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星期六,晚上11點15分
房間裏的“會員”大約有一百名之多,他們或是在各桌賭博,或是成羣站着聊天,整個大廳洋溢着一股歡樂的氣氛,還隱含着些許刺激和緊張。穿着傳統服飾的日本侍者無聲無息地幹着各種差事;拱形入口的兩側分別站着兩名侍者,任何人的任何動作,無論多麼隱蔽,都無法逃過這些守衞鋭利的眼睛。這裏是現代及時尚的集合,我可以很輕易地指出許多社交和金融圈中的名人。
利厄·裏威廉坐在交誼廳的一個角落,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似乎對於周圍的事充耳不聞。
凡斯到處閒逛,偶爾與一些熟人打打招呼。最終在靠近東邊前端窗户的一個桌旁停下來,他買了一探籌碼,接着把這些籌碼下在“1”上,令人驚訝的是,隨後擲出的銀子竟會出現那麼多的“1”,凡斯加倍一直加到五倍。十五分鐘後,凡斯競贏了將近一千元。
他轉身來到布爾德操作的輪盤前,看輪盤轉了好幾回,然後坐下來。他的位置恰巧能看見利厄·裏威廉,而此刻利厄仍然在那裏一動不動,陷於沉思。
輪盤下注選擇已經開始了,當時只有五六個人蔘加。布爾德站着,手裏拿着球,已經準備好隨時在迴旋時拋出。
“下注吧,先生,”他看一眼凡斯。
凡斯轉過頭,正好面對布爾德厚嘴唇上的嘲諷微笑。
“很感激你的提醒,”他以誇大的語調説,接着,放了幾個籌碼在“0”的綠色區域,“我的直覺告訴我,今晚要賭莊家數字。”
布爾德眉毛向上挑了一點,然後猛力轉動輪盤。
球在輪盤裏來回跳了好幾次,中間曾停在一個數字格中,但很快又跳了出來,繼續跳動,最後居然正好停在綠色區域,正是凡斯押的“莊家數字”。
“你贏了,”布爾德一邊把一堆二十五個黃色籌碼推出來,一邊對凡斯説,“你下一局押什麼呢?先生?”
“我沒有任何想法,”凡斯回答,“我沒有計劃——只是順其自然。”
“你今晚似乎很走運。”布爾德微笑着。
“未必吧。”凡斯把贏來的籌碼收進口袋,轉身離開桌子。
他接着走向一張高高的半圓桌子,那裏正在進行二十一點賭局,那張桌子距離交誼廳僅有幾步距離。面對門廳其實還有兩張空椅子,可是凡斯沒有坐。直到他右邊的賭客起身時,凡斯才在那位置坐了下來。從這個位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利厄的一舉一動。
他放下一個籌碼,接到一張扣起來的牌。他看了一眼,那是一張梅花A,接着,下張牌還是一張A。
“真想不到,”他回頭小聲對我説,“今晚‘1’一直跟着我。”
他亮出他的一張A,又放下一個籌碼。他是發牌員補牌時發的最後一個人;令我驚訝的是,他拿到兩張人頭、一張K和一張Q,一張A和一張人頭牌加起來是二十一點中最高的牌了,而凡斯一局就拿到兩對。
當凡斯正打算下第二局的賭注時他發現利厄站了起來並走向賭局,於是他拿起贏來的籌碼,漫步回到房間中央,站在了利厄已經坐定的賭盤桌對面。
利厄·裏威廉的身材瘦削,但似乎有一股隨時可以迅速爆發的力量。他暗藍色的眼睛雖然轉動快速,卻並未顯示出任何活力,不過,他的嘴唇卻靈巧而情緒化;略顯憔悴的臉上帶着一種脆弱又有點狡猾的神情。
他坐下來,向布爾德和其他在場的人點點頭,接着便專注觀察着賭局,並對贏的號碼在小本子上做着一些標註記號。五六局之後,他開始搖頭,然後在椅子內轉過身,召喚一名經過的日本侍者。
“蘇格蘭威士忌,”他吩咐,“加白開水。”
他繼續觀察着賭局,終於,在同一欄的三個數字連續出現之後,他來勁兒了。當侍者把蘇格蘭威士忌給他送來時,他競粗魯地要他走開,一心專注於賭局上。
半小時過去了,我企圖在他選擇的號碼中找出一些規律,但是沒有成功。後來我才知道利厄玩的是一種奇怪的“拉比系統法”,這種方法曾在很多賭場經過嚴格的測試。
