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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不久,國民黨政府財政部出台了《偽中央儲蓄銀行鈔票收換辦法》,將法幣與偽中儲券的兑換率定為1:200,全國一片譁然。

    “看報啦,看報啦,法幣換偽鈔一塊頂二百塊,政府空前大掠奪,百姓的日子沒法兒過了啊,看報,看報……”報童大聲吆喝着拐進琉璃廠,逛街的人們立即爭相購買,不一會兒就有人捶胸頓足:“完啦,這下兒完啦……”還有的人破口大罵:“什麼他媽的狗屁政府,純粹是流氓!”反應快的拔腿就跑:“快回去買糧食,要漲價啦……”街上一片混亂。

    報童賣到慧遠閣的門口,陳正科從鋪子裏出來買了一份,他看着看着,眼前一黑,歪在了台階上。錢席才趕緊奔出來,使勁掐他的人中:“掌櫃的,掌櫃的您怎麼啦?掌櫃的……”夥計們七手八腳地把陳正科抬了進去。

    這一強盜掠奪式的收換辦法致使百姓資產大幅貶值,此後不久,僅北平就有數千家商户因此而破產、倒閉。

    張幼林有日子沒到榮寶齋去了,那天,他閒來無事,從鳥市回來,順便到鋪子裏逛一圈。來到琉璃廠,只見街上一片蕭條,很多家鋪子都沒開門,再往前走,發現慧遠閣的夥計們正在往馬車上裝東西,錢席才扶着陳正科從裏面慢慢地走出來。

    張幼林詫異地走過去:“陳掌櫃的,您這是?”

    陳正科有些失態:“1比200啊,這不是明搶嗎?好不容易剩下的這點兒家底兒一下子愣就打了水漂兒啦,這叫什麼狗屁政府?簡直就是明搶豪奪,強盜啊,就是一幫強盜!”

    “您別急,先穩穩,再想辦法。”張幼林安慰着。

    “大東家,我比不得您的榮寶齋,我現在是沒錢、沒貨、沒權,什麼都沒有,還能有什麼辦法?您行啊,政府裏有人通風報信兒,我是什麼?今兒個就是給政府磕響頭也救不了慧遠閣,我他媽真想……”

    錢席才打斷了他:“掌櫃的,您上車吧,再不走,債主來了就麻煩啦。”

    陳正科上了馬車:“走吧,走吧,走了清淨,一了百了……”

    張幼林目送着馬車漸漸遠去,錢席才把慧遠閣的大門鎖上,嘆着氣:“唉,完啦!”

    王仁山隔着窗户看到了張幼林,他招呼夥計們排成兩隊,站好了等着東家。

    張幼林邁進門檻,覺得挺新鮮:“喲,今兒怎麼了?”

    王仁山高聲喊道:“鞠躬——”

    夥計們和王仁山一起給張幼林鞠躬。

    張幼林傾盡所有,幫助王仁山在法幣兑換前將資金全部用於儲貨,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榮寶齋的損失,王仁山懷着感激之情和夥計們表達對東家的敬意。

    紙裏包不住火,張乃光的辦公桌上展開着兩幅一模一樣的《西陵聖母帖》,他大發雷霆:“孃的,騙到老子頭上來了,好大的膽子!”

    魏東訓皺着眉頭:“到底是誰在騙您呢?”

    張乃光又看了看:“奶奶的,老子看着都他媽一樣!”

    “榮寶齋的宋懷仁要拿字畫兒保命,他要是敢拿假的糊弄您,這不是找死嗎?”

    張乃光想了想:“不是宋懷仁,那就是天津的賀錦堂,反正跑不出這倆人去。”

    “宋懷仁那天跟我提過,《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是他們東家祖傳的寶貝,哪是真哪是假,張先生應該最明白,您請他鑑定不就得了?”魏東訓提出了建議。

    “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張乃光有些猶豫,“《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以前是張家的寶貝,要是請張幼林來鑑定,他會不會奪我之愛呀?”

    “局長放心,以張先生的人品,絕不會另有他想。”

    “那就好,你去安排吧。”

    幾天之後,魏東訓到榮寶齋去接張幼林,王仁山乘機提起結賬的事,魏東訓很不以為然:“王經理,你榮寶齋把市政府各部門的文房用品都包了,可着全北平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南紙鋪有榮寶齋做的生意大,司法局的這點兒欠款還致於追得這麼緊?”

    “魏先生,您不知道,跟政府來往的買賣全是賒賬,現在的票子眼瞧着一天比一天毛,賬再不收回來恐怕就成一堆廢紙了,我求您了,魏先生,回去跟張局長説説,起碼兒也得把去年的欠賬清了。”他衝魏東訓連連拱手,“拜託,拜託了!”

    魏東訓看了一眼張幼林:“您也別光指着我,幹嗎放着現成的東家不用?局長正好請張先生幫忙,何不順便催催賬?”

    王仁山苦笑着:“這種事兒請東家出面兒不大合適,還是勞您大駕吧,得,我這兒給您行禮了。”

    魏東訓趕緊扶住王仁山:“別,王經理,咱們是老交情了,我呢,也別讓您為難,一會兒跟局長提提,不過,提歸提,成不成我也沒譜兒。”

    張幼林開口了:“仁山,沒什麼磨不開的,我去説,咱也別淨打腫臉充胖子,鋪子都快開不下去了,就是孔聖人,今兒也得為五斗米折腰。”

    魏東訓接過話説:“您肯出面兒,這事兒就好辦了,得,王經理,我們走了。”

    到張乃光的辦公室,張乃光熱情地從裏間迎出來:“哎喲,大東家,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張局長,咱再不見面兒,以後恐怕是沒機會嘍。”張幼林深情嚴肅。

    張乃光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怎麼講?您老這是來的哪一齣啊?”

    “榮寶齋要是倒閉了,我就得跳樓了,哪兒還有什麼東家?”

    張乃光連連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您是跟誰賭氣吧?榮寶齋這麼大的鋪子鎮着琉璃廠半條街,哪兒能説倒就倒啊。”

    “剛才王經理還在催欠款呢。”魏東訓適時地插上一句。

    “就這點兒事兒啊?張先生,對不住,對不住!魏秘書,你通知財務部,這兩天就把欠款划過去。張先生,小事一樁,您放心當您的東家,有我在,就是前門樓子倒了,榮寶齋也不能倒。”張乃光豪氣沖天。

    張幼林作揖:“那我替王經理謝謝了,您老兄一句話的事兒,王經理愣是憋了仨月沒敢提,權重如山啊。”

    張乃光笑着:“這點兒事兒都把您給驚動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要説面子大,還得説您,一個電話,得,我就得坐在司法局的沙發上聽您調遣。”

    “不敢當,您別怪罪,今天請您來是公事兒私事兒都有,這公事兒還就得在這兒説。”

    “不管公、私,有事兒您直説,哎,看您這喜興勁兒,準是又得着什麼寶貝了吧?”

