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駐足在這兒,讓陽光曬着身子,可仍感到粘乎乎的衣服緊緊箍着他的肌膚。於是,他像一隻落水狗抖落水珠一樣起勁地抖動着身子,以使衣服寬鬆起來。就在他抖動身子的一瞬間,一個糟糕而又無法預料的事發生了。他的嘴和下巴上的東西倏忽掉到地上。
驚異中,他盯視着腳下,他被他看到的東西驚駭萬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胡拉了一下那洗得乾乾淨淨的嘴唇和下巴,除了那顆肉疣外,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原來他那撮粗大的毛茸茸的小鬍子,由於頭被浸在水裏而打濕,失去了粘性,掉落在地上。他心驚肉跳的四下看了看,是不是有人發現了,是否發現了他帶着假鬍子這一事實。最後,他快速彎下腰,抄起了地上的那撮鬍子,一眨眼功夫又把它貼到上唇處原有的地方。在他擔心鬍子安得是否妥當的當兒,他開始喘起了粗氣並四處掃視着,看這短暫的露怯是否被人發覺。
他朝正前方望去,那正在減退的恐懼一會兒又猛地加大了。他看到那位無處不在的導遊,吉塞爾-杜普雷正用照相機對着他。眼前的景象令他眼睛都瞪大了,隨即,驚恐便開始減退,因為他意識到她也許沒有把焦點對着他。就在他前面微微朝裏偏一點的地方,正站着約有十二、三人的朝聖團,他們正對着導遊吉塞爾擺好姿勢,她為這批最遲的朝聖團拍下了另一張照片。
季霍諾夫心煩意亂,仍站在山洞一側的那個地方沒挪窩。他無法確定吉塞爾是否在他的鬍子掉地時已為他拍了一張,還是照相機只是指着這個方向,而焦點是對着離他只有幾尺距離的朝聖團。
他無從知道。
他只想轉身溜掉,可當他正欲起步時,他發現吉塞爾已看見了他。她把照相機放下,滿臉微笑着用另一隻空着的手朝他揮了揮。
“塔利先生!”她招呼道。“你好嗎?”
“好,好。”
“你來洗了澡了?”
“洗了。”
“你得繼續洗,”她又説道,“如果你想好些的話。”她眨了眨眼睛,“希望儘快再見到你。”
她閃身加入了她的隊伍,季霍諾夫迅即轉過身子,他要將她和那山洞儘快拋之腦後。他竭力重新琢磨着她剛才對他説過的那些話,但沒發現能表明她已拍過一張他的照片的任何暗示。見着他,她所表露的僅是吃驚、快活罷了,僅此而已。
他覺得他已患了嚴重的妄想症。
她沒有看見。沒有一個人看見。
他很安全。
他一定會康復。
雷傑-穆爾身穿外罩小馬甲的藍色細條紋週日禮服,他最後穿這件最得意的服裝還是在倫敦慶賀他同讓一克勞德-詹姆特合夥的晚宴上。今晚,雷傑興高采烈地提醒他妻子,同詹姆特的合夥會使他們變得富有起來。即將進行的這次更為盛大的慶祝活動,是為了慶賀他們在盧爾德經過修整和擴建的餐廳的正式開張。在離開倫敦之前,伊迪絲就準備好了她那件最昂貴華麗的帶圓點花紋的粉紅色緞面外套,今晚她也把它從衣櫃中取出來穿上。
他們從飯店出來後,沿着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走了兩個街區。儘管夜晚舒適宜人,可這個時候,整個大街的行人卻格外稀少。現在正是晚上七點整,多數的朝聖者和遊客們在去參加本地的晚間燭光遊行之前都正吃晚餐。
七點過五分時,雷傑讓伊迪絲停下來,他指了指街的另一面拐角的一家餐廳:“就是它,”他説,“咱們的金碗就在彩虹的盡頭。”
