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子時,白玉盤正順着銀河的流向,飄移向黑絨蒼穹的中心點。
仲修停在寧和宮的入口處,仰頭望天,淺藍色的逸雅長衫套着他身軀,感覺起來仍然有着平日穿龍袍時的崇貴。
體形頎長的男子天生帶着三分外貌上的優勢,總會在不經意間顯現出偉岸卓絕的氣勢,更何況仲修有與生俱來的帝王身分,言行舉止自然流露出尊華的內涵。
待月娘抵達中央地帶,時辰便進人丑時,正是他和素問賭約的截止時間,他必須掌握正確的進攻步調,以免讓那小妮子佔了便宜。
“曾丫頭,我來了,你還不速速出來迎駕。”
從沒見過比他更囂張的夜盜,侵入人家的居室還大剌剌地宣告自己的蒞臨。
然而,相較起鴻門宴的設筵人,他的慷慨勁兒還算小巫見大巫。
寧和宮的小庭院中央,擺設着一張小圓桌。桌上的擺置倒也清雅,除了兩盞幽明的火燭之外,就只有一壺上好花雕,以及兩隻與酒葫蘆搭配的瓷杯。她玲瓏的嬌軀端坐在圓木桌後頭,揮着纖手招呼他。銀月白的紗衫鬆鬆籠罩着素問的身軀。她原本只有三分姿色,但此刻襯着十分嬌麗的-纖體形,徑自讓朦朧的夜色淺淺點綴着起伏有致的曲線,恍惚間,彷佛全身幻化出淡雅純潔的光暈。迷迷濛濛地,竟然顯出難以言喻的風情。
仲修下意識地怔了一怔。
美人計?
瞧她的陣仗又不大像,因為場面確實嗅得出一點“計謀”的氣氛,“美人”的部分可沒有個影兒。曾丫頭顯然還藏着其它陰謀,他最好步步為營,以免莫名其妙着了她的道兒。
“仲修大哥,我已經等你好久了。”素問-着清亮的眼眸,笑吟吟的。
請他喝酒?!這麼好心?
“孫子兵法”有言:虛者實之。曾素問既然膽敢將酒肆擺放在他面前,有問題的自然不會是這壺好酒。
他緩步踱到圓桌前,卻不立即入坐。
“抱歉,打擾了你的雅興。”嘴角微微向兩側牽動。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今宵增邀一位懂酒的行家和小女子對飲,這才另有逸趣嘛!”豐腴的青葱玉手斟妥一盞醇酒。
仲修不得不承認,除去臉龐,素問全身上下皆帶有絕代佳人的嬌俏。而此刻受到服飾和環境的陪襯,她平凡的五官竟然變得亮眼起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長聲吟道。“如今多了我這位不速之客,似乎妨礙了你獨酌的樂趣。順便警告你一件事,倘若你打算稽考我的詩詞歌賦,結果可能會讓你傷心落敗。”
公子他古詩名賦是從小背到大的,四書五經則專門做為入眠前的牀邊故事。
換句話説,假若哪一天他皇帝做不下去了,飽學的程度仍然可以上飯館覓得説書先生的職缺。憑她的半調子想難得倒他,只怕很難。
“嘿嘿,被你猜到了,我正是打算向你挑戰‘行酒令’!”她渾然沒將他的警告──俗稱“自大”或“自傲”──放在心上。“仲修大哥,要不要喝杯瓊漿玉液潤潤喉?”
一盞琥珀色的酒液推向仲修的方位。
這廂獨門毒酒都親自送到他家門檻了。他再不上前坐定對飲,彷佛怕了她似的,氣勢上當場遜了她小小一回合。可是,為了賭這口氣而白白送上門,值得嗎?
