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繩不知比登梯舒服多少倍,繩上每隔30釐米就打一個牢牢實實的結,而且粗細恰到好處,容易把握。我雙手緊握繩索,略微前後搖晃着身體,有節奏地一步步向上爬去。自覺頗像盪鞦韆的電影鏡頭。誠然,鞦韆用繩是不打什麼結的。因為打結會遭到現眾的輕蔑。
我不時仰望一眼。但由於電筒光迎面直射,很晃眼,很難看清距離。想必她擔心我,正在靜靜從頂端看我往上爬。腹部傷口隨着心臟的跳動而悶悶地陣陣作痛。跌倒時跌傷的頭也依然痛個不止。雖説不至於影響爬繩,但痛畢竟是痛。
越是接近頂端,她手中的電筒越是將我的身體及周圍情形照得光亮起來。但這總地説來是一種多餘的關心。因我早已習慣摸黑攀援,給這光線一照,反而亂了步調,腳登空了好幾次。我無法把握光照部分同陰影部分之間距離的平衡。看上去光照部分比實際突出得多,陰影部分則凹陷得多。而且過於耀眼炫目。人的身體可以很快適應任何環境。縱使很久很久以前潛入地下的夜鬼們能改變身體使之適應黑暗,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我覺得。
爬到六七十個繩結的時候,總算摸到了類似頂端的東西。我兩手扣住石沿,像游泳運動員爬上游泳池那樣向上爬去。由於繩子太長,胳膊早己累得沒有了力氣,花好長時間才爬上頂部。竟好像遊了兩三公里自由泳。她抓住我的皮帶,幫我最後一把。
“好險的地方!”她説,“再晚四五分鐘我們兩人就都報銷了。”
“這下可好了。”説着,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幾口氣。“水到什麼地方了?”
她放下電筒,一點點往上拉繩子。拉過大約30個結時,把繩子遞到我手裏。繩子濕得一塌糊塗:水已漲到相當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鐘,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麼?”我問。
“沒問題,”她説,“就在祭壇裏邊。不過腳扭傷了。説是逃跑時腳踩進深坑來着。”
“腳扭傷還能來到這種地方?”
“當然能。祖父身體好,我們這個家族都身體好。”
“像是,”我説。我也算是身體好的,但較之他們還是望塵莫及。
“走吧,祖父等着呢,他説有很多話要跟你説。”
“我也同樣。”
我重新背起揹包,跟着她往祭壇那邊走去。所謂祭壇,其實不過是巖壁上一個圓洞而已。洞內狀似大房間,洞壁凹陷處放着一個氣瓶樣的燈盞,放出朦朦朧朧的黃色光亮,使得參差不齊的石頭洞壁爬滿無數奇形怪狀的陰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燈旁,臉有一半背光。由於燈光的關係,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實際上可以説精神十足。
“噢,怕是死裏逃生吧?”博士不無欣喜地對我説,“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為能早些趕到,也就沒怎麼在意。”
“在街上迷路來着,爺爺。”胖孫女説,“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見到他。”
“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費時間也罷省時間也罷都是同一碼事了。”
“到底為什麼是同一回事?”我問。
“算啦,這話説起來囉嗦得很,以後再説吧,還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螞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跡囉!”
我坐在稍離博士一點的地方。他孫女坐在我旁邊,從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螞蝗燒掉。螞蝗早已喝飽了血,鼓脹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麼大。被火一燎,“滋”地發出一聲帶水汽的聲響,落在地上還扭動了一會,女郎用運動鞋底一腳碾碎。皮膚被火燒了一下,緊繃繃地作痛。我使勁歪了歪脖子,覺得皮膚好像熟過頭的西紅柿的薄皮似的直欲開裂。這種生活不消一個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變成受傷的標本。就像掛在藥店牆上的腳癬病例圖那樣製成精美的彩色版分發給大家。肚皮傷口,頭部腫包,螞蝗吮吸的紅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進去。也只能這樣才生動逼真。
“沒帶來什麼吃的東西?”博士對我説,“情況緊急,沒時間帶夠食物,從昨天就只吃巧克力來着。”
我打開揹包,拿出幾個罐頭、麪包和水壺,連同罐頭刀一起遞給博士,博士首先不勝憐愛地喝了水筒裏的水,然後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細檢查了罐頭,把桃罐頭和鹹味牛肉罐頭打開。
“你們也來一個如何?”博士問我們。
我們説不要,在這種地方哪裏上得來食慾。
博士把麪包撕成片狀,捲上醃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幾塊桃,把罐頭盒對在嘴上吱吱有聲地喝裏面的汁。這時間裏,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兩三口。由於威士忌的作用,身體各部位多少沒那麼痛了。這倒不是痛感減輕,而是因為酒精麻痹了神經,使我覺得痛感彷彿成了同我本身沒有直接關係的獨立生命體。
“啊,謝天謝地!”博士對我説,“這裏一般備有應急食品,能保證兩三天不餓,可這回因一時馬虎沒有補充,自己都感到窩囊。一旦過慣了舒服日子,就難免放鬆警惕,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晴天糊傘備雨時——古人説得實在妙極。”
博士獨自嗬嗬嗬笑了半天。
“現在飯也算吃完了,”我説,“差不多進入正題吧。從頭按順序説好麼——你到底想幹什麼?已經幹了什麼?結果如何?我應該怎麼辦?一五一十地。”
“恐怕專業性很強,我想。”博士不無懷疑地説。
“專業性強的地方從略就是。明白基本輪廓和具體方案也可以了。”
“要是全部捅出,估計你會生我的氣,這可實在是……”
“不生氣。”我説。事到如今,生氣也於事無補。
“首先我恐怕必須向你道歉。”博士道,“雖説是為了研究,但畢竟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把你逼得走投無賂。對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頭,我從內心覺得對你不起。不過話説回來,我所進行的研究,可以説是相當重要相當可貴的,幾乎無與倫比的。這點無論如何得請你理解。科學家這種人,在知識寶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東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學才得以取得不間斷的進步。説得極端些,科學這東西正因為有其純粹性才獲得繁殖。……呃,可讀過柏拉圖?”
