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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15分鐘。但我沒有理會,用熱水刮鬚,喝咖啡,看早報——報紙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邊邊角角。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説。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説。

    “能吧。”我説,“不過要去哪裏?”

    “水庫。”

    “水庫?”

    兩人點頭。

    “去水庫幹什麼?”

    “葬禮。”

    “誰的?”

    “配電盤的啊。”

    “倒也是。”説罷,我繼續看報。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也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不語。星期六晚上我從合夥人手裏借來天藍色“大眾”。他問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聲。“大眾”後排座到處是大約他兒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遺痕,儼然槍戰留下的血污。車內音響用的盒式音樂磁帶沒一盒像樣的,單程跑上一半我們就不再聽音樂了,只管默默驅車前進。一路上,雨有規律地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小,一會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車高速交錯時的“咻咻”聲單調地響個不止。

    雙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懷抱購物袋裏的配電盤和熱水瓶坐在後排。兩人神色肅然,正是葬禮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都繃着臉。只有玉米粒剝離玉米棒時的“嚓嚓”聲擾亂寂靜。我們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後,再度驅車疾馳。

    這一帶狗多得不得了,簡直如水族館裏的鯴魚羣,在雨中沒頭沒腦地竄來竄去,弄得我必須一個勁兒按響喇叭。而它們則一副對雨對車興味索然的神氣。並且大部分都對喇叭聲顯出露骨的不耐煩,不過還是靈巧地躲開了。當然雨是躲不開的。狗們連屁股眼都淋得一場糊塗。看上去,有的像巴爾扎克小説裏的水獺,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侶。

    雙胞胎之一讓我叼住煙,給我點上。並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褲的內側上下撫摸幾次。較之愛撫,更像確認什麼。

    雨看樣子要永遠持續下去。10月的雨總是如此下法。非連續下到將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經濕漉漉的了。樹木、高速公路、農田、汽車、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個世界充滿無可救藥的陰冷。

    沿山路爬行一會,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水庫跟前。由於下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廣闊的水面觸目皆是下瀉的雨絲。水庫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悽慘得多。我們在水庫岸邊停住車,坐在車中喝熱水瓶裏的咖啡,吃雙胞胎買的小甜餅乾。餅乾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兒三種。為了一視同仁,我三種都吃,且平均地吃。

    這段時間裏,雨仍往水庫不停地灑瀉。雨下得很靜很靜,音量也就是把細細撕開的報紙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個程度。勒魯什的電影中常下的雨。

    吃罷餅乾,各自喝完兩杯咖啡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拍打膝蓋。誰都沒開口。

    “好了,該做事了。”雙腦胎中的一個説。

    另一個點頭。

    我熄掉煙。

    我們沒打傘,冗自朝盡頭處探向水庫一例的橋頭走去。水庫是人們為截斷河流建造的。水面彎得不自然,樣子就像要衝洗山腰似的。據水的色調,可以感覺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濺起細微的波紋。

    雙胞胎之一從紙袋取出那個配電盤遞給我。配電盤在雨中顯得比平時飢寒交迫。

    “説一句禱詞。”

    “禱詞?”我一聲驚叫。

    “葬禮嘛,要祈禱的。”

    “沒想到。”我説,“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什麼都行。”

    “無非形式。”

    我冒着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刮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着我和配電盤。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扔!”

    “扔?”

    “配電盤啊。”

    我猛勁兒向後掄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電盤。配電盤在雨中劃出動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紋緩緩漂漾開來,盪到我們腳下。

    “好精彩的禱詞。”

    “你想出來的?”