他沉穩地坐進她對面的空椅,視線卻明顯忽視那杯嫌疑氣氛濃重的“美酒”。
小不忍則亂大謀。
“怎麼?怕啦?”她抿着嘴角,竊笑得快意兮兮。“放心吧!花雕內摻調的失魂蜜只會讓你沉睡兩個時辰而已,要不了老命的;而且我也沒要你立刻喝。閣下欲牛飲姑娘我親手斟的美酒,還必須行酒令被我打敗了才行。輸家乾杯。”
“孫子兵法”另一説法便是:實者虛之。原來喝下她的花雕果真會立刻“凋”零。
“這就是你今晚出的第一道難關?”論行酒令,他四歲起便常常陪着父皇嘰哩咕嚕了,她果真不識相到了極點,實在令人為她的聰慧程度感到憂心。
……且慢,仲修提醒自己。既然姑娘她有膽在他面前誇下海口,或許,她的題目中藏匿了某種陰惻惻的暗樁。
“聽好遊戲規則哦!我每吟出一句,你就得跟着重複一次,除此之外,不準説出其它我沒脱口的字句,否則就算你輸,明白嗎?”她熱切地向他解説。
“你只要我照着念?”他愕然。就這樣?!既不用考核他自行造句的能力,也毋需檢驗他背誦知名詩文的記憶力?他發覺這丫頭益發詭異了。
“沒錯,酒令開始!”她仰首欣賞圓月的清美,漸漸凝聚吟詩作對的意境。
“長安一片月。”
短短一瞬間,仲修質疑自己真要陪她進行如此稚氣的兒戲嗎?直接出手點住她的要穴,逼她棄甲,豈不更乾脆?!
“……長安一片月。”算了,還是依着她的章法來吧!
“萬户搗衣聲。”她搖着頭、見着腦,非常自得其樂。“萬户搗衣聲。”
“玉階生白露,”素問換首詩,繼續玩。
“玉階生白露,”他已經開始感到無聊了。
李白的“玉階怨”,他幼年第一首啓蒙詩便是吟朗這首五絕,她就不能挑一首比較拗口的長詩嗎?
管他的!陪她玩到子時末,然後動手抓人。
“夜久侵羅襪。”她綿軟酥脆的嗓音頗有催眠的功效。
“夜久侵羅襪。”他盡責地重複。開始有點困了,沒法子,他的耐性雖然勝過一般人,但只限於遊戲內容能激起他興致的時候。
也罷,趁着酒局無聊時,他可以掃視一下週遭環境。曾丫頭絕對不只懷着行酒令的詭計而已,背後必定準備了出人意表的功夫。
“卻下水晶簾,”她敲敲桌面,試圖攫回他的注意力。
“卻下水晶簾,”仲修蓄意忽視對面投過來的譴責眼光。
院落裏已然不復見酒葫蘆的花影,顯然太監們將他的命令執行得相當徹底,但少了酒葫蘆作怪,並不表示曾丫頭沒有暗中埋下毒花異草的種子。為了以防萬一,陪她玩完三天的過關斬將後,最好將她“移植”到另一處無法栽種花木的宮殿。
“玲瓏望秋月。”她嗯哼一聲,已經對他的分心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
“玲瓏望秋月。”子時過去一半了吧?他打了個呵欠,開始思忖應該何時動手。
“哦──”素間驀地跳了起來,“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
有嗎?仲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皮子。“卻下水晶簾”之後接“玲瓏望秋月”,沒錯呀!“我哪有吟錯?你本來就唸‘玲瓏望秋月’。”曾丫頭別想搞亂戰局,乘機混蒙過關。
素問坐回椅上,一徑以她狡猾的視線瞅住他的臉容。
“幹嘛?”仲修被她盯得心裏發毛。方才還笑得舒暢開懷,怎麼轉眼間説停笑便停笑?
驀地,她滿月似的圓眼忽然彎了,活靈的波光寫滿了逮着他把柄的欣喜。
“哈,哈哈──”嫣紅的嘴角逐漸咧向兩側的耳垂。“我贏了,這回我真的贏了!你犯規,犯規的人是輸家。我贏了,喲荷!”
她驀地飛跳起來。贏了,贏了,原來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甜美,早知如此,她應該將賭約延長至十個夜晚,夜夜笑他一次才對。哇哈哈哈──“慢着。”仲修愣望着她滿場跳躍的身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回來、回來,咱們討論清楚。我怎麼沒感覺到自己落敗了?”
“你還沒弄懂?可見閣下素質太差了。”素問爽快地坐回他對面,臉蛋泛着喜悦的光彩。“聽仔細了,我事前交代得一清二楚,你必須跟隨我念出每一串句子,對吧?”
“沒錯,而我非常確定你確實唸了‘玲瓏望秋月’。”他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問題不在‘玲瓏望秋月’,而是它的下一句。”她亢奮得幾乎坐不住。將他一軍的感覺委實太痛快了!“我問你,我下一句説了什麼?”
