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是什麼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
“比如説?”
一瞬間,她深深吸了口氣,似想告訴我。但旋即作罷,搖搖頭道:
“現在沒時間解釋,反正只管往前走好了,此外別無出路。想必你肚皮上的傷口有點痛,但總比死了好吧?”
“或許。”
我們依然用繩子繫着雙方的身體,全力以赴地沿坑道朝前奔跑。她手中的電筒隨着她的步調大幅度地上下搖晃,在坑道兩側刀削般筆直高聳的壁面上繪出犬牙交錯的曲線,我背上揹包裏的東西叮叮咣咣地搖來擺去。有罐頭有水壺有瓶裝威士忌,不一而足。可能的話,我真想只留下必不可少的部分,其他統統甩掉。但不容我停住腳步,只能跟在她後面一個勁地跑,甚至想一想腹部傷痛的工失都擠不出來。既然兩人的身體被繩子拴在兩頭,那麼就不可能由我單方面放慢一下速度。她的呼氣聲同我揹包的搖晃聲在這切割得細細長長的黑暗裏富有節奏地迴盪開來。不久,地動聲也湊熱鬧似的一聲高似一聲。
愈往前行,那聲音愈大,愈清晰,這是因為我們徑直朝聲源逼近,加之音量本身也逐漸加大。起始聽起來彷彿發自地層深處,就像肺葉排出的大量氣體在喉嚨裏面變成不成聲音的聲音時的那種動靜。天獨有偶,堅固的巖盤也隨之發出連續的呻吟,地面開始不規則地震顫。是什麼還不清楚,總之我們的腳下正在發生不吉祥的變異,企困將我們一口吞沒。
我實在不情願繼續朝聲源那邊跑,無奈女郎已認準了那個方向,由不得我挑挑揀揀。只好孤注一擲,跑了再説。
所幸坑道不拐彎,又無障礙,平坦得如飛機跑道。我們得以放心大膽地跑個不停。
呻吟聲慢慢縮短間隙,彷彿在急劇搖撼地底的黑暗,朝着不容選擇的目標一路突進。時而傳來巨大的岩石以排山倒海之力相互擠壓相互摩擦的聲響,似乎封閉在黑暗中的所有的力為撬開一絲裂縫而拼命掙扎。
聲音響了一陣後戛然而止。旋即,四周又充滿像是幾千個老人聚在一起同時從牙縫吸氣般奇妙的嘈雜聲。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地動聲也罷,喘息聲也罷,岩石摩擦聲也罷,巖盤呻吟聲也罷,統統屏息斂氣。惟獨噓噓噓這種刺耳的空氣聲在一片漆黑中迴響。聽起來既像是養精蓄鋭靜待獵物步步走近的猛獸那興奮的呼吸,又像是地底無數條毛蟲在某種預感的驅使下如手風琴一般蠕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軀體。不管怎樣,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充滿強烈惡意的可怖聲響。
這聲響之所以在我聽來可怖至極,是因為我覺得它是在揮手招呼——而並非拒絕——我們。他們知道我們走近,邪惡之心為此興奮得顫料不已。想到這裏,我嚇得脊樑骨都好像凍僵一般。的確遠非地震可比。如她所説,是比地震還要可怕。而我又完全猜想不出其為何物。事態的發展早已超出我所能想象的範圍,或者説已達至意識的邊緣。我已根本無法想象,只能最大限度地驅使自己的肉體,一個接一個跳過橫在想像力與事態之間的無底深溝。
較之什麼也不做,畢竟繼續做點什麼強似百倍。
我覺得我們持續奔跑的時間相當之長。準確的弄不清楚,既像三四分鐘左右,又好像三四十分鐘。恐怖以及由此帶來的迷亂麻痹了體內對正常時間的感覺。無論怎麼跑都感覺不出疲勞,腹部傷口的痛感也已被排擠出意識之外。只是覺得兩個臂肘分外地發酸發硬,這也是我奔跑當中惟一產生的肉體上的感覺。可以説,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是在不斷奔跑。雙腳極為機械地跨向前去,踏擊地面。簡直就像有濃厚的空氣團從背後推動我,迫使我不停頓地勇往直前。
當時我還不明白,其實我兩肘的酸硬之感是由耳朵派生出來的。因為我無意中把耳朵筋肉繃得很緊,以便使其不去注意那可怖的空氣聲響,於是這種緊張感從肩部擴展到臂肘。而覺察到這點,是我猛地撞在女郎肩上把她撞倒在地並且自己飛也似的倒在她前頭的時候。她吼叫着發出警告,但我的耳朵已分辨不清。不錯,是好像聽到了什麼,但由於我已在耳朵所能分辯的物理聲響同由此產生的分折其含義的能力之間的連接線路上加了封蓋,所以無法把她的警告作為警告來把握。
