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上帝與人類的蜜月很快結束了。
人們曾對從上帝那裏得到的科技資料欣喜若狂,認為它們能使人類的夢想在一夜之間變為現實。藉助於上帝提供的接口設備,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順利地從存貯體中提取出來,並開始被源源不斷地譯成英文,為了避免紛爭,世界各國都得到了一份拷貝。但人們很快發現,要將這些技術變成現實,至少在本世紀內是不可能的事。其實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時間旅行者將現代技術資料送給古埃及人會是什麼情況,就能夠理解現在人類面臨的尷尬處境了。
在石油即將枯竭的今天,能源技術是人們最關心的技術。但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很快發現,上帝文明的能源技術對現代人類毫無用處,因為他們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質湮滅的基礎上的。即使讀懂所有相關資料,最後製造出湮滅發動機和發電機(在這一代人內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還是等於零,因為這些能源機器的燃料——反物質,需要遠航飛船從宇宙中開採,據上帝的資料記載,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質礦藏是在銀河系至仙女座星雲之間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萬光年之遙!而接近光速的星際航行幾乎涉及到所有的學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論和技術對人類而言高深莫測,人類學者即使對其基礎部分有個大概的瞭解,可能也需半個世紀的時間。科學家們曾滿懷希望地查詢受控核聚變的技術信息,但根本沒有,這很好理解:人類現代的能源科學並不包含鑽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他的學科領域。如信息技術和生命科學(其中藴含着使人類長生的秘密)也一樣,最前沿的科學家也完全無法讀懂那些資料,上帝科學與人類科學的理論距離目前還是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
來到地球上的上帝們無法給科學家們提供任何幫助,正如那—位上帝所説,在他們中間,現在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羣飄浮在小行星帶的飛船,則對人類的呼喚毫不理睬。現在的人類就像是一羣剛入學的小學生,突然被要求研讀博士研究生的課程,而且沒有導師。
另一方面,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億人口,這些人都是不能創造任何價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纏身,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各國政府要付給每個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筆可觀的贍養費,醫療和其他公共設施也已不堪重負,世界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關係不復存在,他漸漸被這家人看做是一個天外飛來的負擔,受到越來越多的嫌棄,而每個嫌棄他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
玉蓮的理由最現實也最接近問題的實質,那就是上帝讓她家的日子過窮了。在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煩惱的一個,那張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懼。她的共產主義理想破滅後,就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嘮叨,説在他來之前他們家的日子是多麼富裕多麼滋潤,那時什麼都好,現在什麼都差,都是因為他,攤上他這麼個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黴!每天只要一有機會,她就這樣對上帝惡語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氣管炎,這雖不是什麼花大錢的病,但需要長期的治和養,錢自然是要不斷地花。終於有一天,玉蓮不讓秋生帶上帝去鎮醫院看病,也不給他買藥了,這事讓村支書知道了,很快找上門來。
支書對玉蓮説:“你家上帝的病還是要用心治,鎮醫院跟我打招呼了,説他的氣管炎如果不及時治療,有可能轉成肺氣腫。”
“要治村裏或政府給他治,我家沒那麼多錢花在這上面!”玉蓮衝村支書嚷道。
“玉蓮啊,按《上帝贍養法》,這種小額醫療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擔的,政府發放的贍養費已經包括這費用了。”
“那點兒瞻養費頂個屁用!”
“話不能這麼説,你家領到瞻養費後買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氣,還換了大彩電,就沒錢給上帝治病?大夥都知道這個家是你在當,我把話説在這兒,你可別給臉不要臉,下次就不是我來勸你了,會是鄉里縣裏‘上委’(上帝瞻養委員會)的人來找你,到時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蓮沒辦法,只好恢復了對上帝的醫療,但日後對他就更沒好臉了。
有—次,上帝對玉蓮説:“不要着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學得也很快,只需一個世紀左右,上帝科學技術中層次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類社會得到初步應用,那時生活會好起來的。”
“嘁,一個世紀,還‘只需’,你這叫人話啊?”正在洗碗的玉蓮頭也不回地説。
“這時間很短啊。”
“那是對你們,你以為我能像你似的長生不老啊,一個世紀過去,我的骨頭都找不着了!不過我倒要問問,你覺得自個兒還能活多少時間呢?”
“唉,風燭殘年了,再活三四百個地球年就很不錯了。”
玉蓮將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這到底是誰給誰養老誰給誰送終啊?!啊,合着我累死累活伺候你—輩子,還得搭上我兒子孫子往下十幾輩不成?説你老不死你還真是啊!”
至於秋生爹,則認為上帝是個騙子。其實,這種説法在社會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學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獻,就無法證實它們的真偽,説不定人類真讓上帝給耍了。對於秋生爹而言,他這方面的證據更充分一些。
“老騙子,行騙也沒你這麼猖狂的,”他有一天對上帝説,“我懶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孫子揭穿呢!”
上帝問他有什麼地方不對。
“先説最簡單的一個吧:我們的科學家知道,人是由猴兒變來的,對不對?”
上帝點點頭:“準確地説是由古猿進化來的。”
“那你怎麼説我們是你們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們這樣兒不就行了,為們麼先要造出古猿,再進化什麼的,這説不通啊?”