    “當然。”我説。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視水庫。

    “多深?”一個問。

    “深得嚇人。”我回答。

    “有魚?”另一個問。

    “凡水必有魚。”

    從遠處看我們,我們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紀念碑。

    那個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來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賽特蘭”毛衣,腋下開了點線,但穿起來挺舒服。我比往常略為用心地颳了鬍鬚,穿上厚些的布褲,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腳前的一對狗崽。雙胞胎滿房間翻來翻去,找出我的香煙、打火機、錢夾和月票並遞過來。

    在事務所桌前坐定,邊喝女孩斟的咖啡邊削六支鉛筆。房間到處都是鉛筆芯味兒和毛衣味兒。

    午休時在外面吃完飯,再次逗阿比尼西亞貓玩。從櫥窗玻璃一釐米左右的縫隙伸出小指尖,兩隻貓馬上撲過來咬我的指頭。

    這天寵物商店的店員讓我抱了貓。摸起來手感像在摸高檔開司米羊毛衫。貓把涼津津的鼻尖觸在我嘴唇上。

    “非常願意和人親近。”店員介紹説。

    我道過謝,把貓放回櫥窗,買了盒派不上用場的貓食。店員整齊包好遞給我。我夾起貓食包走出寵物店時,兩隻貓像注視一片殘夢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務所,女孩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貓毛。

    “逗貓玩來着。”我隨口解釋説。

    “腋窩開線了。”

    “知道,去年就那樣。搶現金押運車時給後視鏡刮的。”

    “脱下。”她並無興致似的説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長腿,開始用黑線縫腋窩。這段時間裏我折回桌前,削罷午後用的鉛筆,投入工作。不管誰説什麼,在工作方面我這人卻是無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從良心上盡最大努力在規定時間內做好規定的工作。若在奧斯威辛①[①奧斯威辛:波蘭語稱AMschwitz,波蘭南部工業城市。二戰期間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設立大量關押殘害猶太人的集中營],我肯定大受賞識。問題是,我想,問題是適合我的場所無不落後於時代。我想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麼奧斯威辛和雙座魚雷攻擊機。沒有人再穿什麼迷你裙,讓·保羅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聽了。最後一次看穿連襪健美褲的女孩是什麼時候來着?

    時針指在3點,女孩照例把熱日本茶和三塊糕點端到桌面。毛衣也靈巧地縫好了。

    “喂,跟你商量點事兒可好?”

    “請。”説着,我吃了塊糕點。

    “11月旅行的事,”她説,“北海道怎麼樣?”

    “不壞。”我説。

    “那就定了。沒有熊?”·

    “有沒有呢,”我説,“該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點下頭:“對了,陪我吃次晚飯好麼?附近有一家餐館,蝦蠻夠味兒的。”

    “好好。”我應道。

    餐館位於幽靜的住宅街的正中,從事務所搭出租車只要5分鐘。剛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應悄無聲息地踩着椰樹纖維地毯走過來,放下兩塊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譜。我要了兩瓶飯前啤酒。

    “這兒的蝦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聲。

    女孩用纖纖的手指擺弄脖子上掛的項鍊墜兒,擺弄了好一會。

    “有話想説,最好飯前説完。”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該如此説話。總是這樣。

    她微微一笑。由於懶得把約四分之一釐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來。店裏空得很,連蝦抖動鬍鬚的聲音都似乎聽得到。

    “現在的工作,中意?”她問。

    “怎麼説呢,對工作從沒有這樣考慮過。不滿倒是沒有。”

    “我也沒有不滿。”這麼説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資不錯,你們兩人又和藹,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語。已經許久沒認真聽人説話了。

    “可我才20歲啊,”她繼續道,“不想就這樣到此為止。”,

    上萊時間裏,我們的談話中斷。

    “你是還年輕,”我説,“往下要戀愛,要結婚,人生一天一個花樣。”

    “哪會有什麼花樣。”她用刀和叉靈巧地剝着蝦殼,自言自語似的説道,“沒有人喜歡我的。我這輩子也就縫縫毛衣、做個破玩藝兒逮蟑螂罷了。”

    我唱嘆一聲,覺得陡然老了好幾歲。

    “你可愛、有魅力、腿又長,腦袋也夠靈,蝦殼都剝得精彩——肯定一帆風順。”

    她全然不聲不響,悶頭吃蝦。我也吃蝦。邊吃蝦邊想水底的配電盤。

    “你20歲時做什麼來着?”

