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一日
躺在病牀上的人微趴轉動身子,悶哼了一聲。
負責這個病房的護士從她的辦公桌那裏站了起來,向他走過來。她幫他調整一下墊枕,同時幫他移動一個較舒適的姿勢。
安德魯-馬克懷特咕咯一聲以示謝意。
他正處於滿腔悲痛與反抗情緒的狀態中。
本來這個時候一切都該已成為過去。他該早已解脱了才是!他媽的那棵懸崖邊冒出來的鬼樹真是該死!那些冒着冬夜的酷寒在懸崖邊幽會的情侶也是他媽的該死。
要不是他們(還有那棵樹),一切早就過去了——投入那冰冷的深水裏,也許掙扎一下,然後就一切湮沒——一條無用的生命結束。
如今他在什麼地方,肩骨折斷,荒謬地躺在醫院病牀上,等着被警方控以“自殺未遂”的罪名。
真他媽的,命是他自己的,不是嗎?
要是他自殺成功,他們就會虔誠地把他當做精神失常而自殺的人埋葬掉!
精神不正常,真是的!他從來就沒有那麼清醒過,像他那種處境的人自殺是最合理、最合邏輯不過的事。
落魄、倒黴到了極點,健康情況長年不佳,太太離他而去,跟別的男人跑了。沒有工作,沒有温情,沒有錢財、健康或希望,了結生命當然是唯一可行的解脱之道吧?
然而如今他卻躺在這裏,落入這種啼笑不得的苦境。不久他將因為企圖了結自己的生命而遭假裝神聖的治安推事訓戒一頓。
他氣得鼻子連吼幾聲,身子一陣燥熱。
護士再度到他身邊。
她年輕,一頭紅髮,一張和善、有點茫然的臉。
“很痛嗎?”
“不,不痛。”
“我給你點藥吃吃好睡一覺。”
“不用了。”
“可是——”
“你以為我忍受不了這一點痛和睡不着覺嗎?”
她有點高傲地微微一笑。
“醫生説你可以吃點安眠藥。”
“我不管醫生怎麼説。”
她幫他拉拉被子,同時把一杯檸檬汁移近他一點。他有點不好意思他説:“抱歉,我這麼無禮。”
“噢,沒關係。”
她完全不受他壞脾氣的干擾,這令他感到不安,他的無理取鬧無法滲透她那層身為護士的“冷漠”盔甲。他是個病人——不是人。
他説:
“他媽的多管閒事——這全是他媽的多管閒事……”
她以譴責的口吻説:“噯,噯,這可就非常不乖了。”
“乖?”他問道。“乖?我的天。”
她平靜地説:“明天一早你就會感到好過些。”
他吞了一口氣。
“你們這些護士。你們這些護士!你們根本就不是人!”
“我們知道什麼對你最好,你知道。”
“這正是叫人生氣的地方!你,醫院,全世界,不斷地干涉!知道什麼對別人最好。我企圖自殺,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
以我跳不跳崖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幹別人的事,我受夠了。我落魄、倒黴到了極點!”
她的舌頭弄出一點聲響,表示抽象的同情。他是個病人。地正讓他出氣發泄。
“如果我想自殺那有什麼不可以?”他問。
她相當嚴肅地回答他這個問題。
“因為那是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
她以懷疑的眼光看着他。她自己的信仰沒有受到干擾,但是她對自己的觀感頗有“不可言傳”之感。
“這——我是説——自殺是不道德的。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得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
“哦,總得考慮到別人,不是嗎?”
“我沒什麼好考慮的。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人會因為我不在而絲毫受損。”
“你沒有任何親人嗎?沒有母親、妹妹或什麼的?”
“沒有,我曾經有個太太,但是她離開我了——她走得對!她知道我沒有用。”
“可是你總有些朋友吧?”
“沒有,我沒有。我不是個交得上朋友的人。聽我説,護士小姐,我來告訴你。我曾經是個快樂的傢伙,有份好工作,一個漂亮的太太。後來出了次車禍,我的老闆開的車,我在車子裏。他要我説車禍發生時他開車的車速是三十哩。其實不然。他開到將近時速五十哩。沒有人受傷死掉。事情不是這樣,他只是想向保險公司索賠。我沒照他的要求做。那是説謊。我從不説謊。”
護士説:“我想你是對的,相當對。”
“你真這樣想,是嗎?可是我的固執已見卻讓我丟了差事我的老闆氣壞了。他炒了我的魷魚而且還設法讓我找不到其他的工作。我太太受了看我一天到晚到處低聲下氣的找不到任何工作。她跟我的一個朋友跑了。他闖得很好,出人頭地。我卻越走越往下坡去。我開始嗜酒,可是光喝酒並不就能找到工作,最後我染上了酒癮——傷了內臟——醫生告訴我永遠沒有辦法復原了。到了那種地步也沒什麼好再活下去了,最簡單,也是最乾淨利落的方法就是一死百了,我的生命時我自己或對任何其他人都沒什麼好珍惜的。”
小護士喃喃説:“這可難説。”
他笑出聲來。他現在情緒比較好了。她那天真無邪的固執令他覺得有趣。
“我的好女孩,我對任何人有什麼用處?”
她慌亂他説:“這可難説。你可能會有用——有一天……”
“有一天,不會有這麼一天了。下一次我會有把握。”
她斷然地搖搖頭。
“噢,不,”她説,“如今你不會再自殺了。”
“為什麼下會?”
他會再來一次嗎?他真的想自殺嗎?
突然之間,他知道他不會再做。不為了任何理由,也許確的理由是她出自她特殊的知識所説的那個,一個人是不會重複自殺的。
然而如此一來,他更感到決心想逼她承認在道德方面説他是有權自殺的。
“不管怎麼説,命是我自己的,我高興拿它怎麼樣就有權拿它怎麼樣。”
“不——不,你沒有這個權利。”
“可是,為什麼我沒有,我親愛的女孩,為什麼?”
她臉紅起來;她的手指玩弄着掛在頸間的黃金小十字説:
“你不瞭解。上帝可能需要你。”
他睜大雙眼凝視——吃了一驚。他不想擾亂她孩手般的信念。他嘲諷他説:
“我想有一天我可能阻擋住一匹狂奔而逃的馬,救了馬上一位金髮小孩一命——是不是這樣?嗯?”
