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有責任必須預先聲明,這篇小說裡所描寫的事件屬一個非常古老的時代。並且,完全是向壁虛構。現在密爾格拉得已經完全不是這種情況。房屋煥然一新;城內的水窪早已乾涸,所有的官員,無論是法官也罷,陪審官也罷,市長也罷,都是可敬而善意的人。
伊凡·伊凡諾維奇有一件頂好的皮襖!一件頂出色的!什麼樣的皮子啊!呸,該死的,那皮子可真叫亮啊!灰藍色裡帶銀霜!我可以賭隨便什麼,誰都不會有這樣的東西!看老天爺的份上,你瞧瞧那皮子,特別是當他站著跟誰談話的時候,你從側面瞧上一眼:那麼迷人啊!簡直是筆墨所無法形容的:天鵝絨!銀子!火!我的上帝!創造奇蹟的尼古拉,聖徒!我為什麼沒有這樣一件皮襖呢!他縫製這件皮襖的時候,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還沒有上基輔去呢。"你知道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嗎?就是那個咬掉陪審官耳朵的女人。伊凡·伊凡諾維奇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在密爾格拉得有一幢什麼樣的房屋啊!房屋四周都是用橡木柱子支起的遮簷,遮簷下到處放著長凳。天太熱的時候,伊凡·伊凡諾維奇脫掉皮襖和貼身的衣服,只穿一件襯衫,在遮簷下歇著,眺望著院子裡上發生的事情。在他家的窗下有著什麼樣的蘋果和梨樹啊!只要一打開窗戶,樹枝就鑽進房裡來。這都在他房子前面的;可是,應該再來看看他的花園裡有些什麼!那兒什麼東西沒有啊?李子,櫻桃,西洋櫻,各種蔬菜,向日葵,黃瓜,香瓜,豌直,甚至述有糧倉和鍛鐵場。伊凡·伊凡諾維奇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很喜歡吃香瓜。這是他嗜愛的食物。吃完牛飯,穿著一件襯衫走到遮簷下,立刻就吩咐加普卡搬兩隻香瓜來。自己動手切瓜,把瓜子包在一張特備的小紙裡,開始大嚼。然後叫加普卡把墨水壺拿來,親自在包瓜子的紙上留字:此瓜食於某日。如果這時候有一個客人同座,就寫:與某君同食。已故的密爾格拉得法官看到伊凡·伊凡諾維奇的房子,總要欣賞不已。是的、這幢小巧玲瓏的房子真不壞。我喜歡它周圍添造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門廳,所以如果從遠處望過去;就只看見見鱗次櫛比的屋頁,象一隻盛滿油餅的盤子,或者說得更確當些,象長在樹上的蕈茵。並且,屋頂全蓋滿了蘆草;一棵柳樹,一棵橡樹和兩棵蘋果樹枝椏婆娑地掩護著它。樹叢中隱約露出附有雕刻細工的刷白的百葉窗的小窗戶,甚至這些窗戶還聳出到街上來。伊凡·伊凡諾維奇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連波爾塔瓦的專員都認得他哩!陀羅希·塔拉索維奇·普熙伏奇卡乘車打從霍羅爾來的時候,總要登門造訪他一番。還有那位住在柯里貝爾德的司祭長彼得神父,當家裡聚有五個客人的時候,總是說,他不知道有誰能象伊凡·伊凡諾維奇這樣履行基督教的責任而又生活得如此稱心如意。老天爺,日子過得多麼快啊!自從他鰥居以來,已經有十多年了。他沒有孩子。加普卡可有孩子,常常滿院亂跑。伊凡·伊凡諾維奇總是給他們每人一個麵包圈,一塊香瓜,或者一隻梨。在他家裡,加普卡攜帶著儲藏室和酒窖的鑰匙;他寢室裡的大箱子和中間的儲藏室的鑰匙,伊凡·伊凡諾維奇自己保管著,他是不喜歡放隨便什麼人上那些地方去的。加普卡是一個身體結實的女僕,穿一條前幅①,
①烏克蘭女人穿的裙子用兩塊布拼成,腰際用一根帶子把它們系在一起,前面的叫"前幅",後面的叫"後幅"。
有著紅嫩的腿肚和又頰。伊凡·伊凡諾維奇又是一個多麼敬神的人!每逢星期天,他總穿上皮襖,上教堂去。走進教堂,伊凡·伊凡諾維奇向各方面行過禮後,通常總是在唱詩席上就坐,用男低音很動聽地伴唱著。祈禱式完畢的時候,伊凡·伊凡諾維奇無論怎樣也熬不住不去巡視一下所有的乞丐。如果不是純厚的天性驅使他,他也許本會想到去幹這樣枯燥無味的事的。"你好,可憐蟲!"他找到一個穿著檻樓的打補釘的衣服的殘廢得不成樣子的村婦,通常總是這樣說。"你從哪兒來,可憐蟲?"──"老爺,我從村子裡來。已經三天沒有喝,沒有吃的了,是我親生的孩子們把我趕出來的。"——"可憐的老人家,你上這兒來幹什麼呢?"——"是來乞求佈施的呀,老爺,看看有沒有人賞我錢買個麵包吃。──"哼!怎麼,你想要麵包嗎?"伊凡。伊凡諾維奇通常總是這樣問。——"怎麼不想呢?象野狗似的捱餓呀:"——"哼!"伊凡·伊凡諾維奇通常總是這樣回答:"你大概也想吃肉吧?"──"老爺佈施什麼,我都要的。"——"哼!難道肉比麵包好吃?"──"餓著肚子還挑選什麼呢?您賞賜的,什麼都好。"說到這兒,老太婆總是伸出了手。"得啦,去吧,上帝保佑你,"伊凡·伊凡諾維奇說。"你站在這兒幹什麼?我又不打你!"接著,又用同樣的問話去問第二個,第三個,最後回到家裡去,或者路過鄰人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喝一杯伏特加酒,或者去找法官,或者去找市長。伊凡·伊凡諾維奇很喜歡有人送給他禮物或是土產。這是他非常樂意的。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也是個極好的人。他的院子緊挨著伊凡·伊凡諾維奇的院子,他們是一對世上少有的好朋友。那位直到現在還穿著有藍翻領的棕色大禮服,每逢星期天必在法官家裡吃午飯的安東·普羅科菲耶維奇通常總是說,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和伊凡·伊凡諾維廳是魔鬼用繩子把他們捆在一起的。