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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剛開始總有些怕的嗎?後來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開錄音,遺憾剛才沒錄上。

    “不。我從見第一個死人就不害怕。我沒覺得死與不死有什麼大變化。還是那個人,不過是從我這兒到我奶奶那兒去了。”她的語調蒼涼。

    “你碰到鬧鬼嗎?這院落這麼大,下雨的時候,颳風的時候,半夜的時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可曾有過異樣?”我忍不住問。這兩年神秘文化盛行,這是最有傳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積,積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隨着時間的推移,熱必更加擁擠

    “沒有,”她很肯定地説,“哎,你等等!”她叫起來,“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次那是一年中秋節,沒有月亮,冷雨瀟瀟。前一天,剛死五個人。我們這裏雖説常死人。但一天死了這麼多人的時候,也少見。夜裏,我一個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這是個團圓的日子,那五個人卻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這裏,院子裏壞了很長時間的路燈突然亮了,整個院落如同白晝,在太明亮的地方,你會看到許多影子象蚊蟲似的飄動。我還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齊大夫睡眼惺鬆地走出來。齊大夫醫術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歡他。齊大夫説小白你還挺能幹的,這燈壞了好長時間老説修沒修,今天晚上又是風又是雨的,你一個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説,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這兒,鞋還是乾的呢齊大夫説,這燈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麼也沒説。我們就靜靜地看着院子,沒有絲毫的恐懼,好象在看皮影戲。

    是他們來了。齊大夫説。

    我説,是。

    都來了。還真一個都不少。齊大夫説。

    我説,都那麼歲數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們在跳舞。齊大夫説。

    我説,以後人再多了,這個院子怕擱不下了。

    魂靈不佔地方。齊大夫説。

    你害怕嗎?他又説。

    我説,不害怕。

    他説,你這娃娃膽還挺大。

    我説,我從前也不認識他們。從老家大老遠地跑到京城來服侍他們,這是緣分。在最後的日子裏,我呆在他們身邊的時間,比他們的兒女多多了。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心裏沒鬼。鬼也是講理的。您看,它們要來,怕嚇了我,還先把燈給開了。不起他們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時候,燈又突然熄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這是它們最後離開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過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裏了,要撿回來。你要不問,我倒忘了。

    遠處有人喊:“小白,4牀又打了屎醬啦。”

    “就來。”她要走。

    她邊跑邊説:“以後我想當醫生。不但服侍他們,還給他們治病。這樣他們就會對我奶奶説,你那個小白孫女越發出息了。只是不知道當不當得上?這裏面有個户口問題。”

    真希望哪個有權有勢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夥,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賢淑的妻子,人間也多了懸壺濟世的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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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天,我見到了齊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該如何鑑定,齊大夫是那種很開朗的臉形

    我已發現,臨終關懷醫院裏的工作人員長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長挑的時候就根據了某種面相原理,還是這種慈善事業幹久了,人就自然顯出佛相。

    我把這感覺同齊大夫説了。他説:“你要是想聽真話,就把你兜裏那架小機器關了!

    我服從了,説:“你怎麼知道的?”

    他説:“因為你不記筆記。”

    我掏出紙筆説:“現在只好手工操作。聽説你很愛你的工作?”

    他説:“誰給我造謠?我根本就不愛我現在的工作!我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在這裏工作沒有絲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們進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活兒着出去你千方百計延續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兒,家屬還嫌你羅嗦。臨終關懷醫院是正經醫生的地獄。這是那些波波媽媽的慈善家施捨愛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醫學風馬牛不相及。我正在託人,走後門,必要時送禮,爭取早一天離開。”

    我一時窘住,搭訕着説:“聽説你對病人挺好,大家喜歡。”

    他冷笑道:“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們有什麼要求我都設法滿足這不是醫生該乾的活兒,是高級男傭。這些人根本沒有必要救治,作為社會的人,他們已毫無價值。比如哪一個大字不識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躍進時拐着小腳當了幾年工人,就吃了幾十年的公費醫療。累計藥費十萬元以上。這種人,留有何用?她對人類最後的貢獻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個用處就是對家庭的貢獻。這些人,風燭殘年,徒然消費,傳統

    我一時窘住,搭訕着説:“聽説你對病人挺好,大家喜歡。”

    他冷笑道:“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們有什麼要求我都設法滿足這不是醫生該乾的活兒,是高級男傭。這些人根本沒有必要救治,作為社會的人,他們已毫無價值。比如哪一個大字不識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躍進時拐着小腳當了幾年工人,就吃了幾十年的公費醫療。累計藥費十萬元以上。這種人,留有何用?她對人類最後的貢獻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個用處就是對家庭的貢獻。這些人,風燭殘年,徒然消費,傳統的孝道壓得子女抬不起頭來。非得把孩子們肥的拖瘦,瘦的拖幹,一户户家徒四壁彈盡糧絕,賣了冰箱賣彩電,家家負債才算孝順嗎?該死的就讓他死好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為什麼人們歌頌大自然的秋天卻不歌頌死亡?秋天就是集體死亡!死有什麼?從這個星球誕生到今天,已經死過無數的人。在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背後,都站着四十個死人。生命是一條無盡的鏈條,在太陽下閃爍的那一截就是生,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個環,沒有截然的區別。不必看得那麼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對世界沒有任何影響。中國現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誕生於本世紀的初葉,他們缺乏科學死亡的教養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遺囑,安樂死,絕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膽略。”

    他突然停頓。

    這是醫生辦公室,成堆的病歷攤在他面前,鋁製病歷夾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輝。

    “也許,我不該對你説這些。畢竟他們是可憐的。”他很疲倦地説。

    我説:“你是死亡學説裏的陽剛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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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正交談話,有人通知,英國的臨終關懷醫學專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參觀,請齊大夫陪同。

    我説:“我可以聽聽嗎?”

