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像個局外人似沒頭腦地說了一句:“罪人都應該祈禱。”
“我的王子,聽著!”所羅門從上衣袋裡取出酒壺,呷了一口,朗聲說:“智慧之神曾是如何征服耶路撒冷,此刻就會怎麼征服你。”
所羅門說完大步走開了。
加里看著所羅門的背影消失,感覺很奇怪。他每天必演的是牌戲,他上臺演時天師班的人可以歇一歇,吃幾口飯。牌戲節目舞臺安排簡單,全靠加里一人撐著,一臉笑容天真無邪,手勢很巧,紙牌活靈活現,從左手到右手,又從右手到左手,啪地一下打開成一把扇面,手指一撥拉成風箱。
看客不會太多。每個變戲法的人都會弄牌戲,後排不容易看清楚,津津有味的看客坐到前排來。
天師班自從燕飛飛常常離開,兩女缺一,無法演滿全場,魔術戲法只得增加分量。所羅門忽然變得好說話,對演出時間和分成,對誰為場主,都不在乎起來。張天師覺得這個洋人成了天下第一好人,讓天師班渡過難關。所羅門有點心不在此。
所羅門在做什麼,背後是怎麼想的?張天師很好奇,覺得裡面大有名堂。他是江湖之人,明白他人秘密,不能深究,知多則不祥。何況人家已盡仁義,彷彿天上掉下一個新的所羅門來,原來那個吝嗇鬼不見了。
張天師實在忍不住,破天荒地對蘭胡兒說了一通,他指示她:“你幫我去找所羅門,我請他喝點酒表示一下心意。”
“師父,輪得上我這顆小芝麻豆滾來滾去?”
蘭胡兒知道張天師確是真心的,更明白他是要她問一問加里其中究竟,但是蘭胡兒自有主張,她不問加里不主動說的事。
所羅門把大多戲法全交給越來越老練的加里做,他的“大戲法”如噴火之類,只是偶然來串一次,來去都匆忙,眼睛紅紅的,脖上手上的筋絡畢現,對誰都愛理不理,對加里更是如此。
“晚上得早點給我回家!”他聲音沙啞地罵道:“沒良心的傢什!我會讓你受到應有的處罰!”
本來就是靠加里和蘭胡兒串演“刀鋸豔屍”或是“銅錢搭界”。這些日子沒有演新節目,看客越來越少,加新節目,就得要加新道具,他們沒錢租買設備。張天師愁得眉頭都長到一堆去了。
蘭胡兒瞧著窗玻璃,她和加里的臉,唇紅齒白,如剛出臺的畫報封面一樣煞是好看。張天師的困境給了她一個好理由,她可以與加里成天嘰嘰咕咕商量。蘭胡兒的小想法加入加里小功夫小手法,花樣百出,魔術添了新鮮空氣,倒是穩住了一些看客,尤其是急於想揭穿魔術師的人。
唐老闆家里人都聽說了加里的牌戲手法之妙,都說要來看。三個唐太太還把大先生的小姨太也帶來一起看,為了討大先生的小姨太的好,這些女人進場子後個個興致高。小姨太是大先生從重慶娶來的“抗戰夫人”,漂亮聰明,又是大學生,有學問有雅趣,頭髮燙成大波浪,比電影明星還會打扮,她對上海東西樣樣新奇。
燕飛飛在後臺幕布後面往唐太太們的方向看了看,默默地走開了。
小姨太看到臺上這個伶俐的小夥子,比傳聞中還讓人喜歡,她搶先到臺上來抽牌。抽到一張梅花J,掩著手給全場看。她滿意地看著加里再三切牌洗牌,心安理得地坐到前排自己的座位上去。
加里把手中洗亂的牌放在兩手之間,左右一亮相,突然朝外拋去,牌像一條虹騰起。匯到一邊成一疊,又拉開成一弧,眼花繚亂地反覆幾次,他失了手,牌彈到空中,飛飛散散了舞臺滿地,正當眾看客嘲笑地看他的窘態時,最後一張牌慢慢從空中飄落。加里吹口氣,那張牌就往前飄,加里追著吹,牌一直飄到小姨太的頭上。小姨太一把抓了,看了,嚇得捂住胸口。加里讓她給全場看,竟然就是梅花J。
這些女人開心地大笑,回去把這套戲法,還有加里神神秘秘的颱風添油加醋地一說,弄得家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癢了。
唐老闆冷笑兩聲。女人們說連大先生的小姨太都玩得實在開心。唐老闆臉上的冷笑收住了,連老闆的女人都去看,他面子上不好怠慢,也只能去看個究竟。萬一大先生有一天問起他,也好有幾句詞湊趣。
這天演出結束後,張天師叫住往場子外走的燕飛飛,“蘇姨想你回去一下,跟你說一說話。”