伊迪絲盯着那餐廳,它剛剛粉刷成深藍色和橙黃色的外表。看着雷傑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她也會心地笑起來。“看上去起碼算得上三星級。”她説。
“是的,是的,起碼是三星級的。”雷傑附和道,同時,他緊緊地勾住她的臂彎,跨過馬路。“當合股的事確定後,讓一克勞德沒有時間進行翻新,不過他已經計劃準備了。因此,經我同意,他重新粉刷了餐廳的外表,內部進行了現代化的裝修,又增設了一個雞尾酒廳和第二間餐廳。他特意將重新開張的日期選在我們來盧爾德的那天,生意可從來沒有這樣興隆過。”
“我太高興了,雷傑。”
“今晚是正式開張。從今晚起,餐廳就要收一項特別服務費和特別菜餚費。”
“客人願意付這錢嗎?”伊迪絲好奇地問。
雷傑對着他的心上人笑起來:“客人有一串理由樂意付這筆費用的。一是這餐廳可不是那種廉價旅館附設的乏味的餐廳;其二,它是為數不多的單門獨户的豪華餐廳之一;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向客人提供其它地方無法提供的服務。”他引着她沿餐廳牆邊朝前走,接着他用手一指,“瞧啊。”
伊絲一抬眼,一個巨大的霓紅燈招牌正五顏六色地閃爍着,連餐廳的玻璃門也映得光彩奪目。招牌上書寫着:穆爾太太奇蹟餐廳。
雷傑的雙眼盯着妻子,她的嘴張開着。“什麼——”她一下完全懵住了。“什麼意思?”
雷傑咧着嘴:“在盧爾德只有一個伊迪絲-穆爾,就是我的穆爾。”
伊迪絲似乎仍未清醒,“穆爾太太奇蹟餐廳”,她站在那兒喃喃地嘟念着。
“你高興嗎?”
“我——我不知道。雷傑——我想這有些使我難為情。我是説,讓我趕這風頭,也許這用不着;也許該是——”
“你很配得上,這是你自個兒贏得的,”雷傑説。他拉開門,“不過好戲才開場,等着瞧吧,裏邊還有呢。”
倆人進入門廳,雷傑觀察着妻子,見她正專心地留意着整個主餐廳。主餐廳空間很大,深藍和橙黃兩種格調色在燈光下交相輝映。藍色的是牆和座位,橙黃的是蓋着桌面的枱布。每張餐桌上都放置着一個銀色的細花瓶,內裏插着一朵粉紅色的玫瑰,透露着別緻高雅的情調。在每張餐桌的正上方,那鍍鉻的吊燈給人以暖融融的感覺。主餐廳裏已人滿為患,另有一部分人擠在遠處的雞尾酒廳裏。
“太妙了。”伊迪絲不由驚歎道。
“這是我們的,”雷傑傲然地説。“走吧,讓你看看能使你大吃一驚的東西。”
當他倆在餐桌間穿行時,詹姆特急匆匆趕過來站在他們面前。他那副高盧人特有的面龐在欣然地笑着。“歡迎你,伊迪絲。”他邊打着招呼,邊捧着她的一隻柔軟的手輕輕吻了吻。“今晚的慶祝活動要開始了,雷傑和我陪同你到你的座位上。”
這是主餐廳中最大的一張圓桌,只有一個座位空着。座位前的枱面上放着一塊小牌子,上面寫有燙金小字:為獲得奇蹟的太太伊迪絲-穆爾和她的客人們而備。
“噢,不——”伊迪絲脱口而出,但她隨即又用手捂住了嘴。
“你最配,”雷傑邊説邊同詹姆特一道領她到放有牌子的座位前。
“我——我實在是難為情。”伊迪絲辯白着,但她仍被迫地坐在那位子上。她掃視了一番圓桌一週的另外九把椅子後問道:“貴賓們,我們都同什麼樣的貴賓一道進餐?”
“知道嗎?就是那些想見你的人,那些渴望親自聆聽你那精彩故事的人,那些一想起要見你就激動不已的人,”雷傑一副歡喜雀躍的神態。“我們印了一些傳單,今天它已傳遍整個盧爾德。上百遊客來電預定座位,足夠把這張桌子一週的座位排滿。讓-詹姆特的先前的生意從未這樣叫好過。”
“但是,雷傑,下星期一後會發生什麼呢?”
“什麼下星期一後?”