這就是我一頭栽倒在堅硬地面的一瞬間首先想到的。我不知不覺地調節了聽力,簡直有點同“消音”無異,我想。看來一旦身陷絕境,人的意識這東西便可發揮出各種奇妙的功能。或者我在一步步接近進化也未可知。
其次——準確説來應該是同時——我感覺到的絕對可以説是一側頭部的疼痛。彷彿黑暗在我眼前飛珠瀉玉般四濺開來,時間止步不前,身體隨即被這扭曲的時空弄得嚴重變形——便是如此程度的劇痛。我真以為頭骨肯定不是開裂就是缺邊,不然就非塌坑不可。抑或腦漿飛得了無蹤影。我本身已因此一命嗚呼。然而獨有意識依然循着支離破碎的記憶猶一條蜥蜴尾巴痛苦地掙扎不已。
但這一瞬間過後,我還是清醒認識到了自己仍在活着,仍在活生生地繼續呼吸。作為其結果我可以感覺出頭部的痛不可耐,感覺出淚水從眼睛漣漣而下打濕臉頰。淚珠順頰滴在石地上,也有的流進嘴唇。有生以來頭部還是頭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我原以為自己會真的就勢昏死過去,不料有一種東西把我挽留在了痛苦與黑暗的世界。
那便是記憶碎片——關於我正在從事什麼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碎片。是的,我是正在從事什麼,為此跑到半路絆倒在地。我企圖逃離什麼。不能在此昏睡。儘管記憶模糊不清得不成樣子且零零碎碎,但我仍在拼出渾身力氣用雙手緊抓其碎片不放。我的的確確在抓住它不放。片刻,隨着意識的恢復,我才覺察到自己抓住不放的不過是記憶碎片罷了。尼龍繩結結實實地拴在身上。剎那間,我恍惚覺得自己成了一件隨風飄搖的沉甸甸的洗滌物。風、重力及其他一切都急欲將我擊落在地,而我硬是不從,偏要努力完成自己作為洗滌物的使命。至於何以有如此想法,自己也渾然不曉。大概由於沾染了一種習慣,習慣於把自身的處境權且改換成各種各祥的有形物。
再其次我感覺到的,是下半身所處狀態不同於上半身這一事實。正確説來,下半身幾乎沒有任何感觸。我基本已經可以充分體察上半身的感觸:頭痛,臉頰和嘴唇緊貼着冰冷堅硬的石地,雙手緊攥繩索,胃躥到喉嚨,腳口墊着一塊有稜角的東西。至此固然一清二楚,但再往下則全然不得而知,不知究竟是何狀況。
我想,下半身很可能已不復存在,由於摔倒在地的重創,身體從傷口處一分為二,下半身不翼而飛,包括我的腳(我想是腳)、我的趾尖、我的肚子、我的陽物、我的睾丸、我的……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合乎常理。因為,假如下半身蕩然無存,我感到的疼痛當不止這個程度。
我試圖更為冷靜地分析事態:下半身應該依然完好無損,只不過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況。我緊緊閉起眼睛,把波濤一般前仆後繼的頭痛感棄之不理,而將神經集中於下半身。我覺得這種努力同設法使陽物勃起的努力頗有些相似。就好像往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狠命用力一樣。與此同時,我想起圖書館那個胃擴張長髮女孩。嘖嘖,我又不禁想道,為什麼同她上牀時陽物死活不肯挺起呢?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失去章法的。可是不能總是對這點耿耿於懷,畢竟使陽物勃起不是人生的惟一目的。這也是我很久以前讀司湯達《巴馬修道院》時的一點感受。於是我將勃起之事逐出腦海。
我認識到,下半身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似乎懸於半空。對對,下半身懸在巖盤前面的空洞,上半身則在勉為其難地阻止下落,兩手因而牢牢地抓住繩索。
一睜開眼睛,發現刺目的光束正對着我的面孔,是胖女郎用手電筒照我。
我一哎牙,狠命拉着繩索想把下半身搭在巖盤上。
“快!”女郎吼道,“再不抉點,兩人就都沒命了!”