她搖搖頭。她盡力力試着説出心中十分鮮明但卻難以言傳的想法。
“也許只是在某一地方——不做什麼——只是正好某一時節在某一地方——哎,我無法説出我的意思,但是你可能正好——正好有一天走在街上,而且因此正好完成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也許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事。”
這位紅髮小護士來自蘇格蘭的西海岸,她的一些家人具有“透視力”。
也許,她隱隱約約預見了一幅景象,一個男人在九月天的夜晚裏,走在一條路上,因而挽救了一條人命,使之免於慘死……
二月十四日
房裏只有一個人,而且一片靜寂,唯一能聽見的聲響是這個人手上的筆在紙上一行行劃過的聲響。
沒有別人看見紙上所寫的,如果有,他們幾乎不會相信他們眼睛所看到的。因為這個人正在書寫的是個周詳的謀殺計劃。
有些時候肉體知道心靈在控制着它——它聽命於那控制着它行動的異樣東西。有些時候則是心靈知道它擁有且控制着肉體,同時利用肉體達到它的目的。
坐在那兒書寫着的人是處在第二種狀態中,這是個冷靜、聰慧、控制自如的心靈。這個心靈只有一個想法和一個目的——毀滅另一個人。為了達成他的目的,他正在紙上嚴密地演練他的計劃。每個偶發性、每個可能性都考慮到。這件事非得做到完美無缺不可。這個計劃,就如同所有的好計劃一樣,並非一成不變的,在某些階段有某些變通的行動可供選取。而且由於這是個頂尖的心靈,它瞭解必須為不可預見的事物預作心理準備。不過主線已經清清楚楚地抓出來而且嚴密地審核過,時間、地點、方法、對象……
這個人抬起頭來,拿起寫好的計劃,仔細地看過一遍。嗯,一清二楚。
一抹微笑掠過嚴肅的臉龐,神智不太健全的微笑。這個人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男人真是由造物者依照他自己的形象而造的,那這就是個非常可怕的拙劣品。
嗯,一切都已計劃好了——每個人的反應都已預測、斟酌過,每個人的善惡都加以利用上,同時一起導向一個邪惡的目的。
然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書寫計劃的人微笑着寫下一個日期——九月的某一天。
然後,一聲大笑,紙張被撕得粉碎,碎片被丟進熊熊燃燒的爐火裏。毫不疏忽,每一小碎片都被燒得精光。這個計劃如今只存在計劃者的腦裏。
三月八日
巴陀督察長正坐在早餐桌上。他的下巴一副粗野的樣子。他正慢慢他仔細看着一封他太太剛剛含着眼淚交給他的信。他面無表情,因為他的臉上從來就不帶任何表情。有如木雕的一張臉,堅固、耐久,而且就某一方面來説,給人深刻的印象。巴陀督察長一向就不讓入覺得他出色;他的確不是個出色的人,但是他具有其他某些氣質,難以言明,卻給人強烈感覺的氣質。
“我簡直不敢相信,”巴陀大大哭訴着,“西維亞!”
西維亞是巴陀督察長夫婦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她十六歲,就讀於麥石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
信是那所學校的校長安夫瑞小姐寫來的。一封明白、客套、極為圓滑老練的信。上面寫得一清二楚,學校當局許久以來一直為一些小小的偷竊案件所困擾,最後終於澄清,西維亞-巴陀已經招供。安夫瑞小姐想盡可能早一點見見巴陀先生和夫人,好“商討一下這種局面”。
巴陀督察長摺好信,塞進口袋裏,説:“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瑪麗。”
他站了起來,繞過餐桌,摸摸她的面頰説:“不用擔心,親愛的,不會有事的。”
他安慰他太太一番,然後出門而去。
這天下午,巴陀督察長四平八穩地坐在安夫瑞小姐現代化的個別會客室裏,他的一雙木頭似的大手擱在膝頭上,面對着安夫瑞小姐,看起來比平常更是十足的警察相。
安夫瑞小姐是非常成功的一校之長。她有個性——很有個性,作風開明、跟上時代,她的管理紀律結合現代的一些觀念。
她的房間是校風的代表。房間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清涼的燕麥色——大大的花瓶插着水仙花,還有一盆盆的鬱金香和風信子。一兩件希臘古器的仿製品,兩件現代前進雕列作品,牆上掛着兩幅意大利文藝復興前的畫作。在這一切之中,坐着安夫瑞小姐本人,身穿深藍色衣着,一張熱心急切的臉,讓人感到有如一隻誠實的灰狗,厚厚的鏡片底下是一對看起來嚴肅的清澈藍眼。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悦耳的聲音説:“這件事必須妥善處理。我們的着眼點得放在女孩本身,巴陀先生。西維亞本身!更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不能沾上任何污點。不能讓她有任何罪惡的心理負擔——如果要加以責怪,必須非常非常小心,我們必須找出這些小小偷竊行為的幕後原因。也許,是自卑感作祟吧?她的運動項目不好,你知道——一種想要在其他方面出出風頭的曖昧意願——肯定她的自我的慾望?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處理。這就是我想先單獨見見你的緣故——讓你曉得對西維亞必須非常非常小心。我再重複一下查出幕後原因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安夫瑞小姐,”巴陀督察長説,“這正是我來這裏的目的。”
他的聲音平靜,他的表情平板,而他的兩眼打量着這位女校長。
“我對她非常寬宏,”安夫瑞小姐説。
巴陀簡潔的説:“謝謝,校長。”
“你知道,我真的瞭解而且喜愛這些小傢伙。”
巴陀沒有直接回話。他説:“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現在見見我女兒,安夫瑞小姐。”
安夫瑞小姐再次強調,告誡他要小心——慢慢來——不要招致一個剛要步人成年的小女孩的敵對。
巴陀督察長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只是不帶任何表情,一臉平白。
他終於帶他去她的書房。他們在走道上遇見一兩個女孩。他們彬彬有禮地立正致敬,但是眼中充滿了好奇的神色。安夫瑞小祖把他引進一個不如樓下那間那麼令人覺得具有個性的小房間之後,説她會叫西維亞上來找他,然後退了下去。
就在她要離開房間之時,巴陀阻止了她。
“等一下,校長,你怎麼發現西維亞是該我這些——呃‘漏子’負責的人?”
“我用的是心理學的方法,巴陀先生。”
安夫瑞小姐神氣十足地説。
“心理學的?嗯。證據呢,安夫瑞小姐?”
“是的,是的,我相當瞭解,巴陀先生——你會這樣想。你的——呃——職業慣性來了。不過心理學已開始加入了犯罪學。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錯不了——西維亞自動承認了。”
巴陀點點頭。
“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只是問你怎麼盯上她的。”
“哦,巴陀先生,女孩子衣物箱裏的東西被人拿走的事不斷增加。我召集所有的人告訴她們這些事實。同時,我靜靜地觀察她們的臉。西維亞的表情馬上引起我的注意。她的表情羞慚——慌亂。我當時就知道誰該負責。我不想跟她對質,我想讓她自己承認。我為她設下了一個小小的試驗——文字聯想試驗。”
巴陀點點頭表現他了解。
“最後她全部都承認了!”
孩子的父親説:“我明白。”
安夫瑞小姐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出去。
房門再度打開時,巴陀正站在那裏看着窗外。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着他女兒。
西維亞就站在剛剛關上的門邊。她高高的個子,皮膚微黑,瘦骨嶙峋。她的臉陰沉沉的,而且留有淚痕。她靦腆地説:
“我來了。”
巴陀滿腹心思地看了她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
“我真不該送你來這地方。”他説:“那個女人是個笨蛋。”
西維亞一時忘了她自己的問題,全然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
“是説安夫瑞小姐?啊,可是她棒透了!我們都這麼認為。”
“嗯,”巴陀説:“如果她能讓你們這麼認為,那就不可能太笨。不管怎麼樣,這不是你待的地方——雖然我不知道——這可能然後地方都會發生。”
西維亞雙手交纏。她頭低下來,説:
“我——我很抱歉,父親。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該成到抱歉,”巴陀簡短地説,“過來。”
她不情願地慢步向他走去。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逼視她的臉。
“受了不少苦吧?”他和藹地説。
她的眼中開始出現淚珠。
巴陀緩緩地説:
“你知道,西維亞,我一直知道你有什麼弱點。大部分人多多少少總有個弱點。通常這個弱點都相當容易看出來,如可以看得出來一個小孩子貪婪、脾氣不好,或是喜歡欺凌弱小。你是個好孩子,非常文靜——脾氣好得不得了——從不製造任何麻煩——有時候我感到擔憂,因為如果一個小孩子讓人看不出任何缺點,那麼一旦這個缺點出現便會蓋過其他一切優點。”
“就像我!”西維亞説。
“是的,就像你。你在過度緊張之下垮了——而且垮的方式怪極了。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真是奇怪。”
女孩突然輕蔑地説:
“我想你見過的小偷夠多的了!”