“下一句?”他的表情非常茫然。“‘玲瓏望秋月’之後就沒了,哪有什麼下一句?”
“錯!”她咧着嘴巴宣佈正確答案。“我下一句説道:‘哦──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因此你也應該跟着我重複這些話,可是你沒有,反而講出‘我哪有吟錯’,所以你犯規,犯規!你輸了!哇哈哈──”她痛快地爆出另一串狂笑。
這樣也算數?仲修老羞成怒。“胡説八道,你這叫‘作弊’!”
“管你的,反正你沒照着念,就是你的錯!喏,喝酒!”她當場將酒杯推向他的手畔。
“我不服氣。”他大聲抗議。
一陣夜風吹來,拂熄了其中一盞桂花香燭。素問順手取出火摺子,晃亮了引頭,重新點着。
“不服氣也沒用,反正你就是上當了。”
“不,除非你憑着真本事,贏得我心服口服……我……才……”強烈的暈眩感猛然攫住他的腦袋。“你……怎麼……我……”
忽然,她的眼中褪去了歡欣的光彩,再次換上狡猾得無以復加的光芒。
發生了什麼狀況……他中毒了?
不可能……他明明提防着她的一舉一動……
仲修的頭顱彷佛遽然增加了上萬斤的重量,壓得他脖頸再也無法承負這把重擔。
他……步步為營……為何還是着了她的道兒?究竟哪裏出錯……
天旋地轉中,他勉強望向素問的臉蛋。“為什麼……”
“我以前曾經説過,我無論做任何事情必定會成功。”她頰上的竊笑暗喻着千萬分的奸險。“你防不勝防的。”
手中的火摺子,將她的上半身描繪成亮晃晃的光暈。
好亮,好刺眼……
驀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
他輸了!原因竟然出在一隻該死的火摺子。
虧他一開始便將注意力放在佳釀和四周的花卉上頭,而最終令他鎩羽而歸的,竟然是一隻完全不起眼的火摺子!
第二夜,前往寧和宮應戰的途中,仲修仍然咬牙切齒地暗罵着。
一切都怪那丫頭太鬼靈精細!沒事故意佈置了一桌美酒,再提出行酒令的藉口轉移他的注意力。
曾丫頭明白得很,倘若她一開始就想法子弄熄了蠟燭,再拿出火摺子點燃,他必定會有所警覺,絕不讓她得逞,因此故意先行上演全套的試題,還特地設下一個幼稚的酒局,明知他一定會轉移心思,然後陷害他賭輸,趁着他忙於計較自己上了惡當,再不動聲色地引着火摺子,如此一來他必然不會注意到。待他事後醒轉,時辰已經步至寅末卯初,早過了賭約中的子時。
他輸了!輸得一塌胡塗!
猶有甚者,那丫頭一早竟然派遣宮女送來一封短箋──昨夜我使用的火摺子事先浸過玄天睡散,吸到者會有頭重腳輕的後遺症,望君今晨多多休息,罷朝一日,莫怪莫怪。
曾素問居然向他挑釁!簡直惡劣到極點,士可忍,孰不可忍。
仲修勉強收拾起滿腔怒氣。今夜他保證儘量與她拉開距離,必要時候,他甚至可以屏住呼吸,以龜息法阻撓她的毒氣。
彈指間,頎長的身影已然迅捷飄向寧和宮的大門口。
宮闕在望。
“好啦!我來了,你自個兒出來吧!”今晚他單挑的口氣失去昨日的彬彬有禮。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立定在寧和宮外為妙。
“你不肯進門,如何試煉我佈下的第二道難題呢?”清脆的朗音從宮門內迴旋出來。她説得沒錯。當初是他自己一口允諾願意接受挑戰的,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步入臨危險地。
仲修暗自在心中盤算好退路。且別理會她陳擺着何等陣仗,自己只管直搗黃龍,一制住她便走。招數雖然頗為“莽夫”,卻可避免再度上當的羞窘。
“當心了!”他提氣輕喝,身形輕飄飄的躍入寧和宮的小庭院,緊接着再起落一回,已然直接侵入內殿的正廳。
他並未費心觀察正廳的佈設,甚至不打算再耗費時間提防素問是否安置着任何暗樁。他的焦點定定凝在正廳中央的俏人兒身上。
一圈金黃小環箍束着她的青絲,墨黑與爍金相映成趣,嫩粉紅的宮裝搭稱淺綠色的綢裙,望上去鮮活的像朵初綻的桃花。
但,仲修沒有時間欣賞她的外表。
“接住!”他的腳下絲毫不曾停緩,右手隨意扔去一盆廳口點綴用的矮松。
“啊……”素問萬萬料不到他會一聲不吭地進襲,被他攻得手忙腳亂,下意識捧住他-擲過來的植栽。
“得罪了。”他靈活地施展着得意的透骨打穴法,如勾的手指紛紛彈出,乘勢封住她的“淵液”和“京門”兩處穴道。
“哎喲!”這聲痛叫同時發自嬌脆和渾厚的嗓門。
素問被他偷襲成功,又驚又怒的軟倒在石磚地面。
而仲修,想當然耳,再度吃了她的暗虧。
“啊,好燙!”痛,痛死了!他抱住自己的右手亂跳。若非礙於大丈夫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氣概,他早在曾丫頭面前哀號出聲了。“你……你的衣衫……究竟塗了哪門子藥末?怎麼會觸得我手指火燒似的生疼?”
