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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這些年,在北京主事兒的北洋政府首腦跟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段祺瑞臨時執政了一陣子,不成,辭了職;胡惟德、顏惠慶、杜錫璉、顧維鈞這四位爺加起來幹了一年零倆月;張作霖的屁股也沒坐穩,1928年的5月,北伐軍已經到達了北京的外圍,張作霖一琢磨,就在一年前,武漢國民政府領導的北伐軍與馮玉祥的國民軍聯合作戰,在河南戰役中擊敗了愛子張學良指揮的奉軍主力,奉軍被迫撤到黃河以北,張作霖自知不是北伐軍的對手,乾脆甩掉北京這個包袱,溜到老家東北去當土皇帝。不過,張大帥這回的運氣簡直糟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專列在皇姑屯被日本關東軍埋下的炸彈炸翻,張大帥被抬回家後不久便氣絕身亡。

    北京政府再次羣龍無首,政界的元老們出頭臨時組織了治安維持會,指揮警察和留在城內的奉軍的一個旅維持秩序。三郎投靠的杜司令早就不知去向了,6月8日,閻錫山的部將商震從廣安門入城出任京津衞戍司令,和平接管了北京;6月15日,國民政府鄭重宣佈:中國南北統一大業勝利完成。

    王仁山尋思着,不打仗了,這下兒會有好日子過了。可還沒等他高興起來,緊接着就是一個晴天霹靂:國民政府決定把首都遷到南京,北京改為北平特別市。別看北京與北平就一字之差,可對榮寶齋而言,這麻煩大啦!

    這些日子,城裏的達官貴人紛紛跟着政府往南京搬遷,榮寶齋的客户大量流失,王仁山心急火燎,可也只能是乾瞪眼兒瞧着。

    張乃光的秘書、一個儒雅的青年魏東訓正焦急地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不住地向左右張望,一輛裝滿了傢俱、生活用品的卡車停在大門口,車子已經“突、突”地發動起來,司機探出腦袋:“魏秘書,再不走就趕不上託運了!”

    “再等。”

    宋懷仁懷裏抱着一捆卷軸,坐在洋車上拼命往張乃光家趕,他催促車伕:“再快點兒,我付雙倍的車錢……”

    宋懷仁終於出現在魏東訓的視野裏,他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宋大夥計,您可算來了。”

    宋懷仁下了車,把畫遞上去:“還沒幹透,您到了南京趕緊掛起來。”宋懷仁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張議員,還有他周圍的人,如果要畫兒,您就拍個電報來,我們馬上給您預備着。”

    “張議員到了南京就是張司長啦,送禮的事兒怕是少不了。”

    “那敢情好。”宋懷仁指着魏東訓手裏的一個卷軸,悄聲説道,“這是孝敬您的,到了南京有什麼好事,您可得惦記着我們榮寶齋。”

    “宋先生,您別這麼客氣,我和榮寶齋的少東家張小璐是同學,關係沒得説。”

    “那您就更得關照了!”宋懷仁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司長的秘書是少東家的同學,那算趕巧了,幸運的事兒也就這麼一檔子,其餘大部分客户可是煮熟的鴨子——全飛了。

    王仁山站在鋪子門口,看着稀稀拉拉的過往行人眉頭緊鎖,趙三龍走出來:“經理,有電話找您。”

    王仁山回過頭:“誰呀?”

    “沒聽出來。”

    王仁山轉身進了鋪子,他拿起電話聽筒:“喂?”

    電話聽筒裏傳出了對方的聲音:“王經理,我是教育部的趙順之啊。”

    “趙先生,我正等您的信兒呢!”王仁山顯得有些興奮。

    “抱歉,抱歉,我們算計了一下時間,從北平發貨到南京,就是快件也來不及,下回吧,讓你費心了。”王仁山還要再説什麼,電話“啪”地就掛斷了。

    王仁山的臉陰沉下來,他來到桌子旁坐下,悶着頭抽煙,夥計們都小心翼翼的,鋪子裏的氣氛十分沉悶。

    宋懷仁走進來,王仁山抬起頭:“趕上了嗎?”

    “緊着忙乎算是趕上了,也跟魏秘書交待了,唉,經理,這當官兒的、有錢的都往南邊去了,咱的東西都賣給誰去呀?”宋懷仁也是心急如焚,如今他已經是榮寶齋的大夥計了。

    “急也沒用,我這兩天琢磨着,榮寶齋不能坐這兒等死呀,也得跟着到去南京闖闖,看能不能在那兒開個分店。”王仁山琢磨着。

    宋懷仁的眼珠子一轉:“你還別説,經理,這倒是個好主意。”

    王仁山把打算到南京開分店的意思跟張幼林唸叨了一下,張幼林當時沒説什麼,第二天晚上,他把王仁山、張喜兒約到了家裏。

    張幼林説道:“仁山啊,你提出的到南京開分店的事我仔細考慮過了,我覺得很有道理,你能談點具體的嗎?”

    “東家,這是明擺着的,頭些日子我給南京的朋友通了個長途電話,我那朋友説,自從國民政府搬到南京,南京的市場立刻活躍起來,尤其是衣食住行方面,非常繁榮。我是這麼想,一個政府機構可是個龐然大物,您算算吧,軍事委員會、行政院、考試院、國民參政會……照過去的説法,這都是些大衙門,這些衙門得辦公吧?辦公就需要筆墨紙硯,而且需要量會很大。”

    張喜兒接上話來:“南方的南紙店沒有我們榮寶齋這麼大規模,至少現在還沒有哪家店有這個能力,能獨自承擔起供應政府部門文房用品的業務,這對我們榮寶齋來説,的確是個機會。”

    王仁山思忖着:“既然政府可以長出腿兒跑到南京去,那我們榮寶齋為什麼不能長出腿兒來呢?我們跟着政府跑,政府跑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這樣吧,仁山帶着雲生先去南京探探路,如果可能,租個地方爭取辦個‘榮寶齋文房用品展賣會’,店裏把需要的貨品從郵局發過去,咱們先看看行情,要是還不錯,再核計開分店的事;張喜兒就留在北平照顧鋪子,這邊也離不開人。”張幼林一錘子定音。

    王仁山點頭:“好,我帶雲生走一趟,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在南京立不住腳。”他顯得信心十足。

    王仁山果然能幹,到了南京,他租房子、登廣告,三下兩下就聯繫上了以前的老客户,熱熱鬧鬧地辦了十來天的“榮寶齋文房用品展賣會”,大獲成功,緊接着就在南京辦起了榮寶齋的第一家分店。

    要不怎麼説是風水輪流轉呢,自打國民政府遷到南京以後,榮寶齋北平總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南京分店的營業額卻一路攀升,勢頭很猛。轉眼之間兩年過去了,格局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張喜兒正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裏皺着眉頭打算盤,張幼林推門進來:“算出來了嗎?”

