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說什麼空中堡壘,怪名字又叫B-29,要來炸上海。警報器一響,上老下小的市民,在家裡床和桌子上墊了厚厚的棉被,一家子鑽床底。日本當局派人日夜守著報社,不讓透露戰事的消息,不過只消看大世界生意淡了,比多少張報紙消息都靈。
一輩子倒運的人,難言吉凶,這回居然運氣輪轉:天師班走了一輩子江湖,搭草臺班,做夢也不敢跨進大世界那道門檻,這回真的到裡面大場子演出。
師父說,能做幾天草頭王,也是大喜。整個雜耍班子興高采烈跟著他來了,一板車就拉足全套道具。
蘭胡兒轉過了路口,就看清楚大世界那扇大門,鏤花鐵門八字朝裡開,光光色色貼著海報。她走進去時,警報響了,刺耳刺心地叫著。
她直接跑上了屋頂花園,喘著氣看天上:一排飛機越飛越近,小機護著大機,幾乎要刮到不遠處的二十四層國際飯店。
蘭胡兒這才覺得腳下有點不對頭,原來布鞋浸在地上一灘積水裡,她惱怒地盯著鞋子,一路跺腳,手指天空叫喚,“炸狗日本軍營,嚇嚇矮冬瓜!”
飛機沒有扔蛋,天上透亮蔚藍一片兒,鐵鳥的吼叫一丁點也聽不到了。
蘭胡兒失望地跑下樓梯,大世界門廳裡已恢復正常,往來著遊客。圓柱大廳氣勢輝煌,留聲機裡放著舞曲,進大門的人,往兩排哈哈鏡走去。
進大世界那一年,蘭胡兒和燕飛飛都應當是十三十四,兩人一般高,形同姐妹。不過蘭胡兒下巴略尖,燕飛飛稍圓,蘭胡兒眉眼比燕飛飛俏皮,燕飛飛笑起來比蘭胡兒水甜,這是以前男女看客的評說,兩個女孩自己沒比過。
蘭胡兒握著燕飛飛的手,與遊客們擠一起看哈哈鏡,那種笑得大開嘴的女人特別討厭,沒有一點兒體面。右側站著一個少年,朝鏡子做鬼臉,還嫌鏡子裡的茄子不夠難看?鏡子彈過來少年鄙夷的一瞥,她剛要回報,忽然看見一個大洋人,黑禮帽下揪出一個長鼻子,一圈鬍鬚纏在嘴邊,他對少年冷冷地說:“上路!”
兩人腳步帶過一陣風,彷彿遁入鏡子,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蘭胡兒掉過臉來。大廳裡走著一個大波浪捲髮、鬢頭插著珠花的女人,那身絲綢旗袍開衩到大腿,穿著高跟鞋。
蘭胡兒看傻了。女人下巴上有顆痣,笑起來更不像人間凡人。跟她這種小姑娘比,那女人活在另一個世界。蘭胡兒禁不住拉開手掌虎口,估摸女人那鞋跟到底有多高。
她一邊比,一邊拉著燕飛飛拾級跟上,腳步飛快。
都說這兒外觀仿西洋,裡面卻一派國色古香,相連五幢樓,弧形排列,兩主樓間一條百米天橋相貫。場子裡南音北腔,花樣百出,全是滬上名旦坤角,很有看頭,國產片英美名片老片日本新片,各式名小吃美味,皆有盡有。都說男人一進大世界腿發軟,女人一進大世界跑得快:交際花喜歡來,姨太太更是離不開,過道上有清雅素面的學生來看電影,旁邊走著好不容易放假一天的女傭奔揚劇去。雅俗各得其所,各走其門,不喜歡來這裡的女人還未出生。
閉上眼睛,蘭胡兒雙手合十,嘴裡唸叨:“已應願,謝謝上界大佛!”
她張開眼,就看見張天師不耐煩地朝她們招手。兩個小姑娘對眼嘆口氣,懶懶怏怏地走過去:剛剛出來沾一點大世界光采氣,要準備開場了。
師父正臉警告她們:大世界正兒八經是比武場,不能溜出場去白相!一場完,另一場得緊跟上,心神兒不能分岔子,不然觀眾走散。大世界老闆派人來場子點空座,倒扣酬金。到時我們豈不喝西北風?不準出一點兒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