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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翌日,夜郎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自己的牀上的,小李正用拖把拖地,見他坐了起來,就嘟囔不迭着他昨日一夜所受的罪孽。夜郎只是嘿嘿地笑,罵了幾聲李貴,掏了錢讓小李到街上買了糟糕去吃,自己則去找到工商局長的兒,讓其去找李貴貸款。李貴雖收了幾條“紅塔山”香煙,拿派作勢了一番,但還是貸了款,當場提出辦營業證的要求,那兒子滿口答應,甚至發誓起咒,總算把一場事安妥下來,夜郎便覺得胸悶頭暈,回來扳倒頭又睡。

    睡起來,才要去清風巷通知吳清樸,卻有人在院門口打問夜郎是不是住在這裏?早惹動得全院的人都出來看稀罕。五順跑上來説:“夜郎,來了個花不稜登的要找你!”夜郎説:“這麼多的事!我成國家總理,日理萬機啦!”立在樓梯過道往下一看,見是丁琳,沒有聲張,先返身進來把衣服穿好,就提了牀上的毛巾被來疊。丁琳就上來了,説:“夜郎你好大架子,滿院人都出來迎我,你倒絲紋不動!”夜郎趕忙讓坐了,又端了臉盆要去打水,五順便奪了盆子去了樓下,他就笑着説:“我哪能想到是你,你瞧瞧,你來了人都殷勤了!”丁琳説:“我是‘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麼!你就住在這兒?”夜郎説:“貧民窟,不習慣吧?”丁琳説:“房子不錯,只是院子裏有股腥味。——你把釦子扣好。”夜郎低頭看了,忙亂中衣服的扣子沒有扣齊,臉就紅了一半。説:“這院裏男人多,你要不來,我們還都赤着膀子的。”丁琳説:“有女人才有文明,這麼説,你是希望我常來噦?!近日忙什麼呀?那日見面你答應了戲班演出要請我們票的,聽説你們去了電機廠了,盼你送票的,盼得眼裏出血了也沒個影!不給我還罷了,吃了人家虞白的酒,也不給虞白一張票?”夜郎噎得沒話可説,起身給一個茶缸倒水,嫌茶缸不乾淨,正好五順端了清水來,又讓五順再去洗洗缸子。丁琳説:“我帶有杯子的。”從手提包掏出一個空咖啡瓶子來。夜郎説:“到底是文明人!”把茶水沏了,讓丁琳洗臉。丁琳洗了一下問有沒有香皂,夜郎説:“我長這麼大從沒用過香皂的。——五順,你給咱出去買塊!”丁琳説:“別支使人了。”洗好了,笑着説:“我説你臉黑,原因是不用香皂祛垢甲嘛!”夜郎説:“把這張臉皮剝了裏邊還是黑的!”丁琳就看着夜郎的臉,又笑,説道:“虞白眼就是毒,説你是馬面真是馬面!你不送票是不是嫌路遠怕我們不去的?你知道不,虞白原先就是那個廠的。”這使夜郎有了驚訝,便説:

    “她在那兒,幹過?那是個大廠呀,效益還可以,怎麼就調離了?”丁琳説:“她哪裏是調離,她現在是吃了勞保。近日老毛病又犯了,你也不去看看。”夜郎説:“什麼老毛病,嚴重不?”丁琳説:“神經衰弱,睡不着覺,人常説白日夢,她真的是白日也做夢的。”

    夜郎説:“你們女人家夢多,女人夢,狗屁蹦——沒意思的!”丁琳説:“你説這話可傷人心啦!虞白連着給你做了幾個夢,還夢見過她一次進了一間房子,房子裏有一個大炕,炕沿上坐着你,炕裏邊背身睡着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夜郎,得説實話,你有沒有一個穿紅衣的女人,或許那是你老婆呢?”夜郎笑道:

    “我老婆?瞧我這樣子還能有個老婆?”一直站在門口的五順説:“夜郎,顏銘是有件紅衣的。”夜郎瞪了五順一眼,五順沒趣便下樓去了。丁琳看在眼裏,説:“顏銘?這名字蠻脆的!”夜郎説:“他説的是我的一個乾妹子,原在祝一鶴家當過保姆。”就端了洗臉水往樓下水池去倒。