我力圖把腳搭在岩石地面,但未能如願,也沒有凸起處可搭。無奈,我使勁扔開手中的繩索,兩臂穩穩支在地面,以便把整個身體用懸垂的辦法向上提升。身體重得出奇,地面格外地滑,似乎滿地血污。我不曉得何以如此光滑,也無暇去想。腹部傷口由於擦在巖角上,痛得簡直像重新被刀子割開一般。似乎有人用鞋底狠狠踐踏自己的身體,像要把我的身體我的意識我這一存在踩成粉末而後快。
儘管如此,我大約還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向上提起。我感覺皮帶刮在巖角,同時系在皮帶上的尼龍繩急欲將我往上拉拽。然而事實上與其説這是在協助我,莫如説在刺激腹部傷口從而妨礙我意識的集中。
“別拉繩子!”我朝光束射來的方向吼道,“讓我自已來,別再拉繩子!”
“能行嗎?”
“不要緊,總有辦法。”
我在巖角仍掛住皮帶扣的情況下使出吃奶力氣抬起一隻腳,終於逃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黑洞。我確認自己安全脱險之後,女郎來到我旁邊,像檢查我身體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着我的全身。
“對不起,沒能把你拉上來。”她説,“我死命抓住一塊岩石,這才使得兩人沒有一起掉下去。”
“這倒也罷了,可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這裏有地洞呢?”
“沒時間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聲喊叫了麼?”
“沒聽見。”
“算了,得儘快逃離這裏。”女郎説,“這裏有很多洞,腳下當心,走出這裏,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緊,血就會被吸乾,直接睡着死去。”
“血?”
她用電筒照了照剛才我險些掉進深處的地洞。洞像用圓規畫出似的十分之圓,直徑約1米。隨着光束四下晃動,我發現目力所及地面到處佈滿同樣大小的洞穴,令人聯想起巨大的蜂窩。
路兩側一直拔地而起的巖壁早巳無影無蹤,惟見綴着無數洞穴的地面。地面如在洞穴之間飛針走線一般延展開去。最寬的地方有1米,最窄處是僅有30釐米的通路,給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過只要小心,通過估計還是可以通過。
問題是地面看起來搖搖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應該堅硬牢固的巖盤,居然渾身扭來扭去。同流沙無異。最初我懷疑由於腦袋遭到重創致使眼神經出了故障。用電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搖動二不扭擺,一如往常。由此看來,並非神經受損所致,而的確是地面在動。
“螞蝗!”女郎説,“螞蝗羣從洞裏爬上來了。再不快點,血就要被吸光身體就成空殼啦!”
“糟糕糟糕!”我説,“這就是你所説的更厲害的?”
“不不,螞蝗不過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隨後才到,快走!”
我們依然用繩子連接身體,踏上滿是螞蝗的巖盤。網球鞋底踩上無數螞蝗那種滑溜溜的感觸從腳板一直爬上脊背。
“腳別打滑!掉進洞裏可就再沒救了。裏邊全是螞蝗,螞蝗的海洋。”
女郎緊緊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夾克衣襟。從寬僅30釐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巖盤通過實在非同兒戲。被踩碎的螞蝗那黏糊糊的液體如果凍一般厚厚沾在腳底,很難牢牢站穩。大概剛才跌倒時附在衣服上的螞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圍爬來爬去吮吸不止。儘管我明顯感覺得出,都不能將其打掉。因為我左手握着電筒,右手抓着女郎衣襟,兩隻手都放鬆不得。如此用電筒確認腳下行走之間,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螞蝗羣。數量多得簡直令人頭暈。
況且仍不斷從黑洞爬出。
“肯定夜鬼們過去把犧牲品扔進地洞裏了,是吧?”我問女郎。
“是的,你還真挺明白。”
“這點事總看得出來。”我説。
“螞蝗被視為哪種魚的使者來着,也就是魚手下的嘍羅吧。所以夜鬼像把犧牲品獻給魚那樣同時獻給螞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犧牲品喲!一般都是從哪裏抓來的地面活人。”
“這風俗現在沒有了吧?”