他暗咒自己,早該料想到她會在自己身上塗抹“護身靈藥”。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使出霸王硬上弓的小人招數。”素問氣漲了紅豔的俏容。“我全身沾抹了赤蠍粉,你有種再碰我一下試試看,包管燙壞你一層皮。”
“無所謂,反正今夜的賭約算我勝出,因為我已經在子時結束前制住了你,你必須實踐自己的承諾。”他拒絕再承受第三夜的苦頭。
一切就在今晚做個徹底的了斷。
“誰説的?”素問委頓在地上啐道。“我們的賭約訂得很清楚,你必須將我帶出寧和宮的大門。就小女子淺見,此刻咱們倆好象仍在宮門裏頭。”
説來説去,她仍舊試圖誘他上前碰觸她。這丫頭真是狠心,即使輸了,也要讓他慘勝得“痛痛”快快。
仲修打了個爽朗的哈哈。天底下還有許多法子可以將一個人搬運到另一處,而毋需直接觸碰到對方的軀體。
“你以為區區搬運的小問題難得倒我嗎?”倨傲的濃眉翻飛如箭。
仲修的雙眼須臾不敢離開她,深怕她又找到絕處逢生的轉機,腳步卻漸次退往廳側的品茗小茶几。
茶几上平鋪着江蘇紡織的紅緞桌巾。他反手抓住巾角,輕輕抽離。
“失禮,今夜就委屈你包裹在桌巾裏頭睡覺了,待明兒一早你洗掉全身的毒……粉……再説……”
雙眼模糊中,他彷佛見到一股極細極淡的黃褐色,有如塵埃一般,隨着他扯動桌巾的勁道飄揚在空氣中。
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向他的大腦。
毒粉……
又上當了!
“喂,先別暈哪!”素問委頓在石磚上大吼。“快把我的穴道解開,我才不要陪你睡一夜冷地磚,喂!”
殺千刀的!臨到尾聲,竟然讓他空虧一“末”……仲修痛痛快快地昏迷過去。
“喂!快解開我的穴道──”
※※※
他又輸了!
仲修打從心眼裏不肯認份。
沒道理呀!連他自己也是臨到寧和宮門口才匆促決定採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那麼,曾素問又是如何預料到他會下手點倒她,然後抓過茶几上的桌巾做為隔離的媒介,因而將毒粉鋪灑在緞面上?
真真教人匪疑所思。
今早幹清宮仍然收到來自寧和宮的短箋──昨夜眠仙丹研磨而成的細末讓你嚐到苦頭了吧?仲修公子,偉大皇上,我奉勸你趁早收手放我走吧!否則你鐵定會吃不了,兜着走。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不過,今朝的用字遣詞可比上回犀利許多。很明顯的,曾大小姐餘怒未消。
嚴格説來,昨夜的意外也不能怨他呀!誰教她的藥量下得如此之重。
他的透骨打穴法非得獨門手法才能解得開,而她卻害他中了毒,一暈到天明,結果自己也硬生生陪他躺了一宿的冷地磚。直到天矇矇亮,宮女發現“英明崇高”的天子屈睡在寧和宮的地磚上,驚叫聲喚醒了他,才隨之解除了她動彈不得的苦難。
雖然素問被他制住了,然而他並未完全達成賭約,因此昨夜充其量只能算他們倆打和,他仍舊沒贏。
沒贏,在仲修的辭典裏,可以代換為“輸”。
因此這第三夜,他再接再勵,朝優勝者寶座出發。而且這回只許勝,不許敗。第一夜他們文鬥,第二晚他們武打,那麼第三回合呢?
