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多米猶如一隻青澀堅硬的番石榴,結綴在B鎮歲月的枝頭上,穿過我的記憶閃閃發光。我透過蚊帳的細小網眼,看到她微黑的皮膚閃亮如月光,細膩如流水。
十九歲半的日子像順流而下的大河上漂浮的鮮豔花瓣,承受着青春的雨點呼嘯而過,閃電般明亮而短暫,那個無處可尋、永遠消逝的十九歲半,雷聲隆隆,遙遠而隱秘,每個夜晚開放在我的蚊帳頂上,我的蚊帳就是水面,十九歲半的往事如同新買的皺紙花,一次次被一隻無聲的手置放在清澈的水中,它們吸收水分,緩緩張開,一層又一層,直至花朵的最中心。它們的顏色和筋絡,那些十九歲半的細節,一一顯形、聚攏,我手中的硬皮本有時被我弄得像秋風一樣颯颯響,王在下鋪説:小林,你還不上廁所,要黑燈了。
王的聲音使我想起一種並不柔軟的絲綢,這種絲綢細緻、光滑、十分漂亮,但是並不柔軟,我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絲綢,也許是為了形容王的聲音我臆造出來的。
王已經三十歲,但仍然非常美麗,很有風采,她出生在杭州,父母都是高級幹部,她二十歲的時候去了北大荒,四十歲的時候去了美國,我保存着一張她從美國的Denton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的王穿着一身黑毛衣,脖子上繫着一條玫瑰紅的長絲巾,風衣搭在胳膊上,長髮剪成了短髮,風采依舊,更見年輕。她的照片是通過她在國內的妹妹轉寄給我的,她妹妹附了一封短信,上面寫着王的美國地址,她説王讓我先給她寫信,我立刻照着地址寄了一封信去,但兩年過去,王卻杳無音訊。
此刻我十分想念她,我大學時代的主要記憶就是王,在整整四年的日子裏,在王的上鋪,我日復一日地沉浸在多米的故事中,對身邊的事情缺乏知覺。現在十年過去,回首遙望,大學時代黑暗而模糊,就像大雨來臨之前的天空,看不見真正的藍天和太陽,有時候陽光從濃黑茂密的烏雲的邊緣射出,如同一道金光閃閃的鑲邊,這就是王。
王的面容凸現在大學女同學的前面,男同學的面容更為模糊和暗淡,他們是中景,在他們之後,是明亮的櫻花大道、法國梧桐蔽天的大上坡、綠色和紫色琉璃瓦閃閃發光的屋頂、大落地玻璃窗的西式建築和東湖珞珈山的湖光山色。
我一直睡在王的上鋪,一年級的時候十二個人住一間屋子,在樓層和山頂的最高處,一隻圓形的窗口日夜吹送着室外的氣息,用紅旗代替的窗簾獵獵作響,給這個房間帶來了不安定的氣氛。
我的牀鋪在這隻圓形窗口的左側,幾乎伸手可及,落日時分太陽從這個圓形窗口長驅直入,進到我的牀上。我的牀如同舞台上的佈景,被這束光線照得一覽無餘,能清楚地看到下垂的蚊帳裏懸掛的東西,被子、枕頭的形狀和顏色,以及靠牆放着的一溜雜亂的書籍。細小的浮塵在這束碩大的圓形光線中緩緩旋轉。
這往往是晚飯時分,我不在蚊帳裏頭。
我端着我吃飯用的大搪瓷碗在食堂通往宿舍的漫長的道路上邊吃邊走,然後我把碗放回宿舍,到平台或者草坪或者林蔭道上,以背英語單詞為藉口散步,或以散步為藉口背英語單詞。
在某些夜晚,月亮會像太陽一樣從這個圓窗進到我的牀上,月色冷而猙獰,只在我的牀上停留,在黑暗的室內把我的牀單照亮。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恐懼。
在我童年時期,也有着這樣一個圓形窗口,那是農業局的一間大屋子,住着從遙遠的省城下放的父女倆,後來父親一九六七年被吊打死了,小姑娘不知去向,她的外地口音在我們的遊戲中時隱時現。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被放在這種反常的窗口跟前,圓形窗口,肯定是不正常的。
二年級是四個人一間房間,我還是在王的上鋪,我被一隻親切的手放在王的上鋪,她像我的母親和大姐,在我們班上,王出類拔萃,美麗、熱情、聰慧,但她總是競爭不過另一個女人L。L比王還大兩歲,三十二歲才上大學,L鋭利無比,即使是體育課百米測驗、游泳、鉛球,也必須是第一。
王跑不過她,王連我也跑不過,她生完孩子剛剛滿月就來上學了。看到同樣是年過三十的L身輕如燕跑了一圈又一圈,我感到心情壓抑。
L比王善於跟老師打交道,每次課間休息總要跟老師交談,每次提問總要第一個舉手,每次小組討論總是最後一個發言(以便高屋建瓴),每次考試總是要比王得分高,入黨比王早,學分制一來,比王早畢業,畢了業比王先去了美國。在同學中,王跟L到底誰更完美一直有兩種根本不同的觀點。
最後的兩年又調了一次房間,八個人一間,我仍在王的上鋪,中午時分和晚上,我再也不到圖書館或者教室去自習,我日益躲在蚊帳裏,透過蚊帳的網點看這個房間,王的憂鬱和失意在她的下鋪堆積,她有時靠在牀上看書,有時給她的女友寫信,有時獨自想念她的兒子,我從未真正靠近過她,我沉浸在我的故事裏,漠然地看着她們在我的蚊帳之外來來去去。
這是令人痛心的歲月。
王是大學畢業後唯一給我寫信的人,她在信中寫道:親愛的林。她的聲音像絲綢一樣掠過我黯淡的外省日子,帶着往昔珍貴的情誼,來到我的窗前。
有一年,王特意爭取到一個到我所在的N城開會的機會,當時她在上海的一家高校教書,我在N城的圖書館當分類,她事先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我,這真是一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以N城的偏遠,高校的清貧,出一趟差是多麼的難。
結果我回家了,回B鎮。王沒有在N城看到我,她十分十分失望,回去之後給我寫了一封十二分失望的信。我不能把我避開她的原因告訴她,但是除了這個原因其他任何別的理由都無法成立。
那是一個隱秘的事件,多年來我一直隱藏在心,當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是一個異常嚴重的事情,我驚慌失措,神經緊張,我日日夜夜都想着這件事,最後我決定必須由自己來把它處理掉。
我匆忙請假回B鎮,在駛離N城的火車上,我想到了王,我想到在那一刻,王正坐上了另一列火車,從那個我從未去過的大都市向着N城奔駛而來,她美麗親切的臉龐隨着列車轟隆隆的節奏在我的眼前晃動,我的不可告人、自私、封閉等等被我自己真切地感覺到,這使我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疼痛。
火車就這樣離N城越來越遠。
王把我看成是沒有長大的孩子,她説她也沒有長大,她三十多歲了還説她沒有長大,我一直匪夷所思。這使她原諒我的一切缺點,在她出國之前的日子裏她一直給我寫信。有一段時間,她從別人那裏知道我心情不好(我很奇怪地從不向她傾訴),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讓我到上海找她,她陪我玩,然後再陪我到杭州散散心,她正好要回杭跟母親告別,她馬上就要去美國了。
我沒有去。
就這樣我跟王已經十年沒有見面了。
我現在已經能面對過去,十年的時光使我漸漸增長了勇氣,我開始需要把自己的一切一一梳理,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將永不會厭倦回憶。我想王總有一天會從美國回來,她説過她要回來,我們將重温往日。
隨着時光的流逝我在長大,我認識到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這就是緣分。從前我覺得這是一個俗氣的字眼,只有小地方的女人才會對此津津樂道,有一年元旦我收到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的賀年片,上面簡潔地寫着:相識是緣。
這四個陌生的字使我浮想聯翩,我忽然想到,世界之大,我為什麼認識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為什麼我會跟這個人結婚而不是跟那個人結婚,這裏面一定有一種玄妙的東西,我們不認識它,但是它的氣流緩緩吹來,迎面籠罩着我們。
我的一個會算命的女同事告訴我,我的前世是一隻小松鼠,對此我半信半疑,不過我想,假如我真是那隻松鼠變的,在今生,所有我的愛與仇、敵和友,任何一件好事與壞事,大概都在前世跟這隻松鼠有糾葛。
肯定就是這樣。
如果在一九七六年,有人告訴我,兩年之後的某月某日,我將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和另外五十五名我素不相識的人在同一間屋子裏,然後我們將在一起相處達四年之久,我會覺得這是絕不可能的。
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在偏遠的B鎮,我也想不出這個跟陌生人聚集的契機。
事實上,這五十六個人確實是在某一個日子,從互不相干的遙遠的地方趕到那個城市來了,烏魯木齊和銀川,雲南的箇舊和廣西的北流,想想這些地名吧,奇蹟確實在出現,這幫人在出生之前就被一陣大風吹散,現在又被這陣神秘的風吹到了一起,這幫人最大的有三十五歲,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十七歲,剛剛高中畢業。
這幫人,這個班級,在到齊的第一天,就自己組織起來在那個最大的、牆上有一隻圓形窗口的屋子裏開了一個會,每個人談談自己為什麼要報考圖書館學系,互相介紹一下自己。結果緣分這個東西一再頑強地在我們中間浮出,本想報考古專業的,想來想去卻報了圖書館學系,本想要報外文系的,考慮到年齡太大,一閉眼填了圖書館學系,更有那熱愛文學的,心裏想着中文系,不知怎麼也報了圖書館學系。也有本來要報北大的,一轉念卻報了W大。
於是在一九七八年春天的某月某日,這些人們,就來到了這間有着圓形窗口的屋子裏。
有一個女孩,她不能告訴人們她為什麼會報這個學校和這個系,她的原因比所有的人都遠為複雜,這個原因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揹負着這個秘密使她從一開始就遠離了人羣,她本來已是一個十分孤僻的孩子,正需要一個全新的環境,一些新鮮的面孔,一片新生的聲音來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投入人羣,使她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
這個機會卻白白地浪費了。
逃離B鎮的女孩驚魂未定,小小年紀懷抱着一個碩大的秘密在陌生的人羣裏重新開始。她不知道這個秘密她將永遠也甩不掉,它將要決定她的一生。
這個女孩就是多米。
小小年紀這個詞使我想起了電影《賣花姑娘》,悽切和緩的旋律越過二十年的時光像一片草蓆向我漂來,既雪白,又淡青,散發着月光般朦朧的亮澤。
小小姑娘
清早起牀
提着花籃上市場
就是這樣一些歌詞,此刻像一些小小的柔軟的手,從草編的花籃裏伸出,舞動着各種令人心疼的手勢,在我的懷想中,它們有時是明確的吐字,一個字一個字,帶着圓潤,滾動成珍珠,有時卻是一種無言哼唱,像意大利影片《美國往事》和《西部往事》裏的主題曲,華美的女聲在絃樂中滑動,時而游出,時而潛入,時而漂遠,時而浮來,它沒有歌詞,令人心碎。
我熱愛它們。
所有的電影和它們消散已久的主題曲都是我的所愛。
我愛《西哈努克親王訪問瀋陽》、《西哈努克親王訪問桂林》、《萬紫千紅》、《科學養魚》、《寧死不屈》、《森林之火》、《第八個是銅像》、《回故鄉之路》、《火紅的年代》、《第二個春天》、《豔陽天》、《創業》、《閃閃的紅星》、《渡江偵察記》以及樣板戲種種。
在B鎮的平淡歲月裏,彩色影片就是節日。在多米的中學時代,最興奮的日子就是包場電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鎮,看到多米的眼睛裏掠過的第一道霞光就是美麗的莫尼克公主。
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了瀋陽又訪問桂林,美麗的莫尼克公主穿着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倘佯在飄蕩着鮮花和歌聲的地方,失去了祖國的公主淺淺地微笑着,她的微笑從那遠不可及的天邊穿越層層空氣,掠過花朵和歌聲,顫動着形成一道又一道波紋,一直來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佈滿紅暈和夢想,手心出汗,默不作聲。
多年以後,我還在黑暗中等待電影的那一道開始的鈴聲,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這道神秘的鈴聲,這是一根時空的魔杖,又長又細,懸在我們的頭頂,它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在黑暗中打開了一道隱秘的大門,鈴聲一停,我們就進到了一處更為黑暗的處所,我們喪失意識,不知身在何處,我們只有聽任黑暗的指引,我們不禁直起了腰,收縮了毛孔,我們緊張地等候着事物的降臨。
這時我們腦後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猶豫地直抵我們的眼前,我們的眼前頓時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間,我們緊盯着這空間,這是我們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夢鄉,我們無限信賴地仰望這個前方。這時候音樂驟然響起,夢鄉的大門隆隆啓開,我們靈魂出竅,我們的身體留在黑暗的原地,我們的靈魂跟隨着這道銀白的光柱,這唯一的通道,夢鄉之舟,進入另一個世界。
趕快上山吧勇士們
我們在春天裏加入游擊隊
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
這歌聲永遠繚繞在我的少年時光。
現在我們來説多米。多米十八歲的時候在距B鎮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隊,有一天黃昏收工的時候,多米聽到從公社回來的人説晚上在公社的操場上放新片《創業》,多米立即決定獨自前往。
多米是一個無法與人分享內心快樂的孩子,她無法忍受熟識的人與她一道看電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親一起看電影,她或他們會妨礙她走進夢幻,他們是平常的現實的日子的見證,多米看電影卻是要超拔這些日子,她要騰空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們卻像一些石頭,壓着她的衣服,他們的眼睛緊緊盯着她,使她坐立不安。
後來多米在大學裏每到週末就獨自一人提着小板凳到露天放映場看電影,她風雨無阻,在雨中舉着她的摺疊小花傘,在雪地裏跺着腳搓着手,她的身邊是不相識的外系同學。
多米曾跟王一起看過一個外國片《冰海沉船》,多米看到船正在洶湧的大海中下沉,一個瘦削的男子在已經傾斜的甲板奏響了最後的小提琴。多米感到冰海里的水正漫向她的胸口,她淚眼婆娑地望着那個小提琴手,傾聽着那最後的琴聲,她感到自己就要沉到海底,就要與這個世界永別了,無限的哀慟堆積,多米絕望地抽泣起來,竟哭出了聲,她正迴腸蕩氣地等待着黑暗的海水覆蓋她的頭頂,王卻關切地撫着她肩膀,説:多米你怎麼了?