“噢,是的——我對他們一清二楚。就因為這樣,我親愛的——並非因為我是你父親(做父親的對他們的子女瞭解不多)而是因為我是警察,所以我相當清楚你不是小偷!你根本沒在這裏偷過任何東西。小偷有兩種,一種是抗拒不了突然的有力誘惑(這種例子少見——有趣的是一般正常,誠實的人類可以抗拒多麼大的誘惑),另一種則是幾乎把拿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不屬於這其中任何一種類型。你不是小偷。你是個非常不尋常的説謊者。”
西維亞説:“可是——”
他緊接着説下去:
“你全都承認了?噢,是的,這我知道。曾經有個聖女——從家裏拿麪包出去給窮人為吃。她丈夫不高興,攔住她問她籃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她不敢實説,説是玫瑰花——他掀開籃子一看,果然是玫瑰花——奇蹟出現!如果換作你是聖女伊莉莎白,帶着一籃玫瑰花出門,而你丈夫過去問你帶的是什麼,你會嚇得説是‘麪包’。”
他頓了頓,然後和藹他説:“事情就是這樣,不是嗎?”
他停頓了一段較長的時間,然後女孩突然低下頭去。
巴陀説:
“告訴我,孩子。到底情形是怎麼樣?”
“她召集我們,講了一些後。我看到她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她認為是我!我感到自己臉紅起來——而且我看到有些女孩子在看着我。太難受了。後來其他的人都開始看着我,在各個角落竊竊私語。我可以想象她們都這樣認為。後來有天晚上安夫瑞把我和其他一些人叫上來這裏,我們玩一種文學遊戲——她説出一些字,我們回答——”
巴陀噁心地低吼一聲。
“我看得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我有點無能為力,整個人好像麻痹了。我試着不要説錯字——我試着想些不相干的事——像麻雀啦,或是花朵啦——而安夫瑞兩眼像尖錐一樣地在那裏望着我——你知道,讓人感到有點心煩,後來——噢,情況越來越糟,有一天安夫瑞相當和氣地跟我談,那麼——那麼諒解——而——我就崩潰了,説是我偷的——噢!爸爸,説過了以後真是一大解脱!”
巴陀觸摸着他的下巴。
“我明白。”
“你真瞭解?”
“不,西維亞,我不瞭解,因為我不會那樣。要是有任何人、想教我承認我沒做過的事,我會對準他的下巴給他一拳。不過我明白你這件事是怎麼一回事——你那眼光鋭利的安夫瑞是個對心理學一知半解、生吞活剝的好例子。現在我們該做的事是澄清這一切。安夫瑞小姐在什麼地方?”
安夫瑞小姐正巧妙圓滑地在附近徘徊。巴陀督察長直率的話語令她同情的微笑凍結在她臉上:
“為了替我女兒討回一個公道,我必須要求你找本地警方來調查這件事。”
“可是,巴陀先生,西維亞她——”
“西維亞從沒碰過這個地方任何不屬於她的東西。”
“我相當瞭解,作為一個父親——”
“我不是以身為她的父親而言,而是以身為一個警察而言。找警方來幫你辦這件事。他們會謹慎調查。我料想你會發現那些東西藏在某個地方,而且上面會有指紋。小小偷兒不會想到戴手套。我現在就帶我女兒走。要是警方查到證據——實實在在的證據——證明她跟偷竊有關,我準備帶她上法庭。擔當一切加諸她身上的後果,不過我不怕,她絕不是小偷,”
大約五分鐘之後,當他開車載着西維亞駛出學校大門時,他問:“那個金頭髮、有點毛絨絨的,臉頰很紅,下巴有一疤點,兩隻藍眼睛分得很開的女孩是誰?我在走道上經過時看到她。”
“聽來好像是奧立佛-巴森斯。”
“啊,如果查出來的結果是她,我一點也下會感到驚訝。”
“她看起來害怕嗎。”
“不,一幅裝模作樣,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在法庭上見多了那種冷靜、驕矜的樣子!我猜她就是那個小偷——不過她不會自己招供——這種事不常見!”
西維亞嘆了一口氣説:“就像一場噩夢一樣。噢,爸爸,抱歉!噢,我真是抱歉!我怎麼會這麼傻,傻到這種地步?我真的感到很難受。”
“啊,好了,”巴陀督察長一隻手抽離方向盤拍拍她的手臂,同時説出她喜愛的平庸安慰話語:“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是要來考驗我們的。是的,是要來考驗我們的。最起碼,我是這樣想。我不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作用……”
四月十九日
陽光火辣辣地灑落在奈維爾-史春吉坐落在鹿頭鎮的屋子上。
這是個每年四月通常至少會出現一次的天氣,比大部分的六月大都來得熱。
奈維爾-史春吉正沿着樓梯拾級而下。他穿着白色法蘭絨運動衫褲,手臂挾着四把網球拍。
如果有人能從英格蘭男子當中脱穎而出,被選為幸運男子,一生再無所需求者的典範,那麼選舉委員會可能會選中奈維爾-史春吉。他是個英國大眾熟知的人物,一流的網球選手,全能的運動員,雖然他從未打入温布登的決賽中,但是他曾數度在預賽中立於不敗之地,同時兩度在混合雙打中打入準決賽。也許,他各種運動樣樣精通,所以拿不到網球賽冠軍。他的高爾夫球打得夠水準,泳技不錯,而且攀登過幾次阿爾卑斯山。他三十三歲,健康情況極佳,人長得好看,錢財很多,剛娶了個極為漂亮的太大,全然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樣子。
然而就在這個明亮美麗的早晨,當奈維爾-史春吉下樓時,一團陰影籠罩着他。一團也許只有他自己才感知得到的陰影。他知道這團陰影的存在,他皺起了眉頭,表情憂慮,躊躇不定。
他越過大廳,挺挺胸膛,好像要甩落某種負擔,穿過客廳,來到玻璃覆蓋的遊廊,他大大凱伊正蜷卧在一堆墊枕中,吸飲着桔子汁。
凱伊-史春吉芳齡二十三,美得出奇。她有付苗條豔麗的身材,暗紅色的頭髮,膚色完美,只薄施粉黛,增強姿色,那黑色的眼睛和眉毛,很少跟紅髮配在一起,然而一旦配在一起,便惹火得很。
她先生輕快地説:
“嗨,美人兒,早餐吃什麼?”
凱伊回説:
“你吃那血淋淋的可怕腰子——還有香菇——燻肉,”
“蠻不錯的,”奈維爾説。
他自己動手吃將起來,同時斟了一杯咖啡。一陣安逸的沉默。
“啊,”凱伊煽情地扭動修剪平整、塗着猩紅色寇丹的腳趾。“這陽光真是可愛,英格蘭終究還是不怎麼壞。”
他們剛從法國南海岸回來。
奈維爾瞄過了報紙上的大標題,翻到體育版,只回説:“嗯……”
然後,吃到吐司夾果醬,他把報紙擱到一旁去,拆閲信件。
信件很多,但是大部分他都攔腰撕破丟掉,都是些廣告印刷品。
凱伊説:
“我不喜歡客廳的色調。可不可以找人來重新刷過,奈維爾”
“隨便你,小美人。”
“改成孔雀藍,”凱伊陶醉他説,“配上象牙白的緞質椅墊。”
“孔雀、大象都有了,你還得外加一隻猿猴才成。”
“你可以當做猿猴,”凱伊説。
奈維爾拆開另一封信。
“噢,對了,”凱伊説,“夏蒂要我們六月底跟她們一起坐遊艇到挪威去。想到我們不能去,真有點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奈維爾一眼,渴望地説。
“我真想去。”奈維爾的臉上似乎籠罩着某種東西,某種陰霾、某種躊躇。
凱伊帶着反叛意味地説:
“我們非得到那陰沉沉的老卡美拉家去不可嗎?”
