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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天夜裏我回到西卵的時候,有一會兒我疑心是我的房子着了火。半夜兩點鐘了,而半島的那整個一角照得亮堂堂的,光線照在灌木叢上好像是假的,又照在路旁電線上映出細細的一長條一長條的閃光。轉彎以後,我才看出原來是蓋茨比的別墅,從塔樓到地窖都燈火通明。

    起初我還以為又是一次晚會,一次狂歡的盛會,整個別墅統統敞開,好讓大家做遊戲,玩捉迷藏或“罐頭沙丁魚”。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樹叢中的風聲作響,風把電線吹動,電燈忽暗忽明,好像房子在對着黑夜眨眼。當出租汽車哼哼着開走的時候,我看到蓋茨比穿過他的草坪朝着我走過來。

    “你府上看上去像世界博覽會一樣。”我説。

    “是嗎?”他心不在焉地轉過眼睛去望望,“我剛才打開了幾間屋子隨便看看。咱倆到康尼島①去玩吧,老兄。坐我的車子去。”——

    ①康尼島(Coney),紐約的一處遊樂勝地。

    “時間太晚了。”

    “那麼,到游泳池裏泡一泡怎麼樣?我一夏天還沒泡過哩。”

    “我得上牀睡覺了。”

    “好吧。”

    他等待着,急巴巴地望着我。

    “我和貝克小姐談過了,”我等了一會才説,“我明天打電話給黛西,請她到這裏來喝茶。”

    “哦,那好嘛,”他漫不經心地説,“我不希望給您添麻煩。”

    “哪天對您合適?”

    “哪天對您合適?”他馬上糾正了我的話,“我不希望給您添麻煩,你明白。”

    他考慮了一會。然後,他勉強地説:“我要讓人把草地平整一下。”

    我們倆都低頭看了看草地——在我的亂蓬蓬的草地和他那一大片剪得整整齊齊的深綠色草坪之間有一條很清楚的分界線。我猜他指的是我的草地。

    “另外還有一件小事。”他含混地説,然後猶疑了一會。

    “你是不是希望推遲幾天?”我問道。

    “哦,跟那個沒關係。至少……”他笨拙地一連開了幾個頭,“呃,我猜想……呃,我説,老兄,你掙錢不多,是吧?”

    “不太多。”

    這似乎使他放心一點,於是他更有信心地繼續説了下去。

    “我猜想你掙錢不多,如果你不怪我——你知道,我附帶做點小生意,搞點副業,你明白。我也想到既然你掙錢不多——你在賣債券,是吧,老兄?”

    “學着幹。”

    “那麼,這也許會引起你的興趣。不需要花費很多時間,你就可以掙一筆可觀的錢。碰巧是一件相當機密的事。”

    我現在認識到,如果當時情況不同,那次談話可能會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但是,因為這個建議説得很露骨,很不得體,明擺着是為了酬謝我給他幫的忙,我別無選擇,只有當場把他的話打斷。

    “我手頭工作很忙,”我説,“我非常感激,可是我不可能再承擔更多的工作。”

    “你不需要跟沃爾夫山姆打任何交道的。”顯然他以為我討厭中飯時候提到的那種“關係”,但我告訴他他搞錯了。他又等了一會,希望我找個話題,但是我的心完全不在這兒,沒有答碴,結果他只好勉勉強強地回家去了。

    這一晚使我感到又輕飄又快樂。大概我一走進自己的大門就倒頭大睡,因此我不知道蓋茨比究竟有沒有去康尼島,也不知他又花了幾個小時“隨便看看房間”,同時他的房子繼續刺眼地大放光明。第二天早晨我從辦公室給黛西打了個電話,請她過來喝茶。

    “別帶湯姆來。”我警告她。

    “什麼?”