    張喜兒抬起頭:“東家,本地的生意還是不看好,南京分店的營業額已經超過了北平總店。”

    張幼林面露喜色:“看來當初這步棋走對了,要是還窩在琉璃廠,榮寶齋可就是罐裏養王八,越養越抽抽了。”

    張喜兒倒上茶:“王經理心氣兒挺高,他打算按照南京的路數,在南方的幾個大城市陸續都辦起榮寶齋的分店。”

    “這是好事兒啊。”

    “可是……”張喜兒有些猶豫,“東家,有句話,不知當説不當説。”

    “但説無妨。”

    “王經理可沒打算給您白乾,我瞧他的心思……”張喜兒搖了搖頭。

    張幼林一時愣住了:“他有什麼想法?”

    張喜兒還沒來得及回答,學徒徐海拿着一摞訂貨單走進來:“張經理,南京又有一批訂貨單過來了,要大批的卷宗、信封和信箋,他們當地趕不出來,讓咱們把庫存的先發過去,可我算了算,咱們把庫存的全發過去也不夠啊。’張喜兒看了看訂貨單:“讓帖套作趕緊加印,忙不過來就臨時僱幾個人過來幫忙兒,我待會兒再跟慧遠閣的陳掌櫃商量商量,調他點兒貨,到時候給他分成兒就是了。”張喜兒又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紙遞給徐海,“順道兒把訂畫兒的尺寸給溥先生送過去,溥先生堂幅六尺是一百二十元,先潤後墨,去的時候別忘了帶上錢。”

    徐海轉身出去了,張幼林沉思着:“看來,往後榮寶齋大宗的買賣要靠南方了。”

    “王經理正是號準了這個脈,東家,我思來想去,這是個死結:榮寶齋不到南邊開分店,就在琉璃廠坐地刨坑兒,將來是死路一條——明擺着政府部門和有錢的人都到了南京、上海,這兒的買賣是越來越蕭條;開分店,又離不開王經理這樣有想法、能折騰的人,可這人要是太能折騰了……”

    張幼林的目光直視着張喜兒:“王經理到底什麼意思?”

    “鈴——”電話鈴聲響起,張喜兒拿起聽筒,是王仁山打來的,他把聽筒遞給了張幼林,張幼林聽着聽着,臉色陰沉起來。放下電話,張幼林沒再説什麼,站起身走了。

    幾天之後,又到了張李氏的忌日,張幼林、何佳碧按慣例來到法源寺,給供奉在大殿內的母親的牌位上香、鞠躬,請僧人做法事。法事結束,張幼林走出了大殿,何佳碧則跪到佛像前虔誠地禮佛,隨着何佳碧每一次跪下給如來佛祖磕頭,旁邊肅立的僧人莊嚴地敲一下鍾,鐘聲悠揚,在高大的殿堂裏向上升騰着,不絕如縷。

    張幼林站在大殿外的菩提樹下凝神靜思,不一會兒,何佳碧從大殿裏出來,二人緩步向外走去。何佳碧問道:“幼林,你想出辦法來了嗚?”

    張幼林搖搖頭:“我到了這兒好像思維停滯了,心反而靜下來;哎,你把要請佛祖保佑的事兒跟她老人家都念叨啦?”

    何佳碧看了他一眼:“沒有的事兒,你以為拜佛就是求佛辦事兒?告訴你吧,佛祖才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張幼林感到很詫異:“那你幹嗎給佛跪着磕頭?”

    何佳碧微微一笑:“上回我去見明岸法師,他老人家説了,拜佛的真諦是在禮佛的過程中使一顆紛亂的心靜下來,靜能生慧,有了智慧才好對事物下判斷。幼林,你對王仁山提的要求怎麼看?”這件事這幾天攪得他們兩口子不得安生。

    張幼林嘆了口氣:“王仁山的意思很明白,以後在外地建的榮寶齋分店賺的錢,一半兒留在分店擴大經營和夥計們分成兒,當然,主要是王仁山自己拿大頭兒;另一半兒交北平總店,但主要資金還得用在繼續選點兒辦分店上。”

    何佳碧瞪大了眼睛:“那還有東傢什麼事兒啊?眼下明擺着南京分店比北平總店的生意好,他這不是憋着要戧行嗎?咱們平時待他也不薄,他怎麼會想出這麼個主意?依我看,王仁山要是不和東家一條心,把他辭了算了。’張幼林站住:“為什麼?他又沒做錯什麼,人家不過是提建議,我們有選擇的權力嘛。”

    “你打算怎麼辦?”

    沉默良久,張幼林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你看這個主意怎麼樣?讓張喜兒到南京把王仁山換回來,王仁山熟悉南京的情況,往後北平總店的生意很大程度上也要配合南京,南京分店的分成方式就按王仁山説的辦,畢竟他是南京分店的有功之臣,這點兒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不過……要是再開分店就得重新考慮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張喜兒人老實可靠,有他在南京坐鎮,南京分店就還能控制。”何佳碧的臉上有了笑容。

    “榮寶齋的分店還要繼續開下去,榮寶齋的買賣不僅要在北平、南京,還要在其他地方做活!”張幼林顯得信心十足。

    他們已經走出了法源寺,張幼林回頭望去,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沐浴在冬日暖融融的陽光裏,他的心也漸漸温暖起來。

    這些日子張幼林到鋪子去的比往常要勤,張喜兒走了,王仁山還沒回來,北平總店的生意雖説半死不活,可張幼林對把鋪子交到宋懷仁的手裏還是不大放心,他寧可辛苦自己。

    宋懷仁對張幼林比平時更加殷勤,他站在鋪子門口,遠遠地看見東家的汽車拐過來了,就趕緊回去沏茶,等張幼林邁進門檻,在桌子旁坐定,一碗香氣四溢的“大紅袍”已經捧到他面前。宋懷仁的泡茶技術是一流的,雖然張幼林不大待見他這個人,可每次喝宋懷仁泡的茶,都禁不住讚不絕口。張幼林近來胃出了點毛病,喝不了綠茶,宋懷仁就改泡發酵重一些的巖茶“大紅袍”,看着東家品飲時那副陶醉的神情,宋懷仁覺得是時候了,他正琢磨着該怎麼開口,只聽見背後“嘩啦”一聲,一隻瓷制筆筒從貨架子上掉下來,摔碎了。

    正在整理貨架子的學徒徐海和李山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愣住了,宋懷仁立馬兒躥過去,指着他們倆的鼻子吼道:“誰幹的?”