現在多米一個人去公社,她拿着手電筒走在漆黑的鄉道上,她既害怕又亢奮,她想起了種種可怕的人的傳説和鬼的傳説,這些傳説隱身在黑暗中尾隨着她,多米甚至聽到了它們隱隱的腳步聲,黑暗在黑暗中變化着種種形狀在多米的面前起舞,多米的手心出着汗,腿軟着,這使她有點像在夢中走路,她想她就要死了,她想她堅決不怕死,她想她主要不是要看電影,而是要鍛鍊自己的意志。她不顧一切地行走在鄉道上,狗遠遠地吠着,田野的稻穗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不太遠的村莊的暗影裏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火,多米看到了它們,它們就像一隻手,把黑暗趕走,多米定定地走路,她想起小時候在B鎮,晚上一個人從少年之家回來的時候就吹口哨壯膽。
多米的口哨聲細小、漏氣,根本不成形,毫不像她所要偽裝的男孩,根本就如一個膽怯的女孩吹了壯膽的,多米根本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自己,她的小而漏氣的口哨聲和她那同樣微弱的電筒亮光如同兩隻小小的蟲子一前一後跟隨着她,她緊張的心放鬆下來,聽見自己吹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在大學宿舍的上鋪的蚊帳裏,我在多米的口哨聲中看到了B鎮的體育場,在我國幅員遼闊的土地上,無論是大城市W城的大學,還是偏僻小鎮B鎮,或者是多米插隊的公社,露天的電影放映場卻永遠相同。
這讓我在回憶多米的故事時常常把它們混為一談。
我的眼前永遠是一片空闊之地,白色的四方布幕在空地的中間高高豎起,既像船帆又像旗幟,場地的四周是高大的柚加利樹,它們緊密圍繞,風從樹幹的空間長驅直入,像無形的波浪湧向空地中間的布幕,布幕呼應着鼓盪起來,鼓盪起來的布幕又加倍召喚着四面的風,如同召喚着四面走來的人,人們從空地下面的斜坡上升,他們走上平地,一眼就看到了高高鼓盪着的銀幕,他們亮着眼睛仰着頭,朝這面旗幟快步走去。人們圍繞在銀幕的正面和反面,如同上了一艘大船,等待啓錨遠行。
也許一切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
多米快到公社的時候遠方雷聲隆隆,天快要下雨了。多米擠在操場的人堆裏看《創業》,王鐵人説:井無壓力不噴油,人無壓力輕飄飄。
在荒野和篝火中一個女聲唱道:青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
雷聲從天邊一直滾到了頭頂,人堆中的多米既振奮又不安,眼前的銀幕裏的荒原和頭頂的驚雷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將她從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抽取出來,多米無端覺得她奮鬥的時候到了,她必須開始了,奮鬥這個詞從她幼年時代起就潛伏在她胸中,現在被一場電影所喚起,空蕩蕩地跳了出來。
她不知道她要奮鬥什麼。她在生產隊裏不會聯繫羣眾,誰也不會推薦她上大學,她又沒有後門可走,大隊支書的老婆倒是找過多米的母親看病,但多米一點兒也不認為母親的後門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不能一輩子當農民,這是一個意志,插了一年隊的多米又加倍地把這意志煉成了鋼,磨成了鐵。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個出口。在返回生產隊的墨黑的路上,打着驚雷閃着電,多米高度亢奮,她空前地進行着好運設計,她想她日後一定要寫電影,她詛了咒發了誓,生着氣地想,一定要寫電影,寫不了也要寫,電影這個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體,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遙遙地閃耀,伴隨着閃電來到多米的心裏。
這是一個多麼石破天驚、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念頭,多米深深地為自己的念頭震撼着,這是最最邊遠的G省的遙遠的B鎮農村,有一個女孩想到了要寫電影,這是多麼的了不起。神秘的鈴聲驟然而起,一道大幕拉開了,多米日後的經歷就是以此為開端,半年之後多米奇蹟般地差半步就到了電影廠當編劇,正是源於這個夜晚。
這是一個人間神話,這個神話使我相信,有一個神在注視着多米,並選中了她。
現在,神話尚未開始,天下起雨來了。
雨點迅猛地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臉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覺立刻從指尖末梢傳到了心裏,在一片冰涼濕潤中寫電影的念頭像雷聲一樣遠去,而一些堅硬、有力的字句卻邁着雄健的步伐,越過雷聲,像雨水一樣自天而降,這些句子在到達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變為灼熱,發出噝噝的聲響,變成一片大火,頃刻燃遍了多米的全身。
這些字句排列起來就是一首詩。
多年來這首最初的詩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於那個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總是迴避我早期的創作經歷,這首詩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恥,一面又掩埋着要雪恥的這件事。
我忌諱別人提到我的處女作,這個陰影是如此沉重,也許不止這些,也許還有別的。
也許正是想要擺脱它們我才選擇了這個長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説集整理好。然後着手寫一篇序,我本來想寫一個女人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陌生而乾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靈日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長的那個亞熱帶小鎮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從黑暗中魚貫而來,繚繞着她。
我打算寫的正是這樣一篇東西,在我下筆之前,華美的詞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閃一閃,我向來喜歡把它們連綴在一起,這是我慣用的伎倆。
但我卻陷入了回憶。
我寫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這個序裏,我從第一句話起就掉落到了往事裏,我不由自主地敍述起我的處女作的寫作及後來的事情,往事洶湧而來,我把它們一一按落在我的紙上,十五年過去,它們變得陌生、不真實,我拼命吸附它們,力圖找回從前的時光。
從前的時光我是多麼年輕,曾經多麼驕傲。
十九歲。
有一天我從大隊學校回生產隊,剛拐出大路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叫我,同隊的大隊會計從單車上興沖沖地跳下來説: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什麼?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會計很興奮,他有個哥哥是省日報的通訊員,曾經有過去N城改稿的經歷,經常把改稿一詞放在嘴邊。
我説:是誰説的,是真的嗎?一面心裏狂跳着。
會計説:是真的,N城來的長途電話,打到縣裏,縣裏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隊,讓大隊及時講給你聽,知青的事都很打緊,我就騎車出來喊你了。
正説着又有一個大隊幹部從路上過來,也説:多米,讓我通知你去N城,路費你先出,到了再給你報銷。
會計想起來説,是叫你去《N城文藝》改稿,多米你寫了什麼?會計有些興猶未盡,很想討論一番。
我在混亂中聽見他説他哥去改稿一年發了三篇新聞,心裏已是一片光明。
我一下鄉就被公社的宣傳幹事(人稱陳記者)召去開了一次會,宣佈為公社的通訊員,有任務向縣廣播站、省報、省廣播電台乃至《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等報導本地的農業學大寨、以糧為綱、多種經營、興修水利、平整土地、春耕生產、狠抓階級鬥爭這根弦、大割資本主義尾巴、計劃生育、踴躍參軍等等新聞。
陳記者對自己的行當十分盡責,在這次招兵買馬的會上推心置腹地對我們説:我瞭解過了,你們,在學校裏都是好筆桿,我相信,你們都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你們寫報導吧,有好處,把成績報導出去,領導高興,就會重視你們,他們會記住你們的。
你們想不想上大學?
大家在心裏用力地説:想。
陳記者説:想就努力吧,不會埋沒你們的。
陳記者的話像一個真正的招生人員親口所説,對我們起到了強烈的煽動作用,我們全都信以為真,我們在心裏暗暗慶幸一下來就碰到了陳記者,他在我們忐忑不安混沌一片的心裏打開了一扇窗户,使我們看到,要做出成績並不難,只需做些我們本來就熟悉的,自以為得心應手的事情,這真是太好了。
我們一下子心情輕鬆了。
我們眼前出現了親切的筆、可愛的紙和安全的桌子,想起了我們歷次作文的優秀成績,牆報上的漂亮文章和大會上的出色發言,它們像寵愛我們的老師、我們最好的朋友站立在我們的身後,在我們身後圍成一溜涼爽的屏障,使我們又安全又輕鬆又自信,臉上懸掛着才華。
這是多麼的好。
我從小體質差,最怕體力勞動,太陽一曬就頭暈,體力的事總是令我恐懼,下鄉之前學校統一量了一次體重,我只有七十二斤,聽説在農村只挑七十多斤是很丟人的,是不肯出力氣的表現,只有挑上一百多斤才能表現突出。
這使我心生沮喪。
臨行前向語文老師梁振中道別,他一再囑咐我,要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人只能挑跟自己體重相當的東西。
我心事重重地答應着。
從此我一路心事重重。
在七月份的B鎮農村,公社的小會議室熱氣蒸騰,涼爽的前景從陳記者的身上發出,一陣陣地擴散到我們身上。
我們開始專攻縣廣播站,我們寫稿,一式兩份,另一份寄給省報,因為各地的投稿數字省報要統計。一時間,有線廣播網迴盪起我們新鮮的名字。
我們新鮮的名字像剛從河裏撈上來的活魚,在有線廣播網裏拼命跳躍,一個比一個跳得高跳得漂亮,在躍起的小小的空間裏(這空間就是小小的B鎮城鄉)閃耀着白色閃亮肥美的魚肚子。
這真是一幅好看的魚躍圖。有線廣播事業在B鎮十分發達,在縣城,像月餅盒子大小的廣播喇叭安放在每一個機關和家庭,在農村,每個生產隊也都有好幾個。我家門口騎樓的廊柱上就一直掛着一個,每天早上六點鐘,縣廣播站一放《東方紅》樂曲,所有上學的孩子知道該起牀了。
有線廣播網深入人心,是我們生活中的有機組成部分,是我們的報紙、電視、收音機、戲台和電影院。十七歲的孩子們下到農村,在夜晚,點着煤油燈寫了一篇又一篇的通訊稿,其中有的被廣播裏那個親切熟悉説着本地方言的女聲讀出,我們的名字也被隨之讀出,我們緊張地從廣播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興奮得徹夜難眠,緊接着我們的親人朋友熟人又一一告訴我們,我們裝做臉無表情地聽着他們的讚歎,我們是多麼愛聽讚揚聲,我們在心裏一再重複着那一片不同的聲音組成的好聽的讚揚。
每個人都得了一個縣廣播站“優秀通訊員”的稱號,以及獎品:一本塑料皮筆記本,蓋着大印。
是誰在一九七六年在B鎮縣的廣播站任職,使我們得到了獲獎的喜悦?我很想搞清楚這個問題。那個人是誰?我有時認為這是一個圓臉大眼臉上有酒窩的年輕男人。這個印象從何而來呢?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寫了一篇題為《農業學大寨》的社論,我按照在學校寫大批判作文的做法,摘抄了《人民日報》的有關句子,興致勃勃地編寫成一篇社論,我激動地認為這是我寫的一篇好文章,若是在學校,梁振中老師一定會給我打一個“優”,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興沖沖地連夜趕回B鎮,到縣廣播站送稿。一個二三十歲的男人接待了我,他費盡了口舌才使我勉強明白社論不應該由我來寫。我反覆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寫社論呢?為什麼?
