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上海不知為何種好事又在放煙火,夜空瞬間如白晝,南京大馬路處打鑼敲鼓聲一片又一片,可能是東京審判宣判東條英機等人死刑,上海大漢奸也吃了槍子兒。
蘭胡兒醒了過來。加里好像在夢裡一直拉著她的手,她苦笑了。閣樓裡沒有點燈,她側過身,感覺眼睛看東西好多了。
燕飛飛爬上床來,在另一頭呼呼大睡。蘭胡兒卻沒能睡著,歡快的喧囂撲進小閣樓來,她祈求自己這一路去,順風順水,倒黴事至此結束。
天師班重進大世界那天,大世界樓上樓下張燈結綵,重要的場子都粉飾一新,說是政府接受大員螞蟻行雨到上海,都要光臨大世界。蘭胡兒急切地等著見加里,擺地攤時輪到她得空,也不敢去小南門福祉小客棧,生怕所羅門輕視她,師父知道更了不得。
站在場子裡,她摸著座位觸景生情。張天師一把拉走她到後臺,準備表演。
中間停了幾分鐘,她壯著膽出場子,走到天橋上,望一分鐘就趕快回去,再不敢大二麻子馬虎半分。
終於,她看見這對老少全身黑衣進了場子,她在缸頂上翻轉,正要把盤子蹬上腳尖,她的眼睛掃著門口。師父吃驚得臉都白了,又是這緊要時刻。蘭胡兒咬緊了牙關,心反而沉著了,像井底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她對自己說,
她的眼睛餘光裡,加里在看著她。兩個人都停住了,只是蘭胡兒穩穩地停在最危險的姿勢上,她對自己說,沉得住氣是真英雄,我看自己好精彩!
張天師做了一下手勢,蘭胡兒才騰空躍下。她到後臺蹲在凳子上休息,用袖口擦去額上的汗。
你不開腔我也不開腔,聽到加里的腳步近了,猛地從凳子一個轉身。就落到加里面前。
加里伸出手把她拉起,眼神木樁樁,眨也不眨一下。他剛想說什麼,蘭胡兒把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不用說,啥都不用說,你想不想思不思,我都不願知曉。
兩人痴呆呆對看著,突然被一個冰冷的重物撞著身。所羅門斜戴著黑禮帽從他倆中間走過去,跌跌歪歪,看上去又喝醉了。
與半年前相比,他老多了,原先鬍子灰的地方都見白了,背也有點兒駝。他在後臺裡來回走,然後走出場子。腳步放下來,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像在叫蘭胡兒的名字。
她跟了過去。所羅門上著樓梯,直奔大世界屋頂花園。
“蘭胡兒啊,蘭胡兒,我主派我來告訴你,小心那個小人!愛他不如愛一片面包,愛一罈子美酒。”
加里趕上所羅門左前方,他偷偷地搖頭,暗示蘭胡兒不要與所羅門認真。
“搖頭不算點頭算,”所羅門說。
蘭胡兒直點頭,到這刻兒她才明白,對自家人,才有必要做乖寶寶。
那年大世界上演“豔屍大卸四塊”,讓戰後的上海觀眾大飽眼福。
中央露天劇場星光照耀,臺下濟濟一堂:國民黨接受大員,都帶著抗戰新夫人來露個臉亮個相。申曲皇后兼實業家筱月桂,也給新回上海的青幫頭子大先生捧場,讓她的新排滬劇在大世界演三天,她本人也到大世界來了。結果來看筱月桂的人比看戲的人還多,幸好這些名人,都只是轉了一圈兒就走。
露天舞臺上,加里東奔西忙,使盡招數,還是未能將身體用大鋼鋸切成四段的蘭胡兒還原,蘭胡兒臉白紙一張,急得大喊:“救命!”
張天師坐在前排,一看像是真的,蘭胡兒在木箱裡急得直叫喚,伸出兩隻手在空中亂抓。加里也急得滿頭是汗,臺下觀眾也急壞了,全場人都站起來,血順著鋸開的邊縫往下流,場面十分恐怖。有人嚇得跑到經理室打電話叫救命車。張天師奔到臺上,燕飛飛跟在他身後,聽到加里和蘭胡兒一起大叫:
“快點!”
兩人快速到臺下,把坐在後排喝得爛醉如泥的所羅門拖起來就走。所羅門不走,張天師架起他往臺上拖,一邊說:“趕快,蘭胡兒就沒命了,加里成了殺人犯!”
直到戲臺上張天師才放開所羅門來。所羅門在臺上搖搖晃晃,一看這危險情形,突然兩眼放光,把身上的黑大氅一抖,手往鋸開成四片的木箱子一指,口裡唸唸有詞手往鋸開成四片的木箱子一指,口裡唸唸有詞“AbracadabraAbracadabra”,雙手把四片盒子一合,燕飛飛和加里把箱子打開,才還了一個原身蘭胡兒。
場子裡響起掌聲。所羅門做這一套動作時,依然踉踉蹌蹌醉態,說是酒中魔法越有神力。
這小小曲折,是蘭胡兒挖空心思想出來,看了幾次越劇,她就明白了世界大戲場。所羅門對這一招式挺滿意,能顯露出他的重要,他加入醉態情節,為此小飲一番。
半夜,所羅門把躺在地鋪上的加里叫到自己床跟前來,拉下臉訓斥道:“小子不要忘本,不要以為你,還有你那個女妖魔年輕聰明,就打壞心思,若想撇下我這個國王自立為王,就是犯了耶和華讓摩西傳給世人的天誡。”
加里賭咒發誓,他一切都按上帝的意志父王的欽旨辦事。
所羅門王說,“否認也沒有用,你的眼裡只有那個妖精,若不是我留一手,你今天就可以單挑了。”
昏黃的燈光照著所羅門和加里,一個規矩站著,一個靠著枕頭斜躺著。所羅門摸著鬍子瞪了一眼加里:“還是張天師那老傢伙,明事理,知趣了,不再跟我爭位。”
“張天師請父王上臺‘碎屍復活’是蘭胡兒的主意――”
“少在我跟前提蘭胡兒,我討厭這名字,我警告過,再警告你。”
加里不吭聲。
所羅門說,你們不是有個小說講一個僧上西天求經,徒弟猴子,不聽話時,師父就唸咒語,猴子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告訴你,要念咒語,我本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