    李山東低着頭回答:“大夥計,是我。”

    宋懷仁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麼?叫我大夥計?這事兒是明擺着的,張喜兒走了,我宋懷仁就是主事兒的,雖然東家沒明説,可我乾的不都是掌櫃的活兒嗎?

    他剛才要是叫聲“掌櫃的”,哪怕是“二掌櫃的、代掌櫃的”什麼的,我跟東家不就好開口了嗎……這個傻東西,得修理修理他。宋懷仁停頓了片刻,繼續吼道:“你怎麼那麼笨呢?連只筆筒都拿不住,東家可在這兒看着呢啊,要是連這點兒事兒都幹不好,趁早兒捲鋪蓋卷兒走人!”

    李山東的臉“騰”地紅了,牙齒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忍氣吞聲地拿來簸箕把碎片拾起來。

    張幼林品茶的興致立刻就蕩然無存了,不就摔了一筆筒嗎?又不是成心的,批評兩句就算了,幹嗎把話説得那麼難聽?張幼林看不來宋懷仁這種做法,又不好當着新人的面説他,於是站起身,皺皺眉頭,轉身奔後院去了。

    宋懷仁追到院子裏:“東家,張喜兒到南京分店去了,明擺着總店缺個主事兒的,您看……”

    “懷仁,我還正要跟你説這事兒呢,我把王經理又調回來了,他在北平總店主事是再合適不過了。”

    張幼林説完進了北屋,宋懷仁呆呆地看着張幼林的背影,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這個打擊對宋懷仁來説是十分沉重的,他左思右想,自從來到了榮寶齋,往常背地裏拿黑錢的事兒基本上沒怎麼幹,自個兒也很賣力氣,本事明擺着在張喜兒之上,東家怎麼就信不過呢?宋懷仁很是垂頭喪氣。

    宋懷仁這幾天在鋪子裏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弄得兩個小學徒戰戰兢兢。

    郵差來送報,趙三龍到門口接過來,邊往回走邊隨手翻着,宋懷仁沒事兒找事兒:“怎麼着,輪得上你先看嗎?”

    趙三龍重重地把報紙擱到櫃枱上,斜了宋懷仁一眼。這個夥計是個暴脾氣,他早就看宋懷仁不順眼了。

    “喲喝,還長行市了?我告訴你,不想幹走着,沒人求着你。”宋懷仁陰陽怪氣的。

    趙三龍剛想發作,徐海在後頭使勁兒拽他的衣裳,悄悄地説:“大夥計心裏不痛快,你忍着點兒。”

    “三龍哥,給我搭把手兒!”李山東在後院喊他,徐海就勢把趙三龍推走了,又拿起報紙恭恭敬敬地呈給宋懷仁:“大夥計,您慢慢瞧着。”

    宋懷仁接過報紙剛翻了幾頁,大驚小怪起來:“哎喲,瞧瞧,這年頭兒真是吹牛皮不上税,逮着什麼好聽説什麼,淨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張幼林正好走進來,宋懷仁捧着報紙迎上去:“東家,您瞧瞧這報上吹的,啊?‘南張北溥’?把張大千跟溥心畲相提並論,您説,這還有王法嗎?”

    張幼林淡淡一笑:“怎麼了?張大千和溥心畲怎麼就不能相提並論呢?小宋,八爺和你沒仇吧?”

    “東家,看您説的,我和八爺有什麼仇啊?得,算我多嘴,我把嘴閉上。”宋懷仁討了個沒趣,可他不能得罪張幼林,自己找了個台階:“得,我給您泡茶去。”

    宋懷仁走了,張幼林拿起報紙饒有興趣地看起來,看着看着,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他喃喃自語:“這倒是一招……”張幼林轉過身問徐海:“王經理什麼時候回來?”

    “就這一兩天吧。”

    “好,王經理一到,你就通知我。”

    聽説東家急着找他,王仁山到了鋪子裏二話沒説,立刻就風塵僕僕地去了張家。

    雖説在南京分店分成的事情上倆人有過較量,但見了面還是挺親熱,張幼林拍着他的肩膀:“仁山啊,你總算回來了!”

    “東家,您找我什麼事兒?”

    “坐—説。”

    兩人相對而坐,張幼林問:“仁山,在榮寶齋掛筆單的畫家裏,你喜歡誰的畫兒?”

    王仁山不假思索:“張大千。”

    “為什麼?”張幼林饒有興味。

    王仁山侃侃而談:“張八爺的畫兒尤得石濤神髓,號稱‘當代石濤’,他的畫路寬廣,山水、人物、花鳥、蟲魚、走獸無所不工,工筆寫意,俱臻妙境,現在已經有些名氣了,與其兄張善子,被稱為‘蜀中二雄’。”

    “在四川有名,到了北平就差些了,他的畫兒價格還上不去,我知道你和他很熟,可你未必能估計出張大千將來的發展。”

    王仁山微微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早晚是位大師級的人物。”

    王仁山點頭:“這我信,八爺這個人幹什麼像什麼,他十幾歲的時候,從重慶回家過暑假,路上被土匪綁了票,土匪見他是個讀書人,就留下他當師爺,您還別説,八爺一看脱不了身,索性就正兒八經地當起師爺來了,百日以後才逃出去。”

    張幼林笑道:“哦,八爺還有這麼段兒經歷,這可真難為他了,仁山啊,把八爺的畫兒價格往上抬抬怎麼樣?他的作品可不比那些名家差。”

    “是啊,如今書畫市場上溥心畲的畫兒已經價格很高了,齊白石的作品價格也在上漲,自從民國十六年齊白石被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林風眠先生聘為教授以後,齊白石基本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書畫界的地位。”

    “所以説呢,張八爺什麼都不缺,缺的就是名氣,有了名氣才有在書畫界的地位,有了地位,價格自然也就漲了。”

    “您的意思是……找個機會由榮寶齋給八爺抬抬名氣?”王仁山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八爺的作畫兒功底和靈氣都不差,以他的進步速度,再過三年五載,他的作品就會是另一番境界,榮寶齋不捧,你瞧着,早晚有人出來捧,咱何不佔這個先機呢?他的名聲越大,對咱們越有利。”

    王仁山興奮起來:“東家,這是個好主意!可是……怎麼捧他呢?”