我灰頭灰腦地從縣廣播站出來,腦子裏卻奇怪地想到這個男人的臉,他的眼睛又大又黑,雙眼皮,他的臉上還有一個圓圓的酒窩,十分迷人。
迷人這個詞是我上高一的時候聽高二的女生説的,這本來是一個不好説出口的詞,我從來沒聽人説過也從未使用過這個詞。
有些詞中學生是不好意思説出口的,比如愛情、戀愛,甚至結婚這個詞也不大敢説,幸好有人發明了個人問題這個詞,於是有個同學在請假條上就寫道:因我哥哥明日要解決個人問題,特請假一天望批准。班主任在班上唸了這張請假條,大家會心一笑。
有許多秘密的詞、秘密的幻想掩埋在中學生的心裏,這些詞堆積得太多,其中的某個詞總要伺機溜出來,比如迷人這個詞,在某個下午,在會堂門口,被一羣吃吃竊笑的女生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它鮮亮的顏色充滿了魅力,從此成為了那段時間裏我的常用詞。
我回憶起廣播站那個人是因為廣告。晚上七點半到九點之間,電視上會出現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英俊男士,大眼睛,黑眉毛,臉上有一酒窩,他邊走邊説:不要讓你的妻子為瑣事煩惱。然後他的妻子在鏡頭前看書,美麗地歪着頭,然後妻子又穿着天藍色的制服微笑,等等。這是一個洗衣機的廣告。
我堅決抵制這個廣告,這是一個男權主義的廣告,為什麼沒有洗衣機妻子就會為瑣事煩惱呢,難道妻子是天生的洗衣機嗎?簡直豈有此理!
該廣告對我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那位男士的酒窩,它使我回憶往事。
往事飄忽如煙,摸不着抓不到,它被歲月層層掩埋,我們找不到它,我們把它全都遺忘了。但是某一天,就是這一天,我們發現它懸掛在電視中的那位男士的酒窩裏。
這酒窩裏有我的一個獎狀,一九七六年的縣廣播站的優秀通訊員。
這個光榮稱號是我的通訊生涯的終結,是我文學生涯的開端。
我在知青會上被帶隊幹部批評,説我寫了點報導就驕傲自滿,緊接着就是評選一年一度的先進知青,本以為憑我的突出表現不光大隊能評上,公社也該評上的。
結果就是不評我。
這對我打擊極大。一九七六年,一個知青要想有出頭之日,帶隊幹部是個關鍵,他的印象不好,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想這下我完了,再努力都翻不了身。
一時十分灰心。
我們大隊的知青帶隊幹部姓李,知青及農民均稱他李同志,本來是水泥廠的一般幹部,不知怎麼被派來當帶隊幹部,自一九七五年起,因為一個叫李慶霖的人給毛主席寫了信,知青的狀況有了改進,下鄉的時候國家配發了被子和蚊帳,給所在生產隊發了安家費和農具費,第一年每人每月發十塊錢,糧油仍由國家供應,等等。
大家都感謝李慶霖。但從此我們就都戴上了帶隊幹部的緊箍咒。
李同志理着花白的小平頭,永遠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我們常常看到他推着單車走在通往大路的小路上,農民們大聲問:李同志,回家啊?他就答道:回家。他家在鄰近的公社,老婆孩子都在農村。再有就是竹筒水煙,在我的印象中,李同志每時每刻都在抽着竹煙筒,每次開會都看見他捧着長長的竹筒子,腳下一圈濕漉漉的水煙屎。
我天生不會討好人,李同志到我們生產隊來過幾次,我都沒有跟他彙報思想,他第一次態度還好,第二、第三次就冷淡多了,後來基本不到我們隊來。
我最感震驚的是,我到N城改稿回來,聽説李同志在知青和農民中散佈説我被人拐賣了,後來電影廠人事科的幹部通過組織來要我,他一邊跟我説這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一邊跑到公社找文書,不讓文書在公函上蓋章。
這是我的深仇大恨。
一個人,手裏抓着幾十個年輕人的命運前程,弄得像幾十朵向日葵環繞着日頭旋轉,正如歡慶九大召開的歌中唱的: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但我沒有做成向日葵。
這使我悲觀絕望。有什麼比文學更適合一個沒有了別的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紙和筆,弱小的人就能變成孫悟空,翻出如來佛的手心,僅憑一筋斗,文學就永遠成了我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業。
許多年後我由省城回B鎮,在地區火車站意外地看到了李同志,他仍像當年那樣穿着一件發白的工作服,頭髮完全白了,他傴着腰從火車上下來,人很擠,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站在人流中,B鎮的歲月從身邊呼呼掠過,不遠處的田野在陽光下十分耀眼,鐵軌像一道利刃把田野分成兩半,除了這金屬的光芒,正午的田野十足像B鎮農村的田野,這個情景一再湧來,使我有身在水田的感覺,鐵軌的金屬光芒再次刺激我的眼睛,使我重新置身於火車站。
我希望李同志能看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打招呼,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面。他最後沒有看見我,也許是看見了裝沒看見,總之他很快就脱離了我的視線。
B鎮歲月在火車啓動中無聲地飄逝。
N城的旖旎風光在我十九歲半的天空上永遠盤旋,亞熱帶的陽光在兩旁是棕櫚的大道上筆直地流淌,只需指出葵扇大道和棕櫚大道,就能想像N城是多麼的嫵媚。
有什麼城市有這樣的兩條街道呢?
哪怕廣州,哪怕海口。海口滿城椰樹,永遠不能跟我的N城相比。
誰是自由而快樂的人?
在一九七七年的B鎮,誰最自由而快樂?
正是多米。
有誰敢在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期間當眾宣佈:即使考上了也不去。所有年輕和不年輕的考學者都在苦讀,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天天去看電影,看粵劇。
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是誰?
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就是多米。多米長年生活在B鎮,十九歲了還從未去過任何一個城市,多米在放了學的漫長時間裏,走遍了全B鎮的大小果園,縣委會後園的那片遮天蔽日的楊梅林是多米心馳神往的好地方,粗大的樹幹,茂密、彎曲、婀娜的枝條,楊梅由青變紅,閃爍在樹葉中間,多米吃遍了B鎮千奇百怪的水果,枇杷、楊桃、番石榴、金夾子、夾李子、牛甘子、黃皮,大園的荔枝、人面果,醫院的芒果,民警隊的葡萄,B鎮河流裏的魚蝦被我們撈了又撈,沙灘上的沙子被我們玩了又玩,我們一口氣就走完B鎮的主要街道,至於B鎮周圍的田野和山坡,我們在積肥的時候、農忙假的時候、學軍拉練的時候,統統都去過了。我們有時走過橋,沿着對岸的河邊一直走,我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蘿蔔地,蘿蔔的液汁在沙地底下簌簌流淌,河岸時高時低,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但我們仍然在B鎮。
B鎮的孩子們從小就想到遠處去,誰走得最遠,誰就最有出息,誰的哥哥姐姐在N城工作(N城是我們這個省份最輝煌的地方),那是全班連班主任在內都要羨慕的。
誰走得最遠,
誰就最有出息。
誰要有出息,
誰就要到遠處去。
這是我們牢不可破的觀念。遠處是哪裏?不是西藏,不是新疆,也不是美國(這是一個遠到不存在的地方),而是
N城
還有一個最終極的遠處,那就是:
北京
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在城市裏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場面十分悲壯,汪説她去送她姐姐,火車開動,站台上一片哭聲。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誇張的成分。有一首著名的歌使我想到汪的描述:聽吧戰鬥的號角……萬眾一心保衞國土,讓我們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她們在大學裏有時會滿懷深情地唱起這首歌,但我並不知道它,在B鎮,我既沒有聽到過這首歌,也沒有看到過火車開動時分生離死別的壯麗場面。
B鎮沒有火車。現在還是沒有。因此我是一個十足的井底之蛙,我的可取之處是想跳出此井,到遠處去。
雷紅在我從青苔滿地的天井向上一躍的過程中擔負了一個怎樣的角色,我無法準確地説出來,她從N城帶回來的歌、故事、筆記本和衣服,在我的眼前呈現了一個生動的目標,我想有一天我也到那裏去。
雷紅是我中學時代的鄰居,她的舅父、姨媽、姑母、叔父均勻地分佈在我們這個省份的四個城市,就像一個神仙撒下的四顆豆子,不偏不斜,令人讚歎。
雷紅的父親是個教育家,曾經在教育局工作過,在報紙上發表過關於教育的文章,後來被弄到供銷社當採購員。但他衣着整潔,既在意雷紅們的功課,出差時又能想到扯丈把花布給幾個女兒做新衣服。
有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有這樣的父親,雷紅姐妹總是高高興興地獨自玩耍,她們不需要別人,她們穿着同樣的衣服在門前的空地上跳躍,她們跳躍的繩子發出呼呼的響聲,令我羨慕。
所以雷紅永遠對家庭負有責任,時至今日,她還常常在信中説她要為父母盡孝道。
雷紅現在是一個家庭婦女,雷紅至今一事無成,雷紅常常説,等她到了四十歲,一定要把她的一生原原本本寫出來。
我希望看到這本書。
現在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句子:幸福就是枷鎖。雷紅是一個幸福的女孩,無所作為不能怪她,但什麼才是有所作為呢?寫一本書就是有所作為嗎?有所作為好呢還是幸福好呢?幸福是不是就是一切呢?有所作為是不是就會有幸福感了呢?等等,我不知道。
我還是寧願要一個父親。
誰不願意要一個父親呢?
我中學時代的日記由一些巴掌大小或比巴掌更小的塑料封面的筆記本組成,它們被我編成了號碼,到現在,已經有幾十本了,它們越來越厚,跨越的時間越來越多,記述的句子越來越短。我早年的日記本一本都不在身邊,它們本來在B鎮,幾經反覆,還是回了B鎮。
B鎮離北京十分遙遠,我只能依稀地看着它們。
其中有一本,黑色的封面上有一朵難看的紅色的玫瑰,這就是雷紅從N城回來送給我的。
在中學的某個時期,我十分崇尚黑色,我對我的同學説,如果要別具一格,衣服的顏色要麼是黑底白花,要麼是白底黑花,再也沒有別的顏色比這好看的了。現在想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若穿了那種我想像的刺黑刺白的衣服,是多麼的怪異,多麼的觸目驚心。
我自己一直沒有找到這樣一種黑花白底或白花黑底的布料,倒是鄰班有一個女生,託人從外地買到了這樣一塊布料,濃黑的底,慘白的大花緊貼在上面,那是一種變形的細細長長的花瓣,既像水母又像蜘蛛,猙獰地纏繞在那個女生的身上。從她的身上,我發現自己的眼光已經變得多麼的古怪、反常,冷冰冰地失去了對美好顏色的感受力。
那本黑色的日記本從雷紅的手上送給了我,如同N城的一個象徵,一個暗示,是我與N城的一個預約。
於是這個黑色的日記本便記着從雷紅那裏聽來的基督山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有一個開頭,據説這是一本內部的書,需師級以上的幹部方可閲讀,雷紅的表哥從他的同學那裏偷來看的,雷紅只來得及看一個開頭。
雷紅對她在N城的親戚不大以為然,説她的表姐連《紅樓夢》都沒看過。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正大興閲讀《紅樓夢》,我和雷紅這些B鎮上的精英少女也大讀此書,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著名論斷爛熟於心,我們背誦了所有的詩詞,閲讀了有關解釋,成了年紀小小的紅迷。
我想,我沒有去過N城不算什麼,我通讀了《紅樓夢》,又自學高等數學,我還買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謎》,並逐期借閲月刊《科學實驗》,我的各科成績聞名於校。
你知道光消失後光子到哪裏去了嗎?