    走下來,院子裏立了好幾個人,聽見五順在説:

    “我是説了,説顏銘有件紅衣的。”小李説:“你這不是讓夜哥難堪嗎?”五順説:“我怕夜郎一見那女子心裏長出草了,偏要這麼説!”夜郎嘩地潑了水,低聲説:“五順,你小心我過後揍你!”五順説:“你敢揍我,我就告了顏銘!”拿手指戳自己的腮,羞夜郎。夜郎怕他再説出什麼,忙上了樓。丁琳説:“夜郎,好好坐下來説一會兒話——我有好事告訴你。”夜郎説:“你能來就是好事,還有什麼?”丁琳説:“我要託你寫一篇文章的。你先不要推辭,我知道你寫過材料!民俗博物館你知道吧?這就好!其實很簡單,寫寫民俗館的建築,費不了多少神的,目的也不外乎是想讓你拿些稿費了好招待我們。你曉得不,這是虞白的主張。”夜郎説:“你説是虞白的主張,我就不信了,那民俗館虞白能不熟悉,偏偏讓我去寫,我連民俗館去都沒有去過。”丁琳説:“我也知道虞白是什麼意思,她恐怕讓你去那裏看了,館又離她近得很,變個法兒邀請你的。”一對眼睛就看着夜郎。夜郎心下高興,卻把臉歪過一邊,説:“你又要作踐我!其實我正要去她那兒的,你就來了。”丁琳説:“你們早聯繫好了的,這賊狐子只會捉弄我!”夜郎忙説:“哪裏!清樸和鄒雲託我幫忙辦營業證,通融好了,通知他們去辦手續呀。”丁琳説:“夜郎這麼積極呀,清樸是虞白的表弟,你就替人家辦事,我來上門求你寫材料,你還吱吱嚀嚀的!”

    夜郎説:“只要你不嫌我寫得蹩腳,我哪裏敢不遵命?!”丁琳説:“説話算話,現在咱就過去。”

    丁琳要夜郎換換衣服,夜郎沒有什麼燙好的衣服要換,丁琳倒責備了他:總得先脱了短褲換條長褲吧?總得穿襪子吧?不顧穿襪子也該把趾甲剪一剪。夜郎紅着臉,讓丁琳先到門外,自個換了長褲,剪了趾甲。

    兩人來到清風巷,並沒有急着去民俗館,敲了虞白的家門,虞白在,吳清樸、鄒雲都在,正玩撲克。丁琳第一句話就是:“虞白,我把人給你領來啦!”虞白説:“怎麼是把人給我領來啦?你們兩個是雙雙對對逛大街逛渴了來我這裏喝茶的吧?”丁琳罵道:

    “你這沒良心的!”卻到了廚房水管前洗臉,故意嚷道毛巾哩,虞白過去了,她説:“我是旁敲側擊了,他是沒結過婚的,只有一個相好的,那也是認的乾妹子。你今日好好瞧瞧,別説人家襪子破了,趾甲多長,我看人家趾甲剪得乾乾淨淨的嘛!”虞白説:“你這意思,好像要告訴我,你是媒人?”丁琳説:“是想穿雙媒鞋的。”虞白説:“想死你去!”走出來,夜郎正給吳清樸和鄒雲講去辦營業證的事。鄒雲喜歡地説:“白姐,證可以辦啦!我説誰都比清樸強,你還不信!”夜郎説:“我是爛套子塞了個牆窟窿,要不是認識信貸科長,我也是無腳蟹。”鄒雲説:“你認識信貸科長,那給咱也貸些款麼。”虞白説:“別得寸進尺!”鄒雲就笑了,夜郎也笑起來,他隻字未提自己和寬哥去見工商局和區長的碰壁經過,掉了話頭,問吳清樸籌備餐館的情況。吳清樸頓時認真,像向上級彙報工作一樣,一宗一宗講給夜郎聽:請到了一名廚師,河北保定人,手藝好得了得,能做四十多種餃子,餡兒配料奇特,外形精巧美觀。白姐也見了這廚師,也來家做了樣品嚐過了,建議打出個新名字叫宮廷餃子宴。中國的八大菜系,大多都是南方人創造的,西北以各類小吃出名,推出宮廷餃子宴,你説是什麼菜系還不是,説是什麼小吃也不是,可這正是介乎兩者之間的席面,就類似河南一帶的“水席”。夜郎聽了,也是一番喜歡,連連稱好。吳清樸更來了勁,拿出一沓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着各種設想,比如飯館門面的裝飾,兩層樓的,下層三間和上層三間的佈置,餐桌的形狀和顏色,操作室的餐具配置,管理制度的制定,聘用服務員的標準及工資支付,一條一條説給夜郎聽,徵詢夜郎的意見。這邊談得起勁,卧室裏三個女人卻挽纏成一團嘻嘻哈哈個不停,原是丁琳拿了三張彩照,説是一家雜誌社要選一張做封面照的,自己拿不定主意,讓虞白和鄒雲參謀着用哪一張着好?虞白取笑這不是來讓挑選的,是丁琳故意要得意的,就追問丁琳和那雜誌的美術編輯是什麼關係,年輕女郎的照片不用偏用三十出頭女人的照片。丁琳就説年輕女孩漂亮是漂亮,可一臉的沒文化,這份雜誌的檔次高,特意要在封面上用成熟女性的照片。鄒雲先是羨慕不已,要丁琳推薦了她的照片去,聽了丁琳説這話,臉面上不悦了,説有文化沒文化臉上怎麼看得出來?大前年她仍是有一幅彩照還用在掛曆上的。虞白也説是的,又説出一段笑話,是那年秋天,她還在南郊機電廠的,一天廠外村子裏死了人送葬,棺木拉在拖拉機上,拖拉機前的扶手上用蘆葦紮了棚子,棚上糊着一個美人圖像,她近去看了,卻正是有鄒雲照片的那頁!三個人都嘎嘎地笑,拿了照片要讓男人們來挑選——女人是不能評價女人的,女人也不懂女人!卻見夜郎在説:“??我再沒了別的能耐,若聘用服務員,或者是出苦力打雜的,我倒要推薦了給你;我住的那個大院裏,有幾個蠻適合的,試探人家肯來不?”虞白就説:“好了好了,用人也不能用得太狠,一天到黑都説的餐館,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吳清樸就收了那沓紙,五人坐下來看了照片就喝起茶。

    茶是陝南紫陽富硒茶,裝在一個耀州燒的黑瓷罐裏,虞白就收了桌上的一套青花細瓷杯,將五個麻色淺底粗碗拿出來,一一撮分了茶葉。吳清樸作踐表姐過得仔細,龍井也捨不得,青花細瓷杯也捨不得,虞白就罵道:“這個沒良心的!你以為龍井和細瓷杯就好嗎?紫陽富硒茶是本土茶,看着粗糙,卻味重味長,又防癌祛邪。南方茶雖好,那卻要南方的水衝沏才好,我蓄的雪水沒了,能喝出什麼味來?喝紫陽富硒茶就得配粗茶碗。”夜郎就笑道:“這一套正配得我,清樸細皮嫩肉的,你就給他用細瓷杯!”