    “別帶湯姆來。”

    “誰是‘湯姆’?”她裝傻地問道。

    我們約定的那天大雨傾盆。上午十一點鐘,一個男的身穿雨衣,拖着一架刈草機,敲敲我的大門,説蓋茨比先生派他過來刈我的草。這使我想起我忘了告訴叫我那芬蘭女傭人回來,於是我就開車到西卵鎮上去,在濕淋淋的、兩邊是白石灰牆的小巷子裏找她,同時買了一些茶杯、檸檬和鮮花。

    花是多餘的,因為下午兩點鐘從蓋茨比家裏送來一暖房的鮮花,連同無數插花的器皿。一小時以後,大門被人戰戰兢兢地打開,蓋茨比一身白法蘭絨西裝,銀色襯衫,金色領帶,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他臉色煞白,眼圈黑黑的,看得出他一夜沒睡好。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他進門就問。

    “草地看上去很漂亮,如果你指的是草地。”

    “什麼草地?”他茫然地問道,“哦,你院子裏的草地。”他從窗子裏向外看,可是從他的表情看來,我相信他什麼都沒看見。

    “看上去很好,”他含糊地説,“有一家報紙説他們認為雨在四點左右會停,大概是《紐約日報》。喝茶所需要的東西都齊全了嗎?”

    我把他帶到食品間裏去,他有點看不順眼似地向那芬蘭女人望望。我們一起把甜食店裏買來的十二塊檸檬蛋糕細細打量了一番。

    “這行嗎?”我問道。

    “當然行,當然行!好得很!”然後他又茫然地加了一聲,“老兄!”

    三點半鐘左右雨漸漸收了,變成了濕霧,不時還有幾滴雨水像露珠一樣在霧裏飄着。蓋茨比心不在焉地翻閲着一本克萊的《經濟學》,每當芬蘭女傭人的腳步震動廚房的地板他就一驚,並且不時朝着模糊的窗户張望。彷彿一系列看不見然而怵目驚心的事件正在外面發生。最後他站了起來,用猶疑的聲音對我説,他要回家了。

    “那是為什麼?”

    “沒有人來喝茶啦。時間太晚了!”他看了看他的表,彷彿別處還有緊急的事等着他去辦。“我不能等一整天。”

    “別傻,現在剛剛是四點差兩分。”

    他苦惱地坐了下來,彷彿我推了他似的,正在這時傳來一輛汽車拐進我巷子的聲音。我們倆都跳了起來,然後我自己也有點慌張地跑到院子裏去。

    在滴着水的沒有花的紫丁香樹下,一輛大型的敞篷汽車沿着汽車道開了上來。車子停了。黛西的臉在一頂三角形的淺紫色帽子下面歪向一邊,滿面春風、心花怒放地朝我看着。

    “你千真萬確是住在這兒嗎,我最親愛的人兒?”

    她那悠揚的嗓音在雨中聽了使人陶醉。我得先傾聽那高低起伏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出她所説的話語。一縷潮濕的頭髮貼在她面頰上,像抹了一筆藍色的顏料一樣。我攙她下車的時候,看到她的手也被晶瑩的水珠打濕了。

    “你是愛上我了嗎,”她悄悄在我耳朵邊説,“要不然為什麼我非得一個人來呢?”

    “那是雷克蘭特古堡①的秘密。叫你的司機走得遠遠的,過一個鐘頭再來。”——

    ①《雷克蘭特古堡》為英國舊世紀女小説家埃奇沃思所著的恐怖神秘小説。

    “過一個鐘頭再回來,弗迪。”然後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説,“他名字叫弗迪。”

    “汽油味道影響他的鼻子嗎?”

    “我想並不影響,”她天真地説,“為什麼?”

    我們走進屋子裏。使我大為驚異的是起居室裏空蕩蕩的。

    “咦,這真滑稽,”我大聲説。

    “什麼滑稽?”