這就是我當時的問題。
多年以後我回想這一階段,我看到這一切既沒有老師的指點,也沒有家長的引導,一切都是自發的。遙望B鎮的那個少女,她穿着藍色衣褲,在B鎮鋼藍色的天空下縱身一躍,她堅定地從高處往低處跳,訓練自己的膽量和意志。這是多麼奇異的少女,她柔軟的身軀和藍色的弧線珍貴地閃耀在B鎮的天邊。
我常常對人説起這個姿勢,這個姿勢永遠停留在我的少女時代。
東風吹
戰鼓擂
現在世界上
究竟誰怕誰
沒有去過N城實在算不了什麼,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個早就預定了的目的地,我們將長上翅膀,乘風破浪,藍色的風在我們的耳邊呼呼鳴響,我們就是海鷗,就是船,就是閃電。
將乘風遠去的少女就是多米。
這是一個輕飄飄的、狂妄自大的時代,如同天上的白雲,輕盈、柔軟、潔白。
此刻,我緊盯着的地方就是N城。
N城伴隨着一陣亮麗的綠色進入我的體內,在我的心臟中嚶嚶作響。
我在B鎮農村的田野中間站立着,太陽在流瀉,一個聲音越過太陽對我説:
你要到N城去了。
N城N城,水晶般的N城長期以來囚禁在我的夢境中,現在它轟隆隆地響起來了。它的音響久埋於我的內心,它的旋律就是雷紅那年從N城回來唱的那支歌子,是朝鮮片《摘蘋果的時候》裏的一個插曲,我一遍遍地把它唱走了樣,這走了樣的曲子就是我對N城的印象。
這段樂曲在那個綠色流淌的下午從天上流瀉下來,N城的樓房和棕櫚樹魚貫來到我的眼前。
我來不及跟任何人請假,當天晚上我們大隊的文藝宣傳隊要到鄰隊去演出一台節目,我既是編導又是主演,有一個鐵姑娘開山造田的舞蹈由我領舞,我的缺席將會產生什麼後果,在那一刻我連想都沒有想。
我匆匆回到隊裏,匆匆在印着“為人民服務”的黃綠色帆布挎包裏塞進毛巾牙刷,以及一本藍色封面的《現代詩韻》,在偷偷摸摸練習寫詩的最初生涯中,這本詩韻和《新華字典》被我翻得像陳年的舊書。
我拉出單車,沿着門口窄而斜的下坡飛奔到路上,鏈蓋被路面的泥坑震得砰砰響。
我在山道上呼呼地騎着車,下坡的時候也不抓閘,車體飛快地下墜,很是驚險過癮。
我身輕如燕心如閃電。
噢,N城,你是如此愛我!
走上柏油馬路的時候,我看到公路兩旁的薔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這個詞發明得多麼好!充滿激情和活力,既像氣體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熱烈,我從未見到過如此茁壯、繁茂、層層疊疊爭相開放的薔薇花,在B鎮,哪裏有這如雲堆積的花朵呢?我第一次發現,粉紅和粉白的顏色也是可以鮮豔的,它們白裏透紅,紅中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太陽正在落山,濃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蕩在嬌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風從大路的盡頭一路吹來,彷彿來自一個不可名狀的夢幻之所。
這薔薇花多像夢中所賜啊!在我十九歲的時光中,遍佈着它們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如此燦爛的花叢了。
我回到家,母親和繼父都知道了此事,連母親的同事也都知道了。當下決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親帶我坐客車到地區,在地區教書的姐夫送我到火車站。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耳朵裏灌滿了各種叮嚀,在排隊等待進站的時候姐夫鄭重地告訴我,在火車上有位子就坐着,沒位子就站着。他又説:只要有位子,不管那頭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趕快坐下去,不然就搶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變化着各種色彩和亮光,轟隆隆地走近我。我興奮極了,無形的亮光與色彩,無聲的喧響在我身邊湧動,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於幻想的,就能夠得到!
火車快到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片燈海,真是輝煌之極,我睜大眼睛仰望每一處高樓和燈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個大城市來了,這是一個省會。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無數次到達過N城火車站,從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觀地感到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過是N城這樣一箇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歲的時候,以後的日子尚未到來,一切的驚喜都未曾被剝奪,它們如同一個蓓蕾,牢牢地被包裹着,它們只在一個時刻綻開,那個時刻是如此短暫,這短暫的時刻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欄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這個唯一的哥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是我的繼父帶來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錯,我跟他並無隔膜。當時我哥哥被選送到一箇中等專業學校學化工,家裏給他打了電報,他就來接我了。
他像許多性急的人一樣攀在欄杆的橫杆上,以便使自己的頭從眾多的頭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羣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面孔,從那裏散發着安全的空氣。多少年後我想起第一次到達N城時看到我哥哥的情景,還是滿懷感動。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從未出過門,當她在夜晚到達一個陌生的偌大的城市,萬燈閃爍,萬頭攢動,如果她看不到接車的人,她將怎麼辦?
我想,也許N城的全部輝煌都是在我看見哥哥之後才發現的。我跟在他的身後,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層的大樓,竟覺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學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帶我去找文聯大樓。我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無數的街道使我眼花繚亂,問了很多人,文聯大樓還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們沿着紅衞路伸出的一條樹木很多的幽靜小路往裏走。
小路的兩旁是圍牆,圍牆非常長,一直沒有看到門,並且出奇地靜,前後沒有一個人。我們越走越遠,還是那麼靜,還是沒有人,我有點害怕,於是停了下來。
我側過身,卻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從後面走到了我們的跟前,嚇了我一跳,剛才怎麼空無一人?也許她是從樹底下鑽出來的。
這是一個老女人,臉上滿是黑色的皺紋,身上卻穿着黃綠色的軍上衣,像一個穿軍衣的女巫。
我哥哥問她文聯大樓在哪裏?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説:文聯大樓怎麼找到這裏來了?你們沒看見這牆上全是鐵絲網嗎,這是關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問:那紅衞路在哪裏?
她手一指,説:就是你們剛才過來的路。
這是那個興奮和混亂的初夏中唯一的一個古怪的記憶,當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後,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這個女巫似的老女人,這肯定是一個不祥的符號,是命運中的一個徵兆。
那件我遲遲不能説出的事是什麼呢?
是抄襲。所有寫作的人最鄙視、最無法容忍的抄襲。
很多年來,看到別人犯了同樣的錯誤的時候,我總是十二分地義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視,我對那位被抄襲了的女友説: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時我心裏想,上帝保佑那個抄襲的女孩。
我又想:幸虧那恥辱的年代早已過去了,我早已證明了自己,我寫出了比當初抄的詩更好的詩,我寫出了比我的詩風格更為獨特的小説,過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達了。我的一位詩友在《N城文藝》負責詩歌組,他告訴我,當年我的檔案他親手燒燬了,變成了灰。
一位老師告訴我,當年W大學來招生,曾到《N城文藝》瞭解我的情況,他們對招生的人説:這個女孩也會寫詩,我們考過她,她不過是一時糊塗。
一切確實過去了,我來到一片開闊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連我都忘記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寫一個序,這個序使我回顧了過去,我也就不會想到要寫這樣一部長篇。
卡夫卡是怎麼説的?最美的、最徹底的埋葬之地莫過於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説了。好像是這個意思,我記得不是很準確。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醫生給我開了一瓶柏子養心丸,適用症狀中有一條,就是健忘。
從我寫作這部小説開始,我似乎提前進入了老年期,據説進入老年期的標誌之一,就是對久已逝去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當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當年見到的人的一顰一笑,當年經歷的事的末梢細節,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照樣忘得乾乾淨淨,面對一個很熟的人,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發現我正是如此。
也就是説,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説,我的青春年華,全都凝固在十九歲的那一小截時光裏,往後的日子只是這隻杯子裏滲漏的一點點,而它們很快就被蒸發了。到了我的三十歲,一切都消失殆盡,在我的臉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澤,我沒有年齡,也沒有家,人們判斷不出我多大。
身在未來的年齡裏有多好!
有什麼比這更安詳、更寧靜、更怡人的呢?總之這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情,就讓我進入我未來的暮年,讓我沉浸其中吧。
假設我是一個老人,如果我是一個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寬恕自己。對,我坐在寬大的藤椅上,置身於一片寂靜的陽光中(在未來的日子裏,這是多麼的奢侈,無論是寂靜還是草地,都將被人所充斥,陽光中瀰漫着工業粉塵。還是讓我提前進入暮年的好),過去的風無聲地拂來,我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十九歲的女孩的臉龐和身影,我想她實在沒有必要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沉默寡言,失去信心,變得難看、平常、鬱鬱寡歡。
這個女孩,八歲就讀過《紅巖》,中學數學統考曾獲全縣第一,各科成績在全年級中總是領先,有什麼可以阻擋她的驕傲?有什麼可以堵塞住她年輕嘹亮的聲音?
也許事情真的沒有那麼嚴重,但對於一個未經世事的十九歲的女孩來説,就是天要塌下來了,從此她揹負着她自身重量構成的陰影,步履蹣跚。
這片陰影就是那件事情,讓我從頭説起。
我不知道我寫詩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內心的衝動,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也許在一定的時期裏,兩者都同樣強烈,而在另外的階段,內心的衝動釋放掉了,而功利的熱情不減,一味地為了尋找出路而寫作。當然,到了很多年以後,寫作變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種境地。
當時我發現以寫作尋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適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熱血沸騰地專程趕回B鎮,到縣新華書店買回了當時僅有的幾本詩集,記得分別是李幼容的《天山放歌》,高紅十的《青春頌歌》,還有一本章德益或龍彼得的知青詩集,還有一兩本當時的《詩刊》。
我首先仿照高紅十寫了一首長詩,叫《遠航》,按照我當通訊員積累的投稿的常識把這長詩抄了一式兩份寄給N城和地區的文藝刊物。此外還寫了一些零散的詩寄給報紙。
此舉自然是失敗了。但是這個時期很短,短到幾乎沒有打擊我。我從少年時代起就磨鍊自己的意志,從長跑到把手伸進燙水裏,現在,這種自我鍛鍊開始結出碩果了。我想不管碰到怎樣的挫折,我將不發瘋,不放棄,而到最後,我一定會成功的。我想我是多麼年輕,我想我是多麼堅強,這年輕和堅強像兩顆珍貴的寶石,深埋在我的內心,從那裏散發出照亮黯淡歲月的虹光。
我日思夜想,認為應該用一種辦法引起編輯的注意。自那次冒雨夜行寫了一首《暴風雨》之後,我想到可以寫一組十幾首這樣的詩,十首,十五首,這樣也許就會引起編輯的注意了。
我在半個月的時間裏,一下寫了一堆詩,連挎包和扁擔之類都寫進去了,一時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題目了。我數了數,這些詩一共才九首,離最高目標十五首還差六首,離最低目標十首也還差一首。我想至少要寫夠十首詩,既然連九首都寫了,第十首又有什麼難的呢?我又將我看到的認為值得寫的事物想了一遍,我發現它們確實被我寫完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當時我已在大隊的學校裏當民辦教師,自己有一間很小的土屋,我用磚頭和門板做成了一張桌子,我就在這上面寫詩。正是春天,暖而濕的風從窗口吹來,蟲子在鳴叫,清晰而有節奏,青草的氣息在門口的牆腳下瀰漫。我仿照借來的一本《唐詩三百首》裏的五言古詩,寫了一首《春夜偶感》,寫完後陶醉了一陣,但我很快意識到,夜已深了,這使我焦躁起來。我心裏十分明確,仿五言古詩是一種娛樂,只有寫能夠投稿發表的詩才是工作,而只有工作才能使我心安理得。眼看一個夜晚就要過去了,我還什麼事情都沒有幹,我既沒看書,又沒有寫作,白白閒坐,胡思亂想一晚上,這個糟糕的現狀被我的自我譴責弄得越發亂七八糟起來。
我心浮氣躁,胡亂地在詩集中猛翻,試圖從中找出靈感。我邊翻邊想,我一定要寫夠十首,要成功就要完成每一步計劃,一點兒都不能放鬆。我像一個勤勉的科學家而不是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那樣想:今晚我一定要再寫一首詩,如同今晚一定要再做一次實驗一樣明確和理性。
我一遍遍地勉勵自己,突然,我翻動着的詩集中有兩個字靈性十足地行走到我的眼前:腳印。
這兩個字如同一種神奇的氣體,一下使我心靜如水,春夜的浮躁和騷動悄然退去,我滿懷感動地望着這兩個字,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懷抱着它們。本以為一切都已窮盡,現在卻看到了這個美妙的形象,啊,腳印,一行行,一隻只,深深的,淺淺的,這詩在我堵塞已久的思路面前打開了一條空闊宜人的路,我情不自禁地隨之而去,我在自己的紙上一行行地抄着,有我覺得不好的就繞過去,或者自己另想出一個詞代替。
我欣喜地抄寫着,一時覺得血液暢通,全身輕盈,就像自己在寫詩、在創作時的感覺。我肯定是被自己迷惑住了,我視迷途為正途,充滿信心地疾走如飛。
我飛快地完成了這一抄寫,我放下筆,像往常寫完一首詩所感覺的那樣,既興奮又有點累,還憑空生出了一種功德圓滿的心情。我想我終於跨越了最後的困難,在預定的日子裏如期完成了自己的計劃,這是我的好運設計的第一步,第一步完成了,以後就會步步跟上。我在心裏説:看啊!我是有力量的。
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所有的詩謄抄了一遍,準備到公社郵電所寄出。謄抄作品是最愉快的時刻,令人想起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正是那種感覺,B鎮不產蘋果,這使蘋果在我們眾多的亞熱帶稀奇古怪的水果中閃爍出一種仙果的光芒,跟一種最大的喜悦聯繫在一起。但在謄抄《腳印》的時候蘋果消失了,我感到了一陣不安,我把別人的原作翻出對照了一遍,除了一些詞句,兩者的確是太像了。
我心急火燎地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我對自己説:我把別人的一首詩混在我的九首詩中,看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也許編輯選中的將是我的。
這個荒唐的理由使我手腳麻利心情輕鬆地朝公社郵電所飛奔而去,路上我不再猶豫,毫無陰影,直到幾個月之後事發,我再也沒有想到這件事。
人為什麼會這樣愚蠢呢?
