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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時代

    學校要搬入地下城了,我們是第一批入城的居民。校車鑽進了一個高大的隧洞,隧洞成不大的坡度向地下延伸。走了有半個鐘頭,我們被告之已入城了,可車窗外哪有城市的樣子?只看到不斷掠過的錯綜複雜的支洞和洞壁上無數的密封門,在高高洞頂一排泛光燈下,一切都呈單調的金屬藍色。想到後半生的大部分時光都要在這個世界中度過,我們不禁黯然神傷。

    “原始人就住洞裏,我們又住洞裏了。”靈兒低聲説,這話還是讓小星老師聽見了。

    “沒有辦法的,孩子們,地面的環境很快就要變得很可怕很可怕,那時,冷的時候,吐一口唾沫,還沒掉到地上呢,就凍成小冰塊兒了;熱的時候,再吐一口唾沫,還沒掉到地上,就變成蒸汽了!”

    “冷我知道,因為地球離太陽越來越遠了;可為什麼還會熱呢?”同車的一個低年級的小娃娃問。

    “笨,沒學過變軌加速嗎?”我沒好氣地説。

    “沒有。”

    靈兒耐心地解釋起來,好像是為了分散剛才的悲傷。“是這樣:跟你想的不同,地球發動機沒那麼大勁兒,它只能給地球很小的加速度,不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出太陽軌道,在地球離開太陽前,還要繞着它轉15個圈呢!在這15個圈中地球慢慢加速。

    現在,地球繞太陽轉着一個挺圓的圈兒,可它的速度越快呢,這圈就越扁,越快越扁越快越扁,太陽越來越移到這個扁圈的一邊兒,所以後來,地球有時離太陽會很遠很遠,當然冷了……”

    “可……還是不對!地球到最遠的地方是很冷,可在扁圈的另一頭兒,它離太陽……嗯,我想想,按軌道動力學,還是現在這麼近啊,怎麼會更熱呢?”

    真是個小天才,記憶遺傳技術使這樣的小娃娃成了平常人,這是人類的幸運,否則,像地球發動機這樣連神都不敢想的奇蹟,是不會在四個世紀內變成現實的。

    我説:“可還有地球發動機呢,小傻瓜,現在,一萬多台那樣的大噴燈全功率開動,地球就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了……你們安靜點吧,我心裏煩!”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地下的生活,像這樣在地下500米處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遍佈各個大陸。在這樣的地下城中,我讀完小學並升入中學。學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藝術和哲學之類的教育已壓縮到最少,人類沒有這份閒心了。這是人類最忙的時代,每個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現在終於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個王八蛋。歷史課還是有的,只是課本中前太陽時代的人類歷史對我們就像伊甸園中的神話一樣。

    父親是空軍的一名近地軌道宇航員,在家的時間很少。記得在變軌加速的第五年,在地球處於遠日點時,我們全家到海邊去過一次。運行到遠日點頂端那一天,是一個如同新年或聖誕節一樣的節日,因為這時地球距太陽最遠,人們都有一種虛幻的安全感。像以前到地面上去一樣,我們須穿上帶有核電池的全密封加熱服。外面,地球發動機林立的刺目光柱是主要能看見的東西,地面世界的其它部分都淹沒於光柱的強光中,也看不出變化。我們乘飛行汽車飛了很長時間,到了光柱照不到的地方,到了能看見太陽的海邊。這時的太陽已成了一個棒球大小,一動不動地懸在天邊,它的光芒只在自己的周圍映出了一圈晨曦似的亮影,天空呈暗暗的深藍色,星星仍清晰可見。舉目望去,哪有海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在這封凍的大海上,有大羣狂歡的人。焰火在暗藍色的空中開放,冰凍海面上的人們以一種不正常的感情在狂歡着,到處都是喝醉了在冰上打滾的人,更多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唱着不同的歌,都想用自己的聲音壓住別人。

    “每個人都在不顧一切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訴你們,我愛上了黎星,我要離開你們和她在一起。”

    “她是誰?”媽媽平靜地問。

    “我的小學老師。”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學已兩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師是怎麼認識的,也許是在兩年前那個畢業儀式上?

    “那你去吧。”媽媽説。

    “過一陣我肯定會厭倦,那時我就回來,你看呢?”

