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裏炙手可熱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裏舉行半月一次的招待會。大人在他的內室裏,那是他聖殿裏的聖殿,是他在外廂諸屋裏的大羣崇拜者心目中最神聖的地點中最神聖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輕輕鬆鬆吞下許多東西,而有些心懷不滿的人也認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着法蘭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沒有四個彪形大漢(廚師還除外)的幫助卻連大人的喉嚨也進不去。
不錯,需要四個人。四個全身掛滿華貴裝飾的金光閃閃的人。他們的首領口袋裏若是沒有至少兩隻金錶就無法生活(這是在仿效大人高貴聖潔的榜樣),也無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邊。第一個侍從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聖的大人面前;第二個侍從要用他帶來的專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個侍從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個(帶兩隻金錶的入)再斟上巧克力汁。削減一個侍從便難免傷害大人那受到諸天讚譽的尊嚴。若只用三個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將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恥大辱。若是隻有兩個人他準會丟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頓便餐,用餐時有迷人的喜劇與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數晚上都要跟美豔的友伴們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禮,敏感多情,在處理今人生厭的國家大事和國家機密時,喜劇和大歌劇對他的影響要比整個法國的需要大得多。這種情況是法蘭西之福——受到上帝類似恩寵的國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賣了英格蘭的快活的斯圖亞①當權的令人遺憾的日子裏,英格蘭也是這樣。
對於一般的公眾事務大人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聽其自然;對於特別的公眾事務他又有另外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要聽他指揮——要為他的權力與錢袋效勞。而對於他的玩樂,無論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還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上帝創造世界原是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詞是:“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於我,大人説。”(只給原文換上了一個代詞,小事一樁)
可是,大人卻慢慢發現庸俗的窘澀已經滲入了他的公私事務,因此他只好在這兩類事務中跟一個賦税承包商結了盟。原來對公家財政大人一竅不通,不得不交給一個懂行的人去辦;而談起私人財政,賦税承包商又有錢,偏偏大人經過幾代人的揮霍之後又漸漸露出了窘狀。因此,大人便從一個修道院裏把他的妹妹接了出來,趁她還來得及扔掉修女面紗和廉價的修女長袍的時候,把她作為獎品嫁給了一個出身寒微卻富可敵國的賦税承包商。此時這位承包商手上拿着一根金蘋果嵌頭的專用手杖正和外廂房的賓客們在一起。大家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統的優秀人種除外,這些人——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內——都懷着極其傲慢的輕蔑,瞧不起他。
賦税承包商是個奢侈的人。廄內有三十匹良馬,廳堂有二十四名男僕,夫人由六個僕婦服侍,總裝出凡是能到手的東西都要掠奪搜刮淨盡、此外一律不感興趣的樣子,並不把他的婚姻關係所引起的道德責任放在眼裏。但他卻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隨侍的貴人中最了不起的現實。
因為這些房間儘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考慮到別的地方那些衣衫襤褸、戴着睡帽的窮漢們的存在(他們離此不遠,巴黎聖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兩極的正中,從那裏可以眺望到這兩處),這些華屋已成了令人極其不安的地方-一若是大人府第裏也有人負責研究這個問題的話。對於軍事一竅不通的軍事官員;對於船舶一無所知的海軍大員;對於政事全無概念的政府要員;還有凡心最重的無恥教士,目光淫邪,舌頭放蕩,生活更放蕩。這些人全都在濫竽充數,全都在撒着彌天大謊,擺出對工作勝任愉快的樣於。他們都或親或疏地隸屬大人城下,藉此混跡於一切公眾職務之中,從中撈取好處,這樣的人數以百計。在這兒還有一種人為數也不少。他們跟大人或國家並無直接關係,跟任何實際事物也無關係,跟風塵僕僕遠涉窮荒絕域的生活也沒有關係。用花哨的藥物治療並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發了財的醫生在大人的前廳裏向儀態優雅的病人微笑;為國家的小憂小患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卻連任何一樁罪惡也無法認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會上對他們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絕地發出令人茫然的高論。