    “追女孩啊!”1969年,風華正茂的歲月。

    “和她怎麼樣了?”

    “分手了。”

    “幸福?”

    “從遠處看,”我邊吞蝦邊説,“大多數東西都美麗動人。”

    我們進人尾聲的時候,店裏開始一點點進人,刀叉聲椅子吱扭聲此起被伏。我點咖啡,她點咖啡和蛋奶酥。

    “現在怎麼過?有戀人?”她問。

    我思付片刻,決定把雙腦胎除外。

    “沒有。”我説。

    “不寂寞?”

    “習慣了,通過訓練。”

    “什麼訓練?”

    我點一支煙,把煙朝她頭上50釐米高處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説,想得到的東西——不論什麼——肯定到手。但每當把什麼弄到手時,都踩壞了別的什麼。可明白?”

    “一點點。”

    “誰都不信。但真是這樣。三年前我就意識到了,並且這樣想:再不想得到什麼了。”

    她搖頭説:“那麼,打算一生都這樣過?”

    “有可能。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果真那麼想的話,”她説,“活在鞋箱裏最好。”

    高見。

    我們往車站並肩前行。由於穿了毛衣,晚間挺讓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説。

    “沒幫上什麼忙。”

    “談談心裏就踏實多了。”

    我們從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電車。

    “真不寂寞?”最後她又問一次。

    我正找詞回答,車進站了。

    某一天有什麼俘虜我們的心。無所謂什麼,什麼都可以。玫瑰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舊唱片……全是早已失去歸宿的無謂之物的堆砌。那個什麼在我們心中仿惶兩三天,而後返回原處。……黑暗。我們的心被掘出好幾口井。井口有鳥掠過。

    那年秋天一個黃昏俘虜我的心的,其實是彈子球。我和雙胞胎一同去高爾夫球場8號洞區的草坪上觀看火燒雲。8號洞區是理想打數5的長洞區,一無坡二無障礙,唯獨小學走廊一般平坦的草地徑直鋪展開去。7號洞區有住在附近的學生學吹長笛。在撕肝裂肺般的雙高8度音階練習的伴奏聲中,夕陽在丘陵間即將沉下半邊。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麼,彈子球俘虜了我的心。

    不僅如此,隨着時間的推移,彈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脹開來。一閉上眼睛,緩衝器擊球的聲音、記分屏蹦出數字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時期。那時我絕不是個執著的彈子球玩家。爵士酒吧裏的彈子球機在當時是一台罕見的3蹼(flipper)標準機,稱之為“宇宙飛船”。球區分上下兩部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兩蹼。那是固體電路給彈子球世界帶來通貨膨脹之前那段和平時光的標準機。鼠瘋狂迷上彈子球的時候,曾和彈子球機一起照了張相來紀念92500分這一他的最佳戰績。鼠面帶微笑靠在彈子球機旁邊,機也面帶微笑,上面彈出92500這組數字。這是我用柯拉相機拍攝的唯一温馨的照片。看上去鼠儼然二戰中的空戰英雄。而彈子球機像是一架老式戰機——地勤人員用手轉動螺旋槳,起飛後飛行員“啪”一聲拉合防風窗的那種勞什子。92500這組數字將鼠和彈子球機結合在一起,釀出妙不可言的融洽氣氛。

    彈子球公司的收款員兼維修員每週來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十上下,異常瘦削,幾乎不同任何人搭話。進店看也不看傑一眼,直奔彈子球機,用鑰匙打開機台下的蓋子,讓零幣嘩嘩啦啦淌進帆布囊。之後拿起一枚硬幣,投進機內做性能檢查。確認兩三下活塞彈簧,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球。繼而把球擊在緩衝器上檢驗磁石,讓球通過所有的球道,擊落所有的球靶。再檢查下曲靶、開球孔、巡迴靶,最後打開獎分燈,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讓球落進外球道,鳴金收兵。隨後向傑點下頭——像是在説毫無問題——走出門去。所花時間也就半支煙工夫。