    正在此刻大門上有人斯文地輕輕敲了一聲,她轉過頭去看。我走到外面去開門。蓋茨比面如死灰,那隻手像重東西一樣揣在上衣口袋裏,兩隻腳站在一攤水裏,神色悽惶地瞪着我的眼睛。

    他闊步從我身邊跨過進門廊,手還揣在上衣口袋裏,彷彿受牽線操縱似的突然一轉身,走進起居室不見了。那樣子一點也不滑稽。我意識到自己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外面雨下大了,我伸手把大門關上。

    有半分鐘之久,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後我聽到從起居室裏傳來一陣哽咽似的低語聲和一點笑聲,跟着就是黛西的嘹亮而做作的聲音:

    “又見到你,我真高興極了。”

    一陣靜寂。時間長得可怕。我在門廊裏沒事可做,於是我走進屋子。

    蓋茨比兩手仍然揣在口袋裏,正斜倚在壁爐架上,勉強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無精打采的神氣。他的頭往後仰,一直碰到一架早已報廢的大台鐘的鐘面上。他那雙顯得心神錯亂的眼睛從這個位置向下盯着黛西,她坐在一張硬背椅子的邊上,神色惶恐,姿態倒很優美。

    “我們以前見過。”蓋茨比咕噥着説。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張開想笑又沒笑出來。幸好那架鐘由於他的頭的壓力就在這一刻搖搖欲墜,他連忙轉過身來用顫抖的手指把鍾抓住,放回原處。然後他坐了下來,直挺挺地,胳臂肘放在沙發扶手上,手托住下巴。

    “對不起,把鍾碰了。”他説。

    我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像被熱帶的太陽曬過那樣。我腦子裏雖有千百句客套話,可是一句也説不出來。

    “是一架很舊的鐘。”我呆頭呆腦地告訴他們。

    我想我們大家當時有一會兒都相信那架鐘已經在地板上砸得粉碎了。

    “我們多年不見了。”黛西説,她的聲音儘可能地平板。

    “到十一月整整五年。”

    蓋茨比脱口而出的回答至少使我們大家又愣了一分鐘。我急中生智,建議他們幫我到廚房裏去預備茶,他們倆立刻站了起來,正在這時那魔鬼般的芬蘭女傭人用托盤把茶端了進來。

    遞茶杯、傳蛋糕所造成的忙亂大受歡迎,在忙亂之中建立了一種有形的體統。蓋茨比躲到了一邊去,當我跟黛西交談時,他用緊張而痛苦的眼睛認真地在我們兩人之間看來看去。可是,因為平靜本身並不是目的,我一有機會就找了個藉口,站起身來要走。

    “你上哪兒去?”蓋茨比馬上驚慌地問道。

    “我就回來。”

    “你走以前,我有話要跟你説。”

    他發瘋似的跟我走進廚房,關上了門,然後很痛苦地低聲説:“啊,天哪!”

    “怎麼啦?”

    “這是個大錯,”他把頭搖來搖去地説,“大錯而特錯。”

    “你不過是難為情罷了,沒別的。”幸好我又補了一句,“黛西也難為情。”

    “她難為情?”他大不以為然地重複了我的話。

    “跟你同樣難為情。”

    “聲音不要那麼大。”

    “你的行動像一個小孩,”我不耐煩地發作説,“不但如此,你也很沒禮貌。黛西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裏面。”

    他舉起手來不讓我再講下去,懷着令人難忘的怨氣看了我一眼,然後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又回到那間屋子裏去。

    我從後門走了出去——半小時前蓋茨比也正是從這裏出去,精神緊張地繞着房子跑了一圈——奔向一棵黑黝黝的盤纏多節的大樹,茂密的樹葉構成了一塊擋雨的苫布。此刻雨又下大了,我那片不成形的草地,雖然被蓋茨比的園丁修剪得很整齊,現在卻滿是小泥潭和歷史悠久的沼澤了。從樹底下望出去,除了蓋茨比的龐大的房屋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於是我盯着它看了半個小時,好像康德①盯着他的教堂尖塔一樣。這座房子是十年前一位釀酒商在那個“仿古熱”初期建造的,並且還有一個傳聞,説他曾答應為所有鄰近的小型別墅付五年的税款,只要各位房主肯在屋頂鋪上茅草。也許他們的拒絕使他“創建家業”的計劃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他立刻衰頹了。喪事的花圈還掛在門上,他的子女就把房子賣掉了。美國人雖然願意、甚至渴望去當農奴,可是一向是堅決不肯當鄉下佬的——