想用空談改造世界、想用紙牌建立巴別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學家,在大人的精采集會上跟一心要化鋁為金的不信神明的鍊金術士促膝談心。受過最優秀的教養的風雅高貴的先生們(在那個出色的時代——以後也如此——最優秀的教養可以從它所培養的人對與人類利害攸關的自然話題不感興趣鑑別出來)在大人的府第裏總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為眾人的最佳表率。這類家庭給巴黎上流社會留下了各色各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裏的諸多忠誠人士中的包打聽們(她們佔了上流社會的一大半)要想在那仙女出沒的天地裏找出一個在態度和外貌上承認自己是母親的孤獨妻子是很困難的。實際上除了那個能把惹麻煩的生命帶到人世的動作之外——那動作遠遠不能體現母親這個稱號——在時髦圈子裏母親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時宜的孩子都交由農村的婦女們秘密撫養、悄悄帶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婦卻打扮得像二十歲的姑娘去參加晚宴。
不切實際是一種麻風病。它扭曲了隨侍大人的每一個人。在最外層的屋子裏有那麼六七個與眾不同的人若干年來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認為總的説來形勢不妙。作為一種頗有希望匡救時弊的辦法,那六七個人有一半加入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宗派:抽搐派。他們正在圈內考慮是否應當在現場口吐白沫、大發脾氣、大喊大鬧,作出強有性昏厥的樣子,為未來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讖語,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這幾個德爾維什分子之外,其他三個加入了另一個教派,這個教派想以“真理中心”來挽救世人。他們認為人類雖已離開了真理中心——這用不着多加證實——但還沒有脱出“圈子”,因此必須設法制止脱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辦法是齋戒與通靈。因此,這些人常跟仙靈通話,帶來了説不盡的福祉,雖然那福祉尚未顯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華府第裏的人們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審判定在盛裝的日子到臨,那兒的每一個人便可以永恆地正確無誤了。他們的頭髮是那麼鬈曲,那麼高聳,又撲了那麼好看的發粉;他們的皮膚受到那麼精心的保養和彌補,看去那麼鮮豔嬌嫩;他們的佩劍是那麼瀟灑風流;他們的鼻官受到那麼精妙的款待,凡此種種都將億萬斯年地繼續下去。受過最優秀教養的精雅的先生們掛着小小的飾物,在他們懶洋洋地行動時叮噹作響,一-這類黃金的鐐烤真像些寶貴的小鈴鐺。一方面有黃金佩飾的叮噹,一方面有絲綢衣裙的響聲,於是空氣便掀動起來,把聖安託萬和他那吞噬着人們的飢餓吃得遠遠的。
服飾是百試不爽的靈符和神咒,可以維持一切事物的現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着,參加一場永不休止的化裝舞會。從杜伊勒麗宮、大人、宮廷、樞密院、法庭,到整個社會都是一場化裝舞會(衣衫襤褸者除外),連普通的劊子手也要參加。劊子手行刑也得按靈符的要求“捲髮、撲粉、身穿金邊外氅、白色長統絲襪和輕便無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這一身精美的服裝來到絞刑架和車裂架(那時斧頭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們,包括奧爾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習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這場招待會中又有誰能料想到一個以捲髮、撲粉、金邊大氅、無袢便鞋和長統白絲襪的劊子手為基礎的制度會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個手下人的負擔,命令最神聖之中最神聖的大門敞開,然後邁步出場。好一個低眉垂首、阿諛逢迎、脅肩諂笑、卑躬屈膝的場面!那從肉體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對上蒼也沒有這樣恭順——這也許正是大人的崇拜者們從不去打擾上天的一個原因吧!
大人對這邊作出個承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一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一個奴才擺一擺手,和藹可親地穿過了幾道房間來到“真理邊緣”的遙遠地帶,又轉過身來,過了一會兒又讓他的巧克力精靈們把他關閉在內殿裏。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轉化成了一場小小的風暴,寶貴的小鈴鐺叮叮咚咚下了樓。轉瞬之間全場的人只剩下了一個,此人腋下夾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煙盒,從一排鏡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獻給一一”這人來到最後一道門口站住,對內殿轉過身去,“魔鬼!”