    “我自有辦法。”張幼林顯得胸有成竹。

    兩人商量了一陣兒,王仁山就起身告辭了。

    不久之後,“’南張北溥‘”畫作聯展”熱熱鬧鬧地在榮寶齋展出了,開幕式那天,北平的著名畫家都到了場,榮寶齋一時賓客雲集,加之門口劈啪作響的鞭炮聲,琉璃廠半條街都沸騰起來。

    錢席才站在慧遠閣的門口伸着脖子朝榮寶齋張望,陳福慶從裏面走出來:“他們吵吵什麼呢?”

    “給‘南張北溥’辦畫展。”

    “南張北溥?”陳福慶顯出驚訝的表情,“沒聽説過呀。”

    錢席才耐心地解釋:“溥,是溥心畲溥二爺,張嘛……聽説是張大千張八爺。”陳福慶皺起了眉頭:“張八爺和溥二爺差着行市呢,怎麼把他們兩個往一塊兒擺?榮寶齋這是出什麼幺蛾子?不成,我得過去看看。”陳福慶下了台階,向榮寶齋走去。

    榮寶齋的前廳西牆懸掛着張大千的作品,張幼林正陪着溥心畲站在畫前觀賞,溥心畲讚不絕口:“張兄,你很有眼力啊,大千的畫,有唐人的氣勢,宋人的法度,元明的意境,上下千年,融會貫通,難得,難得!”

    聽到溥心畲的這番話,張幼林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他明白,如果溥心畲不認可張大千的作品,這事兒就算砸了。

    “大千的仿古之作,這些年很有點名,沒想到他的創作也自成一家,張兄,你是怎麼發現他的?”

    張幼林微笑着答道:“我花工夫琢磨了不少他的仿古之作,大千可不是照葫蘆畫瓢,他是把原作的構圖特點、神韻技法揣摩透了,但並不照搬,而是盡情揮灑,另立新格局,名義上是仿作,其實已經別有一番新氣象了,連陳半丁、羅振玉這樣的鑑賞大家都看走過眼,既然如此,我想,他的獨創之作應該不會差……”

    正説着,張大千走過來,他恭恭敬敬地給溥心畲衍禮:“溥先生,‘南張北溥’本是好友的興頭之語,偶然見諸報端,被榮寶齋借題發揮了,小弟實不敢當。”

    “哪裏哪裏,以你的資質才氣,再經磨練,不久可終成大器,我和張兄拭目以待……”

    榮寶齋內的氣氛熱烈而融洽,陳福慶轉了一圈就回去了,他心裏直後悔:這招兒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明遠樓茶館裏,額爾慶尼一揚脖喝完最後一口茶:“夥計,結賬。”

    夥計走過來:“額爺,十五個銅子兒。”

    額爾慶尼在口袋裏摸了一把,將五個銅板放在桌上:“我就剩五個了,得了,你們這麼大一茶館,也不在乎這點兒小錢兒是不是?將就點兒吧。”

    夥計的眉毛向上一挑:“別價,額爺,我們也是小本兒經營,要淨趕上您這樣的茶客,我們還不喝西北風去?勞駕了您哪,額爺,您還是把茶資給付了吧。”

    額爾慶尼瞪起了眼睛:“就這仨瓜倆棗的你也跟我算計?額爺以前闊的時候沒少賞你們臉吧?那時候你小子比我孫子還孝順,額爺我哪次不是隨手就賞你一錠紋銀?怎麼着?看我窮了,你就想當爺了?”

    夥計的口氣軟下來:“額爺,隨您怎麼説,反正您今天不把茶資付了不能走。”

    “沒錢,你愛怎麼着怎麼着,不能走?這好辦啊,額爺還不走了,就在你們茶館住下了,反正你們不能把額爺餓死吧?”

    兩人正在僵持,李默雲搖搖晃晃地從對面走過來,掏出錢放在桌上:“夥計,這位爺的茶資我替他付了。”

    額爾慶尼先是一愣,接着滿臉堆笑:“哎喲,這位爺,多謝了您哪,您瞧這事兒鬧的……”

    李默雲在額爾慶尼旁邊坐下:“額爺,您別客氣,您原先是什麼人呀?一出門兒前呼後擁,在琉璃廠這條街上,隨便進哪家鋪子逛逛,那真是賞他們臉呢,可如今……是虎落平陽遭犬欺,我是實在看不下去啊!”李默雲説這番話的語氣和表情就跟他親爹被人欺負了似的。

    額爾慶尼心裏這麼一琢磨,馬上就明白了:“這位爺,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您找我有事兒,明説吧,什麼事兒?”

    “嘿!額爺還真是痛快人,好,您痛快,我也不能掖着藏着,額爺,我是想跟您合夥做買賣。”李默雲是剛剛才有的這個打算。

    額爾慶尼一聽就樂了:“真新鮮了,跟我合夥做買賣?您可找對人了,我一沒做過,二沒本錢……”

    李默雲擺擺手:“不用您出本錢,您這身份就是本錢,您往那兒一坐,甭説話,就那派,那表情,就是一吃過玩過見過的爺,不是真正的八旗子弟,別人裝都裝不出來。”

    “哦,明白啦,您是想和我搭夥,乾點兒空手套白狼的買賣?”

    “要不説您見多識廣呢,什麼事兒都蒙不了您……”

    “掙了錢怎麼分賬呢?”