“下星期一後我就不在這裏了,那時我回到倫敦了。”
雷傑猶豫片刻,“我——我倒希望也許我能説服你,讓你再呆上一週。”
“可我有我的工作。哦,即使我可以推遲迴去,那第二週後你又邀請誰坐在這兒呢?”
雷傑有些吞吞吐吐:“我們正考慮找個替身。”
“一個什麼?”
“就是代替你的人。我們認為她應是你的一個好朋友,得先把你的故事,就是有關你康復的故事排練好。也許這人應有你的照片,上有你的簽名,人們就會感到受到護佑。”
伊迪絲甚為沮喪:“噢,雷傑,這聽起來太可怕了。”
“他們不會白花錢的,相信我好了。”雷傑急切地説。説完他轉過身子,開始用手扳自己的手指,使它發出卡吧聲。詹姆特匆忙地舉着一份菜單,就像舉着一面旗幟般地走了過來。
雷傑一把抓住合夥人的衣袖,拖到身邊。“讓-克勞德,我妻子想知道我們這些客人是否在這兒白花錢,快,快些告訴她。”
“這可是一頓盛餐,帕夏似的盛宴。”詹姆特邊説邊打開菜單,清了清嗓子,準備報菜名:“美味佳餚,僅此一桌。”他開始讀了起來。“西瓜解熱飲料和本地產的未經任何加工的火腿,接下來是香芹菜滷鴨,然後是比利牛斯山產的乾酪,餐後甜點是巧克力糖,最後是每人一小筐水果。”
伊迪絲舉起手。“讓我看看菜單。”
詹姆特瞥了雷傑一眼,接着聳了聳肩,然後將菜單遞給了她。她迅速瀏覽了一遍,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不快。“你們居然要收這麼多錢——我真不敢相信,還有這麼昂貴的服務費。”
“可是這一桌具有特別的吸引力,”詹姆特説,“每個人都已準備付這筆錢。哦,很抱歉,我必須去招呼客人,他們正在等着呢。”
伊迪絲瞪着眼盯着雷傑。“我不要這樣,雷傑,我不能這樣,像這樣地玩弄利用人們。這純粹是剝削。”
雷傑被激怒了。“伊迪絲,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應幫助那些需要你幫助的人,那些希望從你的康復過程中得到啓示的人。”
“幫助別人是好事,但應該是無償的,不應該敲別人的竹槓。”她晃了晃菜單,“這樣就貶低了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蹟。我認為上帝對這件事也不會高興的。”
“他會對一個妻子向她的丈夫伸出援助之手錶示滿意的,”雷傑極力辯解説。他朝旁邊瞥了一眼。“我們過一會再爭論。瓊-克勞德斯正帶着客人過來。伊迪絲,對他們友好一些,告訴他們你的故事,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詹姆特已經在為客人們安排座位,客人們入座時,詹姆特一一地介紹給伊迪絲和雷傑,詹姆特非常流暢如數家珍般地介紹説:“這位是來自紐約的塞繆爾-塔利先生,據我所知,穆爾太太已經見過他了……這位是納塔爾-里納爾迪小姐,從羅馬來,還有這位從馬德里來的米凱爾-赫爾塔多光生,是馬德里,是吧?……這兩位是帕斯卡爾先生及太太,是來自波爾多……這兩位是法雷爾夫人和她的兒子馬斯特-傑米,是從多倫多來的。”詹姆特走到這位坐在輪椅上的九歲男孩傑米的身後。“唉,傑米,讓我把這椅子搬開,這樣你就能坐到餐桌邊上了。哦,對了,坐在穆爾太太身邊的這位,是穆爾太太和先生認識五年的老相識貝里耶博士,是有名的盧爾德醫療中心主任。現在,你們都已互相認識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得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詹姆特離開後,大家都沉默不語,有些尷尬。這時貝里耶博士很快打破了沉默。“近來怎麼樣,伊迪絲?我得説,你現在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
“我很好,謝謝你,貝里耶博士,”伊迪絲説,有些悶悶不樂。
“她確實好多了,”雷傑悶聲悶氣地説,“她非常地好。”
“後天可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貝里耶博士説,“從巴黎來的專家,克萊因伯格博士,明天晚些時候就到達盧爾德了。星期三早晨你與他有一次約見。不過,在此之前我會打電話通知你,以便確定具體時問。”
“多謝,”伊迪絲説。
貝里耶博士對着她旁邊的一位客人。“你是從紐約來的塔利先生吧,”他説,“在旅館裏我們見過面,是我帶您去的浴室。你找到浴室了嗎?”