    “還真讓您説中了,我淘換到了懷素的《西陵聖母帖》,他媽的,一下兒來了兩幅,我這點兒道行您知道,不辨真偽,今兒得諸您給掌掌眼。”

    “《西陵聖母帖》?不可能。”張幼林搖着頭。

    “您看看再説。”張乃光從保險櫃裏拿出兩幅《西陵聖母帖》,展開。

    張幼林掃了一眼:“都是贗品。”

    “您仔細瞧瞧?”張乃光生怕張幼林看走了眼。

    “甭看,沒錯兒。”張幼林十拿九穩。

    “都是。”

    張乃光急得滿頭大汗,他手忙腳亂地又拿出《柳鵒圖》,展開放在桌子上:“張先生,這幅呢?您應該也很熟悉,請您也給掌掌眼。”

    張幼林不假思索:“也是仿作。”

    張乃光氣急敗壞:“孃的,騙到老子頭上了!”他狠狠地把煙蒂扔在地上。過了半晌,張乃光緩過勁兒來,開口問道:“張先生,我聽説,《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以前是在您手裏,怎麼出了贗品?”

    “當時為了糊弄日本人,不得已才找人仿的,仿作到了井上村光手裏,至於是怎麼流傳出去的,這我就不清楚了,您是從哪兒淘換來的?”

    反正是贗品,從哪兒淘換來的都他媽一樣,等老子騰出工夫再來收拾他們,不過,張乃光從張幼林的話裏還聽出了另外的東西,他清了清嗓子:“這麼説,真跡還在您府上?”

    張幼林俯身看畫,沒搭腔。

    張乃光進一步問道:“能否借來一飽眼福?”

    “仿得還真是不錯。”張幼林答非所問。

    張幼林看完了畫,抬起頭,張乃光面露兇相,他盯着張幼林:“不知好歹,老子非得給他點兒厲害看看!”

    張幼林假裝沒聽懂:“張局長,您可別價,常在河邊走,哪兒有不濕鞋的?玩兒古玩字畫兒,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兒,吃一塹,長一智吧。”

    片刻,張乃光換了口吻,他微笑着:“張先生,《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我是真喜歡,我也知道,這是您家傳的鎮宅之寶,不過,萬一有那麼一天,您要出手,可一定先想着我呀?”

    “沒的説,就憑咱們這些年的交情,不想着誰也得想着您哪。”張幼林敷衍着。

    朱子華臨時處理了一件其他的案子,宋懷仁被曬了好些日子才提審。那天深夜,他被帶迸一間放着各式刑具、陰森可怖的地下室,隔壁還不時傳來殺豬般的號叫聲,宋懷仁被嚇得渾身哆嗦,冷汗一個勁兒地順着脖頸子往下流,就差尿褲子了。

    朱子華坐在陰影裏,他一見宋懷仁這副熊樣兒就沒情緒了,於是長話短説:“宋懷仁,我不喜歡囉嗦,問你什麼如實回答,免得皮肉受苦,明白嗎?”

    宋懷仁戰戰兢兢:“長官,我明白,明白。”

    “那你就説説,你和日本特務井上村光如何掠奪古玩字畫的事,還有,主要談談《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的下落。”

    宋懷仁一買賣人,當初投靠日本人也不過是為了撈些好處而已,哪兒想到惹上保密局了?事到如今,他也犯不着替日本人背黑鍋,於是,宋懷仁添油加醋地全招了,當然,他也把責任全都推到了井上村光身上,順口胡謅什麼“井上村光拿槍逼着我,不幹就要我的命……”,説到後來,宋懷仁一把鼻涕一把淚,彷彿他成了受害者。

    朱子華懶得搭理他,冷冷地問道:“照你的意思,這兩幅字畫你已經交到魏東訓手裏了,是實話嗎?”

    “長官,我要是有一句瞎話,您一槍斃了我。”

    朱子華沉思片刻:“那好,我放你出去,你把這兩幅字畫給我要回來。”

    宋懷仁一聽就傻了,他結結巴巴:“那……要是魏東訓不……不給,我……我該怎麼辦?”

    朱子華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這我可管不着,怎麼説那是你的事,這件事很簡單,這兩幅字畫要是拿回來,你就可以活下去,拿不回來,你就得死,你要考慮清楚。”

    “長官,我想活,我想活,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宋懷仁趕緊表了態。

    宋懷仁還能有什麼好辦法呢?思來想去,他只好硬着頭皮去司法局找魏東訓。魏東訓也不含糊,整整蹲了他仨多鐘頭才慢騰騰地走進會客室,宋懷仁戰戰兢兢地站起來:“魏先生,我……我有急事找您……”

    魏東訓很不耐煩,他皺着眉頭:“什麼事?快説!”

    “是這樣……我上次拿給您的兩幅字畫……”宋懷仁吞吞吐吐。

    “怎麼啦?”

    “保密局的朱先生您認識吧?”

    “你説的是朱子華吧?認識,他怎麼啦?”

    宋懷仁又吞吞吐吐起來:“那兩幅字畫……不知怎麼,被朱先生知道了,他説……他説這屬於敵產,應該由……由保密局接收保管……”

    魏東訓一聽就火了:“放屁!他朱子華有什麼權力對司法局下命令?不給,他能怎麼樣?”

    宋懷仁“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魏先生,我求求您了……保密局我……我實在惹不起……朱先生説了,我要是要不回這兩幅字畫,我……我就沒命了……”

    魏東訓嘲諷地看着他:“姓宋的,保密局你惹不起,難道就惹得起司法局?”

    “不不不,我……我誰也惹不起,你們都是我的爺……”宋懷仁就差給魏東訓磕頭了。

    回到辦公室,魏東訓把朱子華惦記《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的事告訴了張乃光,張乃光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爹啊孃的一通招呼,恨不得把朱子華的八輩祖宗都侮辱一遍。罵痛快之後,張乃光想出了一條計策,他拿出《柳鵒圖》:“東訓啊,你到琉璃廠,找個高手仿一幅。”

    “什麼?仿一幅?”魏東訓迷惑不解。

    張乃光也沒有解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生腋下夾着幾幅字畫,撩開門簾走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他把字畫遞給王仁山,搓着凍得通紅的雙手:“經理,這陣子溥大爺是真夠勤快的,只要尺寸送到,準是提前交活兒,不拖着了。”

    王仁山展開一幅,邊看邊説:“溥大爺是懶到家了的主兒,他能勤快?除非太陽從西邊兒出來,頭些年,有一回這位大爺愣給客人拖了一年半才交差,弄得你急不得、惱不得,我看溥大爺準是手頭兒沒得用啦,這才上趕着寫寫畫畫的,掙飯錢。”

    “倒也是,物價漲得這麼厲害,誰心裏不肝兒顫啊。”

    “這陣子給書畫家的潤筆別耽誤,能早結儘量早結。”

    正説着,張幼林走進來,他詫異地看着王仁山:“外邊兒這麼冷,你這屋裏怎麼還不籠火?”