“嗯,想必。祖父説,人肉由它們自己食用,僅僅把腦袋作為犧牲品的象徵割下來獻給魚和螞蝗。至少這裏成為聖域之後,再也沒有誰進來過。”
我們穿過了幾個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螞蝗估計有幾萬條之多。我也罷女郎也罷有好幾次險些失足,每次我們都撐住對方的身體,勉強躲過災難。
噓噓噓那種討厭的空氣聲似乎是從黑洞底部湧出來的。它擾如夜間的樹從洞底伸出觸手,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側耳傾聽,確乎是噓噓噓之聲,就像被砍去頭顱的一大羣人用全方位開放的喉嚨鳴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説,“螞蝗僅僅是先兆。螞蝗消失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水。所有的洞穴馬上有水噴出,這一帶全成沼澤。螞蝗曉得這點,所以不再出動。無論如何得在水來之前趕到祭壇。”
“你這不是知道底細嗎?”我説,“幹嗎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説老實話,我也不很清楚。水並非每天都噴,一個月才噴一兩回,沒想到今天偏巧趕上。”
“禍不單行啊!”我把這句從一清早便縈繞我腦際的話説出口來。
我們小心翼翼地從地洞邊緣之間繼續前進。但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地洞羣,一直連到地的盡頭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螞蝗,以致幾乎失去腳板落地的感觸。如此每邁一步都繃緊神經,腦袋便不由暈乎起來。身體的乎衡也漸漸難以保持。雖説肉體功能在千鈞一髮的緊急關頭往往有超常發揮,但精神的集中力卻比本人預想的有限得多。無論情況如何刻不容緩,而若同樣情況持續個沒完沒了,集中力也必然開始下降。時間拖得越久,應付危機的具體判斷力和對死的想像力越是遲鈍,意識中出現明顯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帶。”
我已懶得開口,默默點了下頭。點罷頭,才發覺在黑暗中點頭毫無意義。
“聽清楚了?不要緊?”
“不要緊。只是有點噁心。”
噁心已開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動的螞蝗,它們釋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體液,令人恐怖的空氣聲,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身體的疲勞和對睡眠的渴望——凡此種種結成一體,如鐵環一般勒緊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嘔的胃液一直湧到舌根。神經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極限。我覺得好像在彈一架只有三個音階且五年都未調音的鋼琴。我到底還要在這黑暗中走幾個小時呢?外面的世界現在是幾點呢?天空已泛白了麼?晨報巳開始派發了嗎?
就連看一眼手錶都不可能。光是用電筒照着地面一點點挪動雙腳都已搞得我無暇別顧。我很想看到漸次泛白的黎明時分的天宇,想喝熱氣蒸騰的牛奶,想聞早晨樹木的清香,想翻晨報的版面。黑暗螞蝗地洞早已使我忍無可忍。我體內一切器官所有細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並非什麼電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離破碎也好。
一想到光,我的胃便像被什麼抓一把似的收縮起來,口中充滿討厭的臭味,臭得就像腐爛變質的意大利式蒜味香腸。
“走出這裏讓你吐個夠,再忍耐一會。”女郎説着,用力抓緊我的臂肘。
“不吐。”我呻吟似的説道。
“相信我,”她説,“一切都會過去的。或許真的是禍不單行,但終歸要過去的,不會長此以往。”
“相信。”我回答。
然而地洞仍綿延不斷,甚至覺得始終在原地兜圈子。我再次想起剛剛印出的晨報。晨報十分之新,墨跡幾乎可以印在指肚上。中縫有廣告,極厚。晨報無所不登,囊括地球上生命體的所有活動。從首相起牀時間、股票行情、全家自殺到夜宵的製作方法、裙子的長度、唱片評論、不動產廣告,應有盡有。
問題是我沒有訂報。大約3年前就戒掉了讀報習慣。至於何以不再讀報,自己都説不出所以然,反正是不再讀了。大概因為我的生活涉及的範圍同新聞報導和電視節目毫不相干吧。我同社會的聯繫僅限於將所給的數據在頭腦中揉搓轉換成其他形式之時。其餘時間只管一個人看過時的小説,用錄像機看往日的好萊塢電影,喝啤酒喝威士忌打發時光。因此用不着看什麼報紙雜誌。
但是,在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無數地洞無數螞蝗的包圍之下,我卻如飢似渴地想看報。我要坐在有陽光的地方,像貓舔奶碗那樣一字不漏池把報紙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後把世人在陽光下開展的各種生之片斷吸入體內,滋潤每一個細胞。