“我洗過澡了,”季霍諾夫説,但有些不滿。“我覺得那過程使人太不舒服。”
這時,伊迪絲再也忍不住便插話了。“你舒服不舒服並不是主要的,塔利先生。確切地説,你到這裏是來贖罪的。回憶一下在1858年,當伯納德特第八次與聖母瑪利亞見面時,聖母告訴她,‘去吧,去親吻大地,為了那些罪人贖罪吧。’塔利先生,你應該把洗澡的不舒服看作是一種類似的贖罪行為。”
季霍諾夫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午餐時你對我的幫助很大,我來同你共進晚餐,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更多的啓迪。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明天我還要去洗澡。”
這時,納塔爾開口了。“穆爾太太,讓我來告訴您我來此地的原因。當然,您是知道我的痛苦的。”
“是的,里納爾迪小姐。”
“今天下午我從山洞很晚返回時,”納塔爾説,“我的朋友和照看者,羅莎-澤娜羅,送我回旅館後,不得不離開去吃晚飯。她離開時,我在旅館的鄰居,他一直對我很照顧——就是坐在我旁邊的這位赫爾塔多先生——他正好要回房間去,他聽到了我同羅莎的談話,便主動提出帶我去進晚餐。就在這時,他發現了在我房門下的這張傳單,知道在這家餐廳進餐可以有機會遇到您,穆爾太太。我一下子高興極了,就這樣赫爾塔多先生就帶我到這裏來了。”
赫爾塔多聳了聳肩。“我也餓壞了。”
納塔爾笑了起來,接着又朝向伊迪絲的那個方向。“穆爾太太,我想向您請教的就是,我已將所有時間都用在去山洞的祈禱上,我還沒有去浴室,因為我想那對我來説太難了。”
“那裏有女服務員幫助你,”伊迪絲説,接着又充滿同情地加了一句,“你應該到浴室去試一試。”
“我想問的問題就是——洗澡是獲得痊癒所必須採取的最重要的方式嗎?”
“這個事可能不太絕對,”伊迪絲説,“只能依我自己而言,我是在泉水中洗澡後就立即康復了。但有些人的奇蹟是在山洞祈禱後得到的,還有的是喝完泉水後,還有的是燭光遊行後得到的。有關治療康復的事,貝里耶博士是真正的權威。”
貝里耶博士朝納塔爾點了點頭。“甚至有可能在你離開盧爾德剛到家時你的病就好了。就怎樣和什麼時候才能康復一事,沒有規律,沒有固定的模式,只有等待。”
“那就是説,在採取一定的行為或一心一意地相信奇蹟後,奇蹟就能發生?”納塔爾説。
“這很明顯,”貝里耶博士説,“當我剛來盧爾德時,把從1858年到1978年教會認可的64例奇蹟痊癒的病例仔細地進行了研究,你很有必要知道,里納爾迪小姐,第二位被承認獲奇蹟康復的是一名54歲的老人,他患的病同你一樣,此人就是盧爾德的路易斯-布爾雷特,他去山洞前已經患有20年的眼疾,其中有兩年完全失明,但他在山洞裏恢復了視力。”
“真的是在山洞治癒了?”納塔爾迫不及待地問。
“當然治癒了,雖然在醫學上還不能解釋,”貝里耶博士説,“我研究的所有64例治癒康復的病例,還沒有一例可以做出醫學上的解釋——一名年輕的女病人患了腿部潰瘍引起了大面積壞疽,一名修女得了肺結核,一名婦女得了子宮頸癌,還有一名意大利小夥子得了骨盆腫瘤,這與穆爾太太患相同的病——所有這些病人都已被宣佈無法醫治,卻通過一個神奇的方式在這個聖地治癒康復了。而且可以肯定,大多數奇蹟康夏是在洗完澡後發生的。但也有確鑿的資料證明,第58號奇蹟,那是愛裏斯-庫託尼和59號奇蹟,那是瑪麗-比格,是在聖禮過程中發生的。還有一些是在山洞前祈禱後恢復健康的。我現在正在研究自那64例康復者以後發生的好幾起治癒病例,我記得至少有一例是在山洞中祈禱時發生的。你應該儘量去做能做到的一切,這樣很明智,里納爾迪小姐,不要僅僅只在山洞祈禱,還應該去飲泉水,去洗澡,如果能堅持得住,還應該去參加燭光遊行。”
“不過,洗澡很重要,你必須去試一試洗澡,”伊迪絲堅持説。
坐在餐桌另一頭的,那位來自加拿大的母親,有些疲倦的法雷爾太太,這時突然開口説:“您是説您,您本人,是在洗澡後痊癒的?”