    “嗨,生火煙氣大,我這些日子胸口老覺着憋悶。”王仁山撒了個謊。

    張幼林半信半疑:“不會是賣炭的長了錢,你捨不得用吧?”

    “瞧您説的,該用還得用,前邊鋪子裏不是暖暖和和的?”

    雲生給張幼林沏上茶:“東家,您喝口水。”

    張幼林噓了噓茶葉,抿了一口:“我説經理,你這茶不對呀。”

    王仁山苦笑着:“今兒您老人家就將就點兒,漲價鬧的買賣不好做,眼瞧着過了陽曆年就是年關了,今年的‘官話兒’①還不知該怎麼説呢,能省還真得省點兒。”

    ①官話兒:這裏指年終給夥計們發紅包。

    “你這可有點兒小家子氣了。”

    “我也是沒轍,法幣再這麼貶下去,前景可不妙啊!”王仁山憂心忡忡。

    “躲過了初一,還有個十五在後頭等着呢,唉,盼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東家,還有件窩心的事兒呢,我在心裏憋了好幾天了,魏秘書來通了個信兒,説張乃光想問問您,有沒有意思出讓《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

    張幼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盯着王仁山:“司法局的貨款划過來了嗎?”

    王仁山搖搖頭:“還沒有,張乃光是個口是心非的東西,前些日子還答應得好好的,這兩天又變卦了。”

    張幼柿一拳砸在桌子上:“《柳鵒圖》、《西陵聖母帖》,我張家三代人豁出命來保了幾十年,沒想到現如今成了禍害!”

    宋懷仁提心吊膽地捱了些日子,當他差不多已經萬念俱灰地再次來到司法局的時候,萬萬沒想到,魏東訓竟然沒怎麼刁難他就歸還了《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宋懷仁喜出望外,他立即狂奔到保密局,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字畫呈給了朱子華。

    朱子華得到這兩件寶貝愛不釋手,他把《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展開,和北平地圖並排懸掛在辦公室的北牆上,仔細地欣賞着。

    門外有人喊:“報告!”

    朱子華身子沒動:“進來!”

    鄭天勇走進辦公室,他手裏拿着文件夾遞到朱子華的面前:“長官,這是一份逮捕令,請您簽字。”

    朱子華看也沒看就簽了字。

    鄭天勇合上文件夾,看了看《柳鵒圖》,諂媚地問道:“長官,這真是那個皇上畫的嗎?”

    朱子華點點頭:“嗯,北宋的徽宗皇帝,這幅畫傳世已經八百多年了。”

    “喲,那可值錢了,這書法呢?”

    “更值錢,已經傳世一千一百多年了,你看,這上面還有歷代收藏家的收藏印,光皇帝就好幾個,有南唐李後主的、明朝英宗皇帝的,還有清朝乾隆皇帝的……”

    “長官,那個宋懷仁怎麼處置?”

    “他的事先放一放,過一陣再説,我還不信他敢跑了。”

    鄭天勇面有難色:“宋懷仁是個漢奸,我們收到不少有關他的檢舉信,這樣的漢奸我們要是不意思意思,輿論……恐怕交待不過去。”

    “宋懷仁的罪行還是比較輕的,他不過是和日本人拉拉扯扯,介紹日本人買些古玩字畫,從檢舉信上看,他手上好像還沒有人命,要是這樣的人都追究,那麼淪陷區裏好人就不多了,北平就是再建一百座監獄也關不下。”

    “我明白了,長官。”

    “不過,説是這麼説,可宋懷仁的案子還不算完,先把他掛起來,以觀後效吧。”

    以觀後效?啥叫以觀後效呢?咱又不能到保密局去表現,宋懷仁仔細琢磨了一番之後,決定回榮寶齋上班,他要爭取在近期內做出幾檔子露臉的事兒給朱子華看。

    第二天,宋懷仁大搖大擺地走進榮寶齋,他又恢復了似前的派頭,揹着手在營業廳裏踱步,東瞧礁,西看看,只是大夥兒都各自忙着手裏的活,誰也沒搭理他。

    宋懷仁終於坐下:“啓賢啊,給我沏杯茶去。”

    任啓賢瞟了他一眼:“沏茶?對不起了您哪,店裏生意不好,買不起茶葉了,我們都改喝刷鍋水了,怎麼着,給您也來一碗?”

    宋懷仁一拍桌子站起來:“嘿!你怎麼説話呢?見我宋懷仁走了背字兒,連你也想擠對我?”

    “不敢,宋先生,您有事兒沒事兒?要買東西您掏錢,要是沒事兒就趕緊走,別耽誤我們營業。”

    “我可告訴你,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來上班的,我這個副經理是東家任命的,咱東家可沒説要撤換我,怎麼着?誰瞧我不順眼找東家説去,跟我説不着!”宋懷仁氣哼哼地又坐下。

    王仁山一直在核對賬目,他終於抬起頭來:“老宋啊,不是讓你在家歇着嗎?東家待你不薄,你那工錢待遇不是一點兒沒少嗎?”

    “王經理,我正要跟您説呢,我已經沒事兒了,保密局的朱先生説,這案子已經結了,我在敵偽時期的表現不算漢奸,結論已經有了,也勞駕您跟東家説一聲,我想來上班了。”

    “老宋啊,有句話我本來不想説,可我要是不説出來,你總是不明白。你是不是漢奸,政府有政府的説法,咱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説法,這是兩碼事兒;就算政府説你沒事兒了,可老百姓不認可,那誰也沒轍,鬼子在北平待了八年,誰都幹了點兒什麼,老百姓心裏自然有桿秤啊。”

    “王經理,照您的意思,我就該找一地縫兒鑽進去?天地良心啊,這八年裏我可沒幹什麼缺德事啊。”宋懷仁還挺理直氣壯。

    李山東實在忍不住了,他大聲吼道:“姓宋的,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趕緊走!”

    宋懷仁瞪起眼睛:“李山東,連你一個夥計也敢欺負我?你就不怕我將來……”

    還沒等宋懷仁説完,李山東抄起牆角的長柄掃帚向他撲過去,宋懷仁見勢不妙,倉皇逃出了榮寶齋……

    張乃光遇見朱子華是在一個舞會上,舞會的場面很大,北平國民黨軍政要員們都攜着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夫人、小姐在舞池裏翩翩起舞,朱子華身穿筆挺的軍服,佩上校肩章和一個女人在跳華爾茲,這一對男女的舞姿出眾,引來不少旁觀者。

    一曲結束,眾人紛紛鼓掌,朱子華春風得意地向眾人頻頻致意,張乃光擠入人羣:“哎喲,這不是朱組長嗎?少見,少見!怎麼樣?老弟近來好嗎?”

    “哦,是張局長,你也來跳舞啦?你的舞伴呢?”

    張乃光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這個歲數可是跳不動嘍,還舞伴兒呢?這會兒我家那個河東獅吼就在郡邊看着我哪,你要是個女人,這老孃們兒就該撲過來和我拼命了。”

    朱子華大笑起來:“早聽説張局長懼內,看來是真的了?”