奈維爾皺起眉頭。
“當然我們非去不可。聽我説,凱伊,我以前就跟你説清楚了。馬梭爵士是我的監護人。他和卡美拉照顧我。‘鷗岬’可以説是我的老家。”
“好吧,好吧,”凱伊説,“要是我們非去不可,那就去吧。畢竟她死後,財產就全部歸我們,所以我想我們得拍拍馬屁。”
奈維爾氣憤地説。
“這不是拍不拍馬屁的問題!她無權過問財產。馬梭爵士去世後把財產委託她保管,她去世後歸我和我太太。這是感情問題,為什麼你就不能瞭解?”
凱伊沉默了一下,然後説:
“我真的瞭解。我只是開開玩笑,並不是真的那樣想,因為——呃,因為我知道她們只是衝着你的面子才讓我去那裏。她們恨我!是的,她們是恨我!崔西蓮夫人看到我總是拉長着臉,而瑪麗-歐丁跟我講話時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倒是自在,你根本都不知道。”
“在我看來他們總是對你非常禮遇。你相當清楚,要是她們不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忍受的。”
凱伊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她們是夠禮貌的。不過她們知道如何惹我發怒。我不是‘正牌的’,她們就是這種感覺。”
“哦,”奈維爾説,“終究,我想——這是夠自然的事,不是嗎?”
他的語氣有點變化。他站了起來,背對着凱伊看着風景。
“噢,是的,是自然沒錯,她們都熱愛奧德莉,不是嗎?”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心愛的、有教養的、冷靜的、蒼白的奧德莉!卡美拉不會原諒我搶走了她的地位,”
奈維爾並沒有回過頭來。他的聲音無精打采,單調乏味。他説:“畢竟,卡美拉老了一七十多了。她那一輩的人看不慣離婚的事,你知道。就她那麼喜歡——奧德莉來説,大體上看來,她還表現得相當好。”
他在提到“奧德莉”這個名字時聲音有一點點改變。
“她們認為你虧待了她,”
“我是虧待了她,”奈維爾説得非常小聲,不過他太太還是聽到了。
“噢,奈維爾——別傻了。就因為她那樣小題大做、無事自擾。”
“她並沒有小題大做。奧德莉從不會小題大做。”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因為她離開了,生病了,到處去裝出一付心碎的樣子。這就是我所謂的小題大做!奧德莉不是個輸得起的人,我認為一個大大如果沒有能耐保住自己的丈夫,就應該大大方方的放開他!你們兩個沒有任何共同點,她什麼運動都不會而且貧血、蒼白得就像——就像一塊沒人要的擦碗布。一點生命力都沒有!要是她真關心你,她就應該首先想到你的快樂,因為你跟某個較適合你的人在一起快快樂樂的而感到高興才是。”
奈維爾轉過身來。他的唇角掛着一絲嘲諷的微笑。
“好一個小運動家!懂得如何玩愛情和婚姻遊戲!”
凱伊笑出聲,同時臉紅起來。
“哦,也許我是太過分了一點。但是無論如何,事情一旦發生,就是發生了。你總得去接受它!”
奈維爾平靜地説:“奧德莉是接受了,她跟我離了婚好讓你我結婚。”
“是的,我知道——”凱伊猶豫了一下。
奈維爾説:
“你從來就不瞭解奧德莉。”
“我是不瞭解。就某一方面來説,臭德莉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回事,你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她有點叫人感到害怕。”
“噢!胡説,凱伊。”
“哦,她令我感到害怕,也許是因為她有頭腦!”
“我可愛的小傻瓜,得了吧!”
凱伊笑了起來。
“你總是這樣叫我!”
“因為你就是可愛的小傻瓜!”
他們彼此對笑。奈維爾走向她,低頭親吻她的脖子。
“可愛可愛的凱伊,”他喃喃説道。
“好得不得了的凱伊,”凱伊説,“放棄大好的遊艇不去坐,卻要跑去看她丈夫那些一本正經的親戚臉色。”
奈維爾走回桌旁坐了下來。
“你知道,”他説,“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跟夏蒂一起坐遊艇去旅行,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去的話。”
凱伊驚愕地坐了起來。
“那‘鷗岬’呢?”
奈維爾以有點不自然的聲音説: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九月初才去那裏。”
“噢,可是,奈維爾,當然——”她停了下來。
“七、八月我們都不能去,因為各種比賽的關係,”奈維爾説,“不過八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比賽在聖盧市結束,我們正好可以從那裏出發到鹽浦的‘鷗岬’去。”
“噢——這倒配合得好——美極了。不過我想——哦,她一向都是九月到那裏去,不是嗎?”
“你是説,奧德莉?”
“是的,我想她們可以叫她延期,不過——”
“為什麼她們要叫她延期?”
凱伊懷疑地凝視着他。
“你的意思是,我們同時都去那裏?多麼奇怪的想法。”
奈維爾憤慨地説:
“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時下人多的是這樣做。為什麼我們大家不能做個朋友?這樣一來事情就單純多了。你那天自己都還這樣説過。”
“我説過?”
“是的,你不記得了?我們談到賀伊夫婦,你説那真是文明、合理的看法,説里奧納德-賀伊的新太太和舊太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噢,我不會在意。我真的認為那樣很理智。可是——哦——我不認為奧德莉會有同感。”
“胡説。”
“不是胡説。你知道,奈維爾,奧德莉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我不認為她能忍受得了一分鐘。”
“你錯了,凱伊。奧德莉認為這樣相當好。”
“奧德莉——你什麼意思,奧德莉認為;你怎麼知道奧德莉怎麼認為?”
奈維爾表情有點尷尬。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嚨。
“老實説,我昨天上倫敦時碰巧遇見她。”
“你沒告訴過我。”
奈維爾憤憤地説。
“我現在不就告訴你了。那純粹是碰巧。我正走過公園,她正好迎面過來,你總不會要我拔腿就跑吧?”
“不,當然不會,”凱伊睜大雙眼説,“繼續説下去。”
“我——我們——,我們停住了腳步,當然啦,然後我回過身跟她走在一起。我——我當時感到起碼我該那樣做。”
“繼續吧,”凱伊説。
“然後我們在椅子上坐下來談話。她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你可高興了,”凱伊説。
“我們談完一件事又接着談另一件事,你知道……她相當自然而且正常——而且——而且沒什麼異樣之類的。”
“好極了!”凱伊説。
“她問你好不好——”
“她真好心!”
“然後我們談你談了一陣子。真的,凱伊,她真的好得不得了。”
“親愛的奧德莉!”
“然後我突然想到——你知道——如果——如果你們倆能成為朋友——如果我們都能在一起那該有多好。我想到也許我們可以今年夏天安排一起到‘鷗岬’去,到那種地方相當自然。”
“你想到的?”
“我——呃——是的,當然。全都是我的主意。”
“你從沒告訴過我你有這種想法。”
“哦,我只是當時正好想到。”
“原來如此。無論如何,是你提議的,而奧德莉認為是個好主意?”
奈維爾至此首度感覺到凱伊的態度有點不對勁。
他説:
“怎麼啦,美人兒?”