厚厚的信封從郵箱飛墜而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支利箭開始出發了,它攜帶着不可變更的事實和不可逆轉的時光,永遠地出發了,它日夜駛行,朝着它的目的:我的心臟。某一天,它將以雷霆萬鈞之勢擊中我,使我轟然倒地,一蹶不振。
所有的蘋果沉重如鐵,統統傾倒在我的頭頂。
N城的歲月也已飛逝而去了,但它最早的閃光總是出現在我的心裏,成為我重要的支撐。
我和我哥哥終於找到了文聯大樓,原來我們已經兩次從這個大門經過了,文聯和《N城文藝》的牌子沒有掛在當街,而是掛在院子裏的樓裏。那是一幢嶄新、整齊的五層樓,巍峨這個詞又一次從我心中升起,在那次N城之行中,所有的樓房(不論高矮)都巍峨,一切的燈火(不論大小)都輝煌。
我走進這幢巍峨的五層樓,興奮而緊張,金色的蜂羣在空氣中震顫,金色的閃光在白色的牆上和水泥樓梯上閃耀。在我的記憶中,那個時候的文聯大樓就是一座宮殿。又黑又瘦的B鎮小姑娘在樓梯上一步一探頭,很快,她眼前就出現了一些熱情微笑的臉。她坐在詩編室裏,聽到有人在走廊裏説:來了一個寫詩的小姑娘,並有人在詩編室探頭探腦。詩編室的一位中年編輯一邊給她沏茶一邊連連問道:你第一次出遠門吧?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本來要去接你的,你媽媽放心嗎?不放心?我來給她掛一個長途電話,等會你還能跟你媽説話呢!
他立即到走廊裏掛電話,我聽見他在走廊裏大聲説我母親的名字:文章的章,珍珠的珍。過一會兒他進來説:你媽媽不在,我託你們縣的總機轉告她,説你已經平安來到了,請她放心。
緊接着來了一個個子很高大、膚色黑黑的人,一進門就説:來了嗎?作者來了嗎?編輯連忙説:這就是組詩的作者多米。又對我説:這是我們的主編劉昭衡。劉主編説:快坐快坐,很年輕啊!你多大了?
我説:十九歲。
劉又問:你怎麼這麼黑?勞動曬的嗎?
我説:是天生的。
大家都笑。劉又一連串地問:你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多米是你的真名嗎?在哪裏上的學?讀過什麼書?我也一連串地答道:我三歲的時候我爸爸就不在了,媽媽在醫院工作,多米是我的真名,一直在B鎮上學,從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讀過《唐詩三百首》(我揀了這本最響亮的書説了出來)。
劉主編興致很好地説:那天沒事,我轉到這裏,問老羅最近有沒有什麼好稿子,老羅説新來了一些,都堆在這裏,還沒來得及看呢。我就手翻了翻,就看到了你的組詩,我一看,這就是好詩啊!很不簡單,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寫出這樣的詩,我一想,就讓老羅打長話把你找來了。
老羅搓着手説:是啊是啊,讓作者來改稿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是第一次。
我一時激動得説不出話來。我聽見我的心臟充滿了呼呼作響迎風飄舞的氣體,它們從我的體內奔湧而出,像向日葵一樣圍繞着那黝黑而富有雕塑感的臉。我在心裏使勁想道,劉主編就是我的恩人,我將永遠記住他。在我的心目中,劉簡直就像一隻神仙伸出的手,把我從遙遠偏僻的B鎮的泥土中一把拎出來,我無法判斷我的詩句,這個神奇的劉主編,他吹了一口氣,我的詩頃刻晶瑩透亮地在N城的天空中飛舞。
劉高興地領我從三樓到四樓又到五樓,他邊走邊説我帶你見見文聯領導,他帶我走進一間又一間屋子,我聽到了一些陌生的頭銜(如黨組書記、秘書長、文聯主席等等)和奇怪的名字(大概是筆名),老頭子們大概剛剛恢復工作,一個個又老又精神,老而彌堅(這是我後來學到的詞),他們和藹而親切地望着我説:好,好,這麼年輕。他們問我一些相同的問題:父母親是幹什麼的?他們會不會寫詩?在哪裏上的學?讀過什麼書?這些問題像一些彩色的氣球,懸浮在我的頭頂,我走進哪間屋子它們就飄到哪間屋子,我像一個熟練的彈球手,氣球一隻只地落到我的鼻子尖前,我依次將它們一一彈回到空中,周圍的人説:不錯,不簡單。
啊啊,它們在空中跳動的弧線是多麼優美,多麼燦爛,繁花似錦的氣球們,被我彈碰發出的“噗噗”聲悦耳動聽,我的指尖觸及那富有彈性的觸面,那顫動的感覺傳遍我的全身。
劉説:你來的車票都拿去報銷吧,等會老羅帶你去,你就住文聯招待所吧,就在這院子裏,食宿老羅會給你安排。他走到走廊的窗口,衝窗下的一幢宿舍指指,説:我家就在下面,一樓,有空你來玩。
劉領着我一路從五樓到四樓到三樓,他説:多米,N城你沒來過,你先玩兩天吧,我們這裏剛分來一個復旦的畢業生,是你的B鎮老鄉,下午讓他領你去看電影。
我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説:我還要改稿,先把稿子改了再去玩。
劉笑笑説:稿子不用改了,小樣都出來了,你先到我辦公室看看。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它在其他的驚喜之後雍容地來到,像幽藍的天空上一些先至的焰火尚未消散,一朵大而豐滿的焰火橫空出世,在空中綻放,它們一朵朵落在我的頭上,把我的心裏填得滿滿的。我跟到劉的辦公室,他的桌子上正攤着一溜長長的白紙,大小既不像雜誌又不像書。劉拿起其中的一條指點給我看:看你的詩,這下成了鉛字了,高興吧?我們選了四首。
我在那條長窄的白紙上看到變成了鉛字的自己的名字。署名用了我的本名,投稿時我本來是用了一個筆名的。劉説:我幫你把名字改過來了,怎麼樣?你的名字很好的呀!我看到平日裏無數次手寫的名字穿上了鉛字的外衣端立在劉主編的桌上,一時覺得心裏有許多的感動,我想哪怕我現在馬上死了,我的名字已印在了雜誌上,變成了黑色的精靈,分散在許多個地方,它們會比我存在得更長久,我想我這一生竟沒有白過,有一種壯志已酬的心情。
我接着看自己的詩,第一首就是《暴風雨》,最後一首才是《腳印》,這使我大大地放下了心,這個次序使我認為,我的詩比那首別人的好。我一行行地看下去,第一行鉛字的詩行如同一根魔棍,我的眼睛一觸及它,我的四周和我的內心頃刻寂靜下來,像被這詩行吸到了另一個空間,那些詩句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確實寫過它們,陌生的是我從未覺得它們有這麼好。我被它們深深地吸引和感動,我的眼前和耳邊滿是另一種雷鳴電閃和隨風飛舞的事物。
我的視線十分自覺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經觸碰到《腳印》,又立即往回走,就像一個老實人在鄰居的柵欄跟前收回自己的腳步。我把自己的詩看了兩三遍,越看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丟失的東西在N城重新被找回,這件珍寶洗去了塵土煥發出光澤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驚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練已久的戲,本來是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分段分場地排練,看不出光彩和激動,所有閃光的東西都被平凡的服飾遮蓋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妝,穿上了戲服,該紅的紅,該綠的綠,燈光一打,熠熠生輝,樂隊一伴,萬物噤聲,華麗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説不出的好。
我就這樣沉浸在再生的詩句中,就這樣,我錯過了聲明那首詩是別人的作品的機會,也許我一時想不到,因為我在別人的柵欄前總是及時地退回,竟沒有想及此事;也許我出自自尊(?),不知該怎麼説,索性隨它去;也許遲疑之間就失去了勇氣和機會。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發表的四首詩中襲用了別人的一首。我覺得此事十分糊塗。
我一生中的最大錯誤就這樣犯下了,這個錯誤影響了我的一生。當年那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就像一張狡猾的人臉在總編辦公室的門口一閃而過,我沒有抓住它,它不可挽回地永遠消失了。
老羅説你先到財務科買飯票。賣飯票的中年婦女對我説:你就是那個寫詩很厲害的小姑娘嗎?
B鎮的口語中沒有“厲害”這個詞。這對我來説是一個陌生的書面語,我從未用過這個詞,我警惕地看着她問:“厲害”是什麼意思?她説:“厲害”就是寫得好的意思呀!
我心滿意足地拿着飯票走到一樓的前廳,看見劉主編正在招呼一個年輕人,他説:多米,這是你的老鄉小何,復旦畢業的,下午他帶你去看電影。小何白白的,學了一口漫不經心的普通話,一點兒也不像B鎮人,他問我會不會騎車,我説會,他便找來一輛嶄新的公車,讓我下午在門口等他。小何始終沒跟我説一句有關家鄉的話,這使我覺得他不太熱情。
下午我騎着一輛就我的個子來説較高的自行車跟在小何後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雖然車技不錯,能單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騎車,但N城的車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適應,我緊張地躲過橫衝直撞的車和行人,一抬頭,小何已經騎出很遠了,他一點兒都想不到要領我,我既要緊張地騎車,又要顧着在遙遠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羣中極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滿頭大汗才又找着他,我最擔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彎之前失去目標。
最驚心動魄的是過N江大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江,在B鎮,只有岸低水緩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條供人步行的木橋,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並且因一九五八年偉大領袖在江中冬泳而聞名全國,江面上雄踞一條能並排開過五輛汽車的鋼筋水泥大橋,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飛渡,這一切對我來説猶如夢境。特別是在夜晚(當天晚上仍由小何領我過江看文藝演出),橋面的燈呈弧形懸浮在黑暗的空中,連成一道薄光閃爍神秘莫測的通天之橋。
我看見小何已經上了橋,但我面前還橫着一條橫街,人車之流洶湧而過,我跳下車,推車步行着尋找空隙,我一點點地在人流中浮動着,一邊尋找越走越遠的小何,我絕望地看到他的頭髮在橋面上一閃就不見了。在如此危險如此奇峻的地勢中唯一認識的人消失了,我感到萬分的孤獨,N城的敵意滲透在洶湧的人流中,變得鋪天蓋地,我覺得我快要被淹沒了,我拼命突圍,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衝,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衝出去。
等我到達橋頭,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驚嚇並且疲憊的身心中,把這平緩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像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洶湧澎湃,浪濤滾滾。我上了橋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橋對面的盡頭等得不耐煩了,我心一橫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在橋上騎車,巨大的懸空感立刻吞沒了我,身下深處是河流,橋樑已是懸空,人騎在車上又隔了一層,這兩層的懸空感像一根繩子把我從頭頂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亂動,我全身的感覺都在車輪上,那窄窄的只有兩指寬的寬度緊貼着橋面,載我從橋上駛過。
在我十九歲的時候,N城總是給我震驚。
震驚是一種雄大的力量,震驚比沒有震驚好。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整整八年,我對N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見慣,我覺得N城的車站是這樣小,街道是這樣窄,河流是這樣濁,橋是這麼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麗動聽的雷聲在十九歲的初夏已滾滾遠去,無處可尋,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靜。
也許我應該感謝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氣,事實上,時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個瀟灑年輕剛剛從名牌大學畢業的小夥子,如果他稍有一點虛榮心,一定是不願意身邊有一位從鄉下來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着,他一定是離得遠遠的,讓人看不出他跟這個女孩有一點點關係,不然他不僅臉上無光,連女朋友也會鄙視他的。
小何沒有長一雙火眼金睛,讓我原諒他。我生命中的那雙眼睛還沒有到來,也許時至今日,也還是沒有到來。那雙眼睛能引發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時候看我,我永遠美麗、永遠年輕、富於才華、充滿活力。那雙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輝映,那是多麼的好!多麼的好!