“幾乎沒有。”我説,“不過還是請你抓住要點。關於科研目的的純粹性已經完全明白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説科學純粹性這東西有時往往損傷很多人。這和所有純粹的自然現象都在某種情況下給人們造成損害是一樣的:火山噴發掩埋居民點,洪水把人們沖走,地震毀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説這類自然現象一律有害的話……”
“爺爺,”胖孫女從旁插嘴了,“能不能説得快點?要不然來不及的。”
“對對,説得對,”博士拉過孫女的手,啪啪拍了幾下,“可是,啊——從哪裏説好呢?我很不善於按縱向順序把握事態,不知該説什麼如何説。”
“你不是給我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了麼?這裏有什麼名堂?”
“説明這點要追溯到三年前。”
“請追溯好了。”
“當時我在‘組織’的研究所工作來着。不是正式研究員,也就類似個體別動隊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員,有堂而皇之的設備,錢也隨便使用。我對錢無所謂,性格上也不願意受制於人。但‘組織’提供用於研究的豐富實驗材料卻是得天獨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夠將研究成果付諸實踐。
“那時‘組織’的處境相當危急。具體地説,他們為保護情報所編排的各種數據保密系統,可以説已被符號士們破譯殆盡。‘組織’如果將方法複雜化,符號士便用更復雜的手段破譯,如此反覆不止。這簡直同爭建高牆無異,一家建了高牆,另一家就鬥氣建得更高。幾個回合之後,牆便由於建得過高而失去實用性。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罷手,因為一罷手就等於失敗。一旦失敗,勢必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於是,‘組織’決定依據全新的原理來開發無法破譯的數據保密方式。我便是作為這一開發項目的負責人而應聘的。
“他們選我是非常英明之舉。因為,當時——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我在大腦生理學領域是最有能力最有幹勁的科學家。我沒有幹發表學術論文或在學術會議上作報告那樣的傻事,所以在學會里始終不引人注意。但在大腦知識的深度上任何人都無可與我匹敵。‘組織’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才把我作為合適人選聘去。他們希望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構想。不是將既成方式複雜化或改頭換面,而是從根本上改弦易轍。而這種作業,那些在大學研究室裏從早到晚埋頭寫無聊論文或計算工資的學者是無能為力的。真正具有獨創性的科學家必須是自由人。”
“可你是由於加入‘組織’而放棄自由人立場的吧?”我問。
“不錯,是那樣的,”博士道,“你説得不錯。對此我也在以我的方式反省。不後悔,而是反省。並非自我辯解——我急欲得到能夠將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的場所。那時我頭腦中便已形成一整套嚴密的理論,只是苦於無法實際驗證。這也是大腦生理學研究方面的困難所在,不可能像其他生理學研究那樣用動物進行實驗。這是因為,猴腦不具備對人深層心理和記憶做出反應的複雜功能。”
“所以你,”我説,“就拿我們做人體實驗對吧?”
“喂喂,別急於下結論,先讓我簡單闡述一下我的理論。暗號上有個一般性理論,即‘沒有不能破譯的暗號’。這固然不錯,為什麼呢,因為暗號這東西是基於某種原則才成立的。而原則這東西無論多麼複雜和精細,歸根結底精神上都有一個共通點,即能為大多數人所掌握。所以,只要掌握了這個原則,暗號就不難破譯。暗號中信賴度最高的,是書對書系統,即互發暗號的兩個人具有同一版的同一本書,以頁數和行數決定單詞的系統。但即使這一系統,只要找到書也就算壽終正寢。這就首先要求時刻把那本書留在手頭。可是這樣危險太大。
“於是我這樣想:萬無一失的暗號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用任何人都無法掌握的系統進行保密。也就是要通過萬無一失的黑匣子來保存情報,又反過來把經過處埋的東西通過同樣的黑匣子加以保存。對黑匣子裏的內容和原理,甚至本人都矇在鼓裏。可以使用,卻不知其為何物。因為本人都不明白,所以他人便不可能憑藉暴力竊取情報。如何,萬無一失吧?”
“你是説那黑匣子就是人的深層心理?”