“噢,沒有,沒什麼!根本沒什麼!你或奧德莉都沒有想過,我是否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吧?”
奈維爾凝視着她。
“可是,凱伊,你到底有什麼好介意的?”
凱伊咬住嘴唇。
奈維爾繼續説:
“你自己説過——才前幾天的事——”
“噢,不要再説那些了!我當時説的是別人——不是我們。”
“可是我也是因為你那樣説才想到那個主意的。”
“我只是説着好玩的。我並不相信。”
奈維爾沮喪地看着她。
“可是,凱伊,你為什麼要介意,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沒什麼好介意的!”
“沒有嗎?”
“哦,我是説——要嫉妒或什麼的——也是在她那方面。”他停頓下來。他的聲音改變。“你知道,凱伊,你我很虧待奧德莉。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跟你無關。我虧待了她。光説我是不得已的是沒有用的。我覺得如果這樣行得通,我會感到好過些。這會令我快樂多了。”
凱伊緩緩地説:
“這麼説你一直都不快樂?”
“親愛的小傻瓜,你想到那裏去了?當然我一直都快樂,很快樂。可是——”
凱伊打斷他的話。
“‘可是’——這就是了!這個家裏總是有個‘可是’在。這地方蒙着一層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惡陰影,奧德莉的陰影。”
奈維爾注視着她。
“你的意思是你嫉妒奧德莉?”他説。
“我不是嫉妒他。我是怕她……奈維爾,你不知道奧德莉是什麼樣的人。”
“我跟她結婚在一起八年多,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凱伊重複説,“奧德莉是什麼樣的人,”
四月三十日
“荒唐!”崔西蓮夫人説。她上身靠着枕頭立了起來,眼光憤憤地環顧左右,“真是荒唐!奈維爾一定是瘋了。”
“看來是有點古怪,”瑪麗-歐丁説。
崔西蓮夫人有着醒目的外形,挺直細長的鼻樑,一對眼睛可以隨意達到言辭的效果。雖然她如今已七十多歲,而且健康不佳,她那天生的好腦筋卻絲毫未損。她雖然長期退出了日常生活圈子,半閉着眼睛躺在牀上,但是她還是能從這種半昏睡的狀態中浮現出她精明的官能,發出犀利的言辭。在她房裏一角擺着的一張大牀上,靠着枕頭支撐上身,她就像法國皇后般地君臨她的宮廷。瑪麗-歐丁,她的一位遠房表妹,跟她住在一起。這兩個女人相處得非常融洽。瑪麗三十六歲,有着一張那種不受年齡影響的平滑的臉,歲月對這張臉所造成的影響微乎其微。她看起來可能叫人猜想是三十歲也可能是四十五歲。她有副好身材,很有教養的樣子,烏溜溜的頭髮,前頭一綹白髮給人一種很有個性的感覺。這曾是一種時尚,但是瑪麗的那綹白髮是天生自然的,打從她小時候起就有了。
她看着崔西蓮夫人遞給她的奈維爾-史春吉寫來的信。
“是的,”她説,”看來是有點古怪。”
“你不會説,”崔西蓮夫人説,“這是奈維爾自己出的主意吧!是有人教他這樣的。也許是他那個新太太。”
“凱伊。你認為是凱伊的主意?”
“很像是她。新潮而且下流!如果夫妻不得不公開他們之間相處的困難,那麼至少他們總可以高高尚尚地分手吧。新太太和舊太太交朋友在我想來實在相當噁心。時下真是沒有人有什麼格調了!”
“我想這正是現代的方式。”瑪麗説。
“在我屋子裏可不行,”崔西蓮夫人説,“我想我讓那腳趾猩紅的動物進我這屋子裏來就已經很夠了。”
“她是奈維爾的太太。”
“不錯。所以我才覺得馬梭如果還在世也會希望我這樣的。他非常喜愛那男孩,要他把這裏當做是他的家。由於拒絕接納他太太會公然引起裂痕,所以我才讓步,讓她來這裏。我不喜歡她——奈維爾娶錯了她——她沒有背景、沒有根!”
“她的出身相當不錯,”瑪麗調和地説。
“壞血統!”崔西蓮夫人説,“她父親,如同我所告訴過你的,在那件紙牌的事之後不得不退出所有的俱樂部。幸好不久之後他就死了。而她母親在裏維那拉聲名狼藉。那女孩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除了旅館生活什麼都沒有——還有那種母親!後來她在網球場上認識奈維爾,死纏着他不放,直到她令他離開了他太太——他極為喜愛的太太——跟她結婚!這件事情我全怪在她身上!”
瑪麗微微一笑。崔西蓮夫人個性守舊,碰到這種事情總是縱容男方而責怪女方。
“嚴格來説,我想同樣也該責怪奈維爾。”瑪麗説。
“是該責怪奈維爾,”崔西蓮夫人同意説,“他有個熱愛他的迷人太太——也許是太過於熱愛他了。然而,要不是那個女人死死不放,我相信他會醒悟的。可是她決心要嫁給他!我完全同情奧德莉,我非常喜歡奧德莉。”
瑪麗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一直非常棘手,”她説。
“是的,的確是棘手,讓人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怎麼辦才好。馬梭喜歡奧德莉,我也是,不可否認的,雖然可惜她無法分享他的娛樂,她對奈維爾來説還是個非常好的太太。她從來就不是個好運動的女孩,這整個事情叫人感到非常苦惱,在我年輕的時候,這些事情根本不會發生。男人家會在外頭拈花惹草,這當然啦,可是他們決不被容許破壞婚姻生活。”
“如今就發生了,”瑪麗直率地説。
“就是嘛。你的常識很豐富,親愛的,留戀過去的日子是沒有用的。這些事情發生了,像凱伊-莫提墨一樣的女孩子偷走別的女人的丈夫,沒有人認為她們有什麼不好!”
“除了像你一樣的人,卡美拉!”
“我算不了什麼。那個叫凱伊的東西根本不擔心我贊不贊成她的做法,她太忙了,忙着過好日子,奈維爾可以帶她一起來,我甚至願意接受她的朋友——雖然我不怎麼喜歡那個老是在她身旁打轉的年輕人,長得非常戲劇化的那個——他叫什麼名字?”
“泰德-拉提莫?”
“就是他。她在裏維那拉時代的朋友——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麼過活的。”
“靠他的智慧,”瑪麗提示説。
“那倒情有可原。我有點認為他是靠他的臉蛋過活的,奈維爾太太交上這種朋友可不好!我不喜歡去年夏天他們來這裏時,他也跟着來住在東頭灣旅館,”
瑪麗望着窗外。崔西蓮夫人的房子坐落在陡峭的斷崖上,俯視騰河,河的對岸是新近開闢的東頭灣夏令休閒娛樂地區。包括一大片海濱浴場,一列現代化的平房建築以及一家坐落在山岬上眺望大海的大旅館,鹽浦本身則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漁村,景色如畫。這是個老式、保守的村鎮,鄙視東頭灣以及夏日來的訪客。
東頭灣旅館幾乎正好與崔西蓮夫人的房子遙遙相對,瑪麗隔着一泓窄流,看着它嶄新亮白的外觀,聳立在山岬上。
“我很慶幸,”崔西蓮夫人閉起眼睛説,“馬梭沒看過那低俗的建築,他在世的時候,海岸風光還沒怎麼遭到破壞。”
馬梭爵士和崔西蓮夫人三十年前往進“鷗岬”。馬梭爵士,一位熱衷航海者,十年前他出航的小涎翻覆,幾乎當着他太太的面慘遭滅頂。
每個人都認為崔西蓮夫人會把“鷗岬”賣掉,離開鹽浦,但是她卻沒這樣做。她繼續在這幢房子住了下來,她唯一採取的行動是把所有的船艇賣掉,同時把船庫拆除掉。“鷗岬”此後不再供應來客船隻。他們得走到渡口去,向另一位船伕租用。
瑪麗遲疑了一下,説:
“那麼,是不是我寫信給奈維爾,告訴他他所提議的事跟你的計劃不相符?”