    “你要願意當然行。”媽媽的聲音像冰凍的海面一樣平穩,但很快激動起來,“啊,這一顆真漂亮,裏面一定有全息散射體!”她指着剛在空中開放的一朵焰火,真誠地讚美着。

    在這個時代,人們在看四個世紀以前的電影和小説時都莫名其妙,他們不明白,前太陽時代的人怎麼會在不關生死的事情上傾注那麼多的感情。當看到男女主人公為愛情而痛苦或哭泣時,他們的驚奇是難以言表的。在這個時代,死亡的威脅和逃生的慾望壓倒了一切,除了當前太陽的狀態和地球的位置,沒有什麼能真正引起他們的注意並打動他們了。這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關注,漸漸從本質上改變了人類的心理狀態和精神生活,對於愛情這類東西,他們只是用餘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賭徒在盯着輪盤的間隙抓住幾秒鐘喝口水一樣。

    過了兩個月,爸爸真從小星老師那兒回來了,媽媽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爸爸對我説:“黎星對你印象很好,她説你是一個有創造力的學生。”

    媽媽一臉茫然:“她是誰?”

    “小星老師嘛,我的小學老師,爸爸這兩個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來了!”媽媽搖頭笑了,“我還不到四十,記憶力就成了這個樣子。”

    她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來挺好,把這些圖像換換吧,我和孩子都看膩了,但我們都不會調整這玩藝兒。”

    當地球再次向太陽跌去的時候,我們全家都把這事忘了。

    有一天,新聞報道海在融化,於是我們全家又到海邊去。這是地球通過火星軌道的時候,按照這時太陽的光照量,地球的氣温應該仍然是很低的,但由於地球發動機的影響,地面的氣温正適宜。能不穿加熱服或冷卻服去地面,那感覺真令人愉快。地球發動機所在的這個半球天空還是那個樣子,但到達另一個半球時,真正感到了太陽的臨近:天空是明朗的純藍色,太陽在空中已同啓航前一樣明亮了。可我們從空中看到海並沒融化,還是一片白色的冰原。當我們失望地走出飛行汽車時,聽到驚天動地的隆隆聲,那聲音彷彿來自這顆星球的最深處,真像地球要爆炸一樣。

    “這是大海的聲音!”爸爸説,“因為氣温驟升,厚厚的冰層受熱不均勻,這很像陸地上的地震。”

    突然,一聲雷霆般尖厲的巨響插進這低沉的隆隆聲中,我們後面看海的人們歡呼起來。我看到海面上裂開一道長縫,其開裂速度之快如同廣闊的冰原上突然出現的一道黑色的閃電。接着在不斷的巨響中,這樣的裂縫一條接一條地在海冰上出現,海水從所有的裂縫中噴出,在冰原上形成一條條迅速擴散的急流……

    回家的路上,我們看到荒蕪已久的大地上,野草在大片大片地鑽出地面,各種花朵在怒放,嫩葉給枯死的森林披上綠裝……所有的生命都在抓緊時間煥發着活力。

    隨着地球和太陽的距離越來越近,人們的心也一天天揪緊了。到地面上來欣賞春色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人都深深地躲進了地下城中,這不是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酷熱、暴雨和颶風,而是躲避那隨着太陽越來越近的恐懼。有一天在我睡下後,聽到媽媽低聲對爸爸説:“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爸爸説:“前四個近日點時也有這種謠言。”

    “可這次是真的,我是從錢德勒博士夫人口中聽説的,她丈夫是航行委員會的那個天文學家,你們都知道他的。他親口告訴她已觀測到氦的聚集在加速。”

    “你聽着親愛的,我們必須抱有希望,這並不是因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為我們要做高貴的人。在前太陽時代,做一個高貴的人必須擁有金錢、權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擁有希望,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我們都要擁有它!明天把這話告訴孩子。”

    和所有的人一樣,我也隨着近日點的到來而心神不定。有一天放學後,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市中心廣場,在廣場中央有噴泉的圓形水池邊呆立着,時而低頭看着藍瑩瑩的池水,時而抬頭望着廣場圓形穹頂上夢幻般的光波紋,那是池水反射上去的。這時我看到了靈兒,她拿着一個小瓶子和一根小管兒,在吹肥皂泡。每吹出一串,她都呆呆地盯着空中漂浮的泡泡,看着它們一個個消失,然後再吹出一串……

    “都這麼大了還幹這個,這好玩嗎?”我走過去問她。

    靈兒見了我以後喜出望外:“我倆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

    “當然是地面啦!”她揮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用手腕上的計算機甩一幅全息景象,顯示出一個落日下的海灘。微風吹拂着棕櫚樹,道道白浪,金黃的沙灘上有一對對的情侶,他們在鋪滿碎金的海面前呈一對對黑色的剪影。“這是夢娜和大剛發回來的,他倆現在還滿世界轉呢,他們説外面現在還不太熱,外面可好呢,我們去吧!”