“是的,正是。再讓我解釋一下。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是依照各所不同的原理行動的,不存在任何相同的人。總之這是ldentity的問題。何謂ldentity?就是每一個人由於過去積累的體驗和記憶造成的思維體系的主體性。簡言之,稱為心也未嘗不可,每個人的心千差萬別。然而人們不能把握自已的大部分思維體系。我如此,你也不例外。我們所把握的——或者説以為把握的——部分不過是其整體的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罷了,連冰山一角都稱不上。譬如我問你一個簡單問題:“你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
“不知道,”我老實回答,“有時候可以勇敢,有時候則是怯懦的,無法一言定論。”
“所謂思維體系恰恰是這麼一種東西,無法一言定論。根據不同情況和對象,你可以在一瞬間差不多自然而然地在勇敢和怯懦之間選定一個點。這種縝密的程序早已在你身上形成。可是你幾乎不瞭解程序的具體區劃和內容,也沒有必要了解。即使不瞭解,作為你本身也可以照常使之運轉。這跟黑匣子完全是同一道理。就是説,我們頭腦中埋藏着一個猶如人跡未至的巨大的圖像墓場般的所在。應該説,除去宇宙,那裏是人類最後一塊未知的大地。
“不不,圖像墓場這一説法並不貼切。那裏並非死去記憶的堆放場。準確説來,稱為圖像工廠倒也許接近。因為無數記憶和認識的斷片在那篩選,篩選出的斷片在那裏被錯綜複雜地組合起來製成線,又將線錯綜複雜地組合為線束,由線束構成體系。這正是一家‘工廠’,從事生產的工廠。廠長當然是你,遺憾的是你不能去那裏訪問。就像神秘之國艾麗絲,要進入必須有一種特殊的藥才行。路易斯·卡勞爾的這個故事實在編得精彩。”
“也就是説,我們的行動方式是由圖像工廠發出的指令來決定的了?”
“完全正確。”老人道,“換言之……”
“請等等,”我打斷老人的話,“讓我提個問題。”
“請請。”
“大致意思我是明白了。但不能把行動方式擴展到屬於表層的日常性行業的決定上面去。例如早晨起牀是吃麪包喝牛奶還是喝咖啡喝紅茶,豈不是興之所至的瑣事麼?”
“言之有理。”博士深深點了下頭,“另一個問題是人們的深層心理總是處於遞變之中。打個比方,就像每天都出修訂版的百科全書。為了使人們的思維體系穩定下來,就需要將這兩個故障清除掉。”
“故障?”我問,“什麼地方算是故障?難道不是人們極為理所當然的行為嗎?”
“這個嘛,”博士安撫似的説,“深究起來,涉及到神學上的問題,也就是所謂決定論吧。就是説人的行為這東西是由神早已決定了的,還是徹頭徹尾屬於自發的。進入近代以後,科學當然是以人類的生理性思維結構為重點發展過來的。但若問何謂自發性,誰都無法提供圓滿回答。因為任何人都未把握我們體內圖像工廠的秘密。弗洛伊德和榮格倒是發表過各種各樣的推論,但其發明的終究不過是能夠對此加以表述的術語而已。方便固然方便,卻未能確立人類的思維結構。依我看來,無非在心理科學外面塗上一層繁瑣哲學的油彩罷了。”
説到這裏,博士又嗬嗬嗬笑了一通。我和女郎靜等他笑完。
“相對説來,我的思維方式富有現實性。”博士繼續道,“借用一句古語,屬於神的歸神,屬於卡埃薩的歸卡埃薩。所謂形而上學,歸根結底不外乎關於符號的家常閒話。在熱衷於這玩藝之前,需要在有限的場所完成的事項簡直堆積如山。例如黑匣子問題。僅僅把黑匣子作為黑匣子而不去管它誠然可以,直接利用黑匣子的性能也未嘗不可,可是……”説着,博士豎起一個指頭,“可是,必須解決剛才説的兩個問題。一個是表層行為這一檔次中的偶然性,另一個是黑匣子伴隨新體驗的增加所出現的變化。而解決這兩個問題絕非輕而易舉。為什麼呢?因為正如你剛才所説——就人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只要生命不息,人就要經歷某種體驗,這種體驗就要分秒不停地積蓄於體內。喝令停止是徒勞的,如同令人死掉一樣。”
“這樣,我就產生了一個設想:在一瞬間把人當時的黑匣子固定下來如何。如果其後出現變化,只管聽之任之,不必理人。只是固定黑匣子時要固定得完整無缺,以便呼叫時可以毫不走樣地呼叫出來,類似瞬間冷凍。”
“等等,”我説,“同一個人具有兩種不同的思維體系是吧?”
“正是正是,”老人道,“誠哉斯言。你理解得很快,我沒有看錯。恰恰如你所説。思維體系A是恆定不變的。另一方面,則是A、A"、A"不斷變化着的。這就像右邊褲袋裏裝停止不走的表,左邊褲袋裏裝走動的表。可以根據需要隨便取出哪一隻。這樣,一個問題就解決了。
“用同一原理來解決另一問題也是可能的。就是説,把原始思維體系A表層上的選擇性去掉即可。明白吧?”
我説不明白。
“一言以蔽之,就是像牙醫削琺琅質那樣削掉表層而只留下具有必然性的中心要素即意識核。這樣一來,便不至於產生足以稱為誤差的誤差。進而將削掉表層的思維體系冷凍起來投入水井,撲通一聲。這就是模糊運算方式的原型。我在加入‘組織’之前建立的理論大致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就是説要做腦手術?”
“腦手術是需要的。”博士道,“若研究再推進一步,做腦手術的必要性也可能逐漸失去,而用類似某種催眠術樣的方法通過外部操作製造出同樣狀態。但在目前階段還做不到這一步,只能給腦以電刺激。即人為地改變腦的環狀流程。這並沒有什麼稀罕,不過是多少運用一點現在仍對精神性癲癇患者施行的定位腦手術而已,以便將腦的扭曲變態所產生的放電一舉消滅。……專業性部分省略掉可以吧?”