    我忘了磕煙灰,鼠忘了喝啤酒,兩人總是這麼目瞪口呆地注視這華麗的技術表演。

    “夢一樣。”鼠説,“他那技術,15萬分不在話下,20萬都有可能。”

    “那自然,專門於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戰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復來。

    “同他比,我這兩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個程度。”説罷,鼠不再吭聲。鼠夢寐以求的就是記分屏上的數字超過6位。

    “那是工作。”我繼續相勸,“起初可能有趣,但從早到晚盡幹那個,誰都要生厭。”

    “哪裏,”鼠搖頭,“我就不至於。”

    爵士酒吧坐滿了顧客,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差不多全是沒見過的新客,但客人總是客人,傑當然不至於不快。冰錐破冰塊的聲音,咯喳咯喳搖晃加冰威士忌杯的聲音,笑聲,投幣點唱機裏傑克遜5人組的歌聲,如漫畫書上白泡泡圈那樣飄上天花板的白煙——好一個盛夏再來一般的酒吧之夜。

    儘管這樣,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麼毛病。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吧枱一端,把一直翻開的一本書的同一頁反覆看了幾遍,這才作罷合上。看那樣子,可能的話,他很想喝乾最後一口啤酒回去睡覺。如果真能睡着的話……

    那一星期時間,鼠同任何開心事都毫不沾邊。睡覺睡睡醒醒,啤酒,煙,一切昏天黑地。沖刷過山坡的雨水衝進河流,進而把海水染上斑駁的褐色和灰色。討厭的景觀。腦袋裏簡直就像塞了一團舊報紙。睡眠既淺又短,同牙科醫院暖氣過熱的候診室裏的瞌睡無異,每有人開門便醒來,並且看錶。

    一星期過得一半,鼠喝着威土忌做出一個決定:暫且凍結一切思考。他讓思維的每一道空隙都結上一層厚得足以走過白熊的厚冰。他估計這回可以熬過本星期的下一半了,於是睡了。然而醒來時仍一切照舊,不外乎頭有點痛。

    鼠惟張地看着眼前擺的六支空啤酒瓶。從其空隙,可以看見傑的背影。

    也許正值退潮時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歲。數千瓶啤酒,數千包炸薯片,數千張投幣點唱機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船的波浪來而復去,去而復來。啤酒我不是已經喝了個夠麼?當然,30也罷40也罷,啤酒任憑多少都能喝。不過,他想,不過在這裏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歲之於激流勇退,是個不壞的年齡。就乖覺之人來説,正是大學畢業當銀行信貸員的年齡。

    鼠往空瓶隊列裏又加進一瓶。杯子滿得險些溢出,他一口氣喝去一半,條件反射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濕的手在布褲屁股上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語,別躲閃,想想,25歲…..·該想點事的年齡了。這可是兩個12歲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齡喲!你有那樣的價值麼?沒有,一人份兒的都沒有,連空泡菜瓶裏的蟻巢那點兒價值都沒有。……算了吧,無聊的隱喻!完全無濟於事!想想看,你是哪裏出了問題的。想出來呀!·….·鬼曉得怎麼回事!

    鼠不再想,喝乾剩的啤酒,旋即揚手讓再來一瓶。

    “今天喝多了喲!”傑説。但歸終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頭有點痛。身體隨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窩深處有痠懶感。吐啊,腦袋裏發出聲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來到衞生間去!…不行,一壘都走不到。……然而鼠還是挺胸走到衞生間,打開門,趕走對着鏡子重描眼線的年輕女郎,朝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沒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褲子?……開哪家混賬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淨!

    胃液都吐淨之後,鼠坐在馬桶上吸煙。吸完用香皂洗臉洗手,對鏡子用濕手理齊頭髮。臉色是有點過於陰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狀還過得去。給公立中學的女教師看中都有可能。

    離開衞生間,走到描眼線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鄭重道歉。之後折回吧枱,把啤酒倒進杯子喝去一半,又把傑給的冰水一飲而盡。他搖了兩三下頭,給煙點上火。這時腦袋的機能開始正常運轉。

    好了,這回好了!鼠説出聲來,長夜漫漫,思載悠悠!