    ①康德(ImmanulKant,1724-1804),德國哲學家。

    半小時以後,太陽又出來了,食品店的送貨汽車沿着蓋茨比的汽車道拐彎,送來他的僕人做晚飯用的原料——我敢肯定他本人一口也吃不下。一個女傭人開始打開樓上的窗户,在每個窗口出現片刻,然後,從正中的大窗户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花園裏啐了一口。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剛才雨下個不停,彷彿是他們倆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時隨着感情的迸發而變得高昂,但是在這新的靜寂中,我覺得房子裏面也是一片肅靜了。

    我走了進去——先在廚房裏做出一切可能的響聲,就差把爐灶推翻了——但我相信他們什麼也沒聽見。他們兩人分坐在長沙發兩端,面面相覷,彷彿有什麼問題提了出來,或者懸而未決,一切難為情的跡象也都消失了。黛西滿面淚痕,我一進來她就跳了起來,用手絹對着一面鏡子擦起臉來。但是蓋茨比身上卻發生了一種令人惶惑的變化。他簡直是光芒四射。雖然沒有任何表示欣喜的言語姿勢,一種新的幸福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充塞了那間小屋子。

    “哦,哈羅,老兄。”他説,彷彿他有好多年沒見過我了。有一會兒工夫我還以為他想跟我握手哩。

    “雨停了。”

    “是嗎?”等他明白我説的是什麼,又發覺屋子裏陽光閃爍時,他像一個氣象預報員又像一個欣喜若狂的迴歸光守護神似的露出了笑容,又把消息轉報給黛西,“你看多有趣,雨停了。”

    “我很高興,傑伊。”她的聲音哀豔動人,可是她吐露的只是她意外的喜悦。

    “我要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裏來,”他説,“我很想領她參觀參觀。”

    “你真的要我來嗎?”

    “絕對如此,老兄。”

    黛西上樓去洗臉——我很羞慚地想起了我的毛巾,叮惜為時太晚了——蓋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很好看,是不是?”他問道,“你瞧它整個正面映照着陽光。”

    我同意説房子真漂亮極了。

    “是的。”他用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每一扇拱門、每一座方培都看到了,“我只花了三年工夫就掙到了買房子的錢。”

    “我還以為你的錢是繼承來的。”

    “不錯,老兄,”他脱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期間損失了一大半——就是戰爭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猜想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他在説些什麼,因為等我問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時,他回答:“那是我的事兒。”話説出口他才發覺這個回答很不得體。

    “哦,我幹過好幾行,”他改口説,“我做藥材生意,後來又做過石油生意。可是現在我這兩行都不幹了。”他比較注意地看着我。“那麼説你考慮過那天晚上我提的那件事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黛西就從房子裏出來了,她衣服上的兩排銅紐扣在陽光中閃爍。

    “是那邊那座老大的房子?”她用手指着大聲問。

    “你喜歡它嗎?”

    “我太喜歡了,但是我不明白你怎麼能一個人住在那兒。”

    “我讓它不分晝夜都擠滿了有意思的人,幹有意思的事情的人,有名氣的人。”

    我們沒有抄近路沿海邊過去,而是繞到大路上,從巨大的後門進去的。黛酉望着那村在天空的中世紀城堡的黑黝黝的輪廓,用她那迷人的低語讚不絕口,一邊走一邊又讚賞花園,讚賞長壽花散發的香味,山楂花和梅花泡沫般的香味,還有吻別花淡金色的香味。走到大理石台階前,我看不到穿着鮮豔的時裝的人從大門出出進進,除了樹上的鳥鳴聽不到一點聲音,真感到很異樣。