    張乃光湊過去小聲説道:“子華老弟,有件事我想向你核實一下,我局裏最近收到不少檢舉信,都是告一個叫宋懷仁的漢奸,我正想抓他呢,可聽説他的案子被你們保密局接手了,有這事兒嗎?”

    “哦,你問這個?”朱子華點頭,“沒錯,我們是在辦這個案子,因為這其中牽扯着不少日偽特務組織的敵產,按照對口接收的原則,我們保密局理應負責,張局長有什麼異議嗎?”

    張乃光趕緊擺手:“沒有,沒有,我只是好奇,聽説你老弟收藏了兩幅珍貴的字畫,你知道,我從民國五年就開始搞收藏,手裏多少也有幾件好東西,一般的字畫咱還看不上眼,可要是真有《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那樣的寶物,我還非要看看不可,怎麼樣?朱組長,找個時間,請幾個有身份的朋友,我來擺一桌,你把字畫帶來,讓我們開開眼,如何?”

    “好説,好説,我隨時恭候。”朱子華爽快地答應了。

    不久之後,張乃光在全聚德包了個雅間,邀請了幾位有頭有臉的國民黨軍政官員,大夥閒聊着。

    警察局的柳局長問道:“張局長,你今天請客總要有個説法吧?”

    “是啊,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還是撿到一罈金元寶?你給説説嘛。”城防趙副司令附和着。

    張乃光擺擺手:“沒事兒,沒事兒,不過是想和大家聚聚,一起吃個飯。”

    魏東訓推門進來:“保密局北平站朱子華先生到!”

    身穿軍服的朱子華出現在雅間門口,他雙手抱拳:“抱歉!抱歉!朱某來晚了,還請各位老兄多包涵。”

    張乃光迎上去握手:“哪兒的話,朱組長能大駕光臨,張某受寵若驚啊,請這邊坐,這邊坐。”

    朱子華回頭對隨從吩咐:“把字畫掛起來,讓張局長和各位老兄給我掌掌眼。”

    張乃光故作驚訝:“朱組長,您還真把字畫帶來啦?我還以為您就是這麼一説呢,朱組長真是太客氣了。”

    “你張局長是收藏大家了,可別看不上我這些小玩意兒喲,説實話,我也就是玩玩票而已。”話是這麼説,可朱子華的臉上還是洋溢着一種驕傲的神情。

    《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被懸掛在北牆上,官員們紛紛圍上去觀賞。

    “我的天,懷素的狂草?不得了啊,朱組長還自稱是玩票,你的收藏是故宮博物院的級別。”柳局長豔羨地看着朱子華。

    “徽宗的畫兒雖説傳世不少,可件件是珍品,都是價值連城啊。”財政局的王局長也讚歎不已。

    張乃光面帶微笑:“朱老弟,您這兩幅字畫鑑定過真偽嗎?”

    “也找了一些行家鑑定過,沒什麼問題,關鍵是這兩幅字畫有出處,應該是真跡。”

    “都是哪些行家呀,這麼肯定?”

    張乃光的話裏明顯的具有挑釁的意味,朱子華的臉一沉:“張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朱組長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行家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鄙人就上過不少回當。”張乃光依舊是笑眯眯的。

    “那以張局長一個收藏大家的眼光看,這兩幅字畫是不是真跡呢?”

    “有一半兒的可能是真的。”

    “哦,那另一半兒的可能就是假的了,理由呢,理由是什麼?”

    “很簡單,就在前幾天,我也得到了《柳鵒圖》,加上我以前收藏的《西陵聖母帖》,和您這兩幅簡直一模一樣。”張乃光回過頭,“魏秘書,把我那兩幅字畫掛起來,也讓朱組長給我掌掌眼。”

    魏東訓打開早就準備好的卷軸,掛在牆上,來賓發出一陣驚歎。

    趙副司令仔細地看着:“還真是一模一樣,連細小的筆觸都毫無二致。”

    朱子華吃了一驚,冷汗從腦門上滾落下來,但他不肯服輸,仍然強硬地説道:“張局長,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證明我的字畫就是假的。”

    張乃光不禁大笑起來:“朱老弟,你非要這樣認為當然也可以,收藏家都是這樣,只要自己認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過……我可沒朱老弟這麼自信,在座的諸位老兄,誰要是喜歡收藏名家仿作,我願意奉送。”

    柳局長馬上答腔:“哎喲,那我先謝謝張兄了,反正我不是收藏家,弄幅仿作掛在客廳裏我也知足了。”

    朱子華一聲不吭,他臉色鐵青地走到自己的兩幅字畫前,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字畫,火苗迅速飛躥着向上捲起……

    趙副司令大聲驚叫:“趕快滅火,趕快滅火!把房子點着了可了不得……”

    張乃光則慢悠悠地鼓起掌來:“好啊,燒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畫再去害人,魏秘書,把我那兩幅也點了,給大夥兒助助興!”

    朱子華鐵青着臉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氣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來了宋懷仁。

    宋懷仁小心翼翼地走進朱子華的辦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華指了指椅子,宋懷仁坐下。

    朱子華依舊鐵青着臉:“現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調查你在日偽時期當維持會長的事兒,我們準備把你移交給司法局。”

    “交給司法局?”宋懷仁的心裏一掂量,覺得不對勁,趕緊追問,“長官,我這案子……你們不是已經結了嗎?”

    “誰告訴你結了?是我們通過調查,認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間諜。”

    宋懷仁站起身,連連鞠躬:“謝謝長官,謝謝長官!”

    朱子華冷冷地説道:“間諜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偽時期所犯的漢奸罪是確鑿的,按照業務歸口的原則,你的案子應該由司法局負責,因此,我們決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給司法局。”

    宋懷仁聽罷,大驚失色,他“撲通”一聲跪下,磕頭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給司法局……我……我是為了您才得罪的張局長……您饒命,饒命啊!”

    朱子華陰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來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無論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懷仁哭了。

    朱子華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憑什麼?放你出去?恐怕沒那麼容易,你我有過命的交情嗎?沒有哇,那憑什麼呢?不把你交給司法局,我拿什麼向上峯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麼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懷仁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像開了閘的河水,奔湧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當初日本人逼着琉璃廠成立維持會,是東家和王經理讓我出面乾的,我真是冤枉啊……”

    朱子華不耐煩地衝門口喊道:“來人,把他帶走!”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早晨,李山東和徐海打開榮寶齋的大門準備卸窗板,突然發現張幼林正站在門口,李山東頗感意外:“呦,東家,您今兒真早。”

    “睡不着啊。”張幼林神情疲憊地。

    “您到後院歇會兒,我給您沏茶。”李山東轉身進了鋪子。

    張幼林沒忙着進去,他問徐海:“你説,宋懷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這個……這人論做買賣是夠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點兒那什麼……我説不上來。”徐海支支吾吾。

    張幼林望着東邊升起的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感嘆着:“日月輪迴,又是一天哪!”