    “他們因為曠課剛被學校開除了。”

    “哼,你根本不是怕這個,你是怕太陽!”

    “你不怕嗎?別忘了你因為怕太陽還看過精神病醫生呢。”

    “可我現在不一樣了,我受到了啓示!你看,”靈兒用小管兒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着它看!”她用手指着一個肥皂泡説。

    我盯着那個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瀾,那狂瀾以人的感覺無法把握的複雜和精細在湧動,好像那個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的長度,瘋狂地把自己浩如煙海的記憶中無數的夢幻和傳奇向世界演繹。很快,光和色的狂瀾在一次無聲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無的水汽,這水汽也只存在了半秒鐘,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好像什麼都沒有存在過。

    “看到了嗎?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水泡,啪一下,什麼都沒了,有什麼好怕的呢?”

    “不是這樣的,據計算,在氦閃發生時,地球被完全蒸發掉至少需要一百個小時。”

    “這就是最可怕之處了!”靈兒大叫起來,“我們在這地下500米,就像餡餅裏的肉餡一樣,先給慢慢烤熟了,再蒸發掉!”

    一陣冷戰傳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樣了,那裏的一切瞬間被蒸發,地面上的人就像那泡泡一樣,啪一下……所以,氦閃時還是在地面上為好。”

    不知為什麼,我沒同她去,她就同阿東去了,我以後再也沒見到他們。

    氦閃並沒有發生,地球高速掠過了近日點,第六次向遠日點升去,人們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由於地球自轉已停止,在太陽軌道的這一面,亞洲大陸上的地球發動機正對它的運行方向,所以在通過近日點前都停了下來,只是偶爾做一些調整姿態的運行,我們這兒處於寧靜而漫長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陸上的發動機則全功率運行,那裏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由於太陽這時也處於西半球,那兒的高温更是可怕,草木生煙。

    地球的變軌加速就這樣年復一年地進行着。每當地球向遠日點升去時,人們的心也隨着地球與太陽距離的日益拉長而放鬆;而當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陽跌去時,人們的心一天天緊縮起來。每次到達近日點,社會上就謠言四起,説太陽氦閃就要在這時發生了;直到地球再次升向遠日點,人們的恐懼才隨着天空中漸漸變小的太陽平息下來,但又在醖釀着下一次的恐懼……人類的精神像在蕩着一個宇宙鞦韆,更適當地説,在經歷着一場宇宙俄羅斯輪盤賭:升上遠日點和跌向太陽的過程是在轉動彈倉,掠過近日點時則是扣動扳機!每扣一次時的神經比上一次更緊張,我就是在這種交替的恐懼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其實仔細想想,即使在遠日點,地球也未脱離太陽氦閃的威力圈,如果那時太陽爆發,地球不是被氣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種結果還真不如在近日點。

    在逃逸時代,大災難接踵而至。

    由於地球發動機產生的加速度及運行軌道的改變,地核中鐵鎳核心的平衡被擾動,其影響穿過古騰堡不連續面,波及地幔。各個大陸地熱逸出,火山橫行,這對於人類的地下城市是致命的威脅。從第六次變軌週期後,在各大陸的地下城中,岩漿滲入災難頻繁發生。

    那天當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市政廳的廣播:

    “F112市全體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應力破壞,岩漿滲入!岩漿滲入!現在岩漿流已到達第四街區!公路出口被封死,全體市民到中心廣場集合,通過升降向地面撤離。注意,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強調一遍,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迷宮般的通道,地下城現在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常。但我知道現在的危險:只有兩條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條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這條也堵死了,就只有通過經豎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

    升降梯的載運量很小,要把這座城市的36萬人運出去需要很長時間,但也沒有必要去爭奪生存的機會,聯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過一個倫理學問題:當洪水到來時,一個只能救走一個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親呢,還是去救他的兒子?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可理解。