誰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來呢?那就是劉。誰能重視這些虛空的只有寫在紙上才能顯形的流動之氣呢?那就是劉。所以,劉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陽光。
我去看的那場電影是《林則徐》,我一寫到此,眼前立即出現那些壯懷激烈的火把們,我本來就是一個超級影迷,這使我連日的洶湧激情找到了一個十分合適的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淚流滿面,我完全忘記了小何以及N江。散場的時候,我恍恍惚惚地騎着車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腦子裏滿是電影裏的場面,我騎上橋面。頓時八面來風,將我的頭髮高高飄起,我頓覺身輕如燕,來時的困頓緊張全都消失了。
我在這種亢奮狀態中回到文聯大院,既不餓,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這種時候,我知道,我要寫作了。
我一氣寫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後心滿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詩稿就跑到劉主編家。劉有些意外,説:這麼快你就寫出這麼長的詩來了?他很快把詩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動地説:多米,這次考試通過了,你知道嗎?這次叫你來,不是來改稿的,一個小女孩寫出這樣水平的詩,好多人都不相信,説要考察考察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來。
我一時有些發愣,心想:原來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別人的詩像一個鬼魅在門角一閃,我沒理會它,它於是消失在劉的書桌底下了。
劉説,我很喜歡有才氣的女孩子,我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他又説:我的大兒子也寫詩,我拿給你看看。他拿出一本雜誌讓我看,他指點着説:他的才氣不如你啊!你關鍵是要堅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結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樣,打老婆,我們有的女作者就這樣毀了,我是很同情婦女的,女作者要成長起來很不容易。
劉的話我聽得聲聲入耳,我在心裏使勁説:我將永遠不結婚,永遠寫詩,直到我死。
我又聽見劉説:你到陽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種很奇妙的花正好開了。我立即又雀躍着跟到陽台,劉指着一朵半開的花問我:這是什麼花,你知道嗎?我説不知道。劉高興地説:這就是曇花呀!有個成語叫曇花一現你不知道嗎?我説知道,只是沒見過曇花。我又問,這花真的只能開一小會兒嗎?劉説:怎麼不是,下午你再來它就垂着頭閉上了,再也不開了。
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説:我來寫一首詩吧。劉立即遞給我紙和筆,我很快寫成了一首十幾行的詩,紙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動。劉看了這首臨場之作,立即抓起詩稿興沖沖地跑到辦公室去了,就好像這首詩是他寫出來的一樣。
多年過去,我的恩師已經不知去向,那個清晨的光暈長時間地保佑着我。兩個月後抄襲之事事發,劉昭衡主編沒有采取使我難堪、使我無地自容的做法,只是來了一封信,讓我以後在參考(是參考而不是抄襲,這是兩個温暖的字,在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我緊緊抓住這兩個字,才能進入那個結綴着我的珍寶的N城的清晨,在那裏我意氣風發,衣襟飄揚)別人的詩作的時候一定要説明,信中充滿了安撫之詞。信中説: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還很年輕,千萬不要想不開。信是以編輯部的名義寫的,但我覺得每一句都是劉的話,事隔多年,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淚水盈眶。
劉昭衡,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個名字。後來我大學畢業分到N城,一安頓下來我就去找劉,在樓梯口遇到老羅,他告訴我劉主編已調離刊物,到通志館去了。後來我又到通志館找過他,他正好下鄉搞調查了,沒見着。到後來聽説他已離開N城,回海南老家了。(劉是海南人,但我從未見過海南有他這樣身材的,可以用偉岸來形容,聽説他在海口的一個什麼辦事處,但我始終沒有找到他。)
在十九歲,在N城,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靜的原野上,那裏滿是綠色柔軟的草和細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潔淨,有一種純金般的口哨終日繚繞,好運如白馬,從寂靜草原的深處向我走來,一匹,又一匹。
一切都如同夢境。
其中的一匹馬是誰?是電影廠。
電影廠恰恰是那個B鎮女孩的神話與夢境。在十九歲,一步就跨進了神話,騎在白如積雪的馬背上遠去。
讓我告訴你,奇蹟是怎樣發生的。
有一天,就是我到N城改稿的第二天,劉帶來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紹説這是電影廠的編劇,剛從北京調來的。此人高瘦,白,穿着一件細細的淺綠線格子短袖襯衣,我從未見過男人穿這樣的衣服,覺得十分新鮮。我想:啊,這是從北京來的,我注意到他的寬大的褲子上有一小塊補丁,無論在B鎮還是在N城,知識階層的男人都是極少穿這種補丁的褲子的,即使有補丁,也是千方百計補在暗處,不像這樣正面地補上去,這使我肅然起敬,我再次意識到,這人如此特別,皆因為他來自北京。
這個人,在我十九歲的那一年,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軌道,使我無可挽回地走上了現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
後來我上了大學,暑假時到N城,我到他在電影廠的宿舍拜訪,他除了一面牆的書櫃以外,只有一隻破舊的沙發,其餘所有的東西都裝在紙箱或粗糙的木箱(裝肥皂的那種)裏,他説他幾乎每頓都吃麪條,因為吃飯太浪費時間了。後來我大學畢業,也大量買書,吃麪條,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模仿,但這種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覺得,我是在與眾不同地生活着。
現在,我給他取一個名字,叫他宋。
宋在劉主編介紹我的時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這一套我在N城的幾天裏已經熟悉了(在B鎮,我從未跟人握過手,根本就是中學生一個,握手在我看來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個瞬間輕輕地説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使我又開眼,又新奇,同時我感到,宋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人。我在心裏説:他的風度多好啊!從北京來的。
宋一開口説話,我就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好聽,普通話特別標準。其實那只是我的錯覺,宋的湖北口音極重,不用細聽就能聽出來,在B鎮長大的女孩孤陋寡聞,以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話都是標準音。
宋問:你讀過什麼書?我説《唐詩三百首》。這幾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這個問題,我本以為宋不會再問同樣的話,這句業已陳舊的話從他的帶有北京感覺的普通話中走出,像在春夏過渡的時候,一個熟人換了一身爽目的夏裝,使你眼睛一亮,覺得又新奇又親切。我於是愉快地回答:《唐詩三百首》。在我説出這句話的同時,我立刻感到,這個《唐詩三百首》與以前的《唐詩三百首》不是同一本書,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詩三百首》。
宋又問:你喜歡那裏面的什麼詩呢?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鮮的問題,這種新鮮正是我興奮地期待着的。我立即説:《行路難》。我同時又覺得有點兒心虛,因為我喜歡的只是這個題目,一個少女發愁地想:行路是多麼艱難啊!難於上青天,她的理解就是這樣,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剝個大概,但她喜歡這個題目,認為這三個字既悲壯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説:哦,這是李白的名篇,讓我背給你聽。
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帶進了崎嶇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還要與我討論深奧的問題。我緊張而努力地傾聽他的背誦,詰屈聱牙的詩句像一片亂石叢生的洞穴,宋的聲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聽不懂的字詞所搖曳,在一團黑暗中閃閃爍爍,我跟在宋的身後,止步不前。
他問:我背的差不離吧?
我盲目地點點頭。
他又問:基本上沒錯吧?
我點點頭然後老實地説:我沒聽出來。
他興奮起來問:你還喜歡什麼詩?白居易的《長恨歌》你喜歡嗎?
我仍盲目地點頭。宋説:這個我更熟一點兒。他就流利地、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來,我懵懂地聽着,某些熟悉的詞句在我的混沌中閃過,像星星點點的燭火。接着他又背了《琵琶行》等,興致很好。
後來他問我是否喜歡外國詩歌,我説我不知道外國詩歌是怎樣的,我從未讀過。他説你一定要讀一些外國詩歌,不然太可惜了。他説我向你介紹一位俄羅斯詩人,叫普希金,他的詩非常好,我給你朗誦他的《致大海》。
這個題目使宋的目光一下變得深遠起來,好像有一種力量,把他推到了大海的邊上,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些事物,而不是我。
我聽見他用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誦出那些奇妙的句子: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
滾動着蔚藍色的波濤
和閃耀着驕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憂鬱的怨訴,
好像是他在別離時的呼喚,
我現在最後一次傾聽
你悲哀的喧響,你召喚的喧響。
……
這些平白的句子猶如坦途,令我從崎嶇的洞穴一下走進空闊的岸邊,那裏有海和風,美的元素。宋的聲音造成了另一個空間,我不由自主地步入其中。
我第一次知道,外國詩是這樣的,又明白,又深情。宋不會知道,在那個時刻,他站在了啓蒙者的位置,在以後的所有日子中,每當遇到啓蒙者這個詞,宋的格子短袖襯衣就會在我的眼前飄動。
宋念過了詩,又説了一些鼓勵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得體地離開了。N城的其他事情蜂擁而來,像波浪一樣掩蓋了面前的事情,對於與宋的見面所埋下的伏筆我一無所知。
回到B鎮,N城之行像夢一樣地消散了,在六月晴朗的天空中,關於考試上大學的消息如雷聲滾滾,由遠而近,越來越真切。
多年以後,多米從外省來到北京當記者,住在一位終生不嫁的老處女家裏。那時她剛剛從一場失敗的愛情中掙扎出來,遠走他鄉就是為了忘記過去的一切。多米在京城誰也不認識,她漠然而孤獨地出現在不同的會議和陌生的人流中,她從不涉足社交場合,星期六和星期日,總是跟老處女(她稱她為老師)兩人在幽暗的室內對坐。她們總是把窗簾放下,這兩個人同樣不適應強烈的光線。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想到應該寫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説,這個念頭像一朵清麗無比的大花穿過蒙蒙的雨夜來到她的窗前。
這肯定跟雨夜有關。雨夜比明朗的夜晚有更深厚的內容,雨點敲擊萬物的聲音使人不由得越來越深地陷入回憶。而這正是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説。
多米聽見老師説:一下雨你就心事重重。
關於多米從外省到京城的曲折經歷,梅琚從來沒有問過她。
梅琚就是多米稱為老師的那個女人。梅琚年齡大約在四十到五十之間,容貌美麗而冰冷,她終生未婚,身材保養得很好,Rx房仍然堅挺,這使多米感到十分吃驚。
梅琚獨自住着兩居室,她所有的窗子都用一種藍底白花的家織粗布作窗簾。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窗簾總是低垂,室內陰涼而幽暗。
鏡子很多。
一進門正對着的牆上就是一面半邊牆大的鏡子,如同劇場後台的化妝室。
落地的穿衣鏡。
梳妝鏡。某個牆角放着巴掌寬的長條鏡子。
你在室內的任何地方都會覺得背後有人盯着你。你在任何角落都會看到自己正站在對面。
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鏡子前入定,她的臉上貼滿了黃瓜皮或蘋果皮,只露出一雙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個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間裏。
每當回到梅琚家,多米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超常的時空中,這是一個迷宮,又是眾多幻象聚集的地方。有時梅琚終日不説一句話,她穿衣、梳頭、描眉、吃簡單的飯、上廁所、洗澡,一切都在無聲地進行,就像夢遊中,靈魂在千里之外,多年之前。
多米想,梅琚也許正是在回憶往事,她沉浸在鏡子裏頭,鏡子猶如一扇奇異而窄長的門,遁門而入,可以到達另一層時空。
梅琚對鏡而坐的時候對多米視而不見,多米生活在寂靜而多鏡的空間,久而久之,她發現,每當她回到這裏,回憶與往事就會從這個奇怪的居室的牆壁、角落、鏡子的反光面和背面散發出來,它們薄薄地、灰色地從四處逸出,它們混亂地充塞在房間中,多米伸出手去撫摸它們,它們一經撫摸,立刻逃遁。
後來,多米學習梅琚,在漫長的夜晚,在梅琚分給她睡覺的小房間裏對鏡獨坐。有時多米拉開抽屜,裏面有一隻年深日久的小圓鏡,邊緣用錫包裹着,放射出灰白暗淡的光澤,此外,小圓鏡的大小形狀跟一般的鏡子沒有什麼區別,它使多米想起大學時代在王的上鋪,在蚊帳裏,自己枕頭底下的小圓鏡。
在那些日子,多米的整個大學時代都從這個圓鏡中湧出,這是一個特定的出口,所有往事全都遁入這個小小的進口(或出口)裏了。
多米發現,要從圓形的出口召喚往事,一定需要一個奇特的契機,這個契機是如此虛無飄渺難以捉摸,多米只有等待神啓。
在平靜的日子裏,抽屜總是關閉着。
在平靜的日子裏,多米麪壁而坐,從鏡子裏逸出的往事從混亂到有序,在她面前排成一排,她伸出手撫摸它們,這時候,它們十分乖巧地從中間閃出一條通道。新鮮的十九歲從這條通道大模大樣地走出,多米一頭迎上去,沉浸在夜晚的回憶中。
在那一年,十九歲,多米從N城回來,發現所有的知青都手執一書唸唸有詞。高考制度恢復了,大學似乎變成了沒有主人的大蛋糕,在不遠處遙遙地散發出香味,誰跑得快誰就能吃上一口,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需要由別人做出決定。
就連最堅決的紮根派,在萬人大會上鏗鏘地表過了決心的,也都請了病假回家複習功課了。還有那些根本沒有希望的,一篇文章錯字連篇的許多人,也都懷抱了希望,紛紛丟盔棄甲地逃回B鎮。
帶隊幹部大勢已去,知青們全憑自己本領,不用別人置一詞而盡得風流,於是在大家又紛紛趕回公社辦理准考證的時候召集了一次知青大會,會上反覆潑了大量冷水,説:你們不要抱什麼希望,都不會錄取的,別看你們在B鎮覺得不錯,到外面一比就不行了。某年有某人,在B鎮門門功課考第一,出去一比,沒有一門及格的(全體震驚)。
帶隊幹部李同志正是這樣説的,他穿着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痛心疾首地站在我們的面前,你們要老老實實地走正道啊!他説。
多米最不怕的就是考試,在以往的日子裏,考試總是使她自我感覺良好,那是她頭腦清醒俯瞰眾生的時刻,她曾經雄踞在全縣的男生之上,這使她自視甚高。又看了許多書,知道河外星系、太陽黑子、宇宙射線、黑洞等名詞,在B鎮的中學裏,算得上知識淵博。
高二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多米和另外兩個男生來學校出牆報,休息的時候兩個男生在黑板上比武,一個寫道:送你三個神經元。並故意念出聲讓多米聽見。多米在自己的書桌前無聲地看着,心裏想:這有什麼可炫耀的,我初二的時候就知道神經元了。
多米的中學時代是鋭不可當的時期,教過她的老師不是特別寵她就是有些怕她,寵她的老師在提出最難的問題時總是注視她,而怕她的老師在她提出疑難時從不認為是真心的。那個年輕的女數學老師從來就是以回應挑戰的態度來解答多米的問題,她邊説話邊冷冷地觀察多米的表情,她一定在想:看,你還是沒有把我難倒!
