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登一家4口中——說4口,是承認總是面帶笑容的日本白日傭工鈴木也算1口——克萊爾-埃默森-海登,自以為是在日常事務中受伊斯特岱5個多星期前的來信影響最輕的一個。
她的婆母,莫德(克萊爾來了幾乎有兩年了,仍然覺得她太怕人,難以喊她瑪蒂),轉變最為明顯。當然,莫德向來忙碌,也很有成效;可是過去的5周裡,她簡直成了一個活躍的托缽僧,一人幹著10人的活。更有甚者,在克萊爾的眼中,她變得越來越年輕,精力充沛,富於創造性。克萊爾覺得,她現在就像艾德萊還是她的合作者時那樣,達到了體力頂峰。
想著這些,浸泡在浴盆沒肩泡沫中的克萊爾,懶洋洋地用手掌在泡沫中扇出一道空隙。她讓思緒在對艾德萊-海登博士的不怎麼深的記憶中漫遊。她在結婚前見過他兩次,是馬克出於社交的原因將她帶到聖巴巴拉的。這個高個、駝背、微胖的學者以其不加渲染的睿智、廣博的學識和理解力給她留下了印象。馬克不時地向父親提一些挑戰性的問題,但都被他輕而易舉地用善意的譏諷擋到了一旁,弄得馬克語不成句。她發覺艾德萊的權威也使得她驚若寒蟬了。她老是感到自己給他留下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印象,儘管馬克向她證實說,他父親說她是“一個有魅力的漂亮小傢伙。”她不斷希望她在艾德萊那兒的形象應當更好些。但在他們第二次見面的一週後,他突然死於心臟病。就是在他的靈堂裡,她堅信,她仍然僅僅被他視為一個有魅力的漂亮小傢伙。
肥皂泡在她身前又將空隙彌合了,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抹著泡沫。她知道,她的思緒亂了,她想記起剛才想的是什麼。想起來了:5周前的伊斯特岱來信,還有它對他們的影響。莫德成了一個托缽僧,對了。馬克,也比以前忙了,更熱情了(如果那是可能的話),更有勁頭了,對一些細小煩惱的抱怨也多起來了,不過這些煩惱都是有關這次實地考察旅行的成問題的設想的。“你那位伊斯特岱聽起來像一個傳奇作家,”就在兩天前,他對莫德說,“一件這樣的事,在花費時間和錢財以前,應當進行必要的調查。”莫德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待之以所有母親對她們早熟的男孩所有的無限耐心和疼愛。莫德維護了伊斯特岱的形象,解釋說形勢不允許先進行調查,提醒他相信她對好事所有的萬無一失的辨別能力,這是她的本能和經驗的結晶。像往常一樣,一旦遭到駁斥,馬克就讓步,並將自己湮沒在加班加點工作中。
只有克萊爾的日常生活好像沒受到最近事態的影響,現在,打字和整理資料的活多了些,但並沒有佔滿她的所有時問。每天早晨,她仍然可以泡在熱乎乎的、滿是泡沫的浴盆裡,吃早飯時看報紙,同莫德談論著報上的內容,幹她的慣常工作,然後同別的年輕妻子們去打網球、喝茶或聽講座。晚上,如果馬克太忙,不能同她去看電影或駕車兜風,或者沒有晚會,她就讓馬克在那裡埋頭讀寫,從事研究,校對論文——反正是男人的活計——她則看小說,或半-半醒地看袖珍電視。伊斯特岱和三海妖並沒改變這些。
可是,克萊爾也的確感到某種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它不是日常事務,是一種感覺——幾乎像一個真正存在的泡泡袋——在她內心的一種感覺變了。她正式地、合法地,無論如何將永遠地,到目前為止已經做了1年零9個月的馬克-海登夫人。結了婚——母親和繼父說是“良緣”——內心的這種感情袋就開始漂浮和令人感到有趣,像一個氣泡帶著你不斷升高、升高、升高,下面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可是漸漸地,隨著婚後時間的增長,這隻漂浮的氣泡沉了下來,落到地上,變成了一個陰鬱的、根本不代表任何東酉的小水坑。