    我真正陷入彈子球這個堪可詛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覺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過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個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適的洞,整個人鑽進洞去,塞起耳朵不聽任何聲響。什麼都引不起我半點興致。傍晚時分,我醒來穿上風衣,在娛樂廳的一個角落消磨時間。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裏的3蹼“宇宙飛船”一模一樣的機子。我投進硬幣。一按開機鈕,機器便渾身發抖似的發出一連串聲響,升起十個彈靶,熄掉獎分燈,把記分退為六個“0”,向球道彈出第一個球。無數硬幣被機吞進肚去。恰好一個月後,在那個冷雨飄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熱氣球甩掉最後一個沙袋一樣超過了6位數。

    我把顫抖的手指揪也似的從操縱鈕移下,背靠牆,一邊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邊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記分屏上出現的105220這6位數字。

    我同彈子球機短暫的蜜月就這樣開始了。在大學校園裏我幾乎不露面,打工錢大半投進彈子球機。跳擊、順擊、攔擊、停擊等大多數技巧也學得出神入化。後來,我打時背後總有人觀戰了。一個塗口紅的女高中生還把軟乎乎的Rx房壓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過15萬時,真正的冬天來臨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颼颼的娛樂廳,我裹上加厚風衣,把長圍巾一直圍到耳朵,繼續守着彈子球機鏖球。偶爾覷一眼衞生間的鏡子,發現自己的臉形銷骨立,皮膚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牆休息,喝啤酒。最後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鉛筆味兒。香煙頭扔得腳下到處都是,衣袋裏塞着“熱狗”,餓時啃上一口。

    她出類拔萃。3蹼“宇宙飛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獨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開機鈕,她都以不無快感的聲音在記分屏上彈出6個“0”,隨即衝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確得毫釐不爽的位置,將銀光閃閃的球從球道彈向球區。球在她的球區急速轉動的時間裏,我的心就好像吸優質大麻時一樣徹底舒展開來。

    各種各樣的意念,在我腦海裏時而聾亂無章地浮現時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區的玻璃屏上時而消失時而浮現。玻璃屏如照夢雙層鏡一樣照出我的心,使其隨着緩衝器和獎分燈的光點閃閃爍爍。

    不是你的責任,她説,並搖了好幾下頭。根本不怪你,你不也盡最大努力了麼!

    不然,我説。左蹼、連續進球孔、9號球道。不對。我一無所能。手指一支未動。但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説。

    或許,我説,可什麼都沒結束,肯定永遠如此。回球道、阻擊、開球孔、反彈、6號靶……獎分燈,121150。結束了,全部結束了,她説。

    轉年2月,她消失了。娛樂廳拆毀一空,翌日變成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營店。身穿彷彿窗簾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紋同樣的盤子端着乾巴巴的炸面圈走來串去。摩托車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機、不合時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們以千篇一律的無奈表情啜着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問女侍應知不知曉娛樂廳。

    對方以不無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個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娛樂廳?”

    “前不久在這裏來着。”

    “不曉得。”她想睡覺似的搖頭。

    一個月前的事都無人記得,這個城市!

    我心情抑鬱地在街頭轉個不停。3蹼“宇宙飛船”,無人知其去向。

    這麼着,我終止了彈子球遊戲。時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別無他路。

    連綿數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從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了早已吸夠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腫。夕陽把開始出現斷層的雲變成不可思議的顏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間也染成同一色調。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風夾克,走上街頭。柏油路面到處是靜止的水窪,黑亮亮地無限伸展開去。街上一股雨後黃昏的氣息。河邊一排松樹渾身濕淋淋的,細小的水珠從綠葉尖滴落下來。變成褐色的雨水湧進河流,順着水泥河牀向大海滑去。