“祭壇出現了!”她説。
我剛想抬起眼睛,不料腳下一滑,沒能揚起臉來。管它祭壇是何顏色呈何形狀,反正要走到跟前才能計議。我最後動員起注意力,亦步亦趨地朝前移步。
“還有10來米。”女郎説。
就在她説這句話之時,地穴深處傳出的空氣噓噓之聲即告消失。消失得甚是唐突甚是不自然,簡直就像地底下有人掄起鋒利的大刀一舉斬斷聲源。沒有任何前兆,亦無半點餘韻,這從地底湧出又久久壓在地面的刺耳的空氣聲轉瞬間盡皆消失。與其説是消失,莫如説彷彿含有這聲音的空間本身整個歸於毀滅。由於消失得過於始料未及,剎那間我的身體也險些失去平衡滑倒。
沉寂——幾乎使耳朵變痛的沉寂籠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現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聲音都不吉利。在聲音面前——無論什麼聲音——我們都可以保持相對的立場。然而沉寂是零,是無。它包圍我們但它並不存在,找的耳中產生類似氣壓改變時那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耳部筋肉無法很好地適應突如其來的變化,從而力圖提高功效,在沉默中捕捉某種信號。
可是這沉默是不折不扣的沉默。聲音消失後再未出現。我和她都保持原來姿勢,在沉默中側耳傾聽。為了緩解耳朵的壓迫感,我嚥了口唾液。但無甚效果,只在耳內發出類似唱針碰在唱盤邊角時那不自然誇大的聲響。
“水退了不成?”我試着問。
“往下才噴水。”女郎説,“剛才的空氣聲是彎彎曲曲的水道里的空氣被水壓排擠出去的聲音。全部排光之後,就再沒有東西能阻止水流了。”
女郎拉起我的手,穿過最後幾個洞穴。也許是精神作用,覺得石板上蠕動的螞蝗好像略少了一些。穿過五六個洞穴,我們再度來到空曠的平地。這裏沒有洞穴沒有螞蝗,螞蝗看來也逃到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總算脱離了險象環生的地帶。縱令在這裏溺水而死,也比掉進螞蝗洞裏喪命要好得多。
我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貼在脖子上的螞蝗扯掉。女郎一把抓住我的手製止。
“別管那個,先上塔,免得淹死。”説着,抓着我的手腕急步前行。”五六條螞蝗死不了人,再説強拉硬扯會把皮膚也扯掉的。不曉得?”
“不曉得。”我説。我就像航標燈底下的沉砣一樣又暗又笨。
走了二三十步,女郎把我拉住,用手裏的大號電筒照出聳立在我們眼前的巨大的“塔”。“塔”呈光禿禿的圓筒形,筆直朝頭頂黑暗伸去,恰好一座燈塔,從基座往上漸次變細。我不知道實際上有多高。因為它過於龐大,無法用電筒上下照遍而把握其整個構造,況且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女郎只往塔身刷地一晃,隨即不聲不響地跑到跟前,沿着塔側階梯向上爬去。我當然也趕忙尾隨而上。
從稍遠的地方用不很亮的光束照着看去,這“塔”很像一座人們花費漫長歲月和歎為觀止的技巧構築成的精緻而宏偉的紀念碑。然而近前用手一摸,原來不過是凹凸不平形狀怪異的巨石,是自然侵蝕作用的偶然產物。
夜鬼們在這巨石周身鑿出的螺絲山狀的螺旋階梯。作為階梯未免過於粗糙馬虎,不整齊不規則,寬窄勉強能放下一隻腳,且不時缺少一階。缺的部分可以藉助附近凸起的石稜放腳。但由於我們不得不用雙手抓住石塊來支撐身體以防止跌落,因此沒有亦法用電筒光一一確認下一個石階,抬起的腳有好幾次懸在半空,險些跌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的夜鬼倒也罷了,對我們則是傷透腦筋的不便之物。兩人緊貼石壁,活像蜥蜴一步一挪,不敢有半點疏忽。
登至36級——我已染上了數階梯的毛病——腳下黑暗中響聲驟起,彷彿有人將一枚巨大的烤牛肉狠狠摔在平壁一般,聲音扁乎而似帶潮氣,井且藴含着不由分説的強烈意志。隨後便是一瞬間的沉默,如同正欲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間歇。這是分外令人厭惡的靜寂的間歇。我雙手死死抓住石稜,緊貼石壁,等待意外的發生。
隨即發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聲,是水從我們穿過的無數洞穴中一齊噴出的聲音。水量非比尋常。我想起上小學時從新聞記錄片中看到的水庫開閘慶典的場面。一個知事模樣頭戴安全帽的人一按電鈕,閘門打開,粗大的水柱伴隨着水煙和轟隆聲鼓湧而出,直衝霄漢。那還是電影院上映新聞片和動畫片時代的事。我一邊看紀實鏡頭,一邊想象假如自己由於某種緣故而置身於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庫下面該落得何種下場,幼小的心靈於是不寒而慄。但在其後四分之一世紀裏,實際上自己從來也未設想過萬一身陷此境的情景。小孩子總是習慣性地以為有一種神聖的力量最終將自己從世間可能發生的幾乎所有種類的災難中解救出來。至少我在兒童時代是如此。
“水到底要上到什麼程度呢?”我問上面距我兩三步遠的女郎。
“相當程度。”她簡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點。水總不至於上到頂端。我知道的只這麼多。”
“到頂還有多少階?”