“人要以嬰兒的形式出生再長大為成人,一個文明也一樣,必須從原始狀態進化發展而來,這其中的漫長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實上,對於人類這一物種分支,我們最初引入的是更為原始的東西,古猿已經經過相當地進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虛的那一套,好好,再説個更明顯的吧,告訴你,這還是我孫子看出來的:我們的科學家説地球上三十多億年前就有生命了,這你是認的,對吧?”
上帝點點頭:“他們估計得基本準確。”
“那你有三十多億歲?”
“按你們的時間座標,是的:但按上帝飛船的時間座標,我只有三千五百歲。飛船以接近光速飛行,時間的流逝比你們的世界要慢得多。當然,有少數飛船會不定期脱離光速,降至低速來到地球。對地球上的生命進化進行一些調整,但這隻需很短的時間。這些飛船很快就會重新進入太空進行近光速航行,繼續跨越時間。”
“扯——”秋生爹輕蔑地説。
“爹,這可是相對論,也是咱們的科學家證實了的。”秋生插嘴説。
“相對個屁!你也給我瞎扯,哪有那麼玄乎的事兒?時間又不是香油,還能流得快慢不同?我還沒老糊塗呢!倒是你,那些書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們證明,時間能夠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臉神秘地説,同時從懷裏掏出了那張兩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遞給秋生,“仔細看看,記住她的每一個細節。”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時,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夠記住每一個細節,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樣,她綜合了各色人種的特點,皮膚是温潤的象牙色,那雙會唱歌的大眼睛絕對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兒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種上帝之美,如第二個太陽,人類從未見過也根本無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樣兒,口水都流出來了!”玉蓮一把從已經有些呆傻的秋生手中搶過照片,還沒拿穩,就讓公公搶去了。
“我來我來,”秋生爹説着,那雙老眼立刻湊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好像那能當飯吃。
“湊那麼近幹嗎?”玉蓮輕蔑地問。
“去去,我不是沒戴眼鏡嘛。”秋生爹臉伏在照片上説。
玉蓮用不屑的目光斜視了公公幾秒鐘,撇撇嘴,轉身進廚房了。
上帝把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後者的雙手戀戀不捨地護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説:“記好細節,明天的這個時候再讓你們看。”
整整一天,秋生爺兒倆少言寡語,都在想着那位上帝姑娘,他們心照不宣,惹得玉蓮脾氣又大了許多。終於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個時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經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來,他掏出那張讓爺兒倆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遞給秋生:“仔細看看,她有什麼變化?”
“沒啥變化呀。”秋生全神貫注地看着,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出點東西來:“哦,對,她嘴唇兒張開的縫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確實小了一些,看嘴角兒這兒……”
“不要臉的,你看得倒是細!”照片又讓媳婦搶走了,同樣又讓公公搶到手裏。
“還是我來——”杖生爹今天拿來了眼鏡,戴上細細端詳着,“是是,是小了些。還有很明顯的一點你怎麼沒看出來呢?這小縷頭髮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飄了一點點的!”
上帝將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過來,舉到他們面前:“這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台電視接收機。”
“就是……電視機?”
“是的,電視機,現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飛向宇宙邊緣的探險飛船上的實況畫面。”
“實況?就像轉播足球賽那樣?”
“是的。”
“這,這上面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説,連玉蓮的雙眼都睜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實況轉播,這個畫面有時滯,探險飛船大約已經飛出了八千萬光年,那麼時滯就是八千萬年,我們看到的,是八千萬年前的她。”
“這小玩意兒能收到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電波?”
“這樣的超遠程宇宙通訊,只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們的飛船才能收到,放大後再轉發到這個小電視機上。”
“寶物,真是寶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讚歎道,不
知是指的那台小電視,還是電視上那個上帝姑娘,反正一聽説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爺倆的感情就上升了一個層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電視,但老上帝不給。
“電視中的她為什麼動得那麼慢呢?”秋生問。
“這就是時間流逝速度不同的結果,從我們的時空座標上看,接近光速飛行的探險飛船上的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説話兒了,是嗎?”玉蓮指指小電視問。
上帝點點頭,按動了小屏幕背面的一個開關,小電視立刻發出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柔美的女聲,但是音節恆定不變,像是歌唱結束時永恆拖長的尾聲。上帝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着小屏幕:“她正在説呢,剛剛説出‘我愛你’三個字,每個字説了一年多的時間,已説了三年半,現在正在結束‘你’字,完全結束可能還需要三十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仰視着院子上方的蒼穹,“她後面還有話,我會用盡殘生去聽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關係倒是維持了一段時間,老上帝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重心,與孩子們談得來也能玩到一塊兒。但有一天,兵兵鬧着要上帝的那塊大手錶,上帝堅決不給,説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訊的工具,沒有它,自己就無法和本種族聯繫了。
“哼,看看看看,還想着你們那個文明啊種族啊,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自家人!”玉蓮氣鼓鼓地説。
從此以後,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還不時搞些惡作劇作弄他。
家裏惟一還對上帝保持着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畢業,加上平時愛看書,村裏除去那幾個考上大學走了的,他就是最知書達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個地地道道的軟蛋角色,平時看老婆的眼色行事,聽爹的訓斥過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對他的指示不一致,就只會抱頭蹲在那兒流眼淚了。他這個熊樣兒,在家裏自然無法維護上帝的權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