“千真萬確,”伊迪絲説。
“這將使我們,將使我兒子和我自己,都受到真正的啓迪,”法雷爾太太説,“倘若您能告訴我們您是怎樣獲得的奇蹟。”
“繼續説下去吧,伊迪絲,”雷傑極力懇求他的妻子,“告訴他們是怎樣發生的,我敢肯定這裏的每個人都想聽一聽。”
伊迪絲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又扭頭朝向其他的客人。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盯着她,她彷彿是一名演員,正以自己的七情六慾來影響着他們的喜怒哀樂。她朝他們抿嘴一笑,裝作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儘管正在不停地上着美味佳餚,她也無動於衷,只是板着臉開始背誦她已操練許久的獨白。
客人們全都着魔般地望着她,只有貝里耶博士不時地點點腦袋以示確認,伊迪絲如數家珍般地講到起初是怎樣全身感到不適,然後在倫敦進行了沒完沒了的檢查,最後確認她患的是腫瘤。當所有的治療希望都破滅時,她的教區牧師伍德考特神父建議她加入他率領的朝聖團赴盧爾德。
雷傑一邊注意聽着他早已熟悉的故事,一邊竭力從他妻子的語音語調中琢磨着妻子此時的心情。聽者可能看不出來,可他對他妻子言語中哪怕是極微小的變化也瞭如指掌,他知道伊迪絲正在竭盡全力使自己表現得平靜温和,但實際上由於隱藏在內心對他不滿的熔岩早已沸騰,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來個山崩地裂。他一邊做出一副仍在專心致志聽講的樣子,一邊眼睛瞥向雞尾酒廳那邊,終於碰到了詹姆特的眼光。雷傑神秘兮兮地點點頭,詹姆特,若有所悟,也朝他點了點頭,然後就消失在雞尾酒廳裏。
雷傑看上去好像仔細琢磨着他妻子所講的每一個字,但是眼角卻在到處搜尋着什麼。這時,詹姆特又出現了,帶着一名牧師朝這張餐桌走來,走到了伊迪絲的身後。這名牧師,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穿着一身羅馬天主教神父穿的那種豎領黑衣,悄悄地坐在了詹姆特安置在伊迪絲身後的椅子上,昂起頭,仔細地聽着伊迪絲滔滔不絕的背誦詞。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伊迪絲的故事講到了她第二次盧爾德之行,在最後一天,洗完澡後,這時病情突然消失,完全的康復,並且能夠扔掉枴杖,四處走動了。
雷傑注意到今天晚上的聽眾對伊迪絲講演的反應,感到很滿意。那個美國人塔利已高興地發出哼哼聲;那位雙目失明的意大利姑娘天使般的面容上,露出了快樂的驚奇;那位來自加拿大的母親和那對法國夫婦對眼前的奇蹟歡欣鼓舞。然而,雷傑也注意到,他的妻子,這個已被盧爾德醫療中心許多專家。教授所確認了的,獲得奇蹟般徹底康復的活生生的證明人此時卻有些沮喪,情緒低落,不過這使得她看上去更加甜美迷人。
最後,晚宴結束了,伊迪絲的奇蹟也講完了,客人們全部站了起來,感謝她的盡心指點。每個人都大受鼓舞,充滿感激之情。他們要立即趕到山洞,去祈禱,去遊行。每個人心裏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對前景十分樂觀,都堅信他們在聖母重新顯靈的那一偉大時刻,都會獲得新生。
最後一名客人離開了,偌大的餐桌旁只剩下伊迪絲和雷傑。突然,伊迪絲猛地轉過身面對着她丈夫,她那温柔的面容因憤怒而變成了另一副樣子。“現在你滿意了吧?”她惡狠狠地追問。