“相當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訴諸想像力。
我們以儘可能快的速度沿着螺旋“塔”攀登。據水聲判斷,兩人身體緊貼着的這個“塔”大概矗立於空曠平地的正中央,周圍則是黑壓壓的螞蝗洞穴。果真如此,我們便是在這恰好建在無數巨型噴水孔中間的裝飾性立柱上一步步爬向頂端。若女郎説得不錯,那麼這廣場般空蕩蕩的空間勢必水積如沼,惟有這“塔”作為孤島在水中露出上半端或頂端。
女郎身上斜挎的電筒在她腰間不規則地搖擺着,光束在黑暗中畫出零亂的圓形。我則以這光亮為目標攀援不止。途中已數不清爬了多少階,不過也就在150至200階之間。最初猛然撞擊腳下石壁而厲聲呼嘯着從空中摔下的水流,不久轉而發出落入水潭般的聲響,繼之變咕嘟咕嘟沉悶的聲音,似被封上了蓋子。水位穩步上升。看不見腳下,不曉得水面到達的位置。但我覺得即使冷冰冰的水馬上衝刷腳腕也不足為奇。
所有一切都像是心情不快時做的一場噩夢,有什麼朝我追來,而雙腿卻不能驅動自如,追擊者迅速逼近身後,伸出滑溜溜的手要抓住我的腳腕,縱使作為夢也是令人絕望的夢,而若是活生生的現實,自然更為嚴重。我不再理會什麼階梯,只管雙手緊抓石稜,將身體懸空向上提去。
驀然心生一計:如果等水漲上來借水勢游上頂端如何?這樣既不費力,又無跌落之虞。
如此在腦袋裏估算半天,作為一條獨創之計,似乎並無不好。
但告知女郎時,她當即斷言行不通。
“水面下水流很強,又卷着漩渦,一旦被捲進去還哪裏談得上什麼游泳,浮都浮不起來。就算碰巧浮上來,如此黑漆漆的,哪裏也遊不到。”
總之一句話,再怎麼着急也只能這麼一步步爬。水聲猶如一點點減速的馬達,音階一刻低於一刻,最後變成粗重的呻吟。水位則不停頓地持續上升。我想,要是有真正的光就好了。哪怕再微弱也好。只要有真正的光,爬這等石壁根本不在話下,也可確認水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可以免受不知腳腕何時被抓這場噩夢的可怕折磨。我對黑暗這東西算是深惡痛絕。追得我透不過氣的並非水,而是橫亙在水面與我腳腕之間的黑暗。是黑暗把涼沁沁不知底細的恐怖灌入我的體內。
新聞紀錄片仍在我腦海裏轉換。銀幕上那巨大的拱形水庫朝我眼下這研缽狀的石底永遠排水不止。攝影機以各種角度執著地捕捉這幅光景。鏡頭或從上方或從正面或從側面如整個舔遍似的對準奔騰飛濺的水流。水流映在水泥壩壁上的影子清晰可見。水影渾如水本身那樣在扁平的白色混凝土上飛舞弄影。凝視之間,水影居然成了我自己的身影。是我的身影在鼓出的水庫壩壁上跳躍不已。我坐在電影院椅子上,目不轉睛地觀看自己的身影。是我自己身影這點當即看出來了,但作為電影院的一名觀眾,我不知應相應採取怎樣的行動。我還是個9歲或10歲的少年。也許我應該跑上銀幕把影子收回,或者衝進放映室將膠片一把奪走。至於這樣做是否得當,我則無從判斷。這麼着,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繼續觀看自身的影子。
身影永無休止地在我眼前眺躍,渾如撲朔迷離的地氣中不規則地嫋嫋搖曳的遠景。影子看上去不能開口講話,也不能用手勢表達什麼。然而他確實想向我傾訴。影子完全知道我坐在這裏注視他的形象。可惜他同我一樣軟弱無力,畢竟只是影子而已。