“可以。”我説,“只説要點即可。”
“總之就是設置腦波流程的中繼站,也算是分流點吧。在其旁邊埋入電極和小型電池,並用特定信號來咔哧咔哧轉換中繼站。”
“那麼説,我的腦袋裏也已埋入電池和電極了?”
“當然。”
“乖乖!”
“不不,它既沒你想得那麼可怕又沒什麼特殊。大小也只有小豆粒那個程度,體內帶着這麼大點的東西走來走去的人世上多的是。此外有一點必須説明的是:原始思維體系即停止不走的那隻表的線路是盲線。一旦進入盲線,你就再不能認識自己思維的所有流程。就是説,那時間裏你根本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做什麼。如果不是這樣,就怕你自行改變思維體系。”
“另外還有已削掉表層的純粹意識核的照射問題吧?手術後從你的一個助手那裏聽説來着,説那種照射有可能給人腦以強烈影響。”
“是的,是有這個問題。不過並非在這點上已經有了明確見解。當時還僅僅是個推論。就是説沒有試過,只是估計有此可能。”
“剛才你提到過人體實驗,坦率地説,這種實驗我們已做過不止一例。因為不能一開始就讓你這個身為寶貴人材的計算士遭遇不測。‘組織’找來10個合適人選,我們對他們施行了手術,看了結果。”
“什麼樣的人?”
“這個我們無可奉告。反正是身強力壯的健康男性。條件是沒有精神病史,智商在120以上。至於是如何將這些人帶來的,我們並不瞭解。實驗結果還説得過去。10人之中有7人中繼站運轉良好。其餘3人則全然無動於衷,思維體系或為單一的或相互混合。好在7人沒出差錯。”
“混合的人怎麼了?”
“當然使之復原了,害處是沒有的,剩下的7人在繼續訓練過程中幾個問題點明顯暴露出來。一是技術問題,二是被實驗者本身的問題。首先是中繼站的轉換呼號容易混淆。最初我們用任意的5位數編排呼號。但不知為什麼,有幾個人竟因天然葡萄汁的氣味而致使中繼站自動發生轉換。這是午餐供應葡萄汁時看出來的。”
胖女郎在旁邊哧哧作笑,對我則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拿我來説,在接受模糊處理之後,也有時對各種氣味敏感得不行。例如一聞到她那帶香瓜味的科隆香水味兒,腦袋裏就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了似的。倘若每次嗅到什麼思路都發生轉換,那可不是兒戲。
“這個問題,通過將特殊聲波夾入數字之間的辦法獲得瞭解決。這其實很像某種嗅覺因呼號而做出的反應。另一點是這樣一個事實:有的人即使在中繼站發生轉換的情況下,其原始思維體系也不能很好地運轉。經詳細察看,結果發現是被實驗者本人的恩維體系存在問題。因為被實驗者的意識核本身在質上不穩定而且稀薄。儘管身體健康智力正常,但精神主體性尚未確立。也有相反的例子:自控能力不足。主體性固然綽綽有餘,但若不做出有條理的安排,也是不能加以利用的。總之,並非任何人只要接受手術就能勝任模糊運算,也還是有適應不適應這個問題。這點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二去,最後只剩下3個人。這3個人可以按照指定呼號準確無誤地進行轉換,從而可以使用凍結的原始思維體系卓有成效地穩定地發揮功能。一個月時間裏在他們身上一再實驗,獲得了成功的信號。”
“再往下我們就接受了模糊運算處理?”
“不錯。通過反覆考試和麪談,我們從將近500名計算士中錄取了26個人。26人都具有堅定的精神主體性,身體健康,沒有精神病史,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和情緒。這是一項非常麻煩的作業。因為有的部分光通過考試和麪談是無法澄清的。隨即,‘組織’分別彙編出了這26人的詳細資料:童年情況、學習成績、家庭、性生活、飲酒量……總之無所不包。就是説你們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被整個洗了一遍。所以我對你瞭如指掌。”
“有一點我不明白。”我説,“據我聽到的情況,我們的意識核即黑匣子是保存在‘組織’的圖書館裏。這是怎麼實現的呢?”
“我們將你們的思維體系無一遺漏地掃描下來,進行模擬試驗,將其結果作為主要備用品加以保存。因為若不這樣處理,一旦你們身上發生意外就將全然動彈不得。可以説類似一種保險。”
“模擬試驗結果可是完整的?”
“啊,當然不至於完整,因為只有有效地去掉表層部分才容易模擬。不過功能上還是近乎完整的。説得詳細點,模擬結果是由三種平面座標和全息攝影構成的。以往的電子計算機當然不能勝任,而當今新的計算機由於其本身含有相當程度的圖像工廠式機能,因此可以適應意識的複雜構造。一句話,問題在於影像的固定性。這點説起來囉嗦,免了吧。最淺顯地説來,掃描方法是這樣的:首先將你意識的幾種放電方式輸入電腦。放電方式此一時彼一時存在微妙差異。因為要調整掃描線中的末端,編排光束中的掃描線。編排過程中,既有計測上無意義的,又有有意義的。這點由電腦判斷。無意義的剔除,有意義的作為基本方式編排進去。這要以百萬次為單位不知重複多少次,如同一張張疊放塑料紙。在確認任何一張都不再裏出外進之後,將其方式作為黑匣子保存下來。”
“再現大腦不成?”