    到了裏面,我們漫步穿過瑪麗-安託萬內特①式的音樂廳和王政復辟時期②式樣的小客廳,我覺得每張沙發、每張桌子後面都藏着客人,奉命屏息不動直到我們走過為止。當蓋茨比關上“默頓學院圖書室”③的門時,我可以發誓我聽到了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突然發出了鬼似的笑聲——

    ①瑪麗-安託萬內特(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斷頭台。

    ②英國門世紀中葉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失敗後,英王查理二世於1660年復辟。

    ③默頓學院(MertonCollege),牛津大學的一個學院,以藏書豐富聞名。

    我們走上樓,穿過一間間仿古的卧室,裏面鋪滿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綢緞,擺滿了色彩繽紛的鮮花,穿過一間間更衣室和彈子室,以及嵌有地下浴池的浴室——闖進一間卧室,裏面有一個邋里邋遢穿着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撐。那是“房客”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過他如飢似渴地在海灘上徘徊。最後我們來到蓋茨比本人的套間,包括一間卧室、一間浴室和一間小書房。我們在書房裏坐下,喝了一杯他從壁櫥裏拿出來的蕁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黛西,因此我想他是在把房子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按照那雙他所鍾愛的眼睛裏的反應重新估價。有時他也神情恍惚地向四面凝視他自己的財物,彷彿在她這個驚心動魄的真人面前,所有這些東西就沒有一件是真實的了。有一次他差點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他自己的卧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簡樸的一間——只有梳妝枱上點綴着一副純金的梳妝用具。黛西高興地拿起了刷子刷刷頭髮,引得蓋茨比坐下來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來。

    “真是最滑稽的事情,老兄,”他嘻嘻哈哈地説,“我簡直不能……我想要……”

    顯而易見,他已經歷了兩種精神狀態,現在正進入第三種。他起初侷促不安,繼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於她出現在眼前感到過分驚異而不能自持了。這件事他長年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簡直是咬緊了牙關期待着,感情強烈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此刻,由於反作用,他像一架發條上得太緊的時鐘一樣精疲力竭了。

    過了一會兒,精神恢復之後,他為我們打開了兩個非常講究的特大衣櫥,裏面裝滿了他的西裝、晨衣和領帶,還有一打一打像磚頭一樣堆起來的襯衣。

    “我有一個人在英國替我買衣服。每年春秋兩季開始的時候,他都挑選一些東西寄給我。”

    他拿出一堆襯衫,開始一件一件扔在我們面前,薄麻布襯衫、厚綢襯衫、細法蘭絨襯衫都抖散了,五顏六色擺滿了一桌。我們欣賞着的時候,他又繼續抱來其他的,那個柔軟貴重的襯衣堆越來越高——條子襯衫、花紋襯衫、方格襯衫,珊瑚色的、蘋果綠的、淺紫色的、淡桔色的、上面繡着深藍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織字母。突然之間,黛西發出了很不自然的聲音,一下把頭埋進襯衫堆裏,號陶大哭起來。

    “這些襯衫這麼美,”她嗚咽地説,她的聲音在厚厚的衣堆裏悶啞了,“我看了很傷心,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這麼美的襯衫。”

    看過房子之後,我們本來還要去看看庭園和游泳池、水上飛機和仲夏的繁花——但是蓋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來了,因此我們三人就站成一排遠眺水波盪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霧,我們可以看見海灣對面你家的房子,”蓋茨比説,“你家碼頭的盡頭總有一盞通宵不滅的綠燈。”

    黛西驀然伸過胳臂去挽着他的胳臂,但他似乎沉浸在他方才所説的話裏。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盞燈的巨大意義現在永遠消失了。和那把他跟黛西分開的遙遠距離相比較,那盞燈曾經似乎離她很近,幾乎碰得着她。那就好像一顆星離月亮那麼近一樣。現在它又是碼頭上的一盞綠燈了。他的神奇的寶物已經減少了一件。

    我開始在屋子裏隨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看各種各樣模糊不清的擺飾。一個身穿遊艇服的上年紀的男人的一張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掛在他書桌前面的牆上。

    “這是誰?”