“我當然不想幹擾奧德莉的來訪。她每年都是九月來我們這裏,我不會要她改變計劃。”
瑪麗看着信説:
“你知道奈維爾説奧德莉——呃——贊同他的主意——還有她願意見凱伊嗎?”
“我就是不相信,”崔西蓮夫人説,“奈維爾就像所有的男人家一樣,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事!”
瑪麗堅執地説:
“他説實際上他跟她談過這件事。”
“那可真是非常古怪!不——也許畢竟並不古怪!”
瑪麗以探詢的眼光看着她。
“就像亨利八世,”崔西蓮夫人説。
瑪麗一臉困惑。
“你知道,道義心!亨利八世一直試圖要讓凱薩琳同意離婚是對的。奈維爾知道他自己理虧——他想要求得心安。所以他一直想要用盡各種方法讓奧德莉説一切都已沒事了,説她會來見凱伊,説她一點也不介意。”
“我倒懷疑,”瑪麗緩緩地説。
崔西蓮夫人突然注視着她。
“你在想些什麼,我親愛的?”
“我在想——”她停了下來,然後繼續,“這——這好像很不像是奈維爾——這封信!你不覺得,為了某種原因,奧德莉想要這——這次見面機會?”
“為什麼她想要?”崔西蓮夫人語氣尖鋭地説。“奈維爾離她而去後,她住到她姨媽羅伊迪太太家去——教區牧師公館,同時精神完全崩潰。她完全就像是個遊魂一樣,顯然受到很深的打擊。她是那種文文靜靜,沉默寡言,感受力很強的女孩子。”
瑪麗不安地挪動身子。
“是的,她是感受力很強,一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奇怪的女孩……”
“她受苦很深……後來離婚辦妥,奈維爾娶了那個女孩,奧德莉開始逐漸恢復過來。如今她已幾乎恢復以往的常態。你總不會是説她想挑起以往的記憶吧?”
瑪麗有點固執己見地説。
“奈維爾説她想。”
老夫人以驚異的眼光看她。
“你對這一點倒是固執得出奇,瑪麗。為什麼?你想要讓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裏?”
瑪麗-歐丁一陣臉紅。
“不,當然不是這樣。”
崔西蓮夫人言辭鋭利地説:
“該不會是你向奈維爾提示這個主意的吧?”
“你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哦,我一點也不相信這是他出的主意。這不像奈維爾。”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愁容消失。“明天是五月一日吧?大後天奧德莉會到伊斯班克的達靈頓家去做客,離這裏只有二十哩路。寫封信要她過來這裏吃頓午飯。”
五月五日
“史春吉大太來了,夫人。”
奧德莉-史春吉走進大卧房,向大牀走過去,俯身親吻老夫人,然後坐在為她備好的椅子上。
“見到你真好,我親愛的。”崔西蓮夫人説。
“我也是。”奧德莉説。
奧德莉-史春吉有種不可捉摸的氣質。她中等身高,手腳非常嬌小。她的頭髮是淡金色,臉上血色非常少。她的兩眼很大,清澈的淡灰色,她的身材嬌小勻稱,一張蒼白的橢圓小臉有着筆直的鼻樑。如此的外觀,一張雖不美但卻惹人喜愛的臉,她確實具有一種不容忽視且引人一再對她注目的氣質。她是有點像鬼魂一般,不過你同時又會感到鬼魂可能比活生生的人更實在……
她有着異常可愛的嗓子,輕柔清脆得就像小銀鈴一般。
她和老夫人交談了一陣子彼此都認識的朋友和家常事。然後崔西蓮夫人説:
“除了想見見你讓我高興一下之外,我親愛的,我要你來是因為我收到了奈維爾一封有點奇怪的信。”
奧德莉抬起頭看她。她的雙眼大開,平靜安詳,她説:
“噢,怎麼説?”
“他提議——一項荒唐反常的提議——説他和——和凱伊九月要來這裏。他説他要你和凱伊做個朋友,還説你自己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她説完靜靜地等着。稍後奧德莉以她輕柔清脆的嗓聲説:
“這——真的是那麼反常嗎?”
“我親愛的——你真的想這樣做嗎?”
奧德莉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後輕柔地説:
“我想,你知道,這可能不失為一件好事。”
“你真的想要見那個——你想要見凱伊?”
“我真的認為這可能——讓事情單純化,卡美拉。”
“讓事情單純化!”崔西蓮夫人重複她的這句話,一副無助的樣子。
奧德莉非常輕柔地説:
“親愛的卡美拉,你一向為人很好,如果奈維爾想——”
“奈維爾是什麼東西,我才不管他想不想!”崔西蓮夫人使盡力氣説。“你想不想,這才是問題所在!”
奧德莉雙頰出現些許血色,就像貝殼般微妙輕柔的泛紅。
“是的,”她説,“我真的想。”
“這——”崔西蓮夫人説,“——這——”
她停了下來。
“不過,當然啦,”奧德莉説,“這完全由你來決定。這是你的房子,而且——”
崔西蓮夫人閉上雙眼。
“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她説,“任何事情都想不通了。”
“可是一我當然可以改期再來——任何我合適的時間。”
“你還是照以往一樣九月來,”崔西蓮夫人急忙説,“奈維爾和凱伊也來,我或許老了,但是我還是可以像任何人一樣好好地適應這個變遷的現代生活。不要再説了,就這麼決定。”
她再度閉上雙眼。過了一兩分鐘,她半睜着眼睛瞄着坐在她牀邊的年輕女人説:
“好了,如你所願了吧?”
奧德莉吃了一驚。
“噢,是的,是的,謝謝你。”
“我親愛的,”崔西蓮夫人聲音低沉而關切地説,“你有把握這不會傷害到你,你非常喜歡奈維爾,這你是知道的,這可能讓你舊創復發。”
奧德莉低頭看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崔西蓮夫人注意到她一隻手緊緊抓住牀緣。
奧德莉抬起頭。她的雙眼平靜,毫無煩惱的神色。
她説:
“如今一切都可以説已經過去了,可以説過去了。”
崔西蓮夫人重又靠回枕頭上。
“這——你自己應該知道。我累了一你得走了,親愛的。瑪麗在樓下等着你。叫她們把巴蕾特找上來我這裏。”
巴蕾特是崔西蓮夫人一個忠心的老女僕。
她進門看到她的女主人閉起眼睛躺着。
“我越早離開這個世界越好,巴蕾特,”崔西蓮夫人説,“這世界的一切我都不瞭解。”
“啊!不要講這種話,夫人,你累了。”
“我是累了。把我腳上的鴨絨彼拿開,還有把我的補藥端來。”
“是史春吉太太來干擾了你,一個好女士,不過我看她需要補補身子。身體不好,不過她很有氣質,叫人感到‘我見猶憐’,可以這麼説。”
“説得對,巴蕾特,”崔西蓮夫人説,“非常對。”
“而且她不是那種叫人容易忘記的人。我常懷疑奈維爾有時候是否還在想念她。新的史春吉太太非常漂亮——真的非常漂亮——但是奧德莉是那種她不在時你會想她的人。”
崔西蓮夫人突然低聲輕笑説:
“奈維爾是個傻瓜,想把那兩個女人湊在一起。他會後悔的!”
