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一種明亮的黃色。
比檸檬黃深一點,又比橘黃淺一點。我有一件黃色的上衣,雙層夾克,這是我最喜歡的衣服之一。
穿着黑色的牛仔褲,理着一個奇怪的髮型,一邊非常短,另一邊垂下來,蓋住了半邊臉。多年以後張尊還記得這個髮式,每次他跟人感慨完了之後就説:林蛛蛛當年真是非常時髦啊,理着一個清湯掛麪的短髮。
髮型的確標誌着我的精神狀態和生活方式。
那是專門為我設計的一種髮型,我的女友方耘把她的兩個搞美髮的朋友弄到圖書館宿舍來,一男一女,男的左看一眼,右再看一眼,然後嚓嚓就把我的垂肩長髮剪掉了。他邊剪邊説:保證好,你放心!
然後我就穿着我的黃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褲,頂着這頭在全城獨一無二的頭髮遊逛在南寧的大街上。在深夜裏我像一個騎車的女巫,在白天,我則像一株奇怪的向日葵。
女巫這個詞不是我説的。
但我很喜歡這個稱號,我覺得它不同凡響、先知先覺、詭秘飄忽,只有在電影裏才會出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當某種生活裏不可能有的人物,這比稱我為博士或學者更要令我興奮。
女巫這個説法最早是李管説的,他是我早年的朋友中對詞最敏感的人。
李管當時在桂林,我在南寧。那次他正好到南寧開會。有一天傍晚,我到王紅家看她給小孩洗澡,結果一進門就看到了李管。
他劈頭就説:林蛛蛛,昨天晚上我看見你了,頭髮擋了半邊臉。我説:我怎麼沒看見你。他説:肯定沒錯,穿着你這件黃色夾克,單手騎車,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半夜十二點,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特別像一個女巫,不是你是誰。
在白天,女巫消失,陽光一照,她就變成了一株向日葵。
現在我覺得我的衣服不再是那種難以描述的黃色了,它正是向日葵的顏色,在陽光下散發出炫目的金黃。葵花這種植物使我首先聽到一陣歌聲,"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我們放聲來歌唱",在歌聲中萬人集會、歡慶、遊行的場面像海水一陣又一陣地湧來,我們手持紙做的葵花,成為這海水的一部分。
葵花是我們從小到大看得最多的花,它出現在銀幕、舞台、牆壁、報紙、黑板、課本、信封、信紙、筆記本、像章、瓷盤、茶杯、臉盆上,並在我們的手上成為一種一開一合的道具,在遊行隊伍裏,哨聲一響,我們同時打開,葵花在我們的頭頂一片金黃(如果我興致不高,或者頭暈,我就會覺得這片葵花是一片屎黃,屎黃當然是最難看的),哨子響兩聲,我們把葵花關上,一片黑腦袋重新露出來。
在南方,在我們的小鎮上,我很少看見真正的向日葵,那種有着寬大葉子、焦黃飽滿的圓盤、並且神秘地繞着太陽轉的向日葵,如果偶爾見到,我就會驚呼,並且停下來看上半天,我喜歡它那種動人的明亮。但在更多的日子裏,葵花是一種簡化了的符號,當它出現在信封上時,它是一個橢圓,周圍是一圈小些的半圓,這使它看上去像一隻蛋殼上沾了一圈蟲卵,醜陋無比。這種圖案鋪天蓋地,像泥沙一樣多,在我八歲到十八歲,我完全喪失了對這種花朵的感受能力。
直到凡高在中國出現,向日葵才獲得了再生。它們身上的顏色一層又一層,神經質的筋絡動盪不已,猶如寂靜中一聲響鑔,純黃的花瓣在熾烈的燃燒中生長,在這時,真正的向日葵才從泥土中上升,成為不朽的事物。
在八十年代,我身穿黃色的上衣,微歪着頭站立在曠野上的照片讓我聯想起一株向日葵,陽光強烈,天空湛藍,我上身的純黃在燃燒,頭髮在燃燒。但當我找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身後並不是一片藍色的天空,而是一片紅色的壁畫。壁畫在一面山崖上,山崖從江水裏伸出來,需要租一條木船才能到達。
我側身站在崖畫前,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紅色的青蛙,這張照片大概攝於86年或87年,地點是廣西寧明縣。在我的舊影集中,我身穿黃色上衣的相片比比皆是,它們分別攝於廣西的百色、隆林、田林,雲南的文山、馬關、麻栗坡、富寧,廣州、深圳、珠海、北京,影集裏一片金黃,就像無數棵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開放在祖國各地。
由此我認識到,雖然我沒有分到房子,我仍然應該感謝電影製片廠,它是我呆過的單位中最有趣的地方,它雖然沒有給我房子,卻給了我自由。
有什麼單位不用上班就能領工資呢?有什麼單位總是讓你看電影院裏看不到的電影,而又出錢讓你到祖國各地到處走動呢?