“不,不是。大腦是絕對再現不出來的。我們從事的不過是把你的意識系統用影像固定住,而且是在一定的時間性範圍內。對於時間性和大腦功能的靈活性,我們是完全無可奈何的。但我做的並不止於此。我還在黑匣子圖像化上面取得了成功。”説着,博士交替看了看我和胖孫女的臉。“意識核的圖像化。這點迄今為止尚無任何人染指。因為不可能,但我使之成為可能。你猜我如何進行的?”
“猜不出。”
“讓實驗對象看某種物體,分析由視覺產生的腦電反應,再轉換為數字,進而轉換成點。起始浮現的圖形極為粗糙。經過反覆修整和具體補充,才將實驗對象所目睹的圖像顯現在電腦熒屏上。實際作業可沒有嘴説這麼輕鬆,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簡單説來則是這樣。如此反來複去,電腦終於吃透了程序,將電腦反應自動繪成圖像。電腦這玩藝實在可愛得很。只要我這裏發令不止,它就工作不息。”
“其次,要把黑匣子輸人業已吃透程序的電腦之中。這麼着,意識該的狀況便被奇蹟般地製成圖像。誠然,圖像還極其支離破碎,混沌不堪。而這樣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因此需要編輯,對了,正如電影剪輯那樣。剪貼圖像集成,有的去掉,有的進行各種組合,使之成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故事?”
“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吧。”博士説,“優秀的音樂家可以將意識轉換為旋律,畫家可以轉換成色彩和形狀,小説家則可轉換為故事,同一道理。當然,既是轉換,便算不得真正準確的模擬。不過對於把握意識的大致狀況的確便利。因為縱令再準確無比,而若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圖像羅列,也絕對不可能充分把握全貌。此外,由於並非要使用可視圖像達到什麼目的,也就沒必要非弄得全都毫釐不爽不可。這種視覺化終究只是作為我個人愛好進行的。”
“愛好?”
“過去——還是戰前——我幹過電影編輯助理。因為這個關係,這方面的作業我非常得心應手。也就算是為混沌賦予秩序的工作吧。這樣,我不用其他人員,只管獨自一頭紮在研究室裏忙個不停。估計大家都不曉得我在搞什麼名堂。我就把圖像化了的數據作為私有物偷偷帶回家中,歸為私有財產。”
“26人的所有意識都圖像化了?”
“是啊,基本上。而且每個都取了名稱,同時也是每個黑匣子的名稱。你的大概是‘世界盡頭’。”
“是的,是‘世界盡頭’。我時常覺得莫名其妙,不知何以取這麼一個名稱。”
“這個以後再説吧。”博士道,“反正沒有人曉得我將26個意識成功地製成了圖像。我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很想把這項研究在不同‘組織’發生關係的地方進行下去。我已經完成了‘組織’委託的項目,我所需要的人體試驗也已結束,再沒心思為別人的利益研究下去。我渴望重返隨心所欲的生活,多方面開展自己感興趣的研究。我不大屬於潛心於單項研究那種類型,而適合平行推進幾個項目:例如那邊研究骨相學,這邊研究音響學,再加上腦醫學等。而若受僱於人,就根本無從談起。所以,我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後,便向組織申請辭職,説交給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技術性工作,自己差不多該走了。然而他們死活不肯答應。因為我對那個項目瞭解得過多。他們擔心我可能跑到符號士那裏去,而致使目前階段的模糊計劃此為泡影。對他們來説,非友人即敵人。‘組織’求我再等3個月,讓我只管在研究所裏自己喜歡什麼就研究什麼。工作一點不幹也沒關係,還付給特別獎金。告訴説在這
3個月時間裏叫人完成嚴格保密系統,之後我即可離開。我生來喜歡自由自在,如此束縛於人自然感到極其不快,但作為事情倒也不壞。於是我決定在那裏悠然自得地生活3個月。”
“問題是人一悠閒起來,必然節外生枝。由於時間太多,我便心生一計,想在實驗對象——也就是你——大腦中繼站裏追加一條不同的線路,即第三條思維線賂。並把我重新編排的意識核加進線路。”
“為什麼做這種事?”
“一來我想觀察這將給實驗對象帶來怎樣的影響,想了解由他人重新安排編制的意識在實驗對象身上如何發揮功能。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這類明確的例證。二來——當然是心血來潮——我想既然‘組織’允許我隨心所欲,我何不隨心所欲地對待他們,便想做幾個他們不知曉的功能。”
“就因為這個,”我説,“你就把電氣機車線路那樣無事生非的東西塞到我腦袋裏來了?”
“哎呀,那麼説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實在無地自容。不過你恐怕還不理解,科學家的好奇心這東西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的。對於那些協肋納粹的生化學者在強制收容所裏進行的無數生化實驗,我當然深惡痛絕,但內心深處也這樣想過:反正是幹,那麼為什麼不能幹得巧妙幹出成效來呢?以生化為對象的科學家所朝思暮想的,其實完全是同一內容。況且我所幹的決非危及生命的勾當,不過把兩個東西變成三個罷了,只是稍微改變一下環形流程罷了。這並不特別增加大腦負擔,無非是使用同樣的字母卡造出另一單詞而已。”
“可是,事實上除我以外所有接受模糊運算處理的人都死了。這點你作何解釋?”