    “二一添做五,如何?”

    額爾慶尼點點頭:“聽着還成。”

    “那就一言為定?”

    “慢着。”

    李默雲一愣:“怎麼着?”

    “你先給我拿十塊錢來,算我預支,將來從賬上扣。”額爾慶尼一本正經地説道。

    李默雲二話沒説,掏出十塊錢碼在了額爾慶尼的面前。

    從琉璃廠失蹤有些年頭的李默雲,前些日子在上海倒騰假古董玩兒現了,他得罪的是上海黑幫老大黃金榮的手下,黑幫可不認“看走眼”這一説,你坑了咱哥們兒,對不住,那就卸你一隻胳膊或者一條腿。為了躲避追殺,李默雲只好悄悄溜回了北平。他不便拋頭露面,正琢磨着找個幫手替他跑外,沒想到就在茶館裏碰到了額爾慶尼。真是天賜良機啊!打着燈籠都沒處去找,卻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有比額爺更合適的嗎?從茶館裏出來,李默雲喜滋滋地就把額爾慶尼帶到了他在京西八里莊的老巢。

    這是個製假作坊,院子裏到處堆放着罈罈罐罐和各式工具,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屋子裏是破破爛爛,沒什麼像樣的擺設,比額爾慶尼自個兒的家也強不到哪兒去,額爾慶尼不禁大失所望。

    李默雲興致勃勃,他跟上了發條似的,回到家就忙來忙去一直沒消停,一會兒擺弄擺再這個梅瓶,一會兒又往那隻開裂的青銅鼎上撒些粉狀的東西,也不知啥玩意。額爾慶尼坐在一旁,手裏捧着個小泥壺,時不時地來上一口。李默雲又從屋裏拿出一個卷軸掛在院牆上,額爾慶尼定睛一看,竟然是偽造元朝大畫家倪瓚的《溪山雨意圖》,額爾慶尼記起,早先他在貝子爺家見過原作,還別説,仿得還不錯,就是顯得太新了,不像擱了幾百年的舊畫。

    地上有一口裝滿涼茶的大鍋,李默雲忙不迭地點起火來,額爾慶尼迷惑不解:“我説李爺,你這是幹嗎呢?怎麼把好好的涼茶又給煮開了?”

    李默雲往鍋底下塞了幾根柴火:“額爺,這您就外行了,我這是給畫兒做舊呢,瞧見沒有?我在畫兒底下煮涼茶,用蒸發的熱氣把畫兒燻黃,讓宣紙和顏料鬆脆變質,加速陳化。”李默雲打算和額爾慶尼長期合作,所以也就不瞞着他了。

    茶水在大鍋裏咕嘟了一陣子,額爾慶尼站起身,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頻頻點頭:“嗯,還真有那麼點兒意思了,不過,倪瓚活在元末明初,他的作品傳世怎麼着也有個五百來年了,光靠把畫兒做舊怕是不夠吧?”

    “還有招兒呢,有些棒槌①看到書畫被蟲蝕食的痕跡就以為是真品無疑,其實,這也是我們這行的雕蟲小技,我有一個兄弟就專門養蟲養鼠來撕咬書畫新作,目的就是用‘蝕食痕跡’來打馬虎眼。”

    ①棒槌:北京人形容輕易受騙之人,也叫“冤大頭”。

    “嘿,你們這幫孫子可真是琢磨到家了!”額爾慶尼感嘆着,但他轉念一想,不禁皺起眉頭,“可就這麼琢磨,也沒見你小子發財呀?”

    李默雲站起身:“哪兒那麼好發財呀?假畫兒做出來了,這剛剛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如何讓買主兒上當了。額爺,您瞧我這模樣兒,像是家裏趁古畫兒的主兒嗎?要是我出面非玩現了不可。”

    “所以你想和我搭夥,要的就是我這身份——破落旗人,是不是?”

    “那是,甭看您現在破落了,可虎倒架子不倒,那派頭,説話那腔調,那走道兒的姿勢,旁人學也學不來,誰見了誰也得説,這主兒是位爺。”

    這話額爾慶尼愛聽,他頗為得意地抻了抻破舊的長衫:“那是,咱好歹也見過世面,當年也是大把花銀子的爺,不瞞你説,那時候我瞅見白花花的銀子愣是沒感覺,跟瞧土坷垃差不多。”

    李默雲撇撇嘴:“那是您銀子太多了,燒的。”

    額爾慶尼順手從案子上拿起一塊玉佩:“喲嗬,這兒還有塊漢玉,真的假的?”

    “額爺,您記着,我這兒沒真的,全是假的。”

    額爾慶尼把玩着:“你還別説,做得還真像,雕工確有漢唐之風,連‘土侵’都有,怎麼弄出來的?”

    “這個容易,把新玉石泡在酸液裏一個月之後,再撈出來用茶水或者雞油浸泡,然後放在火上烤,還可以摻如顏色,不光可以模仿出‘土侵’,連‘硃砂侵’、‘鐵侵’都可以造出來。”

    “喲,這下兒可褶子了,當年我從一個玉石販子手裏買了一塊漢代玉璧,整整花了我兩千兩銀子,現在想起來,八成也是出自你手吧?”

    “額大爺,您老人家糊塗了吧?那是什麼年月的事兒?那會兒我還穿開襠褲呢,也許是我爹或者我爺爺做的,這還差不多,我這手藝是祖傳的。”

    李默雲沒矇事,這個製假作坊還真是他爺爺留下來的。老爺子當年造假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也坑過不少人,跳河、上吊的都有,也賺過不少銀子,在山東老家買了房子置了地,老爺子留下過話,子孫後代有了營生就不要再幹這個了,免得遭報應,所以,李默雲的爹在他九歲的時候就帶着全家回了老家。李默雲過了十多年吃喝玩樂、養尊處優的日子,可他爹死後,家境就每況愈下,加之李默雲抽大煙上了癮,把家產抽了個精光,走投無路之下,只好來到京城重操祖業。還好,李默雲的爹英明,這個製假作坊一直出租,沒有賣掉,要不然,恐怕李默雲連作假的本錢都沒有。

    額爾慶尼想起來就生氣,他恨恨地説道:“哼,當年你們這些假古董販子,從我手裏騙走了多少銀子啊!”

