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下下重新洗牌以後,新接任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的不是別人,而是餘樂萌。餘樂萌由一個“蹩腳”的小秘書來主宰縣委參謀部,在圈子內也是具有爆炸性的猛料。他一上台就躊躇滿志,大有“打鼓升堂又重來”的姿態,決心要在縣委辦公室再打一場翻身仗。政府辦公室的秦明奇主任來接了惠主任的常務工作。世事紛紜,人生無常,官場內就是這樣,“走了穿紅的,又來掛綠的”,玄都觀裏,劉郎去後,新栽了一批欣欣向榮的桃樹,多了一批側身官場的新人。地球照樣旋轉,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除了與切身利益相關的人外,老百姓們全然不考慮“城頭變幻”的大王旗幟,絲毫沒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革命事業依舊一浪高過一浪地推向前進。
項明春回到了辦公樓上的大辦公室。餘樂萌主任和秦明奇主任並不急於給他安排具體的業務。因為無公可辦,也就沒有給他專設一個辦公的地方。理由也不是沒有,秦明奇主任就對他説:“項主任這幾年辛苦了,應該歇一歇。辦公房子緊缺,暫時騰不出來,就委曲你一下了。”他就這麼幹耗着,全然沒有了當“大師爺”的感覺。此時的他,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幹部,暫時被掛了起來。又像一個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的罪犯,坐在牢內,靜候判決結果。項明春對自己打的比喻是,他好像前朝皇帝老子寵幸過的妃子,新的皇帝自然要把她打入冷宮。同志們稱呼他“項主任”時,他聽着也變了味道,隱含着敬而遠之並且同情和可憐的無奈。
在大辦公室散淡到下班時候,回到家裏,也沒有任何激情。一腔苦悶和煩燥只能憋在心裏,沒有人可以訴説。孫秀娟覺察到了這種變化,想方設法給他改善生活,他對什麼好吃的東西全部倒了胃口。小女兒已經懂事,對驟然減少的副食品不再貪戀,正常的飯食吃了下來,小臉蛋卻瘦了一圈兒,看着實在叫人心疼。夜裏,孫秀娟知道他心裏煩悶,不似以前那麼激情地撩撥他,身子卻貼得很緊,彷彿要用女人的體温透過他有點僵硬的身體,暖到他的心窩裏去。有幾次,她忍不住對項明春嘮叨:“也不知趙半仙算得不準?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應驗?”項明春的心裏越發煩燥,想這女人為什麼這麼熱衷於丈夫當官?回想起近幾年走過的路,心想自己是不是錯投了胎,鬼迷心竅,進了縣委辦公室,到如今弄了個“水牛掉井裏,有力使不上”境地,嚐遍了苦辣酸甜的滋味。又忽然回憶起恩師對他説的“教師是最好的職業”,不禁感慨萬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自己若在學校裏,哪裏會受這窩囊氣?憑自己的水平,仍然可以當一個名牌教師,多少個莘莘學子,眼巴巴地等待自己去灌輸知識,該有多麼榮耀,與世無爭,無慾則罡,總不至於混到如此下場。在這一時期裏,他顯然沒有考慮到,即使是在學校裏,也未必像他想象的那樣順暢、完美。教師之間、領導與同志之間,也不是處在世外桃園之中,大家每天相處,未必都是謙謙君子。雖然沒有權力之爭,但名聲、職稱、待遇,競爭的暗潮湧動,甚至會發展到白熱化。生活中的油鹽醬醋、苦甜酸辣,相處中的脾味愛好、嫉妒對立,都會干擾正常人的思緒。即使是相互之間的孩子老婆交際,也總會有不對毛色的地方,磕磕碰碰,磨擦不斷,不見得天下太平。人作為社會化的動物,到處都存在矛盾和鬥爭,沒有一塊安定的綠洲。起伏跌宕,才是真正的人生,讓人活着充滿了客觀存在的意義。