    “那個?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聽着有點耳熟。

    “他已經死了。很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櫥上有一張蓋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着遊艇服的——蓋茨比昂着頭,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顯然是十八歲左右照的。

    “我真愛這張相片,”黛西嚷嚷道,“這個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你從來沒告訴我你留過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也沒告訴我你有一艘遊艇。”

    “來看這個,”蓋茨比連忙説,“這裏有好多剪報——都是關於你的”

    他們倆並肩站着細看那些剪報。我正想要求看看那些紅寶石,電話忽然響了,蓋茨比就拿起了聽筒。

    “是的……噢,我現在不便談……我現在不便談,老兄……我説的是一個小城……他一定知道什麼是小城……得啦,他對我們沒什麼用處,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

    他把電話掛上。

    “到這兒來,快!”黛西在窗口喊道。

    雨還在下,可是西方的烏雲已經撥開,海灣上空翻滾着粉紅色和金色的雲霞。

    “瞧那個,”她低聲道,過了一刻又説,“我真想採一朵那粉紅色的雲彩,把你放在上面推來推去。”

    我這時想要走了,可是他們説什麼也不答應。也許有我在場他們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們於什麼好了,”蓋茨比説,“我們讓克利普斯普林格彈鋼琴。”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聲“艾温”,又過了幾分鐘才回來,帶來一個難為情的、面容有點憔翠的年輕人,一副玳瑁邊眼鏡,稀稀的金黃色頭髮。他現在衣服整齊一些了,穿着一件敞領的運動衫、一雙運動鞋和一條顏色不清不楚的帆布褲。

    “我們剛才打擾您做體操了嗎?”黛西有禮貌地問。

    “我在睡覺,”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窘迫之中脱口而出,“我是説,我本來在睡覺。後來我起牀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會彈鋼琴,”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説,“是不是,艾温,老兄?”

    “我彈得不好。我不會……根本不彈。我好久沒練……”

    “我們到樓下去。”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他撥了一個開關。整個房子立刻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户都不見了。

    在音樂廳裏,蓋茨比只扭開鋼琴旁邊的一盞燈。他顫抖着用一根火柴點燃了黛西的香煙,然後和她一道坐在屋子那邊遠遠的一張長沙發上,那裏除了地板上從過道里反射過來的一點亮光之外沒有其他光線。

    克利普斯普林格彈完了《愛情的安樂窩》之後,在長凳上轉過身來,不高興地在幽暗中張望着找蓋茨比。

    “我好久沒彈了,你看。我告訴你我不會彈。我好久沒彈……”

    “別説那麼多,老兄,”蓋茨比命令道,“彈吧!”

    “每天早上,

    每天晚上,

    玩得歡暢……”

    外面風颳得呼呼的,海灣上傳來一陣隱隱的雷聲。此刻西卵所有的燈都亮了。電動火車滿載歸客,在雨中從紐約疾馳而來。這是人事發生深刻變化的時辰,空氣中洋溢着興奮的情緒。

    “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

    富的生財窮的生——孩子。

    在這同時,

    在這期間……”

    我走過去告辭的時候,我看到那種惶惑的表情又出現在蓋茨比臉上,彷彿他有點懷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質。幾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過一些時刻,黛西遠不如他的夢想——並不是由於她本人的過錯,而是由於他的幻夢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夢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種創造性的熱情投入了這個幻夢,不斷地添枝加葉,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加以綴飾。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趕不上一個人陰悽悽的心裏所能集聚的情思。

    我注視着他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在悄悄使自己適應眼前的現實。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邊説了點什麼,他聽了就感情衝動地轉向她。我看最使他人迷的是她那激動昂揚的聲音,因為那是無論怎樣夢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聲音是一曲永恆的歌。

    他倆已經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頭來瞥了一眼,伸出了手。蓋茨比此刻壓根兒不認識我了。我又看了他倆一眼,他們也看看我,好像遠在天涯,沉浸在強烈的感情之中。我隨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階到雨裏面去,留下他們兩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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