    李默雲咧嘴一樂:“額大爺,這叫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咱倆不是又串在一塊兒蒙別人了嗎?有錢人的銀子不蒙白不蒙!來,您嘍嘍這瓶子……”李默雲拿起案子上的一個雙耳瓶,倆人嘀咕起來。

    榮寶齋北平總店的生意慢慢有了些起色,來往的客人明顯比以前多了。這天,一大早就有客人要訂畫,李山東陪着客人邊看畫邊介紹:“這幾幅都是溥心畲先生的“。

    客人點頭:“確實不錯,溥先生的潤筆怎麼收?”

    “堂幅六尺一百二十元,屏幅減半,以四尺為一堂;冊頁每方尺二十元;成扇每面十元,細畫題詩加倍,先潤後墨。”

    客人顯得猶豫:“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

    “對不住您,溥先生的價碼兒是他自個兒定下的,便宜不了,要不您換張大千的?潤筆還不算貴,眼下張大千在畫界可與溥先生齊名了。”李山東從櫃枱裏拿出兩張報紙,“您瞧瞧,這報上登的,南張北溥,南張就是指的張大千,我們榮寶齋前些日子剛為南張北溥辦過畫展,登在這兒。”

    “我聽説了。”

    “您現在訂他的畫兒特值,要不了多久潤筆就得漲上去,要是有閒錢,我建議您存幾張,將來準有賺。”

    “那我就訂張大千的了,都要山水,堂幅六尺兩幅,再加倆成扇,你算算多少錢。”

    “您這邊請……”李山東把客人讓到了賬櫃邊,趙三龍“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盤。

    宋懷仁和王仁山一直在邊上看着,宋懷仁悄聲説道:“經理,您和東家真有眼光,辦完畫展以後,客人們都開始認張大千了,咱是不是把潤筆提上去?”

    “不忙,當初跟大千有言在先,等他放在別的鋪子裏的畫兒賣完了,就只到榮寶齋掛筆單,到那個時候再把潤筆提上去也不遲。”

    “這招兒太高了!”宋懷仁表面上讚歎着,心裏卻很失落:這麼高的招兒,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他悶悶不樂,藉故離開了鋪子。

    宋懷仁在琉璃廠街上滿無目的地走着,遠遠地看見額爾慶尼抱着個錦盒走進了一家古玩鋪子,他輕蔑地一笑,心想,這老東西又去騙茶喝了。

    古玩鋪子的夥計也是這麼想的,他一見到額爾慶尼,就不客氣地問:“喲,您又喝蹭茶來啦?”

    額爾慶尼的臉一沉:“你怎麼説話呢?沒規矩,叫你們掌櫃的來。”

    “我們掌櫃的忙着呢,沒工夫陪着您閒聊,您要是想喝口蹭茶,我就給您倒一碗,喝完了趕緊走着。”夥計倒出碗剩茶放在桌子上。

    額爾慶尼大搖大擺地坐下,瞟了一眼茶碗,從錦盒裏掏出雙耳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今兒個,讓你小子也開開眼。”

    夥計捧起雙耳瓶,凝視了片刻,立刻換了一副面孔:“額大爺,您這是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能告訴你嗎?叫掌櫃的去。”

    夥計放下雙耳瓶,將茶壺裏的剩茶倒掉,換上新茶重新沏上,滿臉堆笑:“先悶會兒,我這就給您叫掌櫃的去。”

    操着東北口音的掌櫃從後門進來:“喲,額爺,少見啊。”掌櫃的直奔瓶子去了,他拿在手裏,站到鋪子門口,對着太陽仔仔細細地看着。

    額爾慶尼悠閒地喝着茶,眼睛看着大門外,不時和過往的熟人打個招呼。掌櫃的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處,不滿地説道:“額大爺,您蒙我是吧?這宋瓶兒可有砟兒啊。”

    “我説過沒砟兒了嗎?我説掌櫃的,古玩這行玩的就是個眼力,您要是連真貨假貨都看不出來,還好意思在琉璃廠混?趁早回家抱孩子去。’掌櫃的把雙耳瓶放回桌子上,顯得猶豫不決:“您別急,我再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把雙耳瓶放進錦盒,站起身:“讓你白撿一便宜還不要,我找別人去嘍。”

    掌櫃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一轉,趕忙攔下:“別價,額大爺,要不這麼着,雙耳瓶您先擱我這兒,要是賣出去就算您賺了,要是賣不出去呢,您再拿回去,怎麼樣?”

    額爾慶尼一副不買賬的樣子:“想什麼呢?我可告訴你,這宋瓶少了二百大洋不賣,大爺我現在就要現錢,要不要我聽您一句話。”

    “成嘞,我聽您的,現錢就現錢,三兒啊,你現在就帶額爺去櫃上支錢。”

    夥計趕緊過來:“得嘞,額爺,您跟我來……”

    額爾慶尼拿起了派:“別價,別價,支錢着什麼急啊,我説掌櫃的,您仔細瞅瞅,可千萬別走了眼,回頭您再跟我找後賬就沒意思了。”

    “罵我呢不是?咱是那人嗎?吃這碗飯也二十多年了,總不能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讓鷹啄了眼吧?再者説了,就算咱走了眼,這行裏不是也有規矩嗎?誰走眼誰認倒黴,您放心,踏踏實實支錢去。”

    “得,那我可去啦?”

    “走您的,沒事兒過來喝茶。”

    額爾慶尼跟着夥計奔裏院去了,掌櫃的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語:“二百大洋就賣啦?哼,到了這個歲數還是生瓜蛋子一個,怪不得受窮呢。”

    額爾慶尼喜氣洋洋地抱着二百塊現大洋從古玩鋪子出來的時候,正好和閒逛了一圈兒圓來的宋懷仁打了個照面兒,宋懷仁站住了,他目送着額爾慶尼漸漸遠去,心裏嘀咕着:看樣子這老東西是發財了,剛才他賣什麼了?宋懷仁出於好奇,走進了古玩鋪子。

    宋懷仁是個有心的人,雖説他學徒是在南紙店,可架不住二十多年一直都在琉璃廠混,對古董也算在行。宋懷仁仔細看了看額爾慶尼拿來的那個雙耳瓶,大致明白了他的路數,但宋懷仁沒有吭聲。

    倪瓚的《溪山雨意圖》輾轉到了王仁山的手裏,不過,王經理可不是自個兒搞收藏,而是有個老客户一時拿不出貨款,希望用這幅畫來抵。從做生意的角度來説,並不虧本,長期合作的老客户,人家有難處,也該幫一把,可這幅畫的真偽成了問題,掌眼的幾個人意見不一,讓王仁山做起了難。

    《溪山雨意圖》掛在榮寶齋的北屋裏,王仁山已經好幾天愁眉不展了。張幼林手裏拿着報紙推門進來:“仁山,戰事結束了。”

    王仁山回過神來:“結束了?”