這套系統可能確實有用,利厄不斷有所獲益。但是他每次押中到單一號碼、兩碼或是四碼時,都會把贏來的籌碼按比例撤回一部分,只有在不走運時,他才會增加賭注。而且他幾乎在每回合結束後都會快速看一下他筆記本中仔細整理出來的表格與數字;很明顯,他執着地堅持遵守自己事先制定的策略。
不久,他加倍的一組居然撞上了,讓他大贏了一筆。他取回六摞黃色的籌碼,深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往後靠向椅子。我大概算了一下,他在這把上大約賺了一萬美元以上。這個消息很快就散佈出去,於是布爾德的桌子附近聚集了一大羣的人
然而,布爾德的表情或聲調卻沒有顯出任何異常。他是不會犯錯誤的機器,在任何情況下都以冰冷的純機械化的態度執行他的職責。
利厄在椅子裏放鬆下來,似乎想歇一歇,這時他抬起眼睛,見到了凡斯,禮貌地欠了一下身。
他的臉有些發紅,嘴唇不時在緊張地顫動,雙手也很明顯地在發抖。每隔一會兒他就要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平復自己的緊張心情。
當他重新加入賭局後,我發現他改變了策略。他所做的是以對沖的方式彌補可能的損失,例如在與所選號碼相反的紅或黑色上等額下注,或在所選單一號碼以外的其他兩組號碼上同時下注,以相同的方式押奇數和偶數欄與高低欄等。
“這種賭法在書本上找不到,”凡斯在我耳邊輕聲説,“他已經瘋了,同時用兩種系統賭,但是這並不管用。如果他走運,到哪兒都會贏,如果運氣不好,那他就會輸。任何系統法都是給樂觀者和夢想家用的。而不變的事實是,面對三十六種可能性的賠率是三十五比一,那是註定的——沒有什麼系統可以戰勝它的。”
但是當晚利厄在輪盤上顯然是走運的,因為不久之後,他在一組金字塔式的號碼上又贏了。他收回籌碼時,手抖得非常厲害,以至於弄翻了其中一摞,而且幾乎無法再堆起來。他再次坐回椅子內,放過下一局。他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不尋常的亮光,臉部的肌肉也開始扭曲。
每一個人似乎都熱切地想知道這種自古以來就存在於人與深不可測的概率之間的對決結果。利厄面前堆積了一大摞的籌碼,他若再贏幾千美元,莊家就可能會清盤了,因為吉爾卡特設定那張賭桌每晚的最高賠資是四萬美元。
此刻,氣氛相當緊張,只聽到球轉動的呼呼聲、籌碼的叮噹聲和布爾德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待着。
這時吉爾卡特也來到凡斯身邊,似乎不經意地看着賭局。
“顯然,這是利厄的夜晚。”他隨意説着。
“是啊,沒錯。”凡斯回答,視線並未從利厄顫抖的身軀上移開。
本局,利厄再次押中單一號碼,不過他在這個號碼上只放了一個籌碼。他收回籌碼,再一次往後靠在椅背上。他粗粗地喘着氣,就像肺裏得不到足夠的氧氣似的,然後把左肩猛然向前推。
一個日本侍者經過,利厄叫住他。
“蘇格蘭威士忌。”同時他費力地在本子上記下獲勝的號碼。
“今晚他喝得多嗎?”吉爾卡特問凡斯。
“不久前他叫了一次酒,不過沒喝。”凡斯告訴他。
幾分鐘後,侍者在利厄旁邊放下一個小銀托盤,上面放着一杯威士忌和一個空玻璃杯。布爾德剛轉了下輪盤,這時看了托盤一眼。
“喂!”他叫住侍者,“利厄先生還要白開水。”
日本侍者轉過身,把威士忌放在利厄面前的桌子上,然後拿起放着空玻璃杯的托盤走開。
當侍者來到桌子尾端時,吉爾卡特向他招手。
“你可以到我辦公室的水瓶裏倒白開水。”他説。
侍者點點頭,很快轉身去了。
“利厄極需喝一杯,”吉爾卡特對凡斯説,“這個該死的,他今晚回家的時候,一塊錢也不會剩下的!”