    當我到達中心廣場時,看到人們已按年齡排起了長長的隊。最靠近電梯口的是由機器人保育員抱着的嬰兒,然後是幼兒園的孩子,再往後是小學生……我排在隊伍中間靠前的部分。爸爸現在在近地軌道值班,城裏只有我和媽媽,我現在看不到媽媽,就順着長長的隊伍跑,沒跑多遠就被士兵攔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後一段,因為這個城市主要是學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經算年紀大的那批人了。

    長隊以讓人心裏着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動,三個小時後輪到我跨進升降梯時,心裏一點都不輕鬆,因為這時在媽媽和生存之間,還隔着兩萬多名大學生呢!而我已聞到了濃烈的硫磺味……

    我到地面兩個半小時後,岩漿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沒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絞地想像着媽媽最後的時刻:她同沒能撤出的一萬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漿湧進市中心廣場。那時已經停電,整個地下城只有岩漿那可怖的暗紅色光芒。廣場那高大的白色穹頂在高温中漸漸變黑,所有的遇難者可能還沒接觸到岩漿,就被這上千度的高温奪去了生命。

    但生活還在繼續,這嚴酷恐懼的現實中,愛情仍不時閃現出迷人的火花。為了緩解人們的緊張情緒,在第十二次到達遠日點時,聯合政府居然恢復了中斷達兩個世紀的奧運會。我作為一名機動冰橇拉力賽的選手參加了奧運會,比賽是駕駛機動冰橇,從上海出發,從冰面上橫穿封凍的太平洋,到達終點紐約。

    發令槍響過之後,上百隻雪橇在冰凍的海洋上以每小時二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出發了。開始還有幾隻雪橇相伴,但兩天後,他們或前或後,都消失在地平線之外。

    這時背後地球發動機的光芒已經看不到了,我正處於地球最黑暗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廣闊的星空和向四面無限延伸的冰原組成的,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盡頭,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盡頭。而在無限的星空和無限的冰原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個人!雪崩般的孤獨感壓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趕路,名次已無關緊要,只是為了在這可怕的孤獨感殺死我之前儘早地擺脱它,而那想像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我看到天邊出現了一個人影。近了些後,我發現那是一個姑娘,正站在她的雪橇旁,她的長髮在冰原上的寒風中飄動着。你知道這時遇見一個姑娘意味着什麼,我們的後半生由此決定了。她是日本人,叫山彬加代子。女子組比我們先出發十二個小時,她的雪橇卡在冰縫中,把一根滑桿卡斷了。我一邊幫她修雪橇,一邊把自己剛才的感覺告訴她。

    “您説得太對了,我也是那樣的感覺!是的,好像整個宇宙中就只有你一個人!

    知道嗎,我看到您從遠方出現時,就像看到太陽昇起一樣呢!”

    “那你為什麼不叫救援飛機?”

    “這是一場體現人類精神的比賽,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

    她揮動着小拳頭,以日本人特有的執著説。

    “不過現在總得叫了,我們都沒有備用滑桿,你的雪橇修不好了。”

    “那我坐您的雪橇一起走好嗎?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話。”

    我當然不在意,於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凍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長路程。

    經過夏威夷後,我們看到了天邊的曙光。在被那個小小的太陽照亮的無際冰原上,我們向聯合政府的民政部發去了結婚申請。

    當我們到達紐約時,這個項目的裁判們早等得不耐煩,收攤走了。但有一個民政局的官員在等着我們,他向我們致以新婚的祝賀,然後開始履行他的職責:他揮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全息圖像,上面整齊地排列着幾萬個圓點,這是這幾天全世界向聯合政府登記結婚的數目。由於環境的嚴酷,法律規定每三對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對有生育權,抽籤決定。加代子對着半空中那幾萬個點猶豫了半天,點了中間的一個。

    當那個點變為綠色時,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但我的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這個苦難的時代,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個官員倒是興高采烈,他説每當一對兒“點綠”的時候他都十分高興,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們三個輪着一人一口地喝着,都為人類的延續乾杯。我們身後,遙遠的太陽用它微弱的光芒給自由女神像鍍上了一層金輝,對面,是已無人居住的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羣,微弱的陽光把它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紐約港寂靜的冰面上。醉意朦朧的我,眼淚湧了出來。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員遞給我們一串鑰匙,醉醺醺地説:“這是你們在亞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麼好的?”我漠然地説,“亞洲的地下城充滿危險,這你們在西半球當然體會不到。”

    “我們馬上也有你們體會不到的危險了,地球又要穿過小行星帶,這次是西半球對着運行方向。”

    “上幾個變軌週期也經過小行星帶,不是沒什麼大事嗎?”