    張幼林坐下,神情憂慮:“政府和日本人簽訂了《塘沽協定》,中國軍隊撤到延慶、通州、寶坻、蘆台一線以西、以南地區,這些地區以北、以東至長城沿線為武裝區,實際上承認了日本對東北、熱河的佔領,同時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等於華北的大門也對日本人敞開了。”王仁山聽罷,長嘆一聲:“唉!這幾個月在山海關、熱河、喜峯口都白打了……”

    王仁山還沒説完,夥計把額爾慶尼帶進來了,張幼林站起身:“呦,額爺,您來啦。”

    額爾慶尼拱拱手:“張先生,今兒個我請您,咱們奔鴻興樓。”

    張幼林感到納悶:“您……請我?”

    額爾慶尼看見了牆上掛着的《溪山雨意圖》,他顧不上回答,走過去仔仔細細看了看,問王仁山:“王經理,這畫兒您收下了?”

    王仁山苦笑着搖搖頭:“還拿不準呢。”

    “這就好,這就好。”額爾慶尼不由分説,拉起張幼林就走。

    在鴻興樓裏,額爾慶尼要了一桌子菜,張幼林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幹嗎呀?額爺,您是撿着金元寶啦?不行不行,今天這頓飯還是我請您吧。

    額爾慶尼的臉一沉:“張先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吃過您多少回了,我自個兒都記不清了,什麼時候我在街上碰見您,您都沒讓我空過手,哪回不給個三塊五塊的?張先生,今兒個這頓飯我請定了,您要是不給我這面子,我就一頭撞在這桌子角兒上。”

    張幼林趕緊擺手:“別價,今兒個挺高興的,幹嗎説這個?行,聽您的,讓您破費了。

    額爾慶尼的瞼上這才有了笑容,他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閉上雙眼,陶醉地咀嚼着:“這地方兒,我可有十年沒進來啦。”

    “還是當年的味兒嗎?”

    額爾慶尼睜開眼睛,搖了搖頭:“換廚子啦。”

    “早就沒過去講究啦,您當是皇上在的時候呢?”

    額爾慶尼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絲:“還是皇上在的時候好哇!”

    張幼林心裏一琢磨,馬上就明白了:“我説額爺,您八成兒是淘換了件古董給賣了吧?要不然怎麼這麼高興?”

    額爾慶尼的話匣子打開了,他顯得很神秘:“張先生,不瞞您説,我額爾慶尼算是時來運轉啦!有人上趕着和我合夥做古董生意,還甭説,真賺了幾筆,就説那回吧,琉璃廠東頭不是新倒手了一家兒古玩鋪子嗎?掌櫃的是個東北人,聽説這主兒跟日本人勾着發了財,板上釘釘是個漢奸,這種人不坑白不坑,我弄了一個假宋瓶兒賣給這小子,他玩古董還倆眼兒一摸黑呢,咱掙了兩百大洋不説,這也算是抗日了。”

    張幼林聽罷,皺起了眉頭:“額爺,幹這事兒您可得留神點兒,萬一讓人家看出來,可不好下台階啊,我勸您……”

    額爾慶尼打斷了張幼林的話:“看出來?沒那麼容易,幹這活兒我手底下有人,那活兒乾的,個兒頂個兒是高手,就説那個宋瓶兒吧,整個瓶子都是假的,唯獨瓶底兒和年款是真的,別説是這生瓜蛋子,您就是把當年造瓶子的人給請來,也保不齊給蒙了。”額爾慶尼往張幼林身邊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張先生,您屋裏掛着的那幅倪瓚的《溪山雨意圖》,跟您實説吧,就是我們那作坊裏出來的,您可別上當……”

    張幼林的心頭一熱,他看着蒼老的額爾慶尼,感慨萬千:“額爺,謝謝您了,來,咱們喝酒……”

    宋懷仁路過煤市街日本嘉禾商社的門口,身穿日本和服的商社經理大島平治從大門裏走出來,用生硬的漢語殷勤地打招呼:“宋先生,你好!”

    “哎喲,這不是大島先生嗎?咱可是有日子沒見了。

    “宋先生,你的,進來坐坐。”

    “坐坐?好啊,坐坐就坐坐。”宋懷仁隨大島走了進去。近來日本人的勢力膨脹,宋懷仁正想和日本人套點兒拉攏呢。

    兩人在會客室坐定,宋懷仁問道:“大島先生,我聽説你們商社最近又添新業務了?”

    “是的,宋先生消息很靈通,鄙商社增添了收購貴國古玩字畫的業務,今後還要請宋先生多多關照。”

    “好説,好説,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您説一聲。”宋懷仁滿口答應。

    “據我所知,貴國文物造假的歷史源遠流長,古玩字畫行裏充斥着大量的贗品,這項業務的風險很大。”

    “當然,這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玩兒古玩字畫可不能瞎玩兒,否則有多少賠多少。貴商社得有個掌眼的,哦,掌眼的就是鑑定的意思,是真是假一看就明白,還得説出道理來,不瞞您説,有這種本事的人,如今可是越來越少了。”

    “宋先生就是這種可以掌眼的人吧?”

    宋懷仁聽大島這麼説,不覺心中一喜,順口就吹上了:“那倒是不假,您去琉璃廠打聽打聽,我宋懷仁在這行裏也是個泰斗了,哪家鋪子收進什麼貴重的古玩字畫,都得請我過去掌掌眼。”

    “那太好了,今後少不了要麻煩宋先生……”

    這時,宋懷仁透過門簾看見了額爾慶尼。額爾慶尼穿着件做工考究的長衫,邁着四方步慢慢踱進來。正在看書的商社副經理雄二勇夫抬頭看了他一眼,一箇中國僱員迎上去:“這位爺,您是賣東西呢,還是買東西?”