心情不好了,看什麼都不順眼。一次上班走時,小狗逗逗照例追他,他不耐煩地順勢踢了小狗一腳,小狗逗逗受到委曲,驚恐地後退幾步,“汪汪”地叫着,可憐巴巴地仰着臉看他,不明白為什麼主人會把它一腳踢開。他忍不住又上前把它抱在懷裏,心裏想,這小狗其實與他屬於同類。如果它有思想的話,那種被鄔慶雲送來時的失落感覺和現在被主人一腳踢開的痛苦心境,應該像自己一樣的落魄。狗對主人是忠誠的,如同秘書對待自己的領導。但是,縣裏的一個小小秘書,絕對沒有朝廷中內閣大臣那樣有野心,充其量就是一個辦事員,換了哪一任領導,都是一樣忠誠。這種帶有“愚忠”意味的報效,在新的領導面前竟然一錢不值,甚至連狗都不如,連表示忠誠的機會都不給。
在這一段時間裏,項明春內心深處,常常泛起鄔慶雲的影子。他覺得,只有小鄔才能夠真正理解他。從他進縣委辦公室那天起,小鄔就像一個守護神,關注他的一舉一動。表面上看起來,鄔慶雲是十分仰慕和崇拜他的,其實不然,作為一個心細如髮的女人,她把什麼都看得準,看得透,不時地給予他提醒,像一個大姐姐關心愛護和調教着他。相處幾年中,一幕幕場景在他的腦海裏閃動。最初,她提醒丁主任有意“拿法”他,出材料再快也沒用,讓他悠着點兒;後來,她提示他一定要追緊顧主任要房子,不然在大機關沒有人真正關心你;當項明春不知天高地厚地賣弄“帕金森效應”的時候,她提醒他“小心丁主任給你小鞋穿”;最後,當項明春成為“一等秘書”時,她又提醒他“小心謹慎,伴君如伴虎”。在這些關鍵時刻,她的話語並不多,也沒有強加給項明春的意思,卻像一個智慧老人或者知心姐姐一樣點撥項明春心中的燈。她為他開小灶、洗衣服,整理住室,暗示他少喝酒,為他配解酒藥;像一個老闆“女秘書”一樣伺候他這個臨時旅遊“團長”;又像一個聖女,為了完成自己的夙願,比一個妻子還經心地照料他兩週時間;就連最後離去之時,還和進行了一次靈與肉的交流,這一瞬間竟是如此輝煌……每當回憶起這些,項明春的失落感更加加重,盼着她在身邊,給予他靈魂的慰藉。可惜鄔慶雲杳如黃鶴,一去不復返,又如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回到大辦公室,他也像當年餘樂萌那樣,把那盤塵封了許久的跳棋扒了出來,與個別閒暇的同志對壘。老同志都很忙,沒工夫跟他下,新來的同志礙於面子,一開始陪他殺上幾盤後就漸漸地躲他。他明顯地感覺到,同志們就是再忙,總有零碎的閒空兒,可他們寧願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喝茶看報,也不到大辦公室裏來。偶爾,項明春發現,即使項明春不找他們下棋,他們見了項明春,好像見了瘟神,一臉尷尬地走開。項明春心知肚明,這都是自己當過“一等秘書”惹出來的麻煩,自己到了這時,還不如當年的餘樂萌。他想,跟縣委書記時,自己並不怎麼趾高氣揚,人們到這個時候仍然退避三舍,不知到底是什麼緣故。也許就是古人總結的“月盈則虧,盛極必衰”吧。
沒辦法,他找到對門的政研室的張立主任下。張立主任面臨退休,閒得發慌,就津津有味地跟他下了一些時日。後來,張立主任退休了,不再來上班,他就失去了一個穩定的對手。只好像當年餘樂萌那樣,自己跟自己下。在想象中,先開展對手賽,然後進行四人聯賽、六人聯賽,心理裂變成一羣人。他還煞有介事地把虛擬的對手起了名字:“小茹、小婕、小嫣、小嫚、小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幾個女孩子香豔的名字。這些名字,毫無疑問,是項明春心目中的仙女,個個婀娜,人人嬌嗔,聰明伶俐,乖巧無比。他甚至想,這跳棋的棋盤若設計成八個角的該有多好,想像之中,豈不有七仙女下凡與他同樂?只可惜另準備有“小嫺、小媞”等名字沒法用上,陶醉其中,自己忍不住對這個奇妙的念頭興奮、發笑。
一次,餘樂萌主任上來視察,見到項明春正在埋頭下棋,連説:“好,好,我當年沒事幹時,也拿下跳棋消遣,還下出了不少心得。項主任,不知你有沒有什麼收穫?”
項明春本能地想站起來,回答領導的問話。忍了忍,仍然坐着,一本正經地對餘樂萌説:“不瞞你老兄,我下這跳棋,最有感觸的是,當一個子落伍時,四個子頂着它。它沒有了橋樑,左衝右突,上下迂迴,終於還是落在了後邊。自己的一方肯定贏不了,對方也因為耗散了兵力,照樣贏不了幾步。你説是不是?”
餘樂萌主任乾咳兩聲:“對,對,好,好!”像是吃飯不小心,嗆了喉嚨,“嗨,嗨”地乾笑着,若無其事地離開了項明春。項明春想,兩個人都有過共同的遭遇,卻為什麼“誰一變成蠍子就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