    “那只是擦着小行星帶的邊緣走,太空艦隊當然能應付,他們可以用激光和核彈把地球航線上的那些小石塊都清除掉。但這次……你們沒看新聞?這次地球要從小行星帶正中穿過去!艦隊只能對付那些大石塊,唉……”

    在回亞洲的飛機上,加代子問我:“那些石塊很大嗎?”

    我父親現在就在太空艦隊幹那件工作,所以儘管政府為了避免驚慌照例封鎖消息,我還是知道一些情況。我告訴加代子,那些石塊大的像一座大山,五千萬噸級的熱核炸彈只能在上面打出一個小坑。“他們就要使用人類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

    我神秘地告訴加代子。

    “你是説反物質炸彈?”

    “還能是什麼?”

    “太空艦隊的巡航範圍是多遠?”

    “現在他們力量有限,我爸説只有一百五十萬公里左右。”

    “啊,那我們能看到了!”

    “最好別看。”

    加代子還是看了,而且是沒戴護目鏡看的。反物質炸彈的第一次閃光是在我們起飛不久後從太空傳來的,那時加代子正在欣賞飛機舷窗外空中的星星,這使她的雙眼失明瞭一個多小時,以後的一個多月眼睛都紅腫流淚。那真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時刻,反物質炮彈不斷地擊中小行星,湮滅的強光此起彼伏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閃現,彷彿宇宙中有一羣巨人圍着地球用閃光燈瘋狂拍照似的。

    半小時後,我們看到了火流星,它們拖着長長的火尾劃破長空,給人一種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來越多,每一個在空中劃過的距離越來越長。突然,機身在一聲巨響中震顫了一下,緊接着又是連續的巨響和震顫。加代子驚叫着撲到我懷中,她顯然以為飛機被流星擊中了,這時艙裏響起了機長的聲音。

    “請各位乘客不要驚慌,這是流星衝破音障產生的超音速爆音,請大家戴上耳機,否則您的聽覺會受到永久的損害。由於飛行安全已無法保證,我們將在夏威夷緊急降落。”

    這時我盯住了一個火流星,那個火球的體積比別的大出許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氣中燒完。果然,那火球疾馳過大半個天空,越來越小,但還是墜入了冰海。從萬米高空看到,海面被擊中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白點,那白點立刻擴散成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迅速在海面擴大。

    “那是浪嗎?”加代子顫着聲兒問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過海封凍了,冰面會很快使它衰減的。”我自我安慰地説,不再看下面。

    我們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當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們的汽車沿着海岸走,天空中佈滿了火流星,那些紅髮惡魔好像是從太空中的某一個點同時迸發出來的。

    一顆流星在距海岸不遠處擊中了海面,沒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雲高高地升起。湧浪從冰層下傳到岸邊,厚厚的冰層轟隆隆地破碎了,冰面顯出了浪的形狀,好像有一羣柔軟的巨獸在下面排着隊遊過。

    “這塊有多大?”我問那位來接應我們的官員。

    “不超過五公斤,不會比你的腦袋大吧。不過剛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里的海面上,剛落下一顆二十噸左右的。”

    這時他手腕上的通訊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後對司機説:“來不及到204號門了,就近找個入口吧!”

    汽車拐了個彎,在一個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來。我們下車後,看到入口處有幾個士兵,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盯着遠方的一個方向,眼裏充滿了恐懼。我們都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在天海連線處,我們看到一層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邊低低的雲層,但那“雲層”的高度太齊了,像一堵橫在天邊的長牆,再仔細看,牆頭還鑲着一線白邊。

    “那是什麼呀?”加代子怯生生地問一個軍官,得到的回答讓我們毛髮直豎。

    “浪。”

    地下城高大的鐵門隆隆地關上了,約莫過了十分鐘,我們感到從地面傳來的低沉的聲音,咕嚕嚕的,像一個巨人在地面打滾。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滾過夏威夷,也將滾過各個大陸。但另一種震動更嚇人,彷彿有一隻巨拳從太空中不斷地擊打地球,在地下這震動並不大,只能隱約感到,但每一個震動都直達我們靈魂深處。這是流星在不斷地擊中地面。

    我們的星球所遭到的殘酷轟炸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個星期。

    當我們走出地下城時,加代子驚叫:“天啊,天怎麼是這樣的!”