五月二十九日
湯瑪士-羅伊迪嘴上咬着煙斗,看着馬來亞頂尖僕歐靈巧的雙手在忙着整理他的行裝。偶爾他的目光轉向農園。未來的六個月當中,他將看不到這看了七年的熟悉景象。
再度回到英格蘭一定會感到怪怪的。
他的夥伴艾倫-狄瑞克探頭進來。
“嗨,湯瑪士,怎麼樣啦?”
“都已準備好了。”
“來喝一杯吧,你這幸運的傢伙。我都羨慕死了。”
湯瑪士-羅伊迪慢步走出卧房,一言不發,因為湯瑪士-羅伊迪是個異常沉默的人。他的朋友已經學會了從他的沉默中正確猜出他的各種反應。
有點矮胖的身軀,一張嚴肅的臉,一對深思敏鋭的眼睛。他走起路來有點偏斜,螃蟹一般。這是一次地震時身子被門卡住的結果,使他得了個“螃蟹居士”的外號。他的右手臂和肩膀部分失靈,加上走起路來習慣性地慢半拍,常常讓人以為他是害羞。尷尬,事實上他很少感到羞怯、尷尬。
艾倫-狄瑞克調好酒。
“好了,”他説,“一路順風!”
羅伊迪回了一聲,聽來像是“啊嗯。”
狄瑞克以奇特的眼光看他。
“老樣子,還是這麼冷靜,”他説,“真不知道你怎麼還能這麼平靜。你多久沒回家了?”
“七年——將近八年。”
“很久了。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完全被這裏的土著同化了。”
“也許是吧。”
“你總是話這麼少,活像個啞巴似的!計劃好要回去的?”
“呢——是的——可以這麼説。”
一張平靜的古銅色的臉突然血色加深。
艾倫-狄瑞克驚愕地説:
“我猜是為了女孩子!他媽的,你的臉都紅起來了!”
湯瑪士-羅伊迪有點粗嘎地説:
“別瞎猜!”
同時猛吸着煙斗。
他打破了以往的紀錄,自己又接着説下去。
“也許,”他説,“回去後我會發現什麼都有點變了。”
文倫-狄瑞克好奇地問道: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上次你突然不回家去,就在最後一分鐘決定不回去。”
羅伊迪聳聳肩。
“本來以為回去打打獵可能不錯。後來家裏來了壞消息。”
“對了。我忘了。你弟弟遇難身亡——在一次車禍中。”
湯瑪士-羅伊迪點點頭。
狄瑞克一直認為,為了這個原因不回家似乎很離奇。他還有個母親——有個妹妹。在那種時候當然——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湯瑪士那次是在他弟弟的死訊傳來之前取消行程的。
艾倫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的朋友。老湯瑪士,一匹莫測高深的黑馬?
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他可以問。
“你跟你弟弟感情很深,”
“亞德瑞安和我?並不特別深。我們總是各走各的,他是個律師。”
“嗯,”狄瑞克心想,“非常不同的生活。倫敦的事務所,各種宴會——靠嘴皮子生活。”他想亞德瑞安-羅伊迪一定是個跟沉默的湯瑪士非常不同的人。
“令堂還在世吧?”
“我媽媽?是的。”
“而且你還有位妹妹。”
湯瑪士搖搖頭。
“噢,我以為你有。那張快照——”
羅伊迪低聲含糊地説:“不是妹妹,是遠房表妹之類的,跟我們一起由我媽媽帶大的,因為她是孤兒。”
那古銅色的臉上再度湧現紅暈。
狄瑞克説:“她結婚了嗎?”
“結婚了。嫁給那個叫奈維爾-史春吉的傢伙,”
“玩網球等等之類的那個傢伙?”
“是的。她跟他離婚了。”
“而你想回家去找她碰碰運氣!”狄瑞克心想。
他繞過這沒再追問下去,換了個話題。
“回家後要不要去釣釣魚打打獵?”
“先在家待一陣子,然後我想去鹽浦玩玩船。”
“我知道那個地方,迷人的小地方。那裏有家高尚的老式旅館。”
“是的,叫‘宮廷’旅館。可能住那裏,或是住到我在那裏的朋友家去。”
“聽起來蠻不錯的。”
“啊嗯。安安靜靜的好地方,鹽浦,沒有人干擾你。”
“我知道,”狄瑞克説,“那種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地方。”
六月十六日
“這真是叫人非常苦惱,”老屈維斯先生説,“過去二十五年當中,我都下榻裏海特的海濱旅館——而現在,你信不信,那個地方被整個拆掉了。説是什麼要擴充門面,重新改建,這類無聊的舉動。為什麼他們不能保持這些海濱小鎮的原有風味,不要去亂動它們——裏海特一向有種特殊的風味——攝政時代的風味——純粹攝政時代的風味。”
路華斯-羅德爵士安慰他説:
“我想,那裏總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住吧,”
“我真的不覺得我還能去裏海特了。在海濱旅館,馬姬太太十分了解我的需要。我每一年都住同一個房間——而且服務幾乎年年都一樣好。而且那裏的廚師非常好——非常好。”
“到鹽浦去試看看怎麼樣?那裏有家不錯的老式旅館,叫‘宮廷’,告訴你是誰開的。一對叫羅傑士的夫婦開的。她以前是老孟泰德伯爵的廚子——他是倫敦有名的老饕。她嫁給了男管家,如今他們開了這家旅館。在我看來這種地方正合你的口味,安安靜靜——沒有嘈雜的爵士樂隊——而且食物、服務都是一流的。”
“這倒是個好主意——這當然是個好主意。那裏有沒有庭院陽台?”
“有——內有遊廊外有陽台。你可以曬太陽也可以納涼。隨你的意。如果你喜歡,我還可以介紹你一些鄰近的人家。有一位崔西蓮老夫人——她幾乎就住在旅館隔壁。一幢漂亮的房子,而她本人是位快樂的婦人,儘管她身體非常不好。”
“你是説法官的遺孀?”
“正是。”
“我認識馬梭-崔西蓮,我想我見過她。一位迷入的婦人——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鹽浦靠近聖盧市,是吧?我在那一帶有一些朋友。你知道嗎,我真的認為到鹽浦去是個很好的主意。我寫信去詳細詢問一下。我想八月中旬去——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想,那邊有車庫可以停車吧?還有我的司機住的地方?”
“噢,有。那邊的設備完全跟上時代。”
“你是知道的,我走路上山得非常小心。我想我該住在底樓,儘管我想他們設有電梯。”
“嗅,是的,什麼都有。”
“看來,”屈維斯先生説,“好像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我將樂於跟崔西蓮夫人敍叔舊。”
七月二十八日
凱伊-史春吉身穿鮮黃色的毛線衣和短褲,趨身向前,看着比賽中的網球選手。這是場男子單打準決賽,奈維爾正跟被認為是“網球界一顆升起的新星”的麥瑞克對打,這位年輕新人的出色表現是不可否認的——他所發的一些球頗令人難以招架——但是較年長的對手豐富的臨場經驗和技巧也讓他嚐到了苦頭。
目前的比數是三比三打成平手。
泰德-拉提莫悄悄坐到凱伊身旁的一張椅子上,以懶洋洋帶着嘲諷的語氣説:
“忠實的妻子看着丈夫揮拍奪取勝利!”