除了不得入團外,多米的中學時代一切皆好。那是多米一生中的黃金季節,這層金黃色的亮光一直照耀到十九歲,它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與之相比,以後所有一切都顯得如此暗淡。
多米插隊不到一年,就被抽到大隊學校當統籌教師(這跟民辦教師有些不同,前者在生產隊拿工分,後者領工資),大隊學校設着小學五個班,初中四個班,高中兩個班,多米被指定任教的課程有:初中一年級的語文和英語,初中二年級的數學,高中一年級的新聞寫作,高中二年級的化學。這是在同一個學期裏的任課科目,此外還寫詩。
因此多米有理由認為自己長了三頭六臂,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她想,在B鎮,要是連她都考不上,那就沒有別人了。
在十九歲以前,多米總是夢想着在社會中取得成功,詩歌則是她的一樣工具。現在她發現這件工具已經陳舊了,她隨手就把它丟棄在一旁,她心中幻想的另一樣利器閃閃發光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欣喜若狂地撿起了它。
考試就是她的利器。
多米現在發現,她一心想要當的是科學家,一名女科學家正是她的畢生奮鬥目標。她要報考理科,既然她在大隊學校裏已經教過數學和化學,那她只要複習一下物理就行了。
於是,多米不留任何後路地離開了大隊學校,回到B鎮複習功課了。
有一句話是怎麼説的?
命運在這裏拐了一個彎。
回到B鎮的第三天傍晚,多米從學校的複習班回來,她看到母親奇怪地緊皺着眉頭。
母親説:N城來了人,電影廠的,住在縣二招,讓我晚上把你帶去。
多米説:什麼事?我還要複習呢!
母親説:不用複習了,説是讓你去電影廠。
天上掉下餡餅的事真的發生了!多米站在B鎮家中陰暗的房間裏,看到金光一閃,金光閃處有一個聲音説:讓你去電影廠。
讓你去電影廠,讓你去電影廠,剎那間,多米耳朵裏一時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有這句話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頭頂,如同波浪擴展到整個房間,又從房間的四周,凝縮回她的心。
在偏僻的B鎮,一個少女夢想成真,一隻金色的小鳥在啼叫,落在了她的肩頭。一個超級影迷,一個視電影為天國的少女,在一個傍晚被告知,她將到電影廠去了,從今以後,看電影就是她的工作了,多米想,只要她去成了電影製片廠,哪怕馬上就死了,這一生也不枉走一趟了。
多米問:我去幹什麼呢?
母親心煩意亂地説:我正心亂着呢,那同志給你帶來了一封信,晚上你自己看吧。
晚上多米換上了最乾淨的衣服跟母親到二招去,她的頭腦又緊張又活躍,常常跳到自己的對面,看到一個又黑又瘦、頭上扎着兩根辮子、神情嚴肅得可笑的小姑娘,她將要到電影廠去嗎?她將跟電影的哪一點發生關係呢?
果然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在二招等着,他遠遠就看到了母親身後的小姑娘,母親在白天就已經見過了面,母親説要尊重女兒的意願。來人見到這個女孩是如此的瘦小,不知是失望還是吃驚,他跟她正規地握握手,並不熱情,但十分負責地拿出電影廠的介紹信給多米看。多米望到那個鮮紅的印,知道這是一件嚴肅而真實的事,既不是夢也不是玩笑。
來人説他姓張,是電影廠人事科的幹部,他帶來了一封宋編劇的信,全部情況都寫在上面了。
多米便看信。
張跟她的母親説話,他説:她真年輕啊!母親説:她才十九歲。張説:我們瞭解到她只有十九歲。
張跟多米説普通話,跟母親卻説一種接近B鎮話的粵語。多米不知道張為什麼把她看成是必須用普通話與之交談的人,或許是已把她看成是未來的同事?
宋的字跡很好認,在文聯大院的那次見面,宋在多米的稿紙上默寫過那首《致大海》,這首詩連同宋的字跡被多米讀過許多遍。
宋的信立即將那次海市蜃樓般的N城之行喚回到了多米的跟前。一九七七年,新鮮的機遇來臨,造就了這個健忘的少女,還不到一個月的事情,就被高考的臨戰狀態掩蓋住了,多米想,她怎麼就把宋忘記了呢?宋是多麼富有詩意的一個人啊!
宋在信中説,電影廠目前剛剛由譯製廠改為故事片廠,需要編劇人材,根據他和多米的接觸,並看了她的詩作,他認為多米形象思維能力強,有良好的秉賦,具備了培養的基礎,所以特地請人事科的同志來徵求她的意見,如果多米願意到電影廠當編劇,則要放棄高考,來廠之後,先不給創作任務,而是在老同志的指導下,讀書,讀大量的文學經典著作,並一起下去深入生活,幾年後再練習寫劇本。若萬一培養不出來,也不會退回原處,還可以當編輯或從事其他合適的工作,宋説他是編劇組組長,工作由他安排,以上各點,由他負責兑現。
多米興奮地想,這有什麼可猶豫的呢?當科學家是理想,搞電影卻是夢境啊!不用説這是一扇金光閃閃的大門,匯聚了夢和天堂的地方。多米這個憑直覺行動的孩子,任何重大的事情都不會使她慎重考慮,她眼睛都不眨就作出了決定,她當場表示,願去電影廠,放棄高考。
張同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説:你回去再考慮考慮,跟你父母商量商量。
多米一路上騰雲駕霧地回家,她腦子裏的電影蜂擁而至,從《小鈴鐺》、《花兒朵朵》到《西哈努克親王》,已經消逝的電影猶如一些繽紛的花瓣競相閃光,她被這些炫目的閃光簇擁到半空。
第二天,張同志讓多米寫了一個自傳。第三天,張同志帶着多米的自傳回N城了。
在B鎮,誰最自由而快樂?
多米。
整個天空都佈滿着那個巨大的消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將要去當電影編劇了!
這個即將乘風而去的少女就是多米!這是上帝寵愛的孩子,在這個非常的時期,全國十年積下來的年輕人,成千上萬的年輕人都要命中註定地走過一條獨木橋,他們秣馬厲兵,日夜用功,頭懸樑,錐刺股,他們要拼儘自己的一點點力氣,以便從荒涼遙遠的地方回到自己生長的城市。所有有志的青年,不管城市的還是農村的,三十四歲還是十六歲,只要還有一點點志氣,只要還抱有一絲希望,就全都在拼命。
在G省那個邊遠的小鎮上,卻有一個少女,得着了上天的恩寵,她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道彩虹橋,橫跨了整個天空,一個聲音對她説:你從這彩虹上走過去吧,這是特地為你架設的。
這多麼像一個童話!
這個童話卻是真的。多米不用複習了,她把扔得到處都是的緊俏的複習材料送人,白天裏看看閒書,到文化館看報紙,館裏的創作幹部對她探頭探腦,晚上則去看戲看電影,看了電影《風暴》,又看了粵劇《十五貫》,面對陌生的歷史,多米覺得有點心虛,她懵懂地明白着:她要擔負的將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工作。她頓時感到了這崇高和偉大。她被這崇高和偉大託舉着,越過了黑壓壓的人羣。她開始驕傲地想:我一定要寫一部最好的電影,讓所有的人都來看。
多米志得意滿地在B鎮的兩個十字街口走過,有關多米幼年喪父、艱難玉成的傳説在B鎮人的嘴邊懸掛着。多米母校的校長説:一個十九歲的編劇恐怕在全國都少有。他又説:多米可以算得上解放以來我校最有出息的優秀學生。
這個十九歲的少女在B鎮的上空輕飄飄地遊逛着,她不知道,命運猙獰的面孔已在不遠處隱隱地窺視着,很快就要伸出它的臉來了。
一個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太得意了就會有一支神槍,一槍把你打下來,像一隻飛得太高的風箏,啪地掉在地上。
十九歲的少女對此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
離高考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多米忽然無端地感到有些恐慌。日後證明,這恐慌正是冥冥之中的某種暗示,多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忽然決定:她將參加高考。
多米沒有意識到這將是她一生中一個最重要的決定,如果她沒有忽發奇想去考試,當日後的深淵張開它的大嘴的時候,她將無處可逃。她沒有想到,她考上的學校就是她的奔逃之處,而不是像她事前輕鬆地想的:既然我實力雄厚,為什麼不試試呢?多米想,如果她參加考試,在B縣,無疑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於是她驕傲地向所有的人宣佈,她將參加高考,她輕佻地對人説:我考上了也是不會去的,我只是試試自己的實力。
她只有十天的時間了,她只好改理科為文科。她重新弄來一套複習材料,平均每兩天複習一門功課,她奇蹟般地從浮躁之中衝了出來,靜下了心,她用心將複習材料細細看一遍,她發現只此一遍就基本記住了(中學時代過目成誦的優點仍然殘存在她身上),她輕鬆地再看了一遍,然後就很有把握地對自己説:雖然只有十天時間,但我會考得很好。
多米就這樣懷着考上了不去的輕鬆心情走進了考場。考場設在公社,上午考數學,下午考語文,監考的老師總是從多米身邊走過,站在她的身後。這是一個多米很熟悉的位置,從小學到高中,總是有老師在她的身後佇立。對多米而言,考試猶如舞蹈比賽,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監考老師在她身後一站,多米文思如泉,靈活柔軟的文字從她的鋼筆跳動傾瀉而下,一篇論説文乾乾淨淨地降落在卷面上。
監考老師忍不住告訴她:你是這個考場中最出色的。
這時候,多米的母親卻來了,特意從B鎮趕到公社,告訴多米,電影廠的張同志又來了,讓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試了,電影廠肯定是要她的,這次他來就是來補充政審材料和調查社會關係的,因為是調一個創作幹部,所以廠裏比較慎重,張同志要到大隊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
母親説:我擔心你心亂考不好,特意來告訴你,你要堅持考完試。
多米聽了越發把考試當成得心應手的遊戲。她對母親説:橫豎還有兩門,考完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歷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龍飛鳳舞,覺得十分暢快。
考完試後,多米就不回生產隊和學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幹家務,只看閒書,等同學來找她玩。
過了半個月,滯留在B鎮的知青都被勸回生產隊出工了,帶隊幹部重新投入工作,重新召集會議,將説過的話重又説一遍,關鍵詞是:安心勞動,能考取的人是極少的。
過了一個月,B鎮變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飯後走在大街上,發現再也沒有了同齡人的熟悉面孔。沒有了年輕人的街道顯得寂寥、空洞,並且透着某種不安的氣息。這不安的氣息隨着日復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濃重。B鎮的上空十分寂靜,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任何預兆。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多米給宋寫了一封信,詢問去廠的事情。
宋盡責地復了一封信,説多米抄襲的事情已被人揭發了出來,這種事在文人中是很被看不起的,雖然只是一首詩,但性質卻變了,去廠的事已經沒有了可能。最後祝願多米順利考上大學。
幾乎同時,《N城文藝》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滿了安撫、充盈着劉的仁慈的信。多米躲在這封信中,羞愧萬分。
B鎮的人立刻就知道了這件事,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事比這更讓人痛快淋漓的了,好比男女通姦,被人抓了個正着,好比賊偷錢包被當場抓獲,這是多麼令人興奮,多麼富有戲劇性。現在,一個驕傲狂妄的少女,曾經不可思議地幸運,像是一個吹足了氣的鮮豔的氣球,飛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着頭看,突然啪的一下,氣球破了,大家十分開心。那個少女,原來竟是一個文抄公,青春容顏的後面,是一張皺巴巴的臉,這真是一個極新鮮極有趣的新聞。
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後台,既不開燈,也不説話,她龜縮在角落裏,黑暗中有無數的眼睛,它們湊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們也會滴落在她的頭上衣服上。
她在角落裏一直坐下去,直到現在。
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來我當時的樣子了,那個想不起來的、沒有反應、不留記憶的階段就是麻木。我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除了那兩個可怕的字,看不見任何別的事物,曾經躍動閃耀的電影畫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餓又不渴,既不累也不困。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彷彿被一種力量置放到一隻碩大的真空玻璃瓶裏,瓶外的景緻在無聲流動,我既聽不見,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裏,只有一片乾淨柔軟的羽毛靜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劉主編仁慈的聲音。