一個到哪兒,另外一個也跟到哪兒。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從來沒有結過婚。雖然有人說他結過婚,但這完全是撒謊。我很清楚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我可以說他連結婚的意思都不曾有過。所有這些流言蜚語是從哪兒來的呢?同樣,還有人傳說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是後面帶著一條尾巴生下來的。可是、這種捕風捉影之談荒謬已極,同時又是卑劣而下流的,我甚至認為用不著在開明的讀者面前加以反駁,毫無疑問,讀者一定知道,只有妖精、並且還是極少數的妖精,後面才會有尾巴,而妖精總都是女性,卻不會是男性的。儘管他們情誼深厚,可是這兩位稀有的好朋友彼此卻是根不相似的。最好是通過對照來認識他們的性格:伊凡·伊凡諾維奇具有說話娓娓動聽的非凡的天賦;老天爺,他是多麼會說話啊:只有給你梳理頭髮或是輕輕地掇你的腳後跟的時候,那種通體舒暢的味道,才能夠跟這種感覺相比。你聽著,聽著一頭就低垂下去了。舒服!舒服透了!好象洗完澡一覺一樣。相反,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卻是沉默寡言的,可是隻要他來上那麼一兩句,那你就得留神,比快的剃刀還要鋒利!伊凡·伊凡諾維奇瘦瘦的,高個子,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稍微矮些,但卻向橫裡擴展。伊品·伊凡諾維奇的腦袋象一隻尖端向下的蘿蔔,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腦袋象一隻尖端向上的蘿蔔。伊凡·伊凡諾維奇只有在午飯後穿一件襯衫躺在遮簷下;傍晚就穿上皮祆,上什麼地方去溜個彎,是到他俄售麵粉的城裡那家商店裡去,或是到野外去捕鵪鶉。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卻整天在臺階上躺著;如果天氣不太熱,通常總是把背脊向著太陽,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如果早上忽然心血來溯,那麼就到院子走走,料理科理家務,然後又回來歇著。從前,他常到伊凡·伊凡諾維奇家裡去串門。伊凡·伊凡維奇是個特別精細的人,說話循規蹈矩,從來不帶出一個髒字眼,他要是聽到了這樣的字眼,立刻就要生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有時說髒活不大留神;那時候伊凡·伊凡諾維奇通常總是驀地離座而起,說:"夠啦,夠啦,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與其說這些背神的髒話,還不如出去曬曬太陽。"如果在甜菜湯裡發現了一隻蒼蠅,伊凡·伊凡諾維奇是會非常生氣的,那時候他就大發雷霆、抓起碟子就扔,叫主人下不了臺。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非常喜歡洗澡,當他齊脖子坐在水裡的時候,叫人把桌子和茶炊也放在水裡,他非常喜歡在這樣清涼的境界中喝茶。伊凡·伊凡諾維奇一星期刮兩次鬍子,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刮一次。伊凡諾維奇的好奇心特別厲害。如果你跟他講什麼事情而不把話講完,那就犯了他的大忌!他要是有什麼不滿意,立刻就會形於顏色。從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外貌上很難辨別出他是滿意,還是在生氣;他即使心裡高興,臉上也不表示出來。伊凡·伊凡諾維奇具有略帶幾分拘瑾的性格。相反,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卻穿褶折這樣大的燈籠褲,如果把褲子吹鼓起來,可以把整個院子,外帶穀倉和房屋、都一起裝下去。伊凡·伊凡諾維奇有一雙大大的,富於表情的、暗褐色的眼睛,嘴有點象字母V①;
①這是舊俄文字母表中的末一個字母,革命後已廢棄不用。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眼睛是小小的,略帶黃色,完全消失在濃密的眉毛和的雙頰中間,鼻子象一顆熟透的李子。伊凡,伊凡諾維奇要是向你敬鼻菸,總是先用舌頭舐一舐鼻菸匣裡的蓋子,再用手指彈一彈它,然後才給你送過來。如果你跟他是認識的,就說:"先生,可以請您賞個臉嗎?"如果不認識,就說:"雖然沒有榮幸知道您的官銜、名字和父名,先生,可以請您賞個臉嗎?"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直截了當地把他的角形鼻菸匣遞在你的手裡,只添上一句:"請吧!"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都非常討厭跳蚤;因此,不管是伊凡·伊凡諾維奇或或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不向販賣貨物的猶太人買些裝在各種瓶子裡的殺滅這種蟲類的藥劑,是決不肯放過他的,雖然事先總要把他大罵一頓,因為他值奉猶太教的緣故。
然而,儘管有一些不同,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都是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