    黃昏倏忽過去,滿含濕氣的夜幕壓向四周。而濕氣轉眼問又變成了霧。

    鼠把臂肘從車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風。白霧沿着山腳坡路向西飄移,最後沿河邊下到海濱。鼠把車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車座靠背吸煙。沙灘也好護岸水泥預製塊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濕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間的百葉窗透出温馨的黃光。看錶,7時15分,正是人們吃罷晚飯溶入各自房間温煦的時分。

    鼠雙手抱在腦後,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間的情形。僅去過兩回,記不確切。一開門是六張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廚房……橙黃色桌布,盆栽賞葉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報紙,不鏽鋼茶壺…。.一切井然有序,了無污痕。裏面是拆除兩個小房間隔形成的一個大房間。鋪着玻璃板的狹長寫字枱。台上……特大號瓷啤酒杯三個,裏面一個挨一個插着各種鉛筆、尺、製圖筆。文具盤裏有橡皮探、鎮紙、修改液、舊收據、透明膠帶、五顏六色的曲別針,還有鉛筆刨、郵票。

    寫字枱橫頭有用了許久的製圖板、長臂燈。燈罩的顏色…是綠的。靠牆一張牀,北歐風格的小白木牀。兩人上去,發出公園小艇般的吱扭聲。

    霧越往後越濃。霧。乳白色的夜靄在海邊悠悠遊移。路的前方不時有黃色的霧燈駛近,減速從鼠的車旁開過。從車窗湧進的細細的水滴打濕了車中所有物件。車座、車前玻璃、防風夾克、衣袋裏的香煙,大凡一切。海灣裏停泊的貨輪霧笛,發出離羣牛犢般尖剌剌的嗚叫。霧笛長短交替的音階穿過夜色,向山那邊飛去。

    左邊牆壁呢,鼠繼續想,有書架、小型音響組合機、唱片,還有立櫃、兩幅BenShahn①[①Benshahn:(1898一1969):美國知名畫家、圖案設計師,作品於哀愁中含有社會批判意味]複製畫。書架上沒有像樣的書。基本是建築專業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面的:導遊手冊、遊記、地圖,還有若干冊暢銷小説、莫扎特的傳記、樂譜、幾本辭典……法語辭典的扉頁上寫有一句什麼表彰話。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頓和莫扎特。另有幾張帶有少女時代的夢痕……帕特·布思、鮑被·丹林、普拉塔茲。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麼,而且是關鍵的,以致整個房間失去了現實感,在空中飄飄忽忽。什麼來着?OK,等等,這就想起。房間的燈和……地毯。燈什麼樣式?地毯什麼顏色?”…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鼠湧起一股衝動,根不得推開車門,穿過防風林敲她的房間確認燈和地毯的顏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轉而望海。除了白霧,黑暗暗的海面一無所見。遠處燈塔的橙色光芒執著地閃爍不已,如心臟的跳動。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間隱約浮現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細小部位逐漸淡出,最後全部消遁。

    鼠仰頭向上,緩緩閉合眼睛,所有的燈光如被關掉一般從他腦海中熄滅,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3蹼“宇宙飛船”……她在某處連連呼喚我,日復一日。

    我以驚人的速度向堆積如山的待譯件發起總攻。不吃午飯,也不逗阿比尼西亞貓,跟誰也不開口。管雜務的女孩不時來看望一眼,又愕然搖頭離去。兩點,我處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馬上跑出事務所。我轉遍東京城所有的娛樂廳尋找3蹼“宇宙飛船”,但一無所獲。投人看過沒人聽説過。

    “4蹼‘地下探險’不行?剛剛進來的喲!”一個娛樂廳老闆説。

    “不行,抱歉。”

    他顯得有點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來獎分球的。”

    “對不起,只對‘宇宙飛船’有興趣。”

    但他還是熱情告訴了我他所認識的一個彈子球愛好者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這個人有可能知道一點你找的那台機。是個產品目錄愛好者,對機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點兒古怪。”