    齊大夫説:“你英語聽力如何?”

    我説:“湊合。”

    他説:“聽不懂的地方,我會給你翻譯的。”

    我們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鬍子,象土匪出沒的密林。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無法猜測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額裏,想的是什麼。

    “每逢有外國人蔘觀,我都很氣餒,很自卑。我們太窮,太簡陋了。”齊大夫彷彿無意地擋住一幅晾曬的牀單。牀單上有一片污黃。

    英國人穿着極為考究的暗色條紋西服,用極為蹩腳的中文説了句“你們好”之後,沉默地隨同我們參觀病房。質量很好的牛皮鞋,將古老而皸裂的青磚地踏出咯吱聲。

    他輕聲嘟囔了句:“HSPICECARE。”

    齊大夫剛要譯,我會意地點點頭。

    HSPICECARE——一個古老的詞彙,發源於中世紀的歐洲。用今天的話來説,招待所之意。那時候,許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們到達哥特建築教學的巨大尖頂之下,早已貧病交加。惟有虔誠疲憊的心還在微弱跳動。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學邊搭一間小房,收留他們。無償地為他們治病,提供飲食服務。一些香客歇息後,又繼續他們漫長的朝聖路了。一些就在這個宗教的慈善機構裏安詳地死去了。

    HSPICECARE經過許多年的演變,無數志願服務者用自己温暖的雙手,撫慰了瀕死的苦難的人們。成為可憐的人生旅途最後一處燃有篝火的驛站。

    1967年,英國的難能桑德斯女士在倫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現代化的臨終關懷機構——聖克里斯多弗臨終關懷醫院。

    臨終關懷事業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為中國最權威的辭書——《辭海》,至今沒有收錄“臨終關懷”這一辭條。人們只知道臨終是一個極端痛苦孤獨的時刻,和關懷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們推開一間病房,燻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嗆得英國人打了一個噴嚏。太突如其來,紳士來不及掏出手絹,於是我們看到白種人的粉紅色潔淨的上膛。

    “喏!帶香味的煙霧會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們的國家裏,驅除病房內的異味,應該用鮮花。”詹姆斯博士説。

    我們未置可否。鮮花,當然好。可是我們買不起。子女們會用買鮮花的錢去買鮮王漿

    齊大夫説:“東方的逝者喜歡這種神秘的味道,給人一種成仙的感覺。臨終關懷醫院裏一切以病人的要求為第一,所以我們薰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裏有一張牀。只有一第牀的房間叫“高間”——高級房間之意。同高幹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錢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沒有躺在病牀上,仰在沙發上痛苦地呻吟。他的雙腿纏滿繃帶,疼痛把他的臉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麼病?”詹姆斯博士問。

    “雙下肢動脈閉鎖合併感染。”齊大夫答。

    我知道這是一種極為痛苦的病症,甚過癌症。

    “為什麼不用鎮痛劑?”博士不解地問。

    “用了。”隨行的護士説。

    “可病人還在痛。”博士惱火地説。

    “鎮痛劑每四小時應用一次。上次的藥效已經消失,下次的時間還未到。”護士耐心地解釋,心想堂堂醫學博士,怎麼連常識都不懂。

    “他多大年紀了?”博士問。

    “89歲了。”旁邊一位家屬説。

    老人知道是在説他,突然用尖鋭的聲音驚叫起來:“我為什麼還不死啊?為什麼!老天!求求他們,讓我死了吧!人要走,怎麼這麼難!孝順的孩子們,幫我一把,讓我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結實!你們要是給我買件結實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頭了……”涕淚縱橫。

    齊大夫顧不得翻譯,問家屬:“怎麼回事?”

    家屬説:“老爺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尋死,我們時刻看着,不敢讓他夠上一點帶尖帶鈎的東西。剛才他疼得實在受不住,趁我上廁所的時間,從沙發上爬起來要上吊。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來就得疼暈過去。他哪有繩啊,就把秋衣脱下來挽了個扣,搭在晾衣服的鐵絲上了。要不怎麼説老爺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掛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齊大夫不情願地把話翻給詹姆斯博士。補充説:“幸好沒受其它傷。”

    “可是病人很恐懼,你們看不出來嗎?”詹姆斯博士憤怒了,“臨終的人並不是恐懼死亡,他們只是恐懼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們為什麼不長程足量地使用鎮痛劑,保證他們毫無痛苦地走向永恆?在我們的國度裏,病人一旦被確認患了不可逆轉的疾病並伴有刻骨銘心的疼痛時,臨終關懷醫院將無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鎮痛劑怕他成癮吧?他已經89歲了,絕不會活着走出這間病室。你們為什麼不讓他舒適?要是在我們的國家裏,他每天會得到300片以上的鹽酸嗎啡,他會覺不出任何疼痛。我們還有更先進的止痛膏藥。敷在患處,保證72小時不痛。我的國家,是劇痛者的天堂!”他氣咻咻地吐着氣。

    齊大夫對我説:“他有什麼權力對我們指手劃腳的?”説完又長嘆一口氣。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語錄,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

    我説:“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們的麻醉性鎮痛劑使用非常嚴格。例如嗎啡,要經過幾級機構批准。每一片都要登記在案。”齊大夫鄭重解説。

    “我可以知道一下貴國麻醉鎮痛劑的產量嗎?”博士的藍眼珠很專注。

    “當然可以。”齊大夫報出一個數字。

    “準確嗎?”博士充滿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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