就像吉爾卡特的詛咒應驗了似的,這一局利厄下了一大筆賭注,但他輸了。當他看他的本子下一個號碼時,那名侍者再度出現,在他旁邊放了一杯白開水,利厄咕嚕一下就喝完了威士忌,接着馬上喝下那杯水。他把兩隻杯子推到一邊,繼續下注。
但他運氣沒了。在下一局中,他賭了雙倍,但是又輸了。接着他再加倍,結果還是輸。
當布爾德把籌碼耙回去時,利厄坐着,一動也不動地瞪着綠布。他這樣子足足有五分鐘,有一兩次,他用手揉着眼睛,並且猛烈地搖晃着頭,彷彿心靈的困惑正煎熬着他似的。
凡斯向前跨了一步,很細心地看着他;吉爾卡特似乎也對利厄的失敗深表關切;布爾德也不時望他一眼。
利厄的臉色越來越紅,他抬起雙手,手掌壓住太陽穴,並努力做深呼吸,就像一個人因為頭痛難當而且有窒息感時會做的一樣。
突然,他吃力地站了起來,試圖離開桌子,但卻碰倒了椅子。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跌跌撞撞地只不過走了三四步,便突然扭曲成一團,重重地倒在地板上。
大廳裏出現了一陣騷動,馬上,利厄倒地的軀體旁擠了一堆人,兩名服務員趕來,從圍觀者間擠出一條路,迅速抬起利厄,走向吉爾卡特的辦公室。吉爾卡特已經站在門口了,在他們走近時把門打開。
凡斯和我也跟着進了那間辦公室。
“你們到這裏來要做什麼?”吉爾卡特不快地説。
“我要在這兒待一會兒,”凡斯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理由的話,就算是好奇心吧。”
吉爾卡特哼了一聲,揮手要那兩名服務員離開。
“來,”凡斯要求我,“幫我把他抬到那張直背椅子上。”
我幫凡斯把利厄拾進直背椅子中,接着凡斯把他的身體向前推,讓他的頭垂在兩膝之間。利厄的臉已經完全沒有了血色,一片慘白。凡斯量了一下他的脈搏,然後轉向吉爾卡特,後者正站在書桌旁,一絲不易覺察到的嘲諷掛在唇上。
“有嗅鹽嗎?”凡斯問。
吉爾卡特拉出書桌的一個抽屜,交給凡斯一個綠瓶,凡斯接過來,把瓶子放在裏威廉的鼻子下方。
此時,布爾德匆匆走進來,並迅速把門關上。
“出了什麼事?”他問吉爾卡特,臉上有一種緊張的神情。
“回到你的賭桌去,”吉爾卡特大聲地發話,“難道人不能昏倒嗎?”
布爾德猶疑了一下,朝凡斯看了一眼,聳聳肩,然後走了出去。
凡斯再次摸了一下利厄的脈搏,並把他的頭扳過來,翻起他的眼皮。然後,他把他平放到地板上,從椅子上抽出一張皮椅墊,墊在他的頭下。
“他不是昏倒的,吉爾卡特,”凡斯一邊説一邊站起身,冷峻地看着他,“他被下毒了……”
“狗屁!”這兩個字突然由吉爾卡特的喉嚨中蹦了出來。
“附近有你認識的醫生嗎?”凡斯的語調仍然很冷靜。
吉爾卡特的喘氣聲清晰可聞。
“隔壁有一個,但是……”
“找他來!”凡斯命令,“而且要快。”
吉爾卡特怒氣衝衝中走向放在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稍停一會兒,他清清喉嚨,才開始説話。
“羅傑斯醫生嗎?我是吉爾卡特,這裏有件意外,請馬上過來……多謝。”
他放下聽筒轉向凡斯。
“真他媽倒黴!”他憤怒地咆哮。
他走向書桌旁的一個小架子,架上立着一個銀水瓶,他拿起水瓶,朝一隻水晶杯倒水。
但,水瓶是空的。
“倒黴透了!”他叫嚷着,按了牆上胡桃木板上的一個按鈕,“我要白蘭地,你呢?”