    “謝謝。”

    “不客氣,但願能找到。”

    我走道靜俏俏的咖啡館,撥轉號碼盤。鈴響5遏,一個男子接起。他聲音沉靜,身後傳來NHK[①NHK:日本廣播協會羅馬字名稱的縮寫]7點新聞和嬰兒的動靜。

    “想就一台彈子球機請教一下。”我報出姓名後這樣開口道。

    電話另一頭沉默片刻。

    “什麼樣的機型?”男子問。電視音量低了下來。

    “3蹼‘宇宙飛船’。”

    男子沉思似的“喚”一聲。

    “機身畫有行星和宇宙飛船·..…”

    “我很清楚,”他打斷我的話,清了清嗓子,用儼然剛從研究生院畢業的講師般的腔調説道,“芝加哥的吉爾巴特桑斯1968年出品。以慘遭厄運而小有名氣。”

    “厄運?”

    “怎樣,”他説,“見面再説不好麼?”

    我們約定明天傍晚見。

    我們交換名片後,朝女侍應要了咖啡。令我十分驚訝的是,他還真是大學講師。年紀二十過不了幾歲,而頭髮巳開始變稀。身體給太陽曬黑了,甚是健壯。

    “在大學教西班牙語,”他説,“往沙漠裏灑水那樣的話計。”

    我欽佩地點頭。

    “你的翻譯事務所不搞西班牙語?”

    “我搞英語,另一人搞法語,已經手忙腳亂了。”

    “遺憾。”他抱着雙臂説。不過看樣子並不怎麼遺憾。他擺弄了一會領帶結。“西班牙去過?”他問。

    “沒有,遺憾。”我説。

    咖啡端來,關於西班牙就此打住。我們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爾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後發展起來的彈子球機制造廠。”他突然開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至朝鮮戰爭之前,主要生產轟炸機的投彈裝置。以朝鮮停戰為契機,轉而開拓新的領域。彈子球機、bingo機①[bingo機;一種室內遊戲機。盤面有許多方格,將球投入格內,之後合計投中數字與手中牌上的數字]、自動賭博機、投幣點唱機、爆玉米花機、自動售貨機·..…即所謂和平產業。首台彈子球機是1952年完成的。不賴,結結實實,價格也便宜,但缺乏娛樂性。借用《彈子球》雜誌上的評語,就是‘如蘇聯陸軍女兵部隊官配乳罩般的彈子球機’。當然,作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國家出口。那些國家沒有專業技術人員。所以較之機械性能複雜的,還是少有故障結實耐用的受歡迎。”

    喝水時間裏,他們沉默不語。看樣子,他為沒有幻燈用的幕布和長教鞭而感到十分遺憾。

    “問題是——如您所知——美國,也就是世界上的彈子球產業處於由四家企業壟斷的狀態。戈德里布、巴釐、芝加哥制幣、威利阿姆斯,也就是所謂四巨頭吧。而這時吉爾巴特突然衝殺進來。激戰持續了大約五年。在1957年,吉爾巴特撤退不再搞彈子球。”

    “撤退?”

    他點頭喝了口似乎並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敗下陣來。當然,公司本身是賺了一把,通過向中南美出口賺的。所以撤退,是因為不想讓傷口開得太大……總之,製造彈子球機需要極其複雜的專利技術,需要許多名經驗豐富的專業技術人員,需要統領他們的策劃者,需要覆蓋全國的營銷網。還需要貯存常備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點的彈子球機出故障時都能在5小時內趕去排除的維修工。遺憾的是,新加盟的吉爾巴持公司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他們含淚撤軍,其後大約7年時間裏繼續製造自動售貨機和克萊斯勒汽車的自動雨刷。但他們根本沒有對彈子球死心。”

    説到這裏,他緘口打住,從上衣袋取出香煙,在桌面上磕齊,用打火機點燃。

    “是沒有死心,他們有他們的自尊。這回在秘密工廠研製。他們把四巨頭的退休人員悄悄拉來成立了課題組,給予鉅額研究經費,並下達這樣一道命令:5年內造出不次於四巨頭任何產品的彈子球機: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這5年的時間。他們利用其他產品,建立了從温哥華到WAIKIKI的完整的營銷網。至此一切準備就緒。