雷傑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相反,他伸手觸摸着他妻子的肩膀,然後説:“伊迪絲,還有一位客人想聽你的故事,請往後面看。”
伊迪絲很困惑,猛地在椅子上打了個轉,看見一位牧師正從椅子上站起來。
“魯蘭神父。”伊迪絲低聲説。
雷傑微微一笑,眼睛注視着他妻子的臉,看會不會出現他預料的表情。她整個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温和了。因為雷傑知道,魯蘭神父,這位盧爾德天主教會中最博學多識、温文爾雅的神父,是伊迪絲最敬佩喜歡的人。
“看到您完全康復,真讓人高興,穆爾太太,”魯蘭神父彬彬有禮地説着,頭微微朝下一點以示敬意,頭低得恰到好處,使人無法看見他那長長的花白頭髮。“懇求您一定要原諒我在旁聆聽。我從來都沒有和別人一起聆聽您的故事,機會很難得,我不想錯過。您剛才問您丈夫是否感到滿意,我敢肯定他很滿意,而且我還可以告訴您,我也非常滿意。這對於我,以及在座的每一位,都大有啓迪。我,代表我本人,非常感謝您讓我們分享此樂。”
如果説人聽上幾句好話就態度轉變的話,其實伊迪絲早已是這樣了。她所有的憤怒頃刻間雲消霧散,臉上只是盪漾着舒心的笑容。“魯蘭神父,您真是一位紳士,您的光臨,對我來説意義重大。”
“您已經贏得了並且值得我們這些教會卑微的成員向您奉承的一切,”魯蘭神父和藹可親地繼續説,“聖母瑪利亞賜福於你,也賜福於我們。同您相比,我們只能是尾隨其後了。我想向您表示祝賀,祝賀您的奇蹟康復將在這周內會被正式確認。我向聖母瑪利亞祈禱,祈禱她賦予您靈感,成為她的化身,”
“哦,我也為此祈禱。”伊迪絲滿懷激情地説。
“還有,”魯蘭神父補充説,“我代表所有前來或預定要來的人感謝您,感謝您放棄了獨處清靜,與您的丈夫,還有詹姆特先生齊心協力,把您自己奉獻給了渴盼着在晚間能同您共進晚餐的眾多朝聖者。我相信您不會為此感到太為難的。”
“這是我的榮耀,而且我也很樂意這樣做,魯蘭神父,”伊迪絲氣喘吁吁地説,“如果我能肯定我所做的一切值得這樣興師動眾的話——”
“我向您擔保,再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穆爾太太。”魯蘭神父説。
“哦,謝謝您,多謝。”
雷傑站了起來。“讓我送您出去,神父。”他回過頭來又説:“我一會就回來,伊迪絲。”
“我等着你,親愛的,”伊迪絲甜甜地説。
雷傑陪伴着魯蘭神父穿過餐廳,來到了門口。雷傑壓低了嗓子説:“神父,您一定知道我和瓊-克勞德斯對此是多麼感激您。我們將永遠感謝您。”接着他又油腔滑調地加了一句,“我已告訴您了,從今以後,本餐廳免費為您提供晚餐。”説完他又神情嚴肅起來,“神父,您救了我的命,也許日後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也許能吧。”
雷傑伸出手,握住牧師的手。“好吧,再次向您表示感謝。您挽救了一個偉大的事業。”
魯蘭神父笑了起來。“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共同的目標。”
説完,他就走出了餐廳。
吃過晚飯很長時間後,米凱爾-赫爾塔多離開了納塔爾,來到了自己的房間,準備重新去山洞。
已接近午夜了,他把收拾好的炸藥棒、連接線、雷管和其他一些零件裝進揹包。他已經選擇好了爆炸裝置的安放地點,現在要做的,只不過是趁着夜晚的黑暗和寂靜,去把爆炸裝置安放好,並接好連線而已。他自忖此時去那裏是很安全的,因為此刻所有的朝聖者和遊客都進入了夢鄉之中,山洞裏空無一人。至於安排在那兒的崗哨,正如他所見的那樣,只不過是擺設而已。