    丁琳説:“給我也用細瓷杯,我喝龍井的。”虞白就説:“好嗥,才子配佳人,你們兩個用細瓷。”就換了杯子,注了開水。第一遍衝起,將水潑了,第二遍再注水七成,清綠之色就透出來,清香滿室了。虞白問夜郎味道如何,夜郎説“好”。虞白又問:“好在哪裏?”夜郎咂咂舌頭,端碗又猛喝了一口,茶碗裏已是一半下肚,虞白笑道:“你這喝法是戲曲老藝人的喝法,不是品是飲。我見過一些老藝人的,都是一個大搪瓷缸子,裏邊茶漬一層,黑如鐵鏽,穿一雙拖鞋,或者不是拖鞋也當拖鞋趿着,有凳子也不坐,褲管抹上來蹲在那裏,一邊抽黑捲煙。——你怕再有一年半載也是那架勢了!”夜郎就笑道:“對着的,南丁山就是那樣,我現在也是茶越濃越好,光你這茶碗我倒不習慣。”鄒雲説:“白姐這茶是今年清明前的茶,別人送來的。我總計算,她就是不讓喝,今日倒捨得了,夜郎卻不領情。”夜郎説:“情哪敢不領,只是粗人享不了細福的。”鄒雲説:“白姐,你倒不如拿了酒來給客人喝,夜郎鼻子紅紅的,怕是酒量不小,什麼酒也該辨得出來!”虞白説:“我是有客清待茶,無事亂翻書的人,你要想喝別搭夜郎的名,何況夜郎今日給你辦事,卻讓我出酒,我當然要捨不得了!”鄒雲説:“我欠夜郎的情我自有還的時候,可説是我想喝就冤枉了。説得好,有茶清待客,有酒了也怕是‘我欲醉眠君且去’吧。”説得虞白倒臉紅起來。丁琳笑道:“鄒雲這一句用得好,李白詩的下一句是什麼來着?”鄒雲説:“我不知道,這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李白的詩,聽我們總經理説過這話。”丁琳又問吳清樸,吳清樸説:“要鑑定文物你問我。”丁琳偏不問虞白,虞白便説:“好笨!‘有情明日抱琴來’都不知?”丁琳説:“喲,我明白了,那次醉後第二天,你説過抱琴要去夜郎那兒,原來真的是這層意思呀!”虞白更是臉紅如了火炭,撲過來擰丁琳的嘴。鄒雲和吳清樸莫名其妙,又瞧着夜郎尷尬,就説:“白姐什麼都好,就是太毒,那琴我動也不能動的。既然説到琴,白姐你彈上一曲。”虞白説:“那你洗耳朵去!”鄒雲説:“你只會作踐我是俗人,我再也不聽你的琴了,你自己給自己快樂去!”虞白説:“彈琴哪是快樂的事?學琴三年,精神寂寞,精神寂寞的人才學琴的,你是熱鬧夥裏的人,你要快活,多和夜郎要目連戲票去!目連戲是真物器上台,什麼也都是寫實動作,像過會一樣,露天場上,紅男綠女的多,你又能趁機露臉兒,顯擺衣着,又賣各類小吃,能嗑瓜子!”説得鄒雲咯嚀兒扭轉了身子,慌得吳清樸就偷偷戳她的腰,她又轉過了身子對丁琳説:“琳姐,這你要給我做主,她眼裏總瞧着我不是呢,平仄堡裏,大款也有,領導也有,洋人也一撥一撥的,誰不説鄒雲氣質好,死皮賴臉的還要來合影,可到家裏,她卻看我是俗物了,只配看下里巴人的目連戲了!”丁琳笑道:“你這麼説那目連戲,夜郎也不愛聽了!清樸沒爹沒孃的,當表姐的就要充大,要當婆婆哩口母!她也是夜郎的戲班演了一次鬼戲沒給她送票,説的是你,讓聽的是夜郎哩!”虞白就哧地笑了,説:“丁琳倒會説話,挑撥了這個,又離間那個!鄒雲和我慪氣是家常便飯,狗皮襪子沒了反正,怕你挑撥?夜郎送不送票我就那麼在乎?他就是送來,我還是不去的,現在的戲,不論演人的演鬼的,能演出什麼好東西來?不是沒‘戲’,就是沒‘氣’,欣賞戲的興奮點要在‘戲“氣’之間,你問問夜郎,他們的戲也最多有個目的性,唱唸做打結合劇情達到個生理和心理的滿足罷了,離開了劇場還能獲得心靈上的什麼陶冶?”鄒雲就拉了吳清樸站起來,説:“嚇,説白姐腳小,白姐就扶了牆走,説起戲也是一套一套的,這麼説我去看目連戲也是狗看了星星。清樸,我可是聽不懂人家説話,我去街上找裝飾工去,你是還在這裏高雅呀,還是陪我去街上呀?”吳清樸説:“我得陪陪夜先生。”大家哄地又都笑起來。虞白説:“你去吧,夜先生過會和丁琳要去參觀民俗館的。你得罪了鄒雲,鄒雲可不就把我咬着吃了!”鄒雲抱了那黑狗忽地往虞白懷裏一塞,人和狗就倒在沙發上,格格格地笑着把吳清樸拉出門去了。