    天空是灰色的,這是因為高層大氣瀰漫着小行星撞擊陸地時產生的灰塵,星星和太陽都消失在這無際的灰色中,彷彿整個宇宙在下着一場大霧。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還沒來得及退去就封凍了,城市倖存的高樓形單影隻地立在冰面上,掛着長長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層撞擊塵,於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繼續回亞洲的旅行。在飛機越過早已無意義的國際日期變更線時,我們見到了人類所見過的最黑的黑夜。飛機彷彿潛行在墨汁的海洋中,看着機艙外那沒有一絲光線的世界,我們的心情也黯淡到了極點。

    “什麼時候到頭呢?”加代子喃喃地説。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這個旅程還是這充滿苦難和災難的生活,我現在覺得兩者都沒有盡頭。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閃的威力圈,我們得以逃生,又怎麼樣呢?我們只是那漫長階梯的最下一級,當我們的一百代重孫爬上階梯的頂端,見到新生活的光明時,我們的骨頭都變成灰了。我不敢想像未來的苦難和艱辛,更不敢想像要帶着愛人和孩子走過這條看不到頭的泥濘路,我累了,實在走不動了……就在我被悲傷和絕望窒息的時候,機艙裏響起了一聲女人的驚叫:“啊!不!不能親愛的!”

    我循聲看去,見那個女人正從旁邊的一個男人手中奪下一支手槍,他剛才顯然想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人很瘦弱,目光呆滯地看着前方無限遠處。女人把頭埋在他膝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安靜。”男人冷冷地説。

    哭聲消失了,只有飛機發動機的嗡嗡聲在輕響,像不變的哀樂。在我的感覺中,飛機已粘在這巨大的黑暗中,一動不動,而整個宇宙,除了黑暗和飛機,什麼都沒有了。加代子緊緊鑽在我懷裏,渾身冰涼。

    突然,機艙前部有一陣騷動,有人在興奮地低語。我向窗外看去,發現飛機前方出現了一片朦朧的光亮,那光亮是藍色的,沒有形狀,十分均勻地出現在前方瀰漫着撞擊塵埃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發動機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發動機已被隕石擊毀了三分之一,但損失比啓航前的預測要少;東半球的地球發動機由於背向撞擊面,完好無損。從功率上來説,它們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朧的藍光,如同從深海漫長的上浮後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順暢起來。

    我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痛苦呀恐懼呀這些東西,也只有在活着時才能感覺到。死了,死了什麼也沒有了,那邊只有黑暗,還是活着好。你説呢?”

    那瘦弱的男人沒有回答,他盯着前方的藍光看,眼淚流了下來。我知道他能活下去了,只要那希望的藍光還亮着,我們就都能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父親關於希望的那些話。

    一下飛機,我和加代子沒有去我們在地下城中的新家,而是到設在地面的太空艦隊基地去找父親,但在基地,我只見到了追授他的一枚冰冷的勳章。這勳章是一名空軍少將給我的,他告訴我,在清除地球航線上的小行星的行動中,一塊被反物質炸彈炸出的小行星碎片擊中了父親的單座微型飛船。

    “當時那個石塊和飛船的相對速度有每秒一百公里,撞擊使飛船座艙瞬間汽化了,他沒有一點痛苦,我向您保證,沒有一點痛苦。”將軍説。

    當地球又向太陽跌回去的時候,我和加代子又到地面上來看春天,但沒有看到。

    世界仍是一片灰色,陰暗的天空下,大地上分佈着由殘留海水形成的一個個冰凍湖泊,見不到一點綠色。大氣中的撞擊塵埃擋住了陽光,使氣温難以回升。甚至在近日點,海洋和大地都沒有解凍,太陽呈一個朦朧的光暈,彷彿是撞擊塵埃後面的一個幽靈。

    三年以後,空中的撞擊塵埃才有所消散,人類終於最後一次通過近日點,向遠日點升去。在這個近日點,東半球的人有幸目睹了地球歷史上最快的一次日出和日落。太陽從海平面上一躍而起,迅速劃過長空,大地上萬物的影子很快地變換着角度,彷彿是無數根鐘錶的秒針。這也是地球上最短的一個白天,只有不到一個小時。