“我也不知道,”博士説,“如你所説,26個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中,的確死了25人。死法如出一轍。晚上躺下,早上死了。”
“那麼,我也同樣,”我説,“説不準明天就同樣一命嗚呼,對吧?”
“情況沒那麼簡單。”博士在毛巾被裏慢慢吞吞蠕動着身體,“那25人的死時間集中在半年裏,也就是手術後一年零兩個月到一年零八個月之間。25人全部死於那一期間。而惟獨你在過了三年零三個月的今天安然無恙地繼續進行模糊運算。這樣,不能不認為只你一人具有別人所沒有的特殊素質。”
“特殊是什麼樣意義上的特殊呢?”
“且慢。手術之後,你可出現過某種奇異症狀?如幻聽、幻覺、神志不清等等?”
“沒有,”我説,“幻聽幻覺都沒有。只是覺得對某種氣味十分敏感,大多像是水果味兒。”
“這點所有人無一例外。特定水果味對中繼站是有影響的。原因不清楚,反正有影響。但作為結果,沒造成幻覺、幻聽和神志不清,是吧?”
“是的。”我回答。
“唔。”博士沉吟片刻,“別的呢?”
“這倒是我最近感覺到的:有時好像逝去的記憶重新回來了。此前由於支離破碎沒怎麼注意,而近來出現的則相當清晰而且持續時間長。原因我曉得,是水聲誘發的。但不是幻覺,是地地道道的記憶,毫無疑問。”
“不,不是的。”博士斬釘截鐵,“也許你覺得像是記憶,其實只是你本身捏造的人為的橋樑。總而言之,在你自身的主體性同我編排輸入的意識之間存在極為情有可原的誤差,而你為使自身存在正當化而力圖在這誤差之間架設橋樑。”
“不好理解。過去一次也沒發生過,為什麼現在突然出現了呢?”
“因為我在轉換中繼站時解放了第三條線路。”博士説,“不過還是按順序講好了。否則很難講清,你也不易明白。”
我又掏出威士忌喝了一口。看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第一批8個人接連死去時,‘組織’把我叫去,要我查明死因。老實説,作為我雖然不願意插手這樁事,但畢竟是我開發的技術,加之事關人的生死,不容我袖手旁觀。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情況。他們向我介紹了8人死亡的經過和腦解剖結果。如我剛才所説,8人的死法一模一樣,全都死因不明。軀體和大腦毫無損傷,都如靜靜熟睡一般咽的氣。簡直同安樂死無異。臉上也全然沒有痛苦的痕跡。”
“死因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當然推論和假定之類還是做得出的。畢竟接二連三死去的8人全是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不可能以偶然情況視之,而必須盡力採取對策。無論如何這是科學家的義務。我的推論是這樣的——腦中設置的中繼站功能是否遲滯、燒燬或消失從而導致思維體系發生混淆和大腦功能承受不住其力量的衝擊?倘若中繼站沒有問題,那麼根本癥結是否在於解放意識核(儘管時間很短)本身?而這對於人腦是否不勝負荷?”説到這裏,博士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停頓一會,“這是我的推論。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根據前後情況再三斟酌,死因或是二者之一,或二者都是。我覺得這樣推測是最為穩妥的。”
“做腦解剖也沒搞清?”
“腦這東西不同於電烤爐,又有別於洗農機,看不見接線和開關,改變的只是肉眼看不見的放電流程。所以入死之後,不可能取出中繼站來檢查。活腦出現異常可以判明,對死腦則徒呼奈何。當然,若有損壞或膿腫,自然一目瞭然,但無此症狀,完好無缺,十全十美。”
“於是,我們把活着的10名實驗對象叫進研究室,複查一遍。取出腦波,轉換思維體系,確認中繼站運轉是否順利。並詳細進行了面談,詢間身體有無異常,有無幻覺幻聽,然而沒發現任何堪稱問題的問題。身體全都健康,模糊運算作業也一帆風順。這樣,我們估計死的人可能大腦有某種先天性缺陷,不適合從事模糊運算。至於何種缺陷尚不明瞭,但可以在研究過程中逐步澄清,趕在施行第二代模糊手術之前解決即可。”
“但終歸還是失算了。因為此後一個月又死了5人,其中8人還是我們徹底複查過的實驗對象。複查也認為毫無問題的人為時不久也那般輕易地死了。這對我們實在是沉重打擊。26人中,已有一半莫名其妙地死去。如此下去,適合不適合倒是次要的,主要將帶來一個根本性問題,亦即將兩套思維體系交相轉換使用這點對於大腦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據此,我向‘組織’提議凍結這個項目。就是説將中繼站從依然存活的人的腦中取出,中止模糊運算作業。若不然,説不定全軍覆沒。但‘組織’説此事辦不到,拒絕我的提案。”
“為什麼?”
“他們説,模糊系統運行得極有成效,事實上已無法就此剎住而將整個系統重歸於零。若果真如此,‘組織’機能勢必癱瘓。況且又不是説肯定全體死光,如果有人活下來,不妨將其作為有説服力的標本進行下一步研究。於是我退下來了。”
“而且只我一個逃生。”
“是這樣的吧。”
我把後腦殼貼在巖壁,悵悵地望着洞頂,用手心摩挲着臉頰茁壯的鬍鬚。我記不準上次是什麼時候刮的須。想必我的面目十分怕人。
“那我為什麼沒死?”