這就是這個氣泡的面貌:無。這就是她對任何事情的感情:無。一切激動和興奮的可能好像已經消失了。生活的一切看來就是這樣了,前面的每一天,甚至直到生命的最生一天都可以預見,沒有泛起波瀾的希望了。這就是那種感情,當她聽到年輕母親們談論產後憂鬱期時,她便懷疑是否也有婚後憂鬱期。這種失望感不能怪任何人——肯定不能怪馬克,絕對不能怪他——有可能的話,只除非怪不諳世事的新娘本人,怪她過於浪漫和過於期待的正在凋謝的花束的失落感。她想,如果她有了錢,就組織一隊專家去研究出灰姑娘在所謂“從今以後過著幸福生活”到底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但是5周前,或者大約在這個時間,對克萊爾來說某種好事發生了。它對她整個人的影響來得是那麼神速,而對她周圍的人又是那麼隱蔽,她感到如夢初醒。她有一種健康的感覺,她感到生活的內容比做不完的事情要多。她知道,鼓舞自己的因素就是伊斯特岱的信。她已經欣然打了來信的內容概要,並且空雙行以示重要。伊斯特岱信中允諾的一切,她都記到心裡了。
除了15歲時同母親和繼父一起去過阿卡普爾科和墨西哥城(她記起了金字塔、空中花園、查普爾特佩克公園),馬上記起了她並非獨自一人進行為期一週的旅遊外,克萊爾沒有出過美國。現在,幾乎就在第二天,她將被帶到南海一個無人知曉的異國他鄉。即將出現的變化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刺激。三海妖實際細節具有極小的真實性,並且對她沒有多大意義。那些同莫德著作中以及莫德精心閱讀過的無數人類學卷帙中成千上萬的詞句太相似了,就好像是歷史,遙遠的過去,同她的現在生活毫不相干。然而,日子越來越近;如果伊斯特岱不像馬克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傳奇作家”,如果這些事都是真的而不是空話,她馬上就將住在一個悶熱的草房裡,生活在一群幾乎是裸體的男女中。這些人從一個公用倉庫裡取食物,將貞操視為缺陷,將預先實驗式的性教育視為心須,在一個共濟社大棚裡,在一個毫無節制的節日中,(起碼有一個裸美比賽)實驗愛!
克萊爾瞟了一眼洗手池旁的搪瓷殼鐘錶,9點15分,馬克的早課該下了。今天,在他上下節課前還有4個小時。她不知道他會回家還是仍然到圖書館。她拿定主意,先穿好衣服。她伸出手,轉了一下水龍頭下的把手,放水口咔嚓一下打開了,水和泡沫開始汩汩地流進下水道。
她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跨出浴盆,站在那兒讓水滴到厚厚的白墊子上。當水流從她那晶瑩肌膚曲線上流下時,她的心思又回到伊斯特岱的信上,他所說的三海妖上的穿戴究竟屬於哪以種模式?男人們帶著隨便用繩子吊在腰際的布袋。當然,比之夏日男人們在海灘上穿的東西,這也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但究竟是隻戴那麼個小袋子,別的什麼也不穿。不過,他們是土人,因此這種服裝也就夠體面了,簡直是恰到好處。她曾見過許多土人照片,其中一些連布袋也不戴,但看起來卻是相當自然。
當她一絲不掛地站在洗澡間當中,一個念頭閃現腦際,在三海妖上她很有可能就這樣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這也許不會是真的。伊斯特岱不是寫過:婦女們穿著短草裙,“不穿任何內衣褲”,露著胸。可是,天啊,這同裸體相去不遠。