除我以外,任何觀眾似乎未覺察到水庫壩壁上的水流之影實際上是我的身影。哥哥就坐在我旁邊,他也無動於衷。否則絕對向我耳語告之。因為哥哥看電影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耳語不止。
我也絲毫無意把那便是自己身影一事告訴別人。估計他們不會信以為真。看情景影子只想對我一個人傳達某種信息。他是在不合適的場所不合適的時間藉助電影銀幕這個媒體對我訴説什麼。
在那鼓出的混凝土壩壁上,我的影子孤苦伶仃,誰都不予理睬。我不知道他如何來到壩壁,也不知其此後的打算。想必不久他將隨着夜幕的降臨而消失不見。他很可能被洶湧的水流衝入大海,在那裏繼續履行作為我身影的職責。想到這裏,不由黯然神傷。
很快,水庫新聞放完,畫面換戒某國國王加冕大典的光景:好幾匹頭頂飾物的馬拉着美輪美奐的馬車穿過石板廣場。我在地面上尋覓自己的身影,卻只有馬、馬車和建築物的影子。
我的回憶至此為止。但我無法判斷這是否真的曾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剛才在這裏驀然想起之前,我從來未曾把這一事實作為往日的記憶在腦海中推出。也可能是我在這異乎尋常的黑暗中耳聽水聲之間心血來潮地描繪出的意念性圖像。以前我在一本心理學書中看過有關此類心理作用的敍述。那位心理學家認為:當人陷入無以復加的困難境地時,往往在腦海中描繪出白日夢場面以保護自己免受嚴酷現實的摧殘。但若稱之為心血來潮式的意念性圖像,那浮現於眼前的場景未免過於栩栩如生淋漓盡致,對我的存在本身未免過於息息相關。我可以清清楚楚地記起當時環繞我的氣息和聲響,可以切身感受到9或10歲的我所感覺的困惑、慌亂和無可名狀的恐怖。無論誰怎麼説,那確實發生在自己身上。儘管它已被某種力封閉在意識深處,但其封條已由於我身陷絕境而脱落,從而使其浮上表面。某種力?
肯定起因於為掌握模糊能力而施行的腦手術。是他們把我的記憶推上意識之壁,長期以來是他們從我身上奪走了我的記憶。
如此想來,我漸漸氣憤起來。任何人都不具有剝奪我記憶的權利。那是我自身的記憶!
剝奪他人的記憶無異於劫掠他人的歲月。隨着怒氣的上升,我覺得什麼恐怖云云何足掛齒。
不管怎樣,反正我要活下去,決心活下去。我一定要活着走出這個令人神經錯亂的黑暗世界,要使被剝奪的記憶重歸己有。世界完蛋也罷完好也罷,關我何事!我必須作為完全的自我獲得再生!
“繩子!”女郎突然叫道。
“繩子?”
“喂快來,有繩子垂下。”
我急步跨上三四階,到她身旁用手心摸石壁,果然有條繩子,繩子是登山用的,不太粗,但很結實。繩頭已垂到我胸部。我抓在手裏,小心地稍微用力拉了拉。根據手感,應該牢牢實實地拴在什麼上面。
“肯定是祖父,”女郎説道,“是祖父為我們垂下繩子。”
“為慎重起見,還是再爬一圈吧。”我説。
我們急不可耐地物色下腳處,繞這螺旋“塔”爬了一週。繩子仍垂在同一位置。繩子每隔30釐米打一個結,以便於我們搭腳。如果繩子果真直通往“塔”頂,我們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是祖父,毫無疑問。他那人心細得很。”
“果然。”我説,“能爬繩子?”
“當然,”女郎道,“爬繩子從小就很拿手。沒爬過?”
“那麼你先爬。”我説,“爬到頂朝下晃晃電筒,我再開始爬。”
“那樣水可就淹上來了,還是一起爬好,不好麼?”