燕飛飛說她得去跟唐老闆說一聲。
張天師一清二楚地說:“那我等你。”
她說,不要等,唐老闆會派司機開車送她去打浦橋。
晚上一班子人回到打浦橋時,果真看到燕飛飛早到了。但是她眼都哭腫了,旁邊蘇姨不說話,直嘆氣。燕飛飛穿著高跟鞋,還不習慣,腳有點痛,一會兒把腳從黑皮鞋裡抽出來,一會兒覺得不雅又放回去。蘭胡兒用盆子盛水洗臉。心裡明白一大半,準是燕飛飛遇到了難事。
等到蘭胡兒坐在桌子前,她的猜想被證實。原來蘇姨要燕飛飛向唐老闆討贖金,燕飛飛一分沒有討到,唐老闆到今天為止也沒有提一個字:燕飛飛也沒有進唐宅做四姨太,唐老闆只是在愛丁頓給她租一套寬敞的公寓,養著她做外室。
燕飛飛說唐老闆這麼做是為她考慮,做外室比做任何人的姨太太都好,不必到那個大房子裡向大太太請安,不必受二姨太三姨太的氣。燕飛飛覺得唐老闆這樣的安排合情合理,就同意了。
“你蘇姨那天手把手教你一個晚上,你就滿耳朵灌了那姓唐的甜言蜜語,不再進一點油鹽。平日裡見你有三分伶俐,怎麼這麼七分木呆瓜?”張天師捶著桌子,生氣地說:“你得告訴姓唐的,難道我張天師吹口空氣就養了你這麼大?”
“我做錯在哪裡?”燕飛飛的聲音突然高起來。
“餛飩沒骨軟耳朵,竟然相信這種臭皮蛋爛皮匠的話。”蘭胡兒禁不住罵起來。
“有話就說清楚!”燕飛飛臉轉過來,很不屑地看著蘭胡兒。
“師父話底兒清水清魚:你是賣斷身給天師班的,不能白送給唐黑心肚肝。你把自己賤賣掉了,三文不值兩文。”蘭胡兒跳著腳尖罵起來。
燕飛飛氣得朝蘭胡兒撲了過去,但被小山攔在中間。“你不賤?就找了個什麼亭子間王子!”
“你睜著眼也會蹈坑落巖,我閉著眼喜歡誰心似明鏡!”
蘇姨叫蘭胡兒住嘴,說:“餓了吧,飯都做好了,自己盛飯吃。”
大崗在找碗和筷子,蘭胡兒聲音輕了,但還是在那裡咕嘰咕嘰甩話。她不能忍受軟弱,更不能忍受愚蠢。看到燕飛飛周身顯派,脖子上的金項鍊閃亮,旗袍紫花大朵大朵開著,鑲滾同色絲邊,手腕上新戴了一隻小巧的手錶――更是氣攻上心,嘴不饒人。
可是扒完一碗飯,蘭胡兒也收了話梢,作了結論:“不能依,依他你就成了硬搭上去的,舊貨價。”
但人已成了舊貨,事已如此,誰也沒有辦法。張天師不接蘇姨遞過來的飯碗,整個臉氣得陣陣發青陣陣發紅,他聲音竭力壓低:“飛飛呀,可憐師父我沒法找唐老闆說話。只有你進了唐府,人在屋簷下,我才說得出話,你這一步可走糟了!”
屋子裡突然靜寂無聲,連空氣都凝住了。
燕飛飛這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憑良心說唐老闆對她真不錯,她住進一個有電梯的洋房公寓,好幾間房,有裝有白瓷浴盆和抽水馬桶的衛生間,有漂亮的廚房,還給她僱了一個會做菜的揚州孃姨,添了不少新衣服,專門買了古董梳妝檯,有三面大鏡子,圓了她這個夢。她在陽臺上還能看到著名的哈同花園,沒事時,看看馬路上的電車行人。本來她一點也不想進那個唐府,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過如此舒服的日子,單就這一點,她就夠感恩的。窮怕了,窮得不敢也不想挑剔。
她伸出手腕看手錶,時候的確不早了,起身說:“我要走了。”
沒有人留她,這生分勁在這兒就顯出來了。連珂賽特都不起身,只翻眼看她。燕飛飛感慨萬分,走到門外,又倒回來,她取下腕上的手錶,好像知道沒人肯接似的,就放在桌子上。“師父,這手錶,是我的心意。”她一扭頭就走了。
一屋子的人看著燕飛飛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那雙高跟皮鞋在弄堂咔噔咔噔地響著,漸漸遠了。
蘭胡兒一屁股坐到本是燕飛飛的位置上,自言自語:“也好,魚散人少,大家多吃一點。”大崗盯著燕飛飛的碗筷,他剛才是怎麼擺的,現在照樣。他猛然抬起頭來,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