克萊爾轉過身,面對門上的落地鏡,她要想象一下這樣裸著面對三海妖上的土人,自己會是個什麼樣子。她早晨在秤上稱過,5英尺4英寸高,112磅。頭髮烏黑油亮,剪得很短,髮梢剛到兩腮。一雙杏眼,有著遠東人的顧盼神飛,令人想到古代中國的窈窕淑女,然而雙眼的深藍色又同這不協調,馬克曾說過,“有性感”。鼻子小些,過於細小的鼻孔,嘴唇深紅,嘴大,有點太大了。Rx房從肩和胸脯漸漸突出。她的Rx房很大——在青少年時期對此是那麼痛恨——仍然高聳,富於青春活力,而今在她25歲時成了驕傲的資本。肋骨有點顯露了——土人又會怎麼想呢?——但肚子還是平滑的,只有點輕微突出,大腿和小腿的比例還不錯,的確不錯。當然,無法知道在別種文化中的別種人會有什麼感覺——那些波利尼西亞人也許會認為她除了Rx房外還是有點瘦。
接著她又想起了草裙,12英寸,可以想象出,12英寸的裙子只能垂下4英寸。且不說颳風——上帝——要彎腰或抬腿跨上一個臺階或做別的類似動作,將會出現什麼狀況,又將怎麼坐下呢?她決計同莫德討論一下整個裙子問題。事實上,因為這是她的第一次實地考察旅行,她必須向莫德問問明白,在三海妖上將要求她做些什麼。
涼幹了身子後,她又在鏡子裡看了一下自己,懷孕後她會是什麼樣子?肚子那麼小,哪裡有地方容得下另一位人物——她的孩子呢?得了,總會有的,車到山前必有路,但現在來看好像絕對不可能。想到將有但還沒有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從一開始她就渴望懷上個孩於,而從一開始馬克就反對。他總是說,反對懷孩子是為了時問。他的理由乍聽起來似乎挺重要,但當她一個人靜下心來思考時,似乎就那麼重要了。有一次他說,他們首先應當適應婚後生活。另有一次他說,他們必須一起過幾年自在日子,不去增加任何責任。後來則說,在有一個家庭之前,一定要把莫德安頓下來,與之分居,開始他們的獨立生活。
現在,用毛巾擦著雙腿,她懷疑這些理由是否出自真誠,即令是真誠的,是否還隱藏了這樣一個事實:馬克不要孩子,害怕有孩子,就因為他自己仍然是一個孩子,是一個依賴性太強,難以承擔任何責任的大孩子。她不喜歡這片刻間出現的猜疑,決心不再往下想了。
鏡後響起敲門聲。“克萊爾?”是馬克的聲音。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馬克現在站在咫尺之外,她對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有點內疚。
“早上好!”她快樂地大聲說。
“吃過早飯了沒有?”
“還沒有哩。我正在穿衣服。”
“那我等你啦,只好錯過班了,睡過了量。我該告訴鈴木什麼呢?有什麼要緊事嗎?”
“同往常一樣。”
“好吧……還有,最後的研究成果從洛杉磯寄到了。”
“有來勁的東西嗎?”
“還沒空看,早飯時一塊看吧。”
“好的。”
聽到馬克走後,她匆匆繫上奶罩,拽上褲頭,吊上襪帶,套上薄薄的襪子,掛好,穿上粉紅色的長襯衫。從熱乎乎的洗澡間來到涼爽、明亮的樓上臥室,她心裡還在懷疑那最後的研究是否會有什麼新東西。幾分鐘後就知曉了。她迅速梳好頭髮,抹上口紅,臉上其它部位再也沒用化妝品,然後穿上淺咖啡色毛料裙,米色開司米背心,扣好釦子,找出一雙矮跟鞋,蹬到腳上,快步走進大廳,從樓梯上下來。
克萊爾進來時,鈴木笑容滿面,正在拾掇早飯,馬克坐在飯桌旁,正在看一本文件夾。她向鈴木打了個招呼,然後一邊將手在馬克的平頭上摸了摸,一邊在他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她坐進一把椅子裡,一口喝下她的葡萄汁,接著便呲牙咧嘴,原來忘了放糖。她隔著桌問:“莫德回來了嗎?”
“還在荒野裡跋涉哩,”馬克頭也不抬。
克萊爾從一片烤麵包上掰下一角。“喂,”她針對這次研究說,“我們的波利尼西亞迪斯尼樂園真的存在嗎?”