    雲生急急忙忙從鋪子裏出來:“東家,您有事兒?”

    “宋懷仁……昨兒個夜裏沒了。”

    雲生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兒?”

    “漢奸罪,被執行死刑了,我剛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驚:“東家,他的事兒不算大,手上又沒人命,照理説,判個兩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該死呀?”

    張幼林長嘆一聲:“唉!我也沒想到宋懷仁會被槍斃,這的確有些冤枉,看來司法局也會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張幼林又説道:“雲生,幫我辦件事兒,你待會兒去趟左家莊,請化入場幫着把後事辦了,挑費都記在我的賬上。”

    雲生有些猶豫:“東家,宋懷仁被搶斃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場,好也罷,壞也罷,臨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沒了,就別計較了。”張幼林向鋪子裏走去,他剛要邁進鋪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站住,回過身叮囑雲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燒幾炷香,請僧人念念經,趕早兒超度了他,下輩子可別再做壞事兒了。”

    “您放心吧,我這就去辦。”雲生帶上錢,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嘆着:“東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張幼林無奈地搖搖頭:“這世道,好人又能怎麼樣?你看咱榮寶齋,生意是越來越不景氣了,比日偽時期還糟糕。”

    “主要還是因為政府各部門欠款不還,咱就是想告他們,法院也不會受理,上次我問法院的人,像這種情況,我們能不能起訴政府,您猜人家怎麼説?想告政府?你長着幾個腦袋?”

    “盼了八年啊,總算是盼回了我們自己的政府,可這個政府啊,我是越來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還想再看一看,時間長了,也許就看清了。”

    徐海憤憤地説道:“東家,我看這個政府挺孫子的,您沒地方説理啊,就這麼熬着吧!”

    就這麼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張幼林正在自家的書房裏寫字,王仁山匆匆走進來:“東家,您還寫字兒哪?有人要找事兒了!”

    張幼林放下毛筆:“仁山,你坐下,慢慢説,榮寶齋不死不活挺了兩年,已經這樣兒了,還能再倒黴到哪兒去?”

    “魏東訓剛找過我,還是那兩幅字畫的事兒,説張乃光……”

    張幼林得聽下去,他打斷了王仁山:“這又不是什麼新事兒,張乃光惦記那兩幅字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張乃光的意思是,他為這兩幅字畫已經耐着性子等了兩年,他想問問,張先生還打算讓他等多久?現在他的耐性已經到了頭兒,想找張先生説道説道了。”

    張幼林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不想和他談,你轉告魏秘書,我那兩幅字畫現在不賣,將來不賣,永遠也不打算賣!”

    王仁山皺着眉頭:“東家,我聽到一個消息,應該是可靠的,宋懷仁臨被處決之前,寫了兩份兒供詞,一份兒是揭發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後,指使榮寶齋收購嘉禾商社的字畫兒,將敵產據為己有;另一份兒是,宋懷仁指認少東家和共產黨有來往。”

    張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放屁!”

    “您別急,誰都知道宋懷仁被槍斃了,這兩份供詞是死無對證,況且是不是宋懷仁寫的也很難説,可張乃光事隔兩年以後又把這事兒抖落出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擺着是威脅您,咱們得好好合計一下,這一關怎麼過。”

    “怎麼過?反正是要字畫沒有,要命有一條!讓他張乃光看着辦吧。”張幼林咆哮起來。

    “東家,刀把子在人家手裏攥着,硬頂不是事兒,得想個轍。”王仁山心平氣和地説道。

    過了半晌,張幼林頹然地坐下:“我是沒轍了,為這兩幅字畫,張家三代人提心吊膽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盡了。”

    “我倒有個主意,”王仁山壓低了聲音,“第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張幼林取出《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默默地將它們展開,懸掛到牆上。注視着這兩幅飽經滄桑的字畫,張幼林的耳畔似有似無地又響起祖父張仰山臨終前説的那些話:“今後張家子孫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難事,也不準將國寶賣掉,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孝……”他彷彿又看到母親倒拿着雞毛撣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説!你把畫兒拿到哪兒去啦?説……”

    張幼林的流淚“刷”地滾落下來。

    張小璐推門進來,他很詫異,試探着問:“爸爸,您……怎麼了?”

    張幼林抹了一把眼淚:“小璐啊,我問你件事兒,你一定要和我説實話,你是不是和共產黨有聯繫?”

    張小璐不覺一愣:“爸,您問這幹什麼?”

    張幼林直視着兒子:“回答我,難道還怕你爸爸去告密嗎?”

    張小璐趕緊搖頭:“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幾個清華的同學,抗戰時去西山參加了八路軍,前兩年我們在街上遇見又恢復了聯繫,正巧那時我接到通知,讓我們這些預備役軍官重返部隊,同學們勸我,千萬不要參加內戰……”

    張幼林打斷他的話:“我問你,現在還找得到他們嗎?”

    “可以聯繫上,平西門頭溝一帶有共產黨的根據地。”張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馬上離開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學。”

    “爸,出什麼事兒了?”張小璐瞪大了眼睛。

    張幼林收起字畫,遞給兒子:“事情緊急,你今天就走,走時帶上這個。”

    “我為什麼要帶着字畫走?”張小璐迷惑不解。

    張幼林長嘆一聲:“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這人很有勢力,我們鬥不過他,所以,你必須帶走,保護它。”

    “爸,這是我們張家的傳家之物,誰在打它的主意?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這個世道,哪兒有王法?惹不起咱總還躲得起,孩子,你帶上它走吧。”

    張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該怎麼處置這兩幅字畫?”

    張幼林不無留戀地撫摸着兩個卷軸:“孩子,你知道,這兩幅書畫承載着我們張家三代人的希望,當年我祖父曾打算作為張家的傳家之寶,一輩接一輩地傳下去,無論到什麼時候,就是餓死也不能賣掉,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孝,張家的子子孫孫永遠不會原諒他。近百年來這兩幅書畫歷盡坎坷,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們張家後人自己知道,不足為外人道啊。時至今日,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兩件國寶……實在不適合由張家保管了。”

    “為什麼?”

    “因為在一個個人的生命財產包括個人尊嚴都毫無保障的社會里,連生命的價值都變得微不足道,更何況兩幅書畫呢?沒有一個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麼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公民都將生活在黑暗中,永遠沒有希望。我仔細考慮過,這兩件國寶級的字畫實在不適合私人收藏,張家三代人為它已經熬盡了心血,實在沒有能力再繼續保護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由一個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這樣珍貴的字畫,只有一個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資格收藏它……”張幼林老淚縱橫,“要和它分手了,我這心裏……很難過,真是捨不得……”

    看着父親傷心的樣子,張小璐有些猶豫:“要不……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張幼林擦乾了眼淚,他態度堅決:“走吧,你必須走,帶上它,走得遠遠的,你媽那兒由我去説,孩子啊,你走時……不必和我們告別,悄悄地走……”

    張幼林轉身走出了書房,張小璐流着淚喊道:“爸……”

    榮寶齋的生意越來越不景氣,雲生指着貨架子上少得可憐的幾沓紙對王仁山説道:“您看,冰雪宣、雲母宣、淨皮、棉料都沒多少了,安徽的紙要是再上不來,恐得用川紙頂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悵:“北方的書畫家都用不慣川紙啊,這些先收起來,留給老熟人吧,唉!還不知什麼時候能進貨呢。”

    就在這當口,任啓賢送完貨,拉着空板車走進廣安門的城門洞,他被幾個士兵攔住,一名軍官走過來,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還小呢,六十了。”任啓賢沒好氣兒地答道。

    “嗬,你小子還挺各,怎麼説話呢?”

