不感興趣了,合議意見報到庭長那裏如石沉大海,一壓兩個月沒有消息,原告程鐵石天天來催,牛剛強找何庭長問了幾次,何庭長説案子還要再向院長彙報一次,這個案子關係重大,院長事先要點頭,説不定還要上審判委員會。
又過了一段時間,何庭長突然把牛剛強叫去,通知他院裏已經定了,因為這筆款是被騙跑的,所以應該移送給公安局處理。牛剛強當時就渾身上下不舒服,他是該案的主辦人,討論案子居然不讓他參加,而且完全甩開合議庭,由院長和庭長直接拍板把案子推給了公安局。一種被作弄的屈辱感令牛剛強失去了往日的理智,他質問何庭長:“討論案子不讓承辦人蔘加,有這麼辦事的嗎?”
何庭長推了推胖臉上的黑框眼鏡,慢條斯理地説:“參加不參加還不是一回事?案情都清清楚楚的,你也別多想,領導咋定咱咋辦,就算你參加會了,領導定了讓移送,你能不送嗎?”
牛剛強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説什麼也是白説,只好強嚥下這口氣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銀行作為被告,事實上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而且贏得更徹底,原告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坐在辦公室裏,看到衣架上掛着頂着國徽的大沿帽和綴着天平標誌的制服,牛剛強覺得自己是一個受人愚弄的大傻瓜。從那以後,每當開庭,頭頂國徽肩扛天平高高在上坐在審判席上的牛剛強,總有一種當演員的虛假感,有時又覺着自己象被無形的線操縱的木偶,他真怕這種感覺會毀了他的事業,乃至人生。作為法官,決不允許象演員那樣做戲,但他又擺脱不了這種感覺、這種沉澱在他心靈深處的陰影。
保險公司作東的業務科長看到氣氛有些沉悶,便吆喝着陪舞的小姐又是點歌、又是斟酒,一心要把情緒調動起來,可是牛剛強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昂揚不起來。
小許推推牛剛強身旁的小姐:“快,陪這位大哥唱個夫妻雙雙把家還。”又對牛剛強説:“牛哥,別那麼喪氣,不就是一樁案子嗎?你我都不是庭長,更不是院長,咱們盡職盡責就行了,問心無愧就行了,該怎麼活着就怎麼活。”
小許的話讓牛剛強心裏更煩,可是又不好太露,掃了大家的興。再者自己終究是陪客,何必因為自己的不快而弄的人家也不高興呢?於是打起精神調整情緒,強裝笑臉,端起面前的酒杯,故作豪爽狀:“對,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乾杯!”在他的號召下,在座的男男女女紛紛飲乾了杯中的啤酒,這時電視屏幕上恰恰出現了“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曲目,保險公司的業務科長故作興奮地喊:“哈,這是小姐專為牛法官點的,你倆好好合作一番,來,掌聲鼓勵。”
牛剛強説:“你們先唱,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誰也沒有理由阻止他拉屎撒尿,小許説:“方便完了回來補課。”牛剛強裝作內急,邊點頭答應,邊匆匆跑出了包廂,身後傳來了小許粗啞的歌聲:“樹上的鳥兒……”
牛剛強到衞生間對着小便池狠狠哧了一陣,又來到八號包廂的小窗口朝裏面窺視,何庭長正抱着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嘴對着女人的耳朵講着什麼,天地律師事務所的主任老薑正和另一位小姐勾肩搭背地唱着一首“愛你愛到骨頭裏”。
牛剛強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這些人的興高采烈,無疑是對他的嘲弄和取笑,再在這裏呆下去他肯定會做出自己也難以預料的事,便拖着沉重的腳步朝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