吃消夜!
這是仲修長驅直入曾俏妞的閨房後,入目的第一眼景象。
兩人鬥智鬥力的場合越來越深入敵腹。先是庭院,其次進入正廳,今夜索性踏進她的香閨來着。
素問挑中寧和宮最是小巧的房室做為住處,入門打照面,兩匹錦幃提供了牀鋪適當的隱私性。暗紅色的地氈織就百卉圖樣,梳妝枱上陳放着女性梳頭用的象牙小篦,而房室正中央則安放着兩尺長的大理石桌。
大理石案上,滿滿擺設一整桌的熱湯佳餚。
青菜豆腐湯、雪筍炒豌豆、櫻桃綠筍燴……菜色雖然素淡,香氣誘人的程度並不遜於大骨熬燉出來的美味。
“仲修大哥,請坐。”素問與第一夜相同,端坐在桌宴的另一側,頰上浮現着罕見的端莊韻致。“今夜是咱們相交、相處的最後一晚。我親自烹煮了幾道素菜,做為餞別的小宴,希望您賞個臉。”
“哦?你就這麼肯定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仲修依言坐入她隔壁的席位。
即使他無意落敗,對於她流轉的依戀情緒,心口竟然也跟着糾結。
別瞎胡鬧了!他振作起精神向自己喊話:只要你拒絕放人,即使曾素問有心想離開,她也無法走脱得了宮內四十萬禁軍的監控,還憂心它做什麼?
不過,捫心自問,若是曾素問離開了皇宮,他還真會思念她呢!放眼望去,後宮的貴妃女嬪莫不是同一調調──言語細聲細氣,眼不敢直視,首不敢高抬,生怕觸犯了皇上的虎威,或失卻了名門閨女的嬌氣;整日競以裝點自身美貌為樂,卻不願替腦殼裏的空位填進一點聰明才智。
曾素問百分之百與尋常的後宮佳麗大異其趣。儘管外表缺乏吸引公子們停駐視線的特色,她肚腸裏的古靈精怪卻已補足了儀表的缺憾。外貌美豔又如何?百年之後,大夥兒同樣退化為骷髏頭。佛家便稱這層表象為“臭皮囊”,不是嗎?
仲修承認,一旦曾素問遠遁於他的生命之外,他一定會思念她。
既然如此,乾脆就別讓她溜跑。
或許在朝廷內外,他向來有“英明”的稱譽,但偶爾“專制”一下又何妨?
“我説過自己做任何事必定會成功,難道你忘了?”素問重申她第一百零一句自信大話,瞅着他的視線寫着指責。“來,喝碗豆腐湯。”
仲修歪睨着她送上門的美食。
“我已經中過你兩次毒計,再不防着點,似乎説不過去。”
“既然我敢明目張膽地盛給你,當然代表它無毒呀!”她有些着惱。
“我怎麼能確定?”仲修理直氣壯地反問。“畢竟你打一開始就警告今晚要贏我,不是嗎?”
“你──”素問差點和他翻臉。“算了,你不敢喝,我自個喝。”
她兩三口灌下整碗湯,挑了挑眉向他挑戰──看吧!我説沒毒就是沒毒。
“難説喲!説不定你事先服下解藥。”他咋了咋舌頭,仍然拒絕相信敵人。
“既然你不肯喝湯,那麼吃點菜嚐嚐鮮吧!”她抑下不滿的悶氣,舉箸夾了一口櫻桃綠筍燴,送進他碗內。“還是你也擔心我在菜餚裏做了手腳?”
“倒也未必。”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並非我蓄意不賞臉,實在是因為御醫知會過我,若在腹脹之時中了毒,-性較能延緩發作,因此我在來這裏之前特意吃撐了肚皮,現下當真塞不進任何飲食了。”
“是嗎?”素問狐疑地探視他的俊臉。表情還滿真誠的,説謊的可能性極低。“好吧!既然吃不下東西,我事先替你沏了一壺碧螺春,喝杯茶清清胃也是好的。”
綠油油的上等茶湯端到他面前。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怎地,仲修總覺得這杯茶鮮綠得極為詭異。而且,她拚命勸飲勸食的殷勤引發他的疑慮。
此時此刻,他們倆算是敵對的。她的慷慨好客似乎超乎常理。
“謝謝。”他接下茶盞,卻明顯無意動用她的香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素問忍不住嘟着紅唇唾棄他。
“小人的壽數通常比君子長。”他仍然不以為杵。
“你以為我會毒死你?”素問跳起來大叫。太可惡了,這小人竟敢污衊她!