馬克抬起頭,聳了聳肩。“也許存在,也許沒有,我希望能同瑪蒂一樣深信不疑。”他拍了拍面前的報告。“我們的畢業生看來乾得很地道,甚至連國會圖書館也查了個遍,查找南海文學,出版的和未出版的材料都找了,一點也沒有提到三海妖,連一個字也沒有。”
“這不必奇怪,伊斯特岱說過那是一組無人知曉的島子。”
“如果找到某種記載,我倒會感到更舒服。當然……”他開始重新翻閱那些記錄,“某種別的發現就會多少證實伊斯特岱所說不謬。”
“什麼樣的發現?”克萊爾問道,口裡塞滿了吃的。
“確實有位丹尼爾-賴特,1795年前確實住在倫敦的斯金納街,並且,真有一位叫托馬斯-考特尼的辯護律師在芝加哥混過——”
“真的?……關於他還有什麼?”
“連日期都有,他38歲,在西北大學和芝加哥大學獲得學位,某個老商號的新合夥人,1952年在朝鮮為空軍服役,後來回到芝加哥重操舊業,有關記錄到1957年為止。”
“這便是他去南海的時間,”克萊爾肯定地說。
“也許是,”馬克說,“我們不久就全知道了。”他合上文件夾,專心於他的乾糧和牛奶。
“到聖誕節只有11個星期天了,”克萊爾說。
“我不認為三海妖會像聖誕節那樣,”馬克說,“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去到那些原始人中問。如果我能把你留下,我一定這麼做。”
“難道不敢一試嗎?”克萊爾說,頗顯義憤。“另外,他們並非地地道道的原始人。伊斯特岱說,頭人的兒子講一口地道英語。”
“大量原始人都講英語,”馬克說。他突然笑了起來。“連我們某些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想讓你同他們在一起呆很長時問。”
克萊爾對他的非常關心感到滿意,摸了摸他的手。“你對此真的很在乎?”
“男人的職責和本能,”馬克說,“保護自己的配偶……但嚴肅地說,考察旅行並不是野餐,我對你說過多少次我痛恨曾參加過的幾次,根本就不像寫到紙上那樣閃閃發光,同田園詩一般。你總會發現同土人沒有多少共同之處,暫且不說還要同他們一塊幹活。你將失去生活中的所有享受,你還不可避免地會被痢疾、瘧疾或別的這樣的倒黴東西撂倒。我不想讓一個婦道人家受此苦楚,即令短時間也不成。”
克萊爾緊握著他的手。“你真是個可愛的傢伙,但我相信事情不會像你所預料的那樣,況且,我還有你和莫德。”
“我們會很忙的。”
“我希望我也很忙,我正需要全部經驗。”
“你可別說我沒有忠告過你。”
克萊爾抽回手,拿起叉子,在她那份煎蛋上戳個不停。如她對馬克的瞭解,她開始懷疑他是否是真地關心她的利益,或者這只不過是他自己對一項新的、生疏的計劃存有的恐懼的反映。難道馬克也像許多男人那樣,是兩個不同的人,不停地對峙,每一方都決心贏得他的那種和平?難道他對枯燥的日常工作暗暗煩惱,同時又發現自己的安全卻正在裡面嗎?他一天的活動,像一座跑得很準的鐘的針那樣穩健。同時,且不論這種日常單調工作的存在有何舒適,他也許想要從中逃脫。克萊爾感到,在他表面修正的後面,可能潛伏著另一個馬克,這位馬克出去旅行不同她一起去,到秘密的蒙特克里斯托斯去,從日常囚禁和無形樊籠中得到暫時的解放。對他來說,也許三海妖不會給他帶來個人的進步,僅僅是不舒服地跟著別人走。這樣,他會將不喜歡出巢轉變成對他最親近之人的擔憂。當然,克萊爾還拿不準,這只不過是她的猜想。
吃完自己的煎蛋,克萊爾抬起頭,注視著丈夫吃飯。她對自己說,沒有人應該注視別人吃飯,人們吃東西時並非是最好看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傻乎乎,扭曲了,並且沒有自我節制,她把馬克同他的食物分開來。他看上去總是比實際高度要矮,5英尺10英寸,但在他身上有某種東西,某種固執而又不肯定的荷爾蒙,縮小了他。當然,她認為他的體魄具有吸引力。他的相貌和體格很好,正常,勻稱。小平頭對他那張僵直和經常思考的臉來說,似乎是一個時代的錯誤,儘管當他微笑、嬉鬧、高興或滿懷信心時看起來還算協調。那雙眼睛,暗灰色,深深凹進,相距有點遠,鼻子似鷹鉤,嘴唇薄薄的。總的形象可說是漂亮、誠懇,有時和藹可親,一個頗富學識的人。他有一個結實的、肌肉發達的軀體,是一個經常獲得亞軍的運動員的軀體。他穿著隨便,但顯得利落、協調。如果外表就是一切的話,她對自己說,他該更幸福一些,她自己也該感受到他的幸福。但是她知道,他的內部自我卻經常穿著不同的衣服,並且是那樣不合體。她不想高聲悲嘆,但確在嘆息。
馬克詢問地抬起頭來。
她一定得說點什麼了。她說:“我對今晚的聚會有點不安。”
“有什麼可不安?哈克費爾德已經同意給錢了。”
“你知道莫德說我們需要的更多。哈克費爾德怎麼能堅持搞這麼一個大隊伍,而又這麼吝嗇?”