    “老總,我説您有事兒沒事兒?我可沒工夫跟您逗咳嗽,沒事兒我走了啊。”

    “走?往哪兒走?沒事兒我能找你嗎?告訴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還是公事,跟我們走吧。”

    “跟你們走?幹什麼?”任啓賢倔犟地梗着脖子,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厄運已經來臨。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長官看得起你,帶你當兵去,有飯吃、有錢兒花。”

    “我不去!”任啓賢掙脱着。

    軍官吼道:“少他媽囉嗦,這由不得你,給我帶走!”

    “你們講不講理?這不成了土匪嗎?”任啓賢和士兵廝打起來。

    “他媽的,給臉不要臉,把這小子給我捆起來,你不是不想當兵嗎?老子非讓你當不可……”

    任啓賢被士兵們捆了起來,他罵着:“好啊,要非讓我當兵,沒關係,大爺我就當,反正別讓我趕上打仗,上了戰場大爺我第一槍就照你後腦勺上打……”任啓賢的話還沒説完,後背就狠狠捱了一槍托,他連拉帶拽地被士兵們拖走了。

    任啓賢的失蹤對榮寶齋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從經理到夥計,一個比一個情緒更加低落。鋪子裏僅有的那點兒貨賣得差不多了,櫃枱裏空空蕩蕩,李山東百無聊賴地拿着雞毛撣子東撣一把、西撣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着一卷舊藍布進來:“山東,幫着把貨架子給圍上。”

    李山東放下雞毛撣子,懶洋洋地走過去:“經理,都沒東西了,還圍它幹嗎?”

    “你看着空架子心裏舒服是吧?”王仁山沒好氣地把舊藍布蹾在櫃枱上。

    “三五天都沒個人進來,肚子都喂不飽,誰還有閒心寫字畫畫兒的。”李山東嘟囔着。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回不回家倒無所謂,可鋪子裏沒貨,又沒客人,咱就這麼幹耗着?”李山東扯起舊藍布往貨架子上圍。

    “別圍到頭兒,露出半格,好歹放幾張宣紙進去撐撐門面。”

    “經理,這都一個多月了,啓賢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我看……”後面的話李山東沒有説出口。

    王仁山長嘆一聲:“唉!禍不單行啊,鋪子本來就不景氣,啓賢又……將來我怎麼和他父母交待啊,人家可是把兒子送到榮寶齋學徒來的。”王仁山真想大哭一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人都沒有再言語。

    下午,榮寶齋終於來了買主。一前一後兩輛洋車停在鋪子門口,瘦先生攙扶着胖太太從前車上下來,胖太太吩咐後車的車伕:“韓老五,你看着錢。”説完,和瘦先生一起向鋪子裏走去。

    進了鋪子,胖太太四處打量着:“這就是榮寶齋?”她顯然大失所望。

    王仁山迎上去:“是,太太、先生,您二位用點兒什麼?”

    “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就你這樣也敢叫榮寶齋?”

    “太太,您要用什麼這兒沒有,我可以給您從庫裏調過來。”

    胖太太嘴一撇:“算了吧,等你把東西調來又不知道是什麼價錢了。”

    王仁山苦笑着:“您知道,現在的物價是一天三變,誰也説不準哪。”

    瘦先生倒揹着手走到西牆的書畫前:“這都是誰的畫兒?有名兒嗎?”

    李山東跟在他身後:“都是知名書畫家的作品,您看的這幅是齊白石齊老先生的。”

    胖太太也走過去:“齊白石?好像聽説過,就是他吧。”

    “您要……訂畫兒?”王仁山疑惑地看着胖太太。

    “我才不訂呢,咱們一手錢一手貨,今天就説今天的,明天怎麼樣我管不着,就這個……什麼石的畫兒,給我來五十張。”

    “齊白石的畫兒,五十張?”王仁山不禁睜大了眼睛。

    “怎麼?嫌少?那就一百張。”胖太太滿不客氣地又加了一倍。

    李山東差點兒被嚇着,他半張着嘴,半晌才説出話來:“一百張?字畫兒也囤積啊?”

    胖太太頗為得意:“沒見過是吧?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告訴我,除了齊白石,還有誰的畫兒?”

    這下兒王仁山和李山東都不敢輕易開口了,見沒人言語,瘦先生假內行地搖着腦袋:“這樣,花卉、蟲草、果蔬、樹石都來點兒,還有……”

    胖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行了,就你那點道行還在這兒耍?”隨後她轉向王仁山,“就一百張,什麼中堂、條幅、扇面……乾脆,你隨便看着來吧,我付現錢。”

    “天哪,一百張……這麼多?”王仁山不知如何是好。

    胖太太嘆了口氣:“唉,實在沒東西可買了,弄幾幅畫先收着,總比存廢紙票子強。”她吩咐瘦先生:“去,把韓老五叫進來。”

    瘦先生去叫韓老五的當口,胖太太對王仁山説道:“告訴你,我才不訂畫兒,今天就付全款,別等着畫好了又漲價。”

    王仁山又是一驚:“付全款?那我得跟東家商量商量,您稍等。”

    王仁山轉身要去打電話,胖太太橫過身子攔住他:“你別找轍,價錢不能變,就按你現在的潤格走。”

    王仁山很是為難:“太太,您看,現在的物價沒個譜兒,這一百張畫到拿過來的時候……”

    “今天你店裏的潤格可是明碼標價,我才不管拿過來的時候是什麼價。”胖太太蠻不講理。

    韓老五扛着一麻袋金圓券進來:“撂哪兒?”

    王仁山無奈地搖搖頭:“就放這兒吧。”

    韓老五把麻袋放在地上,轉身又出去了。

    李山東幫着王仁山把麻袋拖到賬櫃前,悄聲説道:“經理,咱賠大發了!”

    王仁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無可奈何:“那有什麼轍?除非關門兒。”

    韓老五又扛進一包來:“夠嗎?”