“你當然不會,但輸給一個年輕女娃兒可不比送命光彩多少。”他道出自己的評判標準。
“胡扯。能活命就是好事,否則我幹嘛眼巴巴地跑回去探視我師父?!”她嘰哩咕嚕的,再度坐回雕花小凳上。
“尊師究竟是誰?”他決定再問一次,或許曾丫頭願意在“離別”之前解答他的迷惑。
“無名氏。”
看來他錯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嘴硬……”仲修起身,準備結束賭約的鬧劇。
他攏進衣袖的右手正扣緊四枚圍棋子。這回出手,甚至毋需直接碰觸到她的衣帶,總不會再出錯吧!
他連運人的布袱都準備好了,就擱在寧和宮門口呢!
“也好,我陪你出去散散步。”素問竟然主動提議離開她的安全地區。
“到哪兒散步?”仲修算是開了眼界。打從他們交手開始,曾丫頭的一舉一動莫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現下她總不會自動投降吧?
“當然是寧和宮的小庭院呀!”素問睨他一眼。“難道你還指望我自己走出這處宮闕嗎?”
他就知道!
也好,院落距離門口較近,他可以少扛着她走一小段路。
“曾姑娘,我好心奉勸你別再和我爭鋒。”輪到他苦口婆心地勸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想逃出我的掌握簡直難如登天。”
素問慢吞吞地走出閨房,行向寧和宮的後花亭。
“其實,你硬留着我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他能據實告訴她,她的存在足以解除他宮廷生活的單調無趣嗎?
才不,這丫頭八成會宰了他,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擔憂她會沒頭沒腦地撞進麻煩堆裏。“聞人獨傲將你交託給我,因此,除非我確定你離去之後不會遭遇危險,否則絕對無法輕易放你走。你能做出自身一定安全的保證嗎?”
不!素問的心中立刻跳出答案。回去之後,不曉得有多少危險等着她一一抗衡,她如何能夠為將來簽下篤定的但書?
仲修看她沉默不語,心中非常滿意。
“所以啦,你應該也能瞭解我的苦衷和關心,是不是?”他隨着玲瓏的纖影踏上院落的青石板。
黑夜中,萬物俱寂,即便連花卉也彷佛入睡了似的,唯有滿院曇花吐露着芳香,在最不為人知的時刻,釋放出動人的精萃。
“我瞭解,希望……希望你也能諒解我。”素問驀地側過身子,用眼神告白她的歉疚。
“當然。”仲修微微一笑,直覺認定她是為了前兩次的惡作劇致憾。“其實,你也算很給我面子了,起碼沒趁火打劫,利用我昏迷時……溜……出……出去……你……”這回的暈眩感遠勝過前兩夜。
他的雙腿陡然發軟,撲通摔倒在地上。
怎麼可能?他什麼都沒吃……什麼都沒喝……
究竟是何時中了她的毒的?
仲修驚駭卻迷濛的視線停頓在她的俏臉上。“毒……”
“青甲花。”素問愧疚地陳述,“青甲花本身無毒,但聞過它香氣的人若不小心又吸入曇花的芳香,兩樣花氣在體內混合,便會產生強烈昏睡的症狀。我房內點燃的燭芯以青甲花熏製過。”
“曇花?”仲修再也支持不住,虛弱地癱躺在地上。
他中了毒,而原因在於──無毒的曇花?
“我在湯裏、菜裏、茶裏都摻瞭解藥,誰教你不肯吃。”素問温柔地蹲跪下來,唇瓣輕觸他的額角。“對不起,我先走了。以後……可能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們,替我向聞人捕頭道謝,好嗎?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神智昏沉中,他無法猜解,為何曾素問的道歉聽起來竟然充滿了訣別的意味?
“不可以……走……”他勉力吐出最後一句囑咐。
隨即,盈滿鼻關、胸臆問的濃郁曇香,將他揪扯進無邊無際的幽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