我真是一個有福的人啊。
一隻電影蟲子掉進了電影廠,就像一條蠶掉進了桑田裏,桑田無邊無際,又肥又嫩又大的桑葉就像海水一樣無窮無盡,我吃完一張又吃一張,最後我會變成一條蠶精,通體透明,金光閃閃。這樣的福份從天上掉下來,像一張麪餅,叭的一下就砸在了我的腦袋上,這件好事我在圖書館幹活的時候真是連想也想不到。
我特別喜歡回想我到電影廠報到的那一天。
推薦、考核、面試,像風一樣吹過去,我口袋裏放着圖書館的介紹信,騎上單車,呼的一下衝上了七一廣場。那是十一月份,南寧最美好的季節,酷熱已經散盡,涼爽嫋嫋婷婷,所有的樹葉都呈現出一種深秋的墨綠,所有的墨綠都變得更加肥厚,完全是一派豐收景象。
我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個農民走在收割的田野裏,風是金風,露是玉露,滿城的樹葉都發出嘩嘩的喧響,它們一會兒把淺色的背面翻過來,一會兒又把正面的深色翻過去,這使滿街的綠色深深淺淺,層次豐滿。陽光在葉子上跳蕩,綠色煜煜生輝,天地間一片輝煌,連世界上最醜陋的牛肚果(即木菠蘿,外殼像牛胃,深棕色,有密密麻麻的凸刺)在秋天午後的光線下也變得像一面面金鑼,在明亮的藍天下噹噹敲響。
朝陽路、火車站、中華路,往左拐,衡陽路、友愛路,在友愛路尾,這個城市的盡頭,馬路的左邊,就是廣西電影製片廠。
淡黃色的大門,寂靜而神秘,我穿過鐵柵欄,穿過一大片空地,穿過花壇和收發室,一樓、二樓、三樓、四樓,四樓的左邊就是文學部。
整個文學部靜悄悄的,只有一間辦公室開着門,我探頭看見部主任一個人正坐在辦公桌前,我説:我來報到了。主任説:好,好。他帶我到二樓財務科,把我的工資關係交給一個女同志,然後領我到圖書室借書。主任説:這段時間你的工作就是讀書,先熟悉電影,每個星期一上午九點來開例會,星期六下午四點來掃地,其餘時間在家。
然後就沒事了。
我又沿着友愛路、衡陽路、中華路、火車站、朝陽路七一廣場一路飛車回家,滿街的葉子再次沙沙鳴響,純銀的音色在晴空中化作漫天的清流,從我全身敞開的毛孔長驅而入,直抵我的五臟六腑,我的身體溢滿了因膨脹而輕盈的氣體,有一種力量將我往上託,我既在浪濤上,又在空氣中,所有的房屋大樓、電線杆、交通亭、垃圾筒,所有的樹葉,連同牛肚果,統統都在説着同一句話:不用上班了!每天都能睡懶覺啦!
自由從天而降,朝辭白帝彩雲間,淚飛頓作傾盆雨,便從衡陽到朝陽,李白杜甫和毛主席的詩篇像飛箭,嗖嗖掠過我的血液,發出噼噼啪啪的火光。
到了星期六,我就興沖沖地去掃地。
已經有整整一個星期不去上班,我覺得不太對得起我的工資,於是把掃地當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到廠裏面積遼闊、荒草叢生、落葉滿地堆積,我覺得要從四點掃到六點是很有可能的。
我早早就到了,文學部三個辦公室都關着門,一個人都看不到,我沒有鑰匙進不了,只好在樓道里徘徊,我徘徊了差不多半小時還沒看到有人來,於是我又從四樓到一樓,從一樓到四樓,上上下下走了幾個來回,還是沒有人。
已經四點過了,我有點着急,看到樓道里有一個半人高的大竹掃帚,拿過來就在樓道里掃了起來。掃了幾下,又覺得一個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掃地比較奇怪,有一種上不着天下不到地的懸空感。
我疑惑着放下了掃帚,重新下樓。我走到辦公大樓旁邊的櫥窗跟前,那是一個要塞,誰來都要經過那裏。我打算等到有人掃地我才掃,否則我無法確定自己在一個新單位的行為。
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文學部的同事,我向他打聽包乾區。他説,包乾區就是你我腳下站的這塊地方,沒什麼好掃的。説完他就到收發室看信去了。我左右看看,其他部門有人拿着掃帚陸續出來了,沒有文學部的人,我內心感到無比孤獨,如芒刺在背,有一種四面受敵之感。好在只是方寸之地,我幾下就掃完了,我有些不放心,又去問別的部門的人。那人瞪着我説:你們文學部經常出差,包乾區就那點。
掃完地上樓,文學部的秘書才來。
她告訴我部主任出差到北京去了,下星期一不用來開會,主任讓她佈置我看劇本並提出意見,但又沒留下本子。她讓我先看看書,等主任回來再説。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到電影廠上班的情形。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整整一個星期不用來的情況是經常發生的。不管誰當部主任,都會經常到北京去,主任一不在家就不用來開例會,掃地也是不用掃的,一年掃兩次就夠了,十一一次,元旦一次,你一次都不掃也不會扣你工資。
有時候連着兩三個星期都不用來上班,連你自己都忘了是電影廠的人,這時廠裏卻來了電話,説廠裏發廣柑橘子了,你快來拿吧,水果不能放。有時是白糖,一發就是十斤,有時是排風扇,一人一個。當年電影廠經濟效益甚好,經常有東西發。我用自行車把一筐新鮮的廣柑、橘子、芒果運回家裏,整日睡大覺、寫小説、談戀愛,我邊寫小説邊吃水果,每天要吃一兩斤,這邊剛剛吃完,那邊又通知説廠裏發水果了。
那真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啊!這樣的好時光再也不會有了。為此我永遠都要感謝廣西電影製片廠。
假如廠裏現在還能發得出工資,不但發得出工資還能給我分房子,而且不用坐班,假如有一天它説:林蛛蛛你回來吧!我一定會連滾帶爬,晝夜兼程,像飛蛾撲火那樣奔向它!
當然,這只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
二
我身穿黃色衣服的照片有一張攝於廣州,那是一身黃色的連衣裙,我歪着頭站在東方樂園的門口,面帶微笑,興致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