    胖太太吩咐:“都搬進來,咱把這點兒鈔票全砸在這兒。”

    “這麼大的數目,怎麼個點法兒?”李山東邊解麻袋邊發愁。

    王仁山過去和胖太太商量:“太太,您看,逮金圓券一時半會兒點不完,您二位先坐着喝點兒水,我和夥計慢慢給您過數兒。”

    胖太太皺起眉頭:“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我可沒那閒工夫,痛快點,我看你還是過秤吧。”

    “那就省事兒了,山東,把枱秤搬來。”

    李山東推來台秤,王仁山定砣記數:“1000萬圓86斤7兩……”

    自從小璐走後,何佳碧鬱鬱寡歡,終於病倒在牀上,張幼林的心裏也不痛快,為了使榮寶齋能夠維持下去,王仁山咬着牙借了筆款子,可誰承想,倆月就賠得一乾二淨,唉!張幼林在家裏坐不住,他溜達出來,沿着大街向鳥市走去。

    張幼林看見趙翰博拎着鳥兒籠子迎面走過來,他停下腳步,雙手作揖:“趙先生,您可是有日子沒見了,怎麼着,遛鳥兒呢?”

    趙翰博搖搖頭:“哪兒啊,我是賣鳥兒來的,瞧見沒有?這對百靈我是養不起啦,到鳥兒市上看看,給它們找個好人家吧,價錢好商量。”

    “好嘛,您這新聞界的泰斗,怎麼連只鳥兒都養不起了?不至於吧?”張幼林有些不大相信。

    趙翰博苦着臉:“不瞞您説,如今我比叫花子強不到哪兒去,就衝這一天三變的物價,我離要飯也不遠了,唉!政府天天嚷嚷限制物價,可限制得了嗎?日本人投降以後,三年多的時間,物價上漲了八百萬倍,如此惡劣的通貨膨脹,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也是非常罕見的。”

    “咱們彼此彼此啊,趙先生,我還欠着您的情呢,您動用社會輿論,聯合各界知名人士為我鳴不平,我還要到府上專門致謝呢。”

    “您太客氣了,張乃光作為司法局長,為了兩幅字畫兒居然指使漢奸誣陷您和榮寶齋,這太可恥了,哎,這事兒後來怎麼樣了?”趙翰博關切地問。

    “榮寶齋有賬目為證,收購嘉禾商社字畫的口供不攻自破,司法局費了半天勁也沒找着茬兒,他張乃光説我兒子是共產黨,可小璐不在北平,他又沒地方查去,也就這麼懸着了。”

    “但願到此為止吧!”

    “借您吉言,不過,我也想開了,要字畫兒沒有,要命有一條,大不了賠上我這條老命,至於《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他張乃光休想得到!”

    張幼林是鐵了心要跟張乃光鬥到底,反正字畫已經安全地帶出了北平,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告別了趙翰博,張幼林漫無目的地向前定着,不知不覺來到了琉璃廠。

    琉璃廠街上是一派敗落的景象,店鋪的幌子被昨夜的大風吹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也沒人收拾,行人寥寥無幾,大多數店鋪都沒有開門營業。張幼林緩慢地走着,不住地搖頭嘆息,王仁山從後面緊走幾步趕上來:“東家。”

    張幼林站住,他指着榮寶齋隔壁大門緊閉的古韻堂,長嘆一聲:“唉!”

    “前兩天東街連着倒了三家兒老古玩鋪子,都是百八十年的老店,東家,不成咱們也……”後面的話,王仁山説不出口。

    “國運不濟呀,仁山,我明白,眼下是乾耗耗不起,可買賣一做就賠,做得越大賠得越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回天之力了!啓賢有消息嗎?”

    “有人看見他被抓壯丁了,唉,國共正打得你死我活,這時候被抓去當兵,不是擎着送死嗎?”

    張幼林百感交集,他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啓賢,我對不住你啊,你遭了難,我這當東家的……救不了你啊,我張幼林……是個廢物點心……”

    “東家,您別價……”王仁山扶住張幼林,進了鋪子。

    晚上回到家,何佳碧把張幼林喚到牀邊:“幼林啊,我想了又想,榮寶齋不能就這麼趴下,咱還得想法兒借錢,這回跟我孃家借。”

    張幼林擺擺手:“算了,我誰也不求,你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

    “不,幼林,這麼些年,我從沒跟孃家張過嘴,眼下榮寶齋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跟親弟弟借,他不會見死不救。”何佳碧很固執。

    張幼林沉默不語。

    “我求你了。”何佳碧掙扎着要坐起來,“我給你跪下……”

    張幼林趕緊扶住她:“你這是幹嗎呀?”

    何佳碧流着眼淚:“我跟了你一輩子,知道你是個不輕易低頭的人,可這不是你個人的事兒,榮寶齋是張家祖傳的買賣,説什麼也不能敗在咱們手裏,只要能借到錢,無論如何撐下去;再説了,鋪子裏還有王經理和夥計們,他們辛辛苦苦跟着你幹了這麼多年,榮寶齋要是倒了,大夥兒都到哪兒吃飯去?”

    這後一條理由打動了張幼林,他沉默半晌,緩緩説道:“唉,我應了你還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王仁山接過張幼林的電話,吩咐徐海和李山東:“你們倆到順源祥米店買糧食去。”

    徐海想了想:“這繃子不近哪,王經理,大老遠的幹嗎去那兒?”

    “順源祥米店是太太孃家開的買賣,東家過去辦事兒,你們跟着把糧食買回來,這日子口兒要是沒個熟人,指着排隊買糧食?腿站折了也不一定見着糧食毛兒。”

    張幼林坐着洋車趕路,街上開門營業的商户不多,急匆匆穿行的人卻不少,很多人都在惶惶不安地來回串店,偶爾過來一兩輛洋車都是載貨不載人,叫車的人隨着拉貨酌車走。

    快到順源祥米店了,前面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喊:“糧店要放糧啦,糧店要放糧啦……”路人聽罷,紛紛向前奔去。

    順源祥米店的門外亂哄哄地擠着一大堆人,鋪子的大門開了一條縫,帶眼鏡的第賬房先生把一塊木牌子掛到門板上,上面寫着:白麪7500元/斤,棒子麪3200元/斤。眾人立即炸了窩:“又漲了300,這價兒還他媽有譜兒沒譜兒了……”

    起風了,天空傳來陣陣雷聲,擠在前面的人開始用拳頭砸門:“開門,開門,快賣糧食……”後面的人則拼命往前擁。

    看到這陣勢,張幼林吩咐車伕:“繞到後邊去,從後門進去。”

    進到米店裏,張幼林硬着頭皮説明來意,何佳碧的弟弟、順源祥米店的東家何兆光哭喪起臉:“姐夫,不是我駁您的面子,我們的買賣也不好做,流動資金也很困難,您説,這日子口兒,不開門兒吧?政府説你囤積居奇,擾亂市場,可開門兒,您瞧這陣勢,能開嗎?”