“終歸是一種假設,”博士説,“假設又加假設。不過,依我的直感,還不至於不着邊際。具體説來是這樣:你原本就是將數套思維體系區分使用的,當然是無意識的,是在自己都不知不覺之間將自身的主體性一分為二。用我前面那個比喻來説,就是右邊褲袋的表和左邊褲袋的表。你本來就有中繼站,因而已經具有精神上的免疫力。這是我作的假設。”
“可有什麼根據?”
“有的。還是在兩三個月以前,我把已製成圖像的26人的黑匣子即思維體系重新——看了一遍,有一點引起我的注意。就是你那部分最為完整,沒有破綻,脈絡清晰。一句話,完美無缺。幾乎可以改編成小説或電影。但其他25人則不是這樣。繞統紊亂不堪,渾濁不清,一盤散沙,無論怎麼修改編排都不成條理,難以收拾,就像拼接夢境。而你的卻截然相反,不可同日而語,好比拿專業畫家的畫比幼兒習作。”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就此想了根多,結論只有一個:你是用自己的手歸納整理過的。所以才以如此井井有條的結構存在於圖像集成之中。再打個比方,就好像你親自下到自己意識底層的圖像工廠親手製作圖像,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難以置信,”我説,“何以發生這種情況呢?”
“有各種各樣的因素,”博士答道,“兒時體驗、家庭環境、自我的過於客體化、犯罪感……尤其要指出的是你性格上有過於自我封閉的傾向。不是嗎?”
“或許。”我説,“這到底將會怎樣呢?假如我真是這樣的話。”
“無可力致。如果順利,你也許就這樣長命百歲。”博士説,“但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一切順利的。對吧?你的處境是:無論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你已經成為左右這場荒唐的情報戰趨勢的關鍵。‘組織’恐怕不久就要以你為典型開發第二項目。你將被徹底解折,用各種方式攪拌不已。具體如何我已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你肯定要遭遇種種倒黴之事。我是不甚瞭解社會,但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作為我也很想拉你一把來着。”
“得得。”我説,“你再不參加那個研究項目了嗎?”
“我再三説過,我是不喜歡為別人一點點耗費自己的學問的,更不想參與將來不知犧牲多少人的研究項目。我也有許多地方需要反省。正因為這些瑣事弄得我心煩意亂,才把研究室設在避開世人的地下。‘組織’倒也罷了,符號士們居然也在打我的主意。總之我這人不大喜歡大的組織。組織考慮的只是自身利益。”
“那你為什麼在我身上搞小動作?説謊把我叫來,故意讓我計算?”
“因為我想趕在‘組織’和符號士把你抓去胡亂糟蹋之前來驗證我的假設。這點一旦弄清,你也不必被折騰得一塌糊塗。我給你的計算數據之中,含有轉換為第三思維繫統所需的暗號。就是説,你在轉換成第二思維繫統之後換了一個點,而用第三思維繫統進行了計算。”
“所謂第三思維繫統,就是你在經過圖像化的基礎上重新編排的系統?”
“完全正確。”博士點頭道。
“可是這何以證明你的假設呢?”
“誤差問題。”博士説,“你是無意間——把握自己的意識核的。所以在使用第二思維繫統階段沒有任何問題。但第三線路是我重新編排的,二者之間自然存在誤差。而這種誤差應該給你造成某種反應。作為我,就是想計測一下你對誤差的反應。根據計測結果,應當可以進一步具體推測出封存於你意識底部那個東西的強度、性質及其成因。”
“應當?”
“是的,是應當。可惜眼下一切都落空了。符號士們和夜鬼沆瀣一氣,把我的研究室破壞得面目全非。所有資料都被洗劫一空。那夥渾蛋撤離後我回去看過一次,重要資料一點也沒剩下,誤差計測已根本無從談起。就連製成圖像的黑匣子也被帶走了。”
“這點與世界完蛋有什麼關係呢?”
“準確地説,並非現存的這個世界完蛋,而是世界在人們心中完蛋。”
“不明白。”我説。
“一句話,那就是你的意識核。是你意識所描繪的世界歸於終結。至於你的意識底層何以藏有這種東西我不清楚,反正是世界在你的意識中走到盡頭。反過來説,你的意識是在世界盡頭中生存的。那一世界裏缺少這個現存世界中應有的大部分東西。那裏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生死,沒有正確含義上的價值觀和自我,而由獸們來控制人的自我。”
“獸?”
“獨角獸。”博士説,“那座鎮子有獨角獸。”
“莫非獨角獸同你給我的頭骨有某種關係?”
“那是我複製的,惟妙惟肖吧?依照你的意識圖像製作的,費了好大的勁。倒也沒什麼特殊用意,不過出於對骨相學的興趣罷了。送給你。”
“請停一下,”我説,“自己意識深處存在那樣一個世界這點我基本明白了。你以更顯而易見的形式將其編排出來,作為第三線路植入我的腦中。之後送進暗號,將我的意識注入這條線路,使之模糊起來。至此沒有失誤吧?”
“沒有。”
“隨着模糊作業的完成,第三線路自動關閉,我的意識返回原來的第一線路。”
“不對。”説着,博士咔咔搔了幾把脖後,“若是那樣事情自然簡單,但並非那樣。第三線路不具有自動關閉功能。”
“那麼説,我的第三線路一直開放着?”