    額爾慶尼一副京城大爺的派頭,他打量了一眼僱員:“買東西我就不上你們這兒來了,我們中國什麼沒有啊?你們日本都有什麼值當我買的?”

    “那您是賣東西了?”

    額爾慶尼點點頭:“對嘍,家裏東西太多,擺着又佔地兒,大爺我得騰騰地方,這麼説吧,就算是我們家清出來的破爛兒,擱在日本也夠進博物館的資格。瞧見這個沒有?仔細嘍嘍……”額爾慶尼從懷裏掏出一個玉龍勾放在櫃枱上。

    僱員拿起來看了看:“哦,看着倒像是東周古玉。”

    “行啊,算你小子還有點眼力,告訴你,這是周天子的服飾帶勾,少説有三千多年了,那時候你們日本島上還沒人呢,也就是有幾隻海王八在那兒曬太陽。”

    “您打算賣多少錢?”

    “給你個便宜價兒,一千大洋,少一個子兒我不賣。”

    雄二走過來,拿起玉勾看了看,向中國僱員使了個眼色,僱員心領神會,他説道:“這位爺,您稍候,我把玉勾拿進去給我們經理鑑定一下。”

    額爾慶尼不耐煩了:“怎麼這麼多事兒?我説嘛,你們日本人永遠成不了爺,就這麼個小玩意兒,也就是賣個仨瓜倆棗一壺酒的價錢,好嘛,還真事兒似的,給這個瞧給那個瞧的,你們經理懂不懂?”

    這一切,宋懷仁都看在了眼裏,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古玩鋪子看到的額爾慶尼賣的那個宋瓶,心裏明白了八九分。中國僱員撩開簾子走進會客室,他把玉勾遞給大島,大島給了宋懷仁:“宋先生,你給掌掌眼。”

    宋懷仁仔細看了看,又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彈了一下,放在耳邊聽聽,還用鼻子聞了聞,大島看得目瞪口呆,他恭敬地問道:“宋先生,是真的嗎?”

    宋懷仁長出了一口氣:“假的!您瞧瞧,這條蟠龍是用刀刻的,上面有刀痕,而東周的玉器都是礪石琢磨出來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句成語就是由此而來的,東周時還沒發明鐵器呢,哪兒來的刀子?所以説,用礪石在玉上磨出的花紋是仿不了的。”

    大島不住地點頭:“宋先生的眼力和學問值得欽佩,不過,鄙人還有個問題想向宋先生討教,看古玉為什麼還要聽和聞呢?”

    “聽是聽音響是否清脆,聞是聞聞有沒有馨香的土味兒,因為古玉大部分都是出土的。還有,不光是要聽和聞,更重要的是看,看看古玉的色澤和尺度是否符合,這裏的學問多了,幾句話説不清楚。大島先生,我掌眼的費用是五塊現大洋,您是朋友,我少收點兒,您給三塊得了。”

    大島轉過身吩咐中國僱員:“告訴雄二先生,教訓一下這個騙子,把他趕出去。”

    他又對宋懷仁説道:“宋先生,沒有問題,我馬上付錢。”

    宋懷仁輕蔑地一笑:“剛才我從門簾裏看了一下,我當是誰,鬧了半天是額爺,這位爺是個破落户,家裏除了耗子,什麼血沒有。”

    中國僱員回到前面的營業廳,他對雄二耳語了幾句,雄二臉色大變,兇相畢露,他拿起玉勾“啪!”地摔碎在地上。

    額爾慶尼瞪起眼睛:“嗨!怎麼回事兒?你買不買無所謂,幹嗎摔我的玉勾?得嘞,這回您不買也得買了,可別説我訛您,一千塊大洋,您掏錢吧。

    雄二一把揪住額爾慶尼的衣領:“你的,是個騙子,良心大大地壞……”

    額爾慶尼掙扎着:“怎麼説着説着就動手了?你鬆手,不成咱到衙門裏講理去,大爺我是君子,只動口不動手……”

    雄二惡狠狠地劈面就是幾個耳光,額爾慶尼被打倒,他滿臉是血地掙扎,雄二咬着牙一腳一腳往額爾慶尼的肋骨上猛踢,額爾慶尼大聲號叫:“殺人啦!救命啊……”

    宋懷仁手裏攥着大洋從他身旁匆匆走過,彷彿什麼也沒看見。

    額爾慶尼捱了一頓暴打之後,被雄二一腳從大門裏踢出來,一頭紮在地上,嘉禾商社的大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路上的行人都紛紛繞道而行,沒有人管他,渾身是血的額爾慶尼聲音微弱地喊着:“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我讓小日本兒給……給打啦……救救我……救救我……”臨街的幾户居民家的大門都關上了,街道上變得冷冷清清,他艱難地在地上爬着,聲音越來越微弱:“皇上啊……皇上,這世上……可不能沒有您啊……沒有您,這世道……就亂了套……皇上啊,等等臣……臣額爾慶尼……跟您走……”他的頭一垂,就再也不動了,身後是長長的一條血跡。

    第二天,徐連春在榮寶齋找到了張幼林,通報了額爾慶尼的死訊,張幼林感到十分震驚:“什麼,額大爺死了?”

    徐連春低着頭:“唉,可不是嘛,本來歲數就大了,又是一身的病,這把老骨頭哪兒經得住這麼打呀?”

    張幼林一掌猛擊在櫃枱上:“這些混蛋日本人,簡直是無法無天,額大爺就是再有錯,也有中國警察管着,怎麼能就把人打死呢?後來呢,警署怎麼處理的?”

    “還能怎麼處理?懸着唄,眼下日本人兇着呢,警署也惹不起。”

    張幼林掏出錢來塞在徐連春的手裏:“您幫我買口好一點兒的棺材,把額大爺的後事辦了。”

    徐連春流下了眼淚:“我……我替額大爺謝謝您,他沒白交您這個朋友。”

    “想當年,額爺是何等的威風,誰知道……競落這麼個下場,可嘆可悲啊……”張幼林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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