其實,這次行動又困難又容易。他將在那兒安放好爆炸裝置,調好爆炸時間,然後帶着他的行李,駕駛着他用假名租來的那輛歐洲式福特轎車,使用假護照和他的巴斯克運動組織在法國的戰友的駕駛執照,逃出城去。在山洞炸塌時,他早已在千里之外,自由安全了。
再見了,山洞。再見了,聖母瑪利亞。對不起了,誠心的信徒。不過,這是為了一件比保護山洞更偉大崇高的事業——就是結束西班牙對巴斯克(地區)的長期奴役統治。
赫爾塔多裝好揹包後,立刻就來到了走廊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納塔爾的房間,此時想到了她的熱情,想到了她那富有魅力的容貌(多麼遺憾,他再也見不到她了),邊想邊朝電梯走去。
他乘電梯來到接待大廳,一隻手緊緊地抓着揹包帶,迅速離開了旅館。此時,整個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他沿着大街往下走,大步來到了格羅特大街的拐角處。他正準備從這個拐角,走上通往山洞的斜坡,突然停下了腳步。
從這兒望去,在斜坡的盡頭有人影晃動。站在斜坡上方的那一小隊人,穿着藍色的制服,是盧爾德警察局的警察。他們正站在兩輛紅白相間的巡邏車旁,這兩輛巡邏車頂部閃着藍光。
他的目光向左邊一掃,看見“皇家咖啡館”還在開着門,但裏面空無一人,顯然已快到打烊的時間了。赫爾塔多想是否溜進咖啡館,找個座位喝上一大杯咖啡,但立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在深夜此時,帶着這樣一個大揹包,太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
如果警察發現他正在這個拐角處注視着他們,他們可能會頓起疑心。不行,這樣呆在這裏也太容易引起懷疑了。
他連忙調過頭,朝大街另一頭走去,大街上的商店都已關門打樣了。他想這隊警察,一定過一會就離開,那時去山洞和玫瑰廣場就很安全了,那樣就能完成他整個晚上計劃好的任務了。
赫爾塔多獨自一人沒精打采地沿着大街走了一刻鐘,又調過頭來,準備再用一刻鐘返回到拐角處。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那些警察離開那個地方,讓他暢行無阻。
但是,他剛到那拐角處,不禁又大吃一驚。警察根本沒有走,事實上,人數還有所增加。在斜坡的頂上,已有十名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其中有一名顯然是指揮官,身體健壯,手裏拿着一張地圖,好像正在對其他警察講着什麼。
赫爾塔多又迅速轉過身去,走到完全在他們視線以外的地方。他想,在夜裏這個時候,在他們附近逗留,是相當不明智的舉動。被發現是獨自一人後,可能會被盤問。
他竭盡全力琢磨着警察為何會呆在那裏,接着他記起來了,就在今天下午,在某家商店裏,他曾聽説現在從其它城市,特別是從馬賽,湧來了許多小偷和入室行竊的罪犯,甚至一些妓女也來到了盧爾德,十分猖獗。
難怪會有這麼多警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集合在一起,為加強法制以實施他們的戰略計劃。
赫爾塔多隻好再次轉身返回,蹣跚地朝加利亞-倫德里斯飯館走去。
只有再休息一個晚上,別無他法,等到明天再説。明天,他有可能幹成。他將趁人羣擁擠時,溜到山洞上方的那片灌木叢中,把揹包藏在那裏,然後,在晚上此刻再返回去把爆炸裝置安放好。
真他媽的,聖母瑪利亞還是值得緩刑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