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嘯而過的,是整個B鎮的幸災樂禍,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知道我幹了壞事,連不相干的隔着年級和班級的同學,也在傳説我要自殺。好朋友們受到了嘲笑(因為她們曾經以我為驕傲),夜裏做了恐怖的夢,夢見死去的我,她們將那不知來自什麼地方的恐怖告訴我,她們哭了起來,我十分麻木地看着她們。有幾個寫作的文友也來看望我,他們隻字不提詩的事,他們小心繞開那個危險的地方,關於我去不了電影廠,他們向我解釋説,他們都知道是因為我母親的海外關係才政審不過關的,他們説完這話之後才坦然地望我。
所有的光榮和夢想,一切的輝煌全都墜入了深淵,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從陰影中升脱出來,我的智力肯定已經受到了損傷,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遠失卻了十九歲以前那種完整、堅定以及一往無前。
青春期在十九歲那年驟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風的大幕,從不可知的遠方呼嘯而來,砰的一聲就擋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氣息再也看不到了。
事發之後我在家裏呆坐了三天,然後獨自回生產隊上工了。
當時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綠色十分陳舊,冷風從褲腿一直灌上來。我已經不能回到大隊學校去教書了,因為我擅自離開了那裏,我理所當然地吃下了我不計後果的後果。
我只有回到生產隊去。在冬天,田裏沒有活兒,青壯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隱隱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屬於我的路已完全堵死。我知道,我的路只有兩條,一是寫作,一是上大學,前者已經由我自己豎起了無法逾越的障礙,後者仍然要政審,我永遠也不會有良好的品行鑑定了(後來證明,我的政審材料確實極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城文藝》瞭解過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以後將怎麼辦。
十九歲,奇蹟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後一次降臨,一家著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自天而降,我漫不經心填寫的第一志願圖書館學系錄取了我。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師告訴我母親,我的高考成績在B縣是全縣第二名。
那是恢復高考制度後的第一次招生,B鎮時有捷報傳來,從名牌大學到一般大學,從大專、中專到中等技術學校,總是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家長帶着孩子,到處分發喜悦的糖果,整個B鎮喜氣洋洋,就像過年一樣,事實上也快要過年了。
我沒有請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喚起我的真正快樂,自然也就沒有請人吃糖的心情,也許在我十九歲那年,就已經把一切喜氣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極必反,是禍之所伏。
我在一個陰沉的日子獨自回生產隊收拾行李,集體户空無一人,大家都回家過年了,時代已經提供了別的道路,沒有誰需要表現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別(按照常規應該跟隊幹部道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插隊的地方。我騎着車,心裏跟冬天蕭索的道路一樣灰暗。
我沒有在B鎮和家人一起過年,一個人跑到另一個縣的叔叔家,過完年不久,我就提前到W大學報到去了,在那裏,足足等了半個月才開學。
當時我有一個預感(也許是變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後我還會重返電影廠的,儘管我學的是圖書館學專業,我對是否能搞電影毫無把握,但這個念頭十分鮮明地豎立在我的眼前。
十年之後,我正式辦理了到電影廠文學部的手續。我原來的單位是N城圖書館,這樣一次大的調動,大的轉折(使我離開了難以忍受的專業,實現了早年的夢想),這樣一件大事,我幾乎沒有做出任何努力。圖書館的同事是當時電影廠文學副廠長的夫人,我跟她素無交往,有一天她忽然來問我,想不想到電影廠去,於是我與其他人一起去面試,兩個月之內我就借調到電影廠文學部去了。
如此順利的過程就像有神助,這使我閃電般地記起了十年前的預感(我本來已經把它忘記了),我想,這是上帝的獎賞。當時的N城電影廠正是它的鼎盛時期,中國的第一部探索片就是從那裏出來的,它在偏遠的G省是最令人矚目的文化單位,它的衰落是後來的事情。
在那個陰沉的冬天,我獨自從生產隊回B鎮,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我聽見自己的預感在説:十年,十年。在我當時看來,十年是一個極其漫長、永無盡頭的時間。當時我以為,三十歲就是老年,四十歲就會死去,十年就是一生,我説出這個重若千鈞的十年,同時覺得,這已是一種磨難的極限。
但我很快就把它忘了,我被嚴重挫傷的精神無法支撐這樣一個嚴肅的誓言,這個誓言一經被我發出,就變成了一樣獨立的東西,它離開我脆弱的軀體,跑得無影無蹤。十年來,我沒有做過任何跟電影有關的事情,除了看電影。當年的恩師宋、劉二位也已杳無音訊,物是人非。
十年了,我的誓言忽然從一個神秘的地方跑出來,變成了現實。
為了證實我確實在十年前發過這個願,我從塵封的箱子裏找出了當年的日記,我確實看到了那句話。
那一刻,我指尖冰冷,從神經的末梢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變作了一陣風,從不可知的地方,直抵我的指尖。
多米,我們到底是誰?
我們來自何處?又要向何處去呢?
我們會是一個被虛構的人嗎?
我常常遐想,深夜裏的河流就是冥府的入口處,在深夜的某一個時刻,那裏彙集了種種神秘的事物,在某些時刻,我會到那裏,等待我存在的真相,我不止一次地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説:你是被虛構的。
多米,做一個被虛構的孩子是多麼幸福,虛構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一個晶瑩的咒語從我們的內心發出,十年之後準時地降落在我們的頭上,這是多麼完美的虛構,神用意念輕輕一點,就完成了我們。
除此以外,我無法解釋我生活中出現的這些事實。
去電影廠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歲,我出生在一月份,辦手續的日子也在一月份,這真是一個十分精確的計算。
我想起在這之前的一年,二十八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我終於明白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含義。
當時我在N城,在省圖書館當分類員,獨身住在一個公園盡頭的一排破敗的平房裏。那段時間我空虛無聊,沒有愛情,也沒有朋友,在亞熱帶漫長的傍晚無所事事,既不願悶在蒸籠似的房間裏,又不好意思單獨散步(如果那樣,所有的人都會覺得你神經有毛病),我唯一能做而且願意做的事情就是騎着自行車漫遊N城。
夏天穿裙,冬天穿風衣。騎車穿過N城最寬闊的地方——七一廣場,我從大下坡放閘飛行,人與車飛快地墜落,裙子下襬高高飄起,一旦衝下廣場,立即有八面來風將人托起,身輕如燕,這是一天中唯一能擺脱於平凡生活的時刻,人脱離着常態,不知身在何處。我在N城生活了八年,八年來,我騎車漫遊的身影重疊在N城的大街小巷。
我二十八歲的那年,有一個夏夜,我騎車到了河堤大街,我看到一幢十分熟悉的房屋正開着門,門口有幾隻白色的鴿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它們走去。
我不知為什麼一直走到了房子的深處,那裏亮着一盞燈,我聽見一個聲音説:進來吧,我知道你遲早要來的。我看清眼前坐着一位十分奇怪的婦人,容貌美麗,氣質不凡,這使我十分吃驚。平庸的N城怎麼會有這樣一位女人呢?
她説: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十分好聽。
我一時不知應對。
她説:你是不是準備買相機?
我説:是。
她又問:你準備買什麼牌子的呢?
我答道:海鷗DF-1。
她笑笑説:我這裏有一台舊相機,你可以看看。
她走進內室,捧出一個木盒子,裏面用一塊綠色天鵝絨包裹着一台相機。她小心珍愛地把相機捧在手裏給我看。
那是一台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年深日久但仍不同凡響的高級相機,它在她白皙的手掌中散發着幽藍的光芒,顯示着某種神秘的靈性。
我發現它有一種震懾力,使我不敢輕易觸碰它。
老夫人語調平緩地説:這不是一般的相機,雖然年深日久,但它具有一項超凡的功能。
她看了我一眼説:它能預測人的命運,年代可以隨意調節,五年、十年,直到一百年,它會給你提供未來歲月的人或物的清晰圖像。
我完全被震住了,一股冷氣從我的頭頂穿過我的心臟直灌我的腳心。
我聽見老夫人説:當然,這個秘密你不能泄露,一旦泄露,立即失靈。同時,它只對它的主人開啓這項功能,現在你還不是它的主人,你無法試用它。
我天生對神秘的事物有濃重的興趣,當她問我是否喜歡這台相機時,我不假思索地説了喜歡。
我又問:它十分昂貴嗎?
老夫人肯定地説:十分昂貴。
我説:那我買不起了。
她同樣肯定地説:你買得起,只要你願意。
我脱口而出説:當然願意。
她微笑地看我,説:是嗎?
我急切地等着她開價。
她便説:我不需要你付錢,我只要你一年的青春。
我説: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她説:我只要你二十九歲那年的時間,如果你買下我的相機,你就將永遠沒有二十九歲了,你今年二十八歲,明年就是三十歲。
我陷入這一奇怪的交換中,一時沒有説話。
她繼續説:喪失一個二十九歲並不算什麼,三十歲並不比二十九歲在外貌上有太大變化。
我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我的二十九歲呢?別的時間不可以嗎?
老夫人高深莫測地説:不可以。
從十九歲那年起,我就認定,“九”是我的幸運數字,那些奇蹟般的好運統統降落在十九歲,二十歲以後的歲月又如此黯淡漫長,這使我懷着全部的希望等待我的二十九歲的到來,我堅信,到了二十九歲,一切就會改變的。
二十九歲是我珍藏在心底的一顆珍珠,我怎麼能把它輕易出賣呢。我想:二十九歲一定有着重要的意義,否則老夫人是不會看中它的。
老夫人鄭重地説:多米你看着我,回答我的問題,你希望成為女先知,還是希望獲得現世的成功?
我説:兩者我都要。
老夫人説:人不可以太貪婪。
我説:那我要現世的成功。
老夫人沉吟了一下,説:我明白了,你已決定放棄這台相機。多米,我很遺憾,你本來可以看見永恆,但你正在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我心有所動地對老夫人説:你是否能更改一下您的賣價,我可以給你二十九歲之外的任何兩年或者三年的時間。
老夫人斬釘截鐵地説:這是不可能的。她説:你可以走了。
我面對失去的珍寶優柔寡斷地問道:我能否考慮一天,明天晚上再把最後的決定告訴你?
老夫人説:你已經做出過放棄的決定了,這就不可挽回了,一個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要下這台相機的人是不能成為它的主人的。
她説:你還是走吧,以後你也不要再來了,你不會再找到這所房子的。
我跨出這所房子,回頭看時,那燈光已經熄滅了。
後來我曾多次騎車到河堤路,從它的開端走到它的末端,確實再也沒有看到這所房子。
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二十九歲對我的意義時,我常常想,假如當初我以二十九歲作為代價要下了那台先知相機,我是否還會有調到電影廠的可能呢?二十九歲的所有運氣是否也會因為這一年的轉讓而不再降落到我的頭上呢?是否我的命運軌跡會永遠地不可逆轉地成為另一種樣子呢?
我想這是完全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