“爬山時原則上一條繩子一個人。因為繩子強度有問題,再説兩人一起爬不容易,時間也花得多。況且就算淹上來,只要抓住繩子也總可以爬上去。”
“真看不出你這人倒挺勇敢的。”女郎説。
我猜想她可能再吻我一下,在黑暗中靜靜等着。不料她沒有理睬,已開始迅速上爬。我雙手抓住巖角,仰望她隨着胡亂搖晃的電簡光束往上爬去。那光景恰似酩酊大醉的魂靈踉踉蹌蹌地返回天空。凝望之間,我很想喝一口威士忌。但威士忌裝在背部的揹包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搖搖欲墜的狀態下扭過身體卸下揹包從中取出威士忌瓶子。於是打消這個念頭,而代之以在腦海中想象自己喝威士忌的情景。整潔幽靜的酒吧,裝着核桃的大碗,低聲流出的MJQ的《旺多姆》旋律,60ML大杯冰鎮威士忌。我把酒杯置於枱面,袖手注視良久。威士忌這東西一開始是要靜靜觀賞的,觀賞夠了才喝,同對待漂亮女孩一樣。想到這裏,我發覺自己沒有西服和輕便風衣。我所擁有的像樣西服全被那兩個神經病用刀子割得體無完膚。糟糕!該穿什麼衣服去呢?去酒吧之前需要先解決西服。我打定主意:做一套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好了。青色要格調高雅,紐扣三個,肩部要渾然天成,腋下要不收緊的傳統樣式,就是60年代初喬治·佩帕德穿的那種貨色。襯衫要藍色的,藍得沉穩而略帶漂白之感。質地為厚實的牛津布,領口色調則儘可能普通正規。領帶雙色條紋即可。紅與綠。紅為鍺紅,綠則如怒濤翻騰的大海,或者藍也未嘗不可。我要去一家時髦的男士用品店購置齊全,穿戴好再走進一間酒吧,要一大杯蘇格蘭冰鎮威士忌。螞蝗也好夜鬼也好帶爪魚也好,任憑它們在地下世界橫行霸道。我可要在地上世界身穿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品味蘇格蘭進口的威士忌。
驀地注意到時,水聲已經停了。大概洞穴已不再噴水。或許水位過高而聽不到水聲。但對於我,似乎怎麼都無所謂。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活下去,並使記憶失而復得。任何人都再也別想隨心所欲地操縱我。我恨不得對全世界高喊,任何人都再也別想隨心所欲地操縱我!
可是,在這黑洞洞的地底下體附岩石之時,隨即高喊也全無效用。於是我並不喊,而歪頭向上打量。女郎爬得比我想的高得多,不知已拉開幾米距離,若以商店樓層計算,怕有三四層了——已到女服櫃枱或和服專場。我無可奈何地想,這石山究竟有多高呢?我和她已經爬過的那部分都已有相當的高度,而若繼續扶搖直上,其整個高度必然十分了得。我曾一度興之所至地步行上過26層高樓,但這次登攀似乎還不止那個高度。
不管怎樣,黑漆漆望不見下面反倒不失為好事。雖説我是登山老手,但若在沒有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只穿普通網球鞋危危乎爬到如此高處,也必定嚇得不敢俯視。這無異於在摩天樓正中不借助安全繩和吊車來擦拭玻璃。什麼也不思不想地一個勁向上攀登當中倒還算好,而一旦停住腳步,不容我不為這高度而漸感心神不安。
我再次歪頭仰望。看樣子她還在奮力攀援,電筒光同樣搖來晃去。較之剛才,位置已高出許多。她的確善於爬繩,如她本人所説,但也實在高得可觀,高得近乎荒謬。歸根結蒂,那老頭兒何苦逃竄到這等神乎其神的場所。如能挑一個簡便易行的地方靜等我們到來,我們也大可不必遭此劫難。
如此呆呆思考之間,頭上好像傳來人的語聲。抬頭一看,但見小小的黃色光點如飛機尾燈緩緩閃爍。估計她總算到頂。我一隻手抓繩,一隻手拉過電筒,朝上邊送出同樣的信號。
又順便往下照了照,想看看水面升到多高。但電筒光很弱,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黑暗過於濃重,除非相當靠近,否則根本看不出究竟。手錶指在凌晨4時12分。天還未亮,晨報尚未派發,電車尚未啓動。地上的人們應當還在酣然大睡。
我雙手攥緊繩索,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向上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