説完這話,他像抖掉腳下的灰塵一樣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煙,然後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豪華,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個精緻的假面。臉色是透明的蒼白,五官輪廓分明,老是板着。那鼻子若不是在兩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臉上僅有的變化卻正表現在那凹陷之處(或叫鼻翼小窩)。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而擴大或縮小,有時又給整個面孔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但若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這種表情的根子卻在嘴邊和眼角的皺紋上。那些皺紋都太淡,太細。不過,就那張臉給人的印象而言,它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這張臉的主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裏,坐上他的馬車走掉了。在招待會上跟他説訴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離開人羣的地方,而大人對他的態度卻不太熱情。此時此刻他頗為得意,因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他的手下人趕起車來彷彿是在對敵人衝鋒陷陣,而這種魯莽的做法並沒有從主人的眉梢,嘴角引來絲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個耳聾的城市和暗啞的時代,人們的抱怨有時其實是能聽得見的,説是那種古羅馬貴族式的兇狠的趕馬習慣在沒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蠻地威脅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們變成殘廢。可是注意到這類事件並加以考慮的人卻很少。因而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別的事上一樣,普通的窮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難了。
車聲叮噹,蹄聲得得,馬車發瘋一樣奔馳,那放縱驕橫、不顧別人死活的樣子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它疾馳在大街上,橫掃過街角處,婦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後,當它在一道泉水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噁心地抖了一下,幾條喉嚨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凌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剛才那點障礙,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那時的馬車常常是把受傷的人扔在後面,自已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大吃一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幾匹馬的轡頭已叫二十隻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麼事?”大人平靜地往外看了看,説。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抓起了一個包裹樣的東西,放在泉水邊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裏對着它野獸一樣嗥叫。
“對不起,大人!”一個衣衫襤的恭順的男人説,“是個孩子。”
“他幹嗎嚎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於麼?”
“請原諒,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離,因為街道在泉水處展開成了一塊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廣場。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大人一時裏用手抓着劍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兩條胳膊高高地伸在頭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羣圍了過來,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並無別的表情,並無可以後到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説什麼。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以後也一直這樣。那説話的人低聲下氣的嗓門是平淡的、馴善的,表現了極端的服從。侯爵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彷彿他們是一羣剛從洞裏竄出來的耗子。
他掏出了錢包。
“我看這事真怪,”他説,“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傷成什麼樣子了呢!看着!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個金幣,命令他的侍從拾起來。所有的腦袋都像白鶴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見那金幣落下。高個子男人又以一種絕對不是人間的聲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別的人紛紛讓開。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抽泣着、號啕着,指着泉水。那兒有幾個婦女躬身站在一動不動的包裹前,緩緩地做着什麼,卻也跟男人們一樣,無聲無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剛來的人説。“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把戲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轉眼工夫就過去了,沒受什麼痛苦。他活着能像這樣快活一個小時麼?”
“你倒是個哲學家,你,”侯爵微笑説。“人家怎麼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大人。”
“這錢你拾起來,賣酒的哲學家,”侯爵扔給他另外一個金幣。“隨便去花。馬怎麼樣,沒問題吧?”
侯爵大人對人羣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個平常的東西,已經賠了錢,而且賠得起錢的大老爺的神態離開時,一個金幣卻飛進車裏,噹啷一聲落在了車板上,他的輕鬆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車!”侯爵大人説,“帶住馬!是誰扔的?”
他望了望賣酒的德伐日剛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悽慘的父親正匍匐在那兒的路面上,他身邊的身影已變成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織毛線。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説,可是口氣平靜,除了鼻翼上的兩點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從人世上把你們消滅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個混蛋對馬車扔東西,若是那強盜離我的馬車不遠,我就要讓我的輪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羣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作-聲回答。沒有一隻手動一動,甚至也沒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只是那織着毛線的婦女仍然抬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這一點是有傷候爵的尊嚴的,他那輕蔑的眼睛從她頭頂一掃而過,也從別的耗子頭上一掃而過,然後他又向椅背上一靠,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着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着一輛飛馳過來:總管、謀士、賦税承包商、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還有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一道琳琅滿目的人流飛卷而去。耗子們從洞裏爬出來偷看,一看幾個小時。士兵和警察常在他們和那織紛的行列之間巡視,形成一道屏障,他們只能在後面逡巡、窺視。那父親早帶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見了。剛才曾照顧過躺在泉邊的包裹的婦女們在泉邊坐了下來,望着泉水汩汩流過,也望着化裝舞會隆隆滾過。剛才惹眼地站在那兒織毛線的婦女還在織着,像個命運女神一樣屹立不動。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黃昏,城裏眾多的生命按照規律向死亡流去,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裏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在明亮的燈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