凱伊吃了一驚。
“你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你在這裏。”
“我總是在你左右。現在你該知道了吧。”
泰德-拉提莫二十五歲,長得非常好看——儘管老一輩的人會説他是:
“拉丁人的調調兒!”
他的皮膚被陽光曬出均勻美麗的暗褐色,舞跳得好極了。
他的一對黑眼睛非常動人心絃,可以取代嘴巴説話,而他説話的聲音如演員般地自信。凱伊打從十五歲起就認識他。他們在一起抹油膏行日光浴,在一起跳舞、打網球。他們不僅是朋友,而且是“盟友”。
年輕的麥瑞克正在左邊場子裏發球,奈維爾還手鋭不可當,漂亮的一個殺球,直殺到角落底線。
“奈維爾的反手球很厲害,”泰德説,“比他的正擊好多了。奈維爾知道麥瑞克的反手球弱。他會盡量利用這個弱點。”
這一回合結束。“四比三——史春吉領先。”
下一回合由史春吉發球。麥瑞克潰不成軍,招架無術。
“五比三。”
“奈維爾佔優勢,”拉提莫説。
然後年輕的小夥子振作起精神,開始打得小心翼翼。他改變了球速。
“他有腦筋,”泰德説,“而且他的步伐是一流的。好戲上場了”
年輕的小夥子逐漸扳成平手,五比五。然後七比七三度平手。最後麥瑞克以九比七贏得這場比賽。
奈維爾走向中央隔網,露齒一笑,惋惜地搖搖頭,跟對方握握手。
“年輕到底還是比較行,”泰德;拉提莫説,“十九歲對三十三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奈維爾老是拿不到冠軍的原因,他太輸得起了。”
“胡説八道。”
“不是胡説。該死的奈維爾一直是個完美的好運動員。我從沒見過他因輸掉比賽而發脾氣。”
“當然不會,”凱伊説,“沒有人會這樣。”
“噢,不,他們會:大家都見過。一些網球明星厚顏無恥——而且佔人便宜。但是老奈維爾——他總是不計成敗,一笑置之,讓技高一籌的人贏。老天,我真痛恨這種紳士教育培養出來的精神!我沒上那種貴族學校可真是謝天謝地。”
凱伊轉頭看他。
“這可有點不懷好意吧?”
“不錯!”
“我希望你不喜歡奈維爾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
“為什麼我該喜歡他?他搶走了我的女孩。”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
“我可不是你的女孩。環境不許可。”
“的確。沒錢惹人嫌,我總不能巴望你做我的糟糠妻。”
“閉嘴。我是愛上奈維爾才嫁給了他——”
“而且他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傢伙——我們大家都這麼説!”
“你是想故意惹我生氣?”
她轉過頭面對着他問這個問題。他微笑了起來——稍後她也嫣然回笑。
“夏天過得怎麼樣,凱伊?”
“還好。遊艇上的假期蠻愉快的。我有點厭倦這些球賽。”
“還有多久的比賽?一個月?”
“嗯。然後九月份我們得到‘鷗岬’去兩個星期。”
“我會住到東頭灣旅館去,”泰德説,“我已經訂了房間。”
“那將很好玩!”凱伊説;“奈維爾和我、奈維爾的前妻,還有某個即將從馬來亞回來的傢伙。”
“聽起來好像是蠻熱鬧的!”
“當然,還要加上那邋里邋遢的表親,活像個女奴一樣的供那老而不死的女人差遣——她這樣是沒有用的,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因為財產都將歸我和奈維爾。”
“也許,”泰德説,“她不知道吧?”
“那倒有點奇妙,”凱伊説。
不過她顯得心不在焉。
她凝視着手中把玩着的網球拍。突然她喘了一口氣。
“噢,泰德!”
“怎麼啦,甜心?”
“我不知道。只是有時候我感到——心驚膽寒!我感到害怕,感到怪怪的。”
“這不像是你,凱伊。”
“是不像我,是嗎?無論如何,”她有點不確定地淡然一笑,“你會在東頭灣旅館。”
“一切都按照計劃。”
當凱伊和奈維爾在更衣室碰頭時,他説。
“我看到你那位男朋友了。”
“泰德?”
“嗯,忠實的狗——或者該説是蜥蜴(遊手好閒的傢伙)比較恰當。”
“你不喜歡他吧?”
“噢,我不在乎他。如果你喜歡像拉着條狗般的帶着他——”
他聳聳肩。
凱伊説:
“我想你是在嫉妒。”
“我嫉妒拉提莫?”他真的感到驚訝。
凱伊説:
“泰德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他是很有魅力。他有南美人的魅力。”
“你是在嫉妒。”
奈維爾友善的捏捏她的臂胯。
“不,我不是,美人兒。你可以有你的崇拜者一如果你高興,一大羣也無妨。我是你的所有權人,在法律上十拿九穩。”
“你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凱伊微厥着嘴説。
“當然。你和我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命運讓我們湊在一起。你記得我們當初在坎尼斯認識,後來我到厄斯陀瑞爾去,一到那裏,我所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可愛的凱伊!當時我就知道這是命運——而且我無法逃避。”
“其實並不真的是命運,”凱伊説,“是我!”
“你説‘是我’是什麼意思?”
“因為事實上就是我!你知道,我在旅館中聽到你説你要去厄斯陀瑞爾,所以我在媽媽那裏花了番工夫,説動她也會——因此你才會在那裏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凱伊。”
奈維爾以有點奇特的表情看着她。他緩緩地説:“你以前一直都沒告訴我。”
“不錯,因為説了對你不好。可能會讓你感到自鳴得意!不過我一向就擅長計劃。除非你使它們發生,否則事情是不會自己發生的!有時候你叫我小傻瓜——但是我自有聰明之處。我使得事情發生,有時我得事先早作計劃。”
“腦力勞動一定很強。”
“你儘管取笑無所謂。”
奈維爾突然有點苦澀地説:“我是不是才剛開始瞭解我所娶的女人?團為命運——就是凱伊!”
凱伊説:
“你該不會是生氣了吧,奈維爾?”
他有點心不在焉他説:
“不——不——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八月十日
“我的假就這麼泡湯了,”巴陀督察長厭煩地説。
巴陀太太感到失望,不過做了這麼多年的警官太太,她已經懂得如何接受失望。
“噢,”她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是個有趣的案子吧?”
“細想一下就不怎麼有趣了,”巴陀督察長説,“外交部的官員嚇得兩腿直髮抖——那些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到處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叫人不要聲張出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必大費功夫就可以解決——而且挽救每個人的面子。不過這不是我會寫進回憶錄裏的案子,如果我傻到想寫回憶錄的話。”
“我們的假可以延期,我想——”巴陀大大遲疑着還沒説完,她丈夫就堅決地打斷她的話。
“沒這種事。你和孩子們到佈列靈敦去——房間早在三月就訂好了——不去可惜。至於我——等事情過了之後,我到詹姆士那裏去度一星期假。”
詹姆士是巴陀督察長的甥兒,詹姆士-李奇督察。
“沙爾丁敦離東頭灣和鹽浦相當近,”他繼續説,“我可以吹點海風、泡泡海水。”
巴陀太太哼了一聲。
“我看比較有可能是他把你抓去幫他辦案!”
“這種時候他們不會有什麼案子——除非是一些婦女順手牽羊的雞毛蒜皮案子。再説詹姆士很不錯——他的腦筋沒有生鏽,不用人家替他磨一磨。”
“噢,好吧,”巴陀大太説,“我想這樣也好,不過總是叫人感到失望。”
“這種事是要來考驗我們的,”巴陀督察長老調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