“這就是他富有的原因所在。不管怎麼說,他弄進的不相干的人太多了。”
“我不知道莫德將如何實行這個方案?”克萊爾說。
“讓她去辦好了,這是她的特殊才能。”
克萊爾的眼睛隨著鈴木轉到爐子上。“鈴木,今晚有什麼好吃的?”
“燒雞塊。”
“讓他滿足了肚皮才能拿到他的錢,太妙了,鈴木。”
“當然,”鈴木咧嘴笑了笑。
“誰的錢?誰的肚皮?”是莫德出現在餐廳過道上。她的白髮亂蓬蓬的,難以名狀,很明顯是風吹的。她那寬臉盤帶著常在戶外工作的紅潤。她的身軀矮胖、結實,圍著圍巾,穿著粗呢上衣、海軍藍法蘭絨套裙、訂做的土裡土氣的治療鞋,真是毫無體形可言。她揮動著厄瓜多爾和幾瓦洛國出產的木疙瘩手杖。“你們在議論誰?”她想知道。
“賽勒斯-哈克費爾德,我們的財神爺,”克萊爾說,“你吃過早飯了?”
“幾小時前就吃了,”莫德說著,解開圍巾。“噗,外面真冷。有太陽,有棕櫚樹,還是凍死人。”
“在三月裡還有什麼可盼的?”馬克說。
“我盼望加利福尼亞的氣候,我的兒子。”她朝克萊爾笑了笑。“不過,再過不了幾個星期,我們將有可以受得了的地地道道的熱帶氣候。”
麥克站起身,把文件夾遞給母親。“調查的剩餘部分剛剛到達,沒有一句提到過三海妖。在倫敦是有一個丹尼爾-賴特,並且,直到最近,確有一個托馬斯-考特尼在芝加哥當律師。”
“太好了!”在馬克的幫助下正在脫粗呢上衣的莫德叫了起來。“考特尼是我所依賴的人物。你們不知道他會為我們節省多少時問。”她現在對克萊爾講話了。“任何像樣的考察旅行都得花半年或一年的時間,甚至可能兩年。因為,我所參加的最短的一次用了3個月。可現在我們只有荒唐的6個星期。有時要用很長時間來確定知情人,即村子裡的一個比較可信、瞭解傳說故事和歷史並願意講話的人。你不可能在一個星期內就找到這樣一個人,然後在一夜之間與之建立起可靠的聯繫。你只得耐心等待,讓他們都熟悉你,懂得信任你,最後才來到你身邊。於是,你發現了合適人選,並且他往往會把整個村莊展示給你。好了,我們的運氣很好,我們有了考特尼。如果他真是像伊斯特岱所說的那樣,他就是一位合適的中間人。他已經為我們將海妖人準備就緒了,他了解他們和他們的問題,並且,作為我們中的一員,他又瞭解我們和我們的需要。他是一個信息源,他能使我們立即找到知情人。相信我——”她轉向馬克。“我們有可靠的證據證明考特尼確有其人,我對此高興極了。”她揮動著文件夾。“我馬上就到書房去仔細看一下。”
克萊爾站起來。“我一會就到你那兒去。”
莫德走後,馬克拿著早晨的報紙到起居間去了,克萊爾便把廚房餐桌收拾乾淨,又不顧鈴木的反對,克萊爾動手洗開了盤子。
“這算不了幹活,”她對鈴木說。“你光準備今晚的飯菜就夠忙活的了。”
“除了我們,今晚只來4位,”鈴木說。
“可哈克費爾德先生一人吃8人的,所以要準備的豐盛些。”
鈴木咯咯地笑著,轉身燒雞去了。
克萊爾洗完盤子,揩乾雙手,對鈴木的燒雞嘖個不停,然後上樓去看看她能為婆母做點什麼。
她看到莫德;轉椅背向桌子,全神貫注地看著研究者們送來的筆記。得到莫德的首肯,克萊爾走到咖啡桌旁,從常備煙盒裡拿出一支菸,點著。然後,心滿意足地噴吐著煙霧,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裡遊蕩。她凝視著掛在牆上的黑白相間的塔巴布,凝視著周圍用框子鑲著的有簽名的照片:弗朗茲-博厄斯、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艾爾弗雷德-克羅伯,凝視著她自己小桌旁的電動打字機,然後將目光停在書架上。她端詳著美國人類學學會的喉舌《文化》的合訂本,皇家人類學院的出版物和《美國自然科學期刊》。