    鄒雲和吳清樸一走,虞白一掠額前的頭髮,説:“夜郎,你説我説得對也不對、?”夜郎説:“我對戲也不懂,戲班排目連劇,這倒是老劇目,南丁山和他師叔導演的,他們倒強調那旦角學汪派唱腔,汪派的錄音我聽了,那女主角還學得像,整個戲還真排得不錯的。”虞白説:“汪派?就是秦腔老角汪虹美吧?如果學得一模一樣那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推崇流派傳人的,現在戲曲界是隻強調誰是誰的傳人,學得再像那也只是學別人,自己的特點哪兒去了?戲曲不景氣,也就在缺乏創造,走投無路了,怕才有你們這個戲班出現吧。”夜郎説:“也就是混得有一碗飯吃。”丁琳説:“哎呀,你倆是來討論戲曲的晦!鄒雲和清樸走了,看來我也得走!”虞白説:“你是嫌把你行當岔了還是嫌我逞了能?我只是和夜郎説幾句白話,你就不高興了?好了,好了,你和夜郎去民俗館吧!”丁琳説:“民俗館要是我丁家的,我當然陪的。”虞白説:“丁琳,你今日老裝了我,你平日笨頭笨腦的今日怎麼這樣靈醒?!”丁琳説:“我在一本書上看過,説人有情人了,寫文章就十分地燦爛,也有人説,愛上一個人了,倒緊張得笨口拙舌了!”虞白説:“你先是見到夜郎時笨口拙舌的,這次又出言燦爛,誰知道你怎麼啦?你要夜郎寫文章,反倒要我陪,那你得領我的情了!”丁琳説:“夜郎,她要把咱倆往一處拉,我不怕的,不知你怕不怕我丈夫來找你?”夜郎笑了説:“我不怕。”虞白説:“這就好,你們都不怕,我也豁出去了,就犯個拉皮條的錯誤啦!”便去卧室梳頭換衣。與夜郎去了。

    民俗館是清末民初的建築,門樓系水磨青磚拼貼鑲嵌而成,下以單坡板瓦頂的花崗石做了石庫門框。夜郎首先看到磚額上“天錫純嘏”四字,不知其意,虞白説取自古語“天錫公純嘏”,意思就是天賜大福吧。門樓的上枋、中枋、下枋,均飾有磚雕,上有陽刻線條,陰刻平面,以及浮雕、圓雕、透雕着的靈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祥雲等。入得門樓回看,夜郎直歎為觀止的是這一面單檐翼角、斗拱重印的清水磚雕。虞白不無得意,指點頂脊正中的那個豆青色古瓷方盆寓意了洪福齊天,上枋橫幅圓雕的八仙喻壽,中枋橫幅圓雕鹿十景以喻祿,下枋左側肚兜圓雕堯舜傳讓而喻賢,右側的文王訪賢則喻德,再是墊拱板透雕的五個圖案,正中的喜喻以雙喜臨門,兩旁的如意及兩端的繩袋,喻以如意傳代,門樓南側磚雕錦雞荷花喻以揮金護鄰,北側磚雕鳳穿牡丹喻以富貴雙全,兩旁蓮花垂掛上端雕和合二仙寓意瑞祥,門樓兩邊圍牆高處闢有的四孔漏窗,分別了纖絲、瑞芝、藤景、祥雲,寓意福壽綿長,圍牆用板瓦築的百花脊寓意花開四季,富貴長長,果子脊寓意百果結子,子孫多多。夜郎叫道:“這多虧是你來,要不我怎能看出名堂!真是有錢的人家,一個門樓修成這樣,不知當年耗了多少銀子!”虞白説:“我爹聽奶奶説,花了多少銀子她也不知道,這門樓光請匠人吃辣麪吃了一擔二斗。那時人修造認真,規定每一頁磚都要細細打磨,一個工匠一天只准磨兩頁磚的,打地基時,今晚打個坑兒,灌上水,明早起來水不滲才算坑砸得合格,否則還得重來。先祖是指望這房子百年千年傳給後代的,可哪裏知道這房子如錢一樣,沒有錢不行,錢多了就成社會的。一個門樓挖空心思地要寓意這個寓意那個,表面上似乎很雅的,其實俗氣不堪!”夜郎説:“不管怎樣,畢竟留下這個建築,也留下當年西京本土的民風民俗的。我就有個感慨,如今就業難,看孩子對父母孝順不孝順,就看能不能考上大學,看一個歷史上的人物功過,就看他死後還給人民造福不造福?秦始皇就是個好皇帝,現在一個秦兵馬俑坑給中華民族爭了多少的光,賺了多少旅遊錢!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就連人死了也需要房子,鄉下的要做棺,要拱墓,城裏的有骨灰盒,過去的地主富農買房買地,現在鄉下一般的農民省吃儉用,也是第一個建設就是蓋房,活着沒有蓋新房子,好像一個總統沒有治理好國家一樣,很丟人的。時下的西京城裏房地產熱,大款們也都廣置房產晦。”虞白説:“其實呀,人是從泥土裏來的,最後又化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後,裝什麼呢?有一個字,人被四周圍住了,你説是什麼?”夜郎説:“‘囚’字。”虞白説:“你真聰明,是個囚字,房子是囚的,人尋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來——這倒有點像投案自首。”夜郎笑道:“你説的有意思,把它寫出來倒是一篇好文章!”虞白説:“丁琳向你要的不是這個,你還是好好記着這建築的模樣,寫那民俗的事吧。”