    夥計帶着兩個警察進來,何兆光過去衝兩個警察拱手:“這麼多人非出亂子不可,還得請您二位幫忙維持維持。”

    高個子警察翻了翻白眼:“我們只管抓囤糧的奸商,其他的管不着。”

    “咚咚咚……”外面的民眾把門砸得更響了。

    矮個子警察揹着手走了幾步:“何掌櫃的,算是幫您一把,給您立個新規矩,糧價加500,我們兄弟和你二一添作五。”

    何兆光還在猶豫,大門忽悠起來,似乎馬上就要被擠垮了。

    高個子警察大手一揮:“就這麼着吧,行不行也由不得你了。”説着,他拉開門栓,從裏面把大門打開,揮舞着警棍驅趕門口的人:“靠邊兒,滾開,都他媽滾開!”

    賬房先生跟在矮個子警察身後出來,他哆哆嗦嗦地在糧價上各加了500,又哆哆嗦嗦地躲回到鋪子裏,眾人又激憤起來:

    “棒子麪剛還3200,屁大的工夫兒就漲到3700?”

    “黑心的奸商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一時民怨沸騰,兩個警察眼瞧着就要彈壓不住了,這時,一輛軍用卡車疾駛而來,眾人躲閃着讓開路。卡車在米店門口停住,跳下十幾個持槍的國民黨士兵,一個配上尉軍銜的軍官指揮士兵:“先清門口。”

    士兵們橫槍驅趕眾人:“靠邊兒,都靠邊兒!”

    米店門口很快被清理出來,軍官站在車上大喊:“都安靜……安靜!聽我説,不法奸商囤積糧食,哄抬物價,必須嚴懲!”

    人羣中有人附和:“對,嚴懲奸商,平抑物價!”

    也有人高喊:“別説廢話,快賣糧食。”

    軍官繼續説道:“上峯指令,所有奸商,政府都要嚴懲,所有囤積的糧食政府都要沒收!”

    何兆光躥出來,他撕心裂肺地喊道:“長官,不能啊,我這是在賣糧食啊,警察可以給我作證……”他在人羣中搜尋着剛才那兩個警察,誰知,他們早已不知去向了。

    “政府平價賣糧……好啊!”眾人歡呼起來。

    軍官揮着手:“安靜……安靜,沒收的糧食都要押到前方充任軍糧。”

    士兵們隨即把鋪子的大門撞開,扛起糧食往卡車上裝。

    眾人明白過來,叫喊着:“放下,那是我們的救命糧,不能當軍糧,不讓他們搶走,強盜……”老百姓和士兵撕扯起來,站在汽車上的軍官拔出腰間的手槍,向着天空“啪、啪、啪”連放三槍,嘴裏喊着:“誰敢再搶?老子崩了他……”

    人們被鎮住了,紛紛向後退去,士兵們一袋一袋地往卡車上裝糧食,其中一袋散落到地上,立即有人上去撿拾,眾人蜂擁而上。混亂中,老幼多人被擠倒,一位婦女的錢袋散了,紙幣被狂風颳得漫天亂飛,婦女號啕大哭:“錢,我的救命錢……”她的女兒——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哭着幫媽媽撿錢……

    眼瞧着剛剛平息下來的人羣又亂套了,士兵們不由分説,揮舞着槍托衝向人羣。

    烏雲翻滾,大雨傾盆而下。李山東躲閃着大兵揮舞的槍托,後退中被倒在地上的老人絆倒,撞向幫媽媽撿紙幣的小女孩,徐海衝過來一把扯開小女孩,小女孩掙脱了徐海,繼續跪爬在泥水中瘋狂地抓錢,她悽慘地叫着:“媽媽,錢,錢啊……”

    倒在地上的老人不顧踐踏,拼命地往懷裏扒拉散落在地上的糧食……

    目睹此情此景,張幼林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又是一個陰雨天,天空響起一個炸雷,榮寶齋高懸在門楣上的匾被震得搖搖欲墜。張幼林拄着枴杖,步履蹣跚地走過來,王仁山在前,雲生、李山東扛着木梯子在後也從鋪子裏出來,王仁山緊走幾步攙扶張幼林,張幼林在門口站住,他抬起頭,凝視着榮寶齋的匾,良久才緩緩説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無力地抬了抬手,“摘吧。”

    王仁山的眼淚湧流出來,他抓住張幼林的胳膊:“東家……”

    “給我摘!”張幼林使勁用枴杖戳着地面。

    王仁山和夥計們大哭起來:“東家,榮寶齋就這麼……完啦?”

    張幼林猛地跺腳大喊道:“摘啊!”

    雲生和李山東爬上梯子,慢慢地把匾摘下來,張幼林老淚縱橫,突然,他捂住胸口,頹然倒下,王仁山和夥計們哭喊着撲過去……

    轟鳴的雷聲再次響起,天空像被撕開了個口子,瓢潑大雨瘋狂地傾瀉下來。此時,國內戰局處在急劇的變化之中,中共領導下的華東野戰軍在濟南戰場上已大獲全勝,東北野戰軍正在攻克錦州。此後不久,平津戰役拉開了序幕,張幼林、何佳碧和北平一百多萬市民一起,在困頓中苦熬歲月。

    1949年1月31日,北平終於和平解放,當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一部從西直門進入北平城,接管了北平的防務,原北平守軍傅作義部二十多萬人開往城外聽候整編,平津戰役宣告結束。

    1949年2月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舉行了隆重的北平入城儀式。那一天,道路兩旁擠滿了歡呼的人羣,張幼林、何佳碧站在前門大街離人羣稍遠的一個高台階上,他們望着入城的隊伍和歡呼的人羣,臉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兩位老人很久沒有這樣舒心、愜意了。

    張幼林舉起單簡望遠鏡仔細察看着,何佳碧有些着急,她催問道:“都看見什麼了,跟我説説?”

    身穿解放軍軍裝的任啓賢雄赳赳地走在隊伍裏,張幼林一眼就發現了,他激動起來:“啓賢?他參加解放軍了?”

    原來,任啓賢被抓壯丁,輾轉到了國民黨整編第七十三師,在濟南戰役中,他俟機逃脱,加入了人民解放軍。

    何佳碧接過望遠鏡:“在哪兒呢?我怎麼沒瞧見?”

    張幼林指給何佳碧,這時,張小璐所在的部隊走過來,他遠遠地就看見了父母,興奮地走出隊伍,撥開人羣跑過來。

    “爸爸、媽媽!”張小璐舉起右手,行了個軍禮。

    張幼林愣了一下,隨即和張小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爸爸,《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我已經交給了人民政府,將來會在新的故宮博物院展出!”

    “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兒我就放心了……”張幼林老淚縱橫,“小璐啊,咱那鋪子……”

    “我都聽説了,爸爸、媽媽,一個新時代開始了,榮寶齋垮不了,它會繼續存在下去,新政府會幫助咱們,我們首長説,榮寶齋是代表中國文化的一張名片,只要中國文化在,榮寶齋就會永遠存在下去。”

    張幼林不住地點頭:“這就好,這就好啊!”淚眼模糊中,歡迎的人羣點燃了鞭炮,無數炮竹炸響着,震耳欲聾;大街上,紅旗招展,解放大軍源源不斷地開進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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