    當一小時後太陽跌入地平線,黑暗降臨大地時,我感到一陣傷感。這轉瞬即逝的一天,彷彿是對地球在太陽系四十五億年進化史的一個短暫的總結。直到宇宙的末日,它不會再回來了。

    “天黑了。”加代子憂傷地説。

    “最長的一夜。”我説。東半球的這一夜將延續兩千五百年,一百代人後,半人馬座的曙光才能再次照亮這個大陸。西半球也將面臨最長的白天,但比這裏的黑夜要短得多。在那裏,太陽將很快升到天頂,然後一直靜止在那個位置上漸漸變小,在半世紀內,它就會融入星羣難以分辨了。

    按照預定的航線,地球升向與木星的會合點。航行委員會的計劃是:地球第15圈的公轉軌道是如此之扁,以至於它的遠日點到達木星軌道,地球將與木星在幾乎相撞的距離上擦身而過,在木星巨大引力的拉動下,地球將最終達到逃逸速度。

    離開近日點後兩個月,就能用肉眼看到木星了,它開始只是一個模糊的光點,但很快顯出圓盤的形狀,又過了一個月,木星在地球上空已有滿月大小了,呈暗紅色,能隱約看到上面的條紋。這時,15年來一直垂直的地球發動機光柱中有一些開始擺動,地球在做會合前最後的姿態調整。木星漸漸沉到了地平線下,以後的三個多月,木星一直處在地球的另一面,我們看不到它,但知道兩顆行星正在交會之中。

    有一天我們突然被告知東半球也能看到木星了,於是人們紛紛從地下城中來到地面。當我走出城市的密封門來到地面時,發現開了15年的地球發動機已經全部關閉了,我再次看到了星空,這表明同木星最後的交會正在進行。人們都在緊張地盯着西方的地平線,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暗紅色的光,那光區漸漸擴大,伸延到整個地平線的寬度。我現在發現那暗紅色的區域上方同漆黑的星空有一道整齊的邊界,那邊界呈弧形,那巨大的弧形從地平線的一端跨到了另一端,在緩緩升起,巨弧下的天空都變成了暗紅色,彷彿一塊同星空一樣大小的暗紅色幕布在把地球同整個宇宙隔開。當我回過神來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那暗紅色的幕布就是木星!我早就知道木星的體積是地球的1300倍,現在才真正感覺到它的巨大。這宇宙巨怪在整個地平線上升起時產生的那種恐懼和壓抑感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一名記者後來寫道:

    “不知是我身處噩夢中,還是這整個宇宙都是一個造物主巨大而變態的頭腦中的噩夢!”木星恐怖地上升着,漸漸佔據了半個天空。這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雲層中的風暴,那風暴把雲層攪動成讓人迷茫的混亂線條,我知道那厚厚的雲層下是沸騰的液氫和液氦的大洋。著名的大紅斑出現了,這個在木星表面維持了幾十萬年的大旋渦大得可以吞下整整三個地球。這時木星已佔滿了整個天空,地球彷彿是浮在木星沸騰的暗紅色雲海上的一隻氣球!而木星的大紅斑就處在天空正中,如一隻紅色的巨眼盯着我們的世界,大地籠罩在它那陰森的紅光中……這時,誰都無法相信小小的地球能逃出這巨大怪物的引力場,從地面上看,地球甚至連成為木星的衞星都不可能,我們就要掉進那無邊雲海覆蓋着的地獄中去了!但領航工程師們的計算是精確的,暗紅色的迷亂的天空在緩緩移動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方的天邊露出了黑色的一角,那黑色迅速擴大,其中有星星在閃爍,地球正在衝出木星的引力魔掌。這時警報尖叫起來,木星產生的引力潮汐正在向內陸推進,後來得知,這次大潮百多米高的巨浪再次橫掃了整個大陸。在跑進地下城的密封門時,我最後看了一眼仍佔據半個天空的木星,發現木星的雲海中有一道明顯的劃痕,後來知道,那是地球引力作用在木星表面的痕跡,我們的星球也在木星表面拉起了如山的液氫和液氦的巨浪。這時,木星巨大的引力正在把地球加速甩向外太空。

    離開木星時,地球已達到了逃逸速度,它不再需要返回潛藏着死亡的太陽,向廣漠的外太空飛去,漫長的流浪時代開始了。

    就在木星暗紅色的陰影下,我的兒子在地層深處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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