“可以這樣認為。”
“但我現在是按第一線路思考、行動的呀。”
“因為第二線路已經封口。用圖來表示,結構是這樣的。”博士從衣袋掏出便箋和圓珠筆,畫了張圖遞到我手裏。
“大約是這樣。這就是你的通常狀態。中繼站A建接輸入點1,中繼站B連接輸入點2。但現在是這樣的。”
博士在另一張紙上又畫了幅圖:(圖略)
“明白嗎?中繼站B連接第三線路,在這種情況下將中繼站A通過自動轉換同第一線路相連。這樣,你可以用第一線路思考和行動。但這終究是一時性的,而必須儘快將中繼站B轉換到線路2。這是因為,準確説來第三線路並非屬於你自己的。如果聽之任之,勢必產生誤差能,燒燬中繼站B,致使永遠同第三線路連在一起,以其放電將中繼站A拉向點②,進而燒掉那個中繼站。我本應該在此之前計測誤差能,使之完全復原。”
“本應該?”我問。
“現在已經無能為力。剛才説過,我的研究室已被那幫渾蛋毀掉,珍貴資料蕩然無存。我已無可奈何,十分抱歉。”
“如此下去,”我説,“我將永遠嵌在第三線路之中,無法復歸原位了?”
“想必是的,想必要在世界盡頭中生活。我也覺得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我一陣茫然,“這可不是光於心不忍就能了結的問題吧?你説於心不忍或許未嘗不可,可我到底如何是好?事情本來是你惹起的,不是嗎?開哪家的玩笑!還沒聽説過如此惡毒的勾當!”
“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符號士會同夜鬼狼狽為奸。那幫傢伙曉得我着手幹什麼,一心把模糊系統的秘密竊為己有。而且目前‘組織’恐怕也已知道此事。對‘組織’來説,我們兩人是雙刃劍。明白麼?他們認為我和你搭檔瞞着‘組織’開始另搞名堂。對吧?並曉得符號士們正對此虎視眈眈。其實符號士們是有意讓‘組織’知道的。這樣‘組織’就會為保守機密而設法把我們除掉。不管怎麼説,我們已背叛了‘組織’。就算模糊方式一時受挫,他們也還是不想放過我們。因為你我二人是第一次模糊計劃的關鍵,一旦我們同時落入符號士之手,必然惹出一場大禍。另一方面這也正是符號士的陰謀所在。如果我們被‘組織’斬草除根,模糊計劃也就壽終正寢;假如我們脱險投奔符號士,自然正中其下懷。總之符號士一無所失。”
“一塌糊塗。”我説。闖入我房間胡作非為、割開我肚皮的到底是符號士。他們之所以大動干戈,目的就在於把“組織”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果真如此,我正好落入他們設下的圈套。“那麼説,我已經山窮水盡了?符號士和‘組織’兩面夾擊,如此下去,我這一現實存在肯定化為烏有。”
“不,你本身不會完蛋,不過進入另一世界罷了。”
“半斤八兩。”我説,“聽着,我自己也知道我這個人渺小得幾乎要用顯微鏡才看得出。過去就是這樣。看畢業相也要花好半天時間方能找到自己。我一無家室,二無朋友,馬上烏有也沒人受累沒人悲傷。這我完全清楚。不過説來你也許奇怪,我已經基本滿足於這個世界,原因倒不清楚。或許在我與我自身一分為二又相互爭執的悽慘情況下依然自得其樂也未可知,説不明白。反正我還是覺得活在這個世界心裏踏實。我是討厭世上存在的大多數東西。對方想必也討厭我,但其中也有我中意的,而且中意的就非常中意。這和對方中意不中意我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生存於世的。我哪裏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年紀的增長固然有時令人傷感,但這不光我一個人,任何人年紀都同樣越來越大。獨角獸和圍牆也不稀罕。”
“不是圍牆,是牆壁。”博士糾正道。
“什麼都無所謂。圍牆也罷牆壁也罷,哪樣都不需要。”我説,“可以發一點火麼?我很少發火,可現在越來越難以剋制。”
“這種時候,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搔着耳垂説。
“歸根結蒂,責任百分之百在你身上。我毫無責任。策劃的是你,實施的是你,把我捲進去的是你。是你在人家腦袋裏擅自編織線路,出具假委託書令我做模糊運算,讓我背叛‘組織’,使我遭受符號士的圍追迫害。把我領進莫名其妙的地下,現在又要使我進入世界盡頭。如此慘無人道的勾當聞所未聞。你就能對此無動於衷?反正請為我復原好了!”
老人‘唔’了一聲。
“人家説的不錯,爺爺,”胖女郎插嘴道,“你有時候太熱衷於自己的事情,以致連累別人。搞足鰭實驗時不也是這樣的麼?無論如何得想了辦法才行。”
“我的出發點原是好的,後來越來越糟實在是由於迫不得已的情況。”老人歉然説道,“現在已發展到了我束手無策的地步。我已無計可施,你也無法可想。車輪越來越快,誰都不能使它停下。”
“一塌糊塗!”我嘆道。
“不過,你大概可以在那個世界裏挽回你在這裏失去的東西,已經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
“我失去的?”
“是的。”博士説,“挽回你失去的一切,一切都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