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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這幾句話並不痴呆啊?很邏輯,很完整。”我輕聲對院長説。

    “老人們也很要強。他們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現表現。剛才這幾句話,把她一天的精氣神都耗竭了,咱們走後,得昏睡一整天。她還記得我是院長,一個勁地説醫生護士的好話。挺可愛的。”

    “您是説,她在痴呆之中,還記得討好別人?”我説。

    “是啊。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個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該怎麼過活。別的都忘了,這個不會忘。她到最後一口氣都還記着自己見什麼人説什麼話。”院長説。

    我們一間間屋子走過去,瀕死的人是那麼地相似。極端瘦弱,極端淡漠。在這個過程中,你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辦公室,院長説:“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活着出去的人嗎?我想起來了,有一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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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他華貴的變色鏡由於屋內昏暗的光線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象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乾燥地敞着唇。院長回答説:“沒有,還沒有。”

    院長回答説:“沒有,還沒有。”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相似的過程使院長先不好意思,搶先説。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夥子問。好象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臉稀薄的紅了。

    “不知道。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時候下雨。”院長鳥瞰着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長覺得自己足有幾百歲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將要死去的人老,比他們的子女更要老上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驗的了。”年輕人固執地説。他平日沒有説過這麼多的話。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説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醫院有些經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規律的,比如月份減三加七。但死沒有。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徵都正常。就是説,她雖然是架舊馬車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等着吧。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長很體諒面前的年輕人。當家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來以後,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一種親屬關係。

    “等到什麼時候?”小夥子急切地問。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來。眼睛會象塗了油似的發亮,説話充滿感情。假如你的母親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她會突然説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得好,會聽見很遙遠的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依我們無數次的經驗,從那時候起,大約還有一天的時間。”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夥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迴光返照。”“可是我剛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叫她,搖她,她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把睫毛閃了一下。”小夥子失望地説。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別埋怨她,她只有這麼多的勁,全使出來,只能動一動睫毛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塊股肉,距大腦最近又最輕巧。它是人類隨意活動最後的屏障。”院長解釋。

    “院長。不要同我説我老了以後的事情,我不願意聽這個。我會老,我們每個人都會老。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乾點事。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結局,沒有必要説來説去。我們的道德總是太注意結局而忽視過程。我還沒有向您介紹過我自己……”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牀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在英語裏博士和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親把我培養成博士的。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以為豪的一件事。這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星期以後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小夥子把一大攤東西鋪在桌面上,棕色的護照象一大塊巧克力餅,斜插其中。

    院長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一星半點,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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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面都噴着税務局的字樣。税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炮的機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錢,哪裏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後,悠閒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買了一把新鮮的小白菜之後,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台不?貼壁紙不?打傢俱不?

    橋畔的小工麋集過來,手裏揚着光潔的木板。

    不打傢俱。光修。還油。幹不?院長説。

    這是個苦活。看這半老太太的模樣,家裏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着,漸漸散去。只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僱他就得幹掏飯錢。他説,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濃淡不勻,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郁的褐黃處。躺着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的鑰匙鏈,上面只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院長説。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遲了行期。再推下去,法蘭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小夥子憂愁地説。

    院長頻頻地點着頭。這並不説明她贊成你,只是證明她很注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夥子懇切地説。

    “我們當然很願意幫助你。關於你母親的後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那麼單位也行。”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是説你的單位。”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那麼就朋友吧。雖説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你請你要好的朋友來一下,同我們取得聯繫。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後事,我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給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説。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我的心靈揹負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坎我拿哪一國的綠卡,成了哪一國的華裔,我的靈魂都會不安。骨子裏我永遠是一箇中國人,有一套中國人的神經系統。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只能在我的懷裏死去。其它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可是那該怎麼辦?你是知道的,我們這裏是不做安樂死的。”

    曾經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對院長説:“人就交給你們了。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醫護人員顧不得説別的,先把人攙到牀上去。一走動,癌被觸醒了?鮮血順着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隻鞋。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着,腐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燻得象停屍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大夥好。大熱的天,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裏飛,紅頭綠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得了。”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凌邊説。

    院長説:“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假如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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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療只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多少次,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醫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只是病的跑馬場。我的意志已經走到盡頭。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經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幫助我,結束生命。

    那位醫生冷靜地説,女士,您剛才談論的問題,應該去問您的丈夫。作為您的保鍵醫生,我只能告訴您,您對病的瞭解和預後判斷,都是正確的。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現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生,傳達出毅力。

    我已經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説的是現在。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個多麼膽小的人啊!

    您是説,要我幫助你殺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後給您帶來麻煩。你只請求您告訴我應當怎樣做。它最好簡單實用,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只消輕輕一彈,一切就結束了您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雖然決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後的關頭會手忙腳亂。我的意志不會動搖,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抖。所以,那裝置力求百發百中。

    還有最後一條……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説,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可以拒絕。就這我已感激不盡。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醜陋。

    女士,您讓我想一想。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它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但這一切,需要手續。

    我現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是您説得很對,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書面文件。在最後的時刻,我指的是那個時候……女病人望着遠方,好象那裏翱翔着一隻鷹。

    醫生微頷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我們篤愛一生,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謝謝您了,醫生!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感情,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物質上。這是您為我做得最後也是最好的治療。

    我不是為了錢才決定幫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氣。

    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類似兒童玩的彈弓。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只要輕輕一撳就會有一支鋒得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它攜帶着劇毒藥液,可在幾秒鐘內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氣中浮動着毛茸茸的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着濕潤的嵐氣,白樺林顯出幽藍的色澤。

    醫生和丈夫隨着女人走。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無論她到什麼地方,他們都只能跟隨。

    就這裏吧。女人如釋重負地説。她的肌體已經十分虛弱,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操縱小彈弓。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斜傾的陽光象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白樺樹幹象剛出海的刀魚,閃着銀白鱗光。嫩葉象羽毛似的搖曳着,彷彿要脱離柔韌的樹枝飛昇。

    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一切都重新開始。他滿懷希望地説。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她説,當第一次把這裏當做最後的安息地時,我也動搖了。決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間頻頻發作的劇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只服從病魔。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還來得及。我現在還有力量為自己劃一個圓圓的句號,掙一個體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勝利者。好了,開始吧,我摯愛的人們。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醫生。

    她對丈夫説,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陪我走到盡頭。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讓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你們倆往東方去吧,那個角落裏生長着美麗的孔雀杉。你們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綠雲一般的枝葉。五分鐘以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是吧?醫生?您説過這麼長時間就足夠了。

    她天真地望着醫生。

    是的。足夠了。醫生乾巴巴地説。

    再見了!不,我應該説,永別了!女人優雅地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象伐去樹冠的木樁,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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