“妙,妙,”她聽到莫德說。“我希望我已經掌握了為哈克費爾德寫項目報告和經費申請所需要的一切。毫無疑問,今晚上我將透露給他一些補充材料。”
克萊爾踅到大桌子旁,同莫德隔桌坐著。“還會有更多的研究嗎?”克萊爾問。
莫德笑了。“永遠也不會停止。事實上,昨天午夜過後,我醒來後對伊斯特岱報告的三海妖上某些實踐追根求源。有許多是從別的島子上拿過來的。復活節島上的古老文明對童貞的輕視正像海妖島上現在所做的那樣。所有出席婚禮的男性都享受新郎官的待遇這種風俗——伊斯特岱是正確的——在薩摩亞和馬克薩斯群島也在實行。至於那神秘的共濟社,我也找到了某種類似的東西,如彼得-巴克關於門格雷伐的研究中的行樂屋或‘阿爾波皮’。但某些海妖島上的實踐看起來純粹是獨有的。只舉一例,伊斯特岱關於負責調查離婚案的那個主事會就是。我告訴你,克萊爾,對到那兒親眼看看這一切我簡直等不下去了。”克萊爾感到,現在是說出自己剛洗完澡時想法的時候了。
“我也迫不及待,”克萊爾說,她摁滅香菸頭。“另外,我承認,我有點擔心——”
“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是說——我從來沒參加過這種事情——我將如何行事呢?”
莫德似乎有點吃驚。“行事?跟你平日行事完全一樣,克萊爾。你就是你——友善、謙虛、彬彬有禮、好奇心強——照你的本性行事。”她思考了一會,補充說,“事實上,我覺得一個對實地考察生活缺乏經驗的人有幾點可以牢記心中。不要老是拘謹、難接近或心術不正。要使自己適應考察中的環境和新的社會形態。要使自己顯得很愉快。必須尊敬那些所謂土人——並且,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你尊重自己的丈夫。可以說你行將進入一個家長制社會。在這種情況下,波利尼西亞婦女無論在家裡或私下裡會怎樣無法無天,在公開場合總是服從男人。無論何時,如果邀你參加一個宴會、一項工作或遊戲,你接受了,就要努力使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完全是一個地位問題。一般說來,作為一個女人應避免的是喝醉酒、當眾出醜、過於活躍,作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還要避免同波利尼西亞男人同居。”
克萊爾紅了臉,接著明白過來,莫德是在拿同居開玩笑,克萊爾笑了。“我想我會努力做到忠誠可靠的,”她說。
“是的,”莫德說完又神情嚴肅地補充說,“當然,關於這碼事沒有絕對的對或錯,往往取決於你所考察的部落的本性,有許多關於土人喜歡一位人類學者同他們中的一員同居的例子,他們將此作為一種接受該人的表示。考察中的女子——假如她在外部沒有什麼掛牽——可以容易同一個土著男子建立關係,往後便備受歡迎。作為一個外來個,周圍便罩上了一圈財富、權力和高貴的光環。”
“好吧,你不必如此嚴肅地討論這個問題,”克萊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