    兩人踏過碎石鋪成的庭院,往前樓大廳來。前樓是單檐二層硬山造,泥塑紋頭脊,承重隔欄通體雕刻福祿壽三星和劉海戲金蟾圖案。月梁兩端雕鳳凰,梁墊刻牡丹,包頭梁的三個平面都是黃楊木,共飾三國演義故事四十八幅,人物都是上半身大於下半身,人大於馬。大廳兩側牆壁貼砌磨細方磚,左右耳室門巖製作精細,橫額磚刻居仁、由義。檐口六扇長窗的中夾堂板、裙板及十二扇半窗的裙板上,又是二十四孝圖。沿前天井門扉的六塊山水障板上,更有浮刻的山水畫,合之好似山水屏風,拆開如同山水冊頁。沿後天井的門窗上,裝有雙龍搶珠銅質搭紐,北瓜形插銷,下檻用海棠形銷眼,而沿前天井的門窗上,則裝仿古幣銅質搭紐,雙桃形插銷,下檻用蝙蝠形銷眼。夜郎一一看得仔細,待看出廳內樑柱上的四隻木雕紗帽翼後,忽然醒悟,説:“那頂脊上的聚寶盆是進門有寶,磚雕門樓內上枋的八仙是抬頭有壽,廳內樑柱上的木雕帽翼是回頭有官,門窗上的古幣搭紐和門檻上的蝙蝠形銷眼該是伸手有錢,腳踏有福了!”虞白撫掌叫道:“説得對,説得對,民俗館開辦了這麼多年,來參觀的上千上萬人,倒還沒一個看出這層名堂的!”

    民俗館的服務員已迎出來,見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問道:“小魏,那個剪花婆婆還在不?”小魏説:“還在的。大姐昨日捎來的兩包奶粉,我交給她了,她只是感激,卻捨不得吃,她説她剪完了‘剪花娘子’,要給你剪一幅的。”虞白説:“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換了她的畫!”小魏説:“那也是平等交易麼。市上來過許多畫家,還不是誰説個她剪得好,她就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説:“都是些騙子!”就對夜郎説:“夜郎,這民俗館裏是死房死牆的,沒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寫最值得寫的,倒是剪花婆婆哩!”夜郎説:

    “什麼剪花婆婆?”虞白説:“了不得的一個人物!我領你去見識見識。”領了夜郎就到廳後,沿木梯上了廳二樓上。樓上五個隔間,分別是幾間辦公室,靠西頭一間原是會議室,門開着,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個老太太正側了臉坐在裏邊,頭一搖一搖地仰視着什麼。虞白叫了一聲“大娘!”老太太仄了頭,木呆呆的,突然一臉生動了,説:“女子,女子,快進來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來啦!”就扯了虞白近看遠看,左看右看,如瘋了一般。