“非常感謝。”凡斯低聲説。
通向酒吧的門開了,一名服務員出現了。
“卡瓦錫耶,”吉爾卡特點了酒,“同時把水瓶加滿。”他加上一句,指指水瓶。
那個人看見躺在地上的利厄時,有點吃驚,不過完全沒有露出有什麼不對勁的表情,只是拿起水瓶就走開了。
白蘭地送進來後,吉爾卡特一飲而盡。當接待大廳的服務員帶着羅傑斯醫生進來時,凡斯仍在啜着他的白蘭地。
羅傑斯醫生高大圓胖,面容慈善。
“病人在那裏。”吉爾卡特發出刺耳的咆哮,大拇指猛指向利厄。
羅傑斯醫生在俯卧的身體旁跪下來,同時喃喃地説:“算你好運找到我……剛好才接生回來……”
他檢查了利厄的瞳孔,量了脈搏,用聽診器聽心跳,還觸摸手腕和頸子後方。他邊檢查邊問利厄出事前的狀況,回答所有問題的是凡斯,他描述了利厄在輪盤桌上的緊張、深紅的臉色以及突然的跌倒。
“看起來像是中毒了,”羅傑斯醫生説着,迅速打開藥箱,準備皮下注射,“我還不能確定是什麼病症,他還在昏迷,輕而快的脈搏、微弱的呼吸、瞳孔擴大……全部都是急性中毒的症狀。你所説的臉紅、步伐不穩和跌倒,以及現在的蒼白——全都指向某種毒物……我給他注射一點咖啡因。這是我惟一可以做的……”他笨拙地站起來,“要馬上送他到醫院去——他需要儘快接受治療。我會叫一部救護車……”
吉爾卡特走過來,他又恢復了一個冷靜的賭徒神態。
“把他送到最近的你所知道的最好的醫院去,”他以一種像生意人的語調説,“我會負責所有的事。”
羅傑斯醫生點點頭。
“花園醫院就在附近。”然後他開始打電話。
凡斯移向門口。
“我想我會去那裏,”他拉長語調説,同時臉色凝重地看了吉爾卡特一眼,“我收到一封令人費解的信……你知道的……保重!”
凡斯的車子停在賭場入口處西邊一百碼左右的地方,當我們正往那兒走時,肯尼迪和海納希警探——他們倆是刑事局中曾參與數樁凡斯偵破的犯罪案件的成員——從附近一幢房子的門口走過來。
“一切都好嗎,凡斯先生?”肯尼迪低聲問。
“哎呀,”凡斯驚呼,“你們兩位英勇的警探在這樣的夜晚到這裏做什麼?”
“凱奇警官要我們到這裏來,”肯尼迪解釋,“警官説你預料到附近會發生些事情。”:八
“他真的這樣説嗎?”凡斯似乎有點疑惑,“真想不到!警官……每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很感激你們來了,可是眼前沒有理由要讓你們繼續巡邏,我自己也準備回家睡覺了。”
其實他並沒有回家,而是到了馬克位於西十一街的公寓。
令我非常驚訝的是,馬克還沒就寢,而且熱誠地在客廳接待了我們。當我們在火爐前面坐好時,凡斯帶着疑惑的神情轉向他。
“肯尼迪和海納希今晚像好伴侶似地跟着我,”他説,“你是否知道他們這麼熱心的原因?”
馬克臉上呈現出愧疚的微笑。
“事實是,凡斯,”他抱歉地解釋,“今天下午離開你的公寓後,我想也許那封信真會有點什麼,於是我打電話給凱奇警官,儘可能就我記得的,告訴他信中的每一項細節。我也告訴他,你打算今晚到賭場去。我想他可能認為該派幾個人在現場,以防不測的情況發生。”
“原來如此,”凡斯點頭道,“我不需要保鏢。不過,那封信還真令人吃驚地説對了。”
“怎麼講?”馬克轉動了椅子。
“預言相當準確的一封信,”凡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利厄·裏威廉在我眼前中毒了。”
馬克跳起來,瞪着凡斯。
“死了?”
“我離開時還沒有,”凡斯沉思着,“但是他看起來很不好,羅傑斯醫生在照顧他,目前在花園醫院……”他説着站起來走進卧室,接着我聽到他在打電話。
幾分鐘後他回來了。
“我剛和醫生談過,“利厄的血壓已下降到70/50,而且還在痙攣。醫生該做的都做了——腎上腺素、咖啡因、強心劑、用鼻管洗胃。當然,沒有任何明確的診斷。非常令人困惑啊,馬克——。”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馬克走進卧室接電話,一分鐘後,他從卧室內走出來,臉色很蒼白,神情黯然。
“天哪,凡斯,”他喃喃説道,“可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電話是凱奇的。剛才他們接到報案,我想,也同那封信有關係……”
馬克停了一下,望向空中,凡斯焦急地看着他。
“怎麼回事?”
馬克似乎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目光轉向凡斯,“利厄·裏威廉的妻子死了——是被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