    “捲土重來的第一台機按計劃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從皮包取出剪貼夾,打開遞給我。上面有大約從雜誌上剪下於“巨浪”整機圖,有球區圖,有外觀設計圖,甚至指令卡都貼了去。

    “這台機的確別具一格,史無前例的妙筆無所不在。僅以連環模式為例,‘巨浪’採用的模式來自其獨有技術。這台機受到了歡迎。”

    ‘當然,吉爾巴特公司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絕對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製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結實。四巨頭的使用年限大約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機性的淡化,而以技巧為主。……那以後,吉爾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產幾種名機。‘東方快車’、‘空中導航’、‘恍惚美洲’……無不受到愛好者的高度評價。‘宇宙飛船’成了他們的最後機型。”

    “宇宙飛船’同前四種大異其趣。前四種以追求新奇為能事,而‘宇宙飛船’極其正統而簡便。採用的無一不是四巨頭已經採用的機關。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極具挑戰性的機型。確有這個自信。

    他像給學生講課似的娓娓而談。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煙。

    “‘宇宙飛船’的確匪夷所思,乍看並無優勢可言。可是操作起採卻有與眾不同之處。球經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麼與其他機不同。而那個什麼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於為什麼卻無由得知。……我所以説‘宇宙飛船’慘道厄運,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沒有為人們所理解,及至人們終於理解了又為時已晚;二是公司倒閉了。製作得太用心了。吉爾巴特公司被多元大型聯合企業兼併了。總部説不需要彈子球部門,如此而已。‘宇宙飛船’一共生產了一干五百餘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機。美國的‘宇宙飛船”收藏家交易價已達兩千美元,但估計從未成交。”

    “為什麼?”

    “因為無人脱手。誰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議的機型。”

    説罷,他習慣性地朗一限手錶,吸煙。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進口了幾台?”

    “調查了,3台。”

    “夠少的。”

    他點頭:“因為日本沒有吉爾巴特公司產品的經銷渠道。一家進口代理店嘗試性進口了一點,於是有了這3台。想再追加時,吉爾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復存在了。”

    “這3台的去向可曉得?”

    他攪拌幾下咖啡杯裏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台進入新宿一家小娛樂廳。前年冬天娛樂廳倒閉,機下落不明。”

    “這我知道。”

    “另一台進了澀谷一家娛樂廳,去年春天失火燒了。當然,因為買了火災保險,誰也沒受損失,無非一台‘宇宙飛船’從這世上消失罷了。……如此看來,只能説是慘遭厄運。”

    “就像馬爾他的鷹。”我説。

    他點頭:“可是,最後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告訴他。“不過現在沒有了,去年夏天處理掉了。”我説。

    他不勝憐惜地記在手冊上。

    “我感興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説,“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幾種,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廢棄了。機器的週轉期非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舊。與其花錢修理,還不如更新省錢。當然也有流行間題。所以要廢棄。……第二種可能性是作為二手貨上市交易。型號雖老但仍可利用的那類機往往流入哪裏的餐飲灑吧,在那裏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終了此生。第三——此情況非常罕見——也可能由收藏家買去了。不過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廢棄。”

    我把沒點火的煙夾在指問,黯然沉思。

    “關於最後一種可能性,你能進行調查嗎7”

    “試試是可以的,但難度很大。收藏家之間幾乎沒有橫向聯繫,沒有花名冊沒有會刊。……不過試試好了,我本人對‘宇宙飛船’多少有些興致。”

    “謝謝。”

    他把背沉進深凹的圈椅裏,吐了口煙。

    “對了,你‘宇宙飛船’最佳戰績?”

    “十六萬五千。”我説。

    “厲害,”他不動聲色地説,“非比一般。”説着,又搔了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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