    夜郎這才注意到一面牆上懸掛了兩丈多高一幅剪紙畫。畫面上只是一個女人坐着,頭戴鳳冠,肩系霞披,窄襖寬褲,尖手小腳,那衣褲鞋襪上綴滿了奇奇怪怪的花朵,而圍繞着女人的周圍則是各種飛禽、走獸、爬蟲,色彩大紅與大綠,造型奇特而簡練。虞白説:“怎麼樣?”夜郎説:“好。”虞白説:“怎麼個好?”夜郎説:“我也説不清,只覺得看着舒服。”虞白説:“這就叫氣功了!”夜郎説:“氣功,這怎麼是氣功?”虞白説:“什麼事情你投入了,認真了,進入了境界,這就產生了氣場;好的藝術品都可以稱之為帶有氣功,你一接觸到它,就會感到一種愉悦的。”夜郎還在疑惑不解,老太太聽得高興了,説:“女子,那我這是藝術品啦?”虞白説:“當然是噦,大娘,這件作品可不要輕易送人哩!”老太太説:“這是給民俗館剪的,館長説了,這幅給五十元??”虞白説:“才五十元?”老太太説:“五十元還少呀?咱吃在這兒住在這兒,還落五十元不少哩!館長説,館裏沒錢,能不能再住下去,還説不定,讓我回去剪下畫了,以後民俗館要全部收購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誰作想剪紙還剪出錢了!”老太太説着就拿出一幅畫要給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臉上不高興,説:“女子看不上?”虞白説:“不是看不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裏信這話,蔫頭耷腦又坐到那裏去了,嘴裏嘮嘮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説什麼,畫仍是沒要,和夜郎就退下樓來。

    服務員已沏了茶在廳裏桌子上,兩人一邊吃茶,一邊看那堂櫃上擺設的夏樽、周鼎、瑪瑙盤、琥珀盂、玉燈、珊瑚樹、金枝玉葉。夜郎説:“那老太太是哪兒來的,倒一手好剪紙?”虞白説:“西府旬邑人,姓庫,老太太一生過日子不是好婦家,卻就愛剪紙,惹得村裏雞嫌狗不愛的。前幾年縣文化館的人去下鄉,偶然發現了她的一幅剪紙,驚訝得了得,買紙送去讓她剪,她竟瘋了一樣,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過一次,幾乎轟動了美術界。以後常有人去她那兒套購她的畫,民俗館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來剪紙的。你看看,那麼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卻只給五十元,太不像話了!”

    夜郎説:“鄉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賞自己作品的那個得意勁,真有些神經兮兮。”虞白説:“她也是太愛她的作品麼,一般人以為她是個瘋老太太,其實是她的思維與常人不一樣罷了,你也瞧見了,她在人頭上剪了個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環套一環的一串月亮,我還沒見過哪個畫家敢這樣處理的!她的畫在鄉下常送人,誰有病,就剪一幅,一邊剪還一邊念口訣,一字不識的人卻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樣,可那畫掛在屋裏就能治病的。”夜郎説:“你這是説得過分了吧?”虞白説:“你不懂。”就不言語了。不言語了,又覺得不妥,説:“夜郎,你看看這廳上的對聯,能補齊缺的字嗎?”夜郎看去,左聯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口一步樂意無窮”,右聯是“以讓為得,以屈為伸,忍三分物情口順”,因年事已久,殘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説:“看那意思,上聯缺的像是‘退’字,下聯可能是‘乃’字,你説呢?”虞白説:“是‘自’字更好。這聯語倒好,??整個民俗館我只喜歡一些對聯,尤其後邊居室有一閒聯,寫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靜者之居’。”夜郎説:“那副對聯應該掛在你房子才是。”

    虞白定定地看着夜郎,説:“是嗎?”嘴角皺了一下,紋路極好看,是要笑了又沒有笑的那種,遂之消失,身子也懶起來,仰躺在高背椅上,説:“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後邊看去。”夜郎説:“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個往大廳左右書房去看。右邊一間進深較淺,開問也狹窄,中間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籃,插牡丹、荷花、蘭、菊。左邊一間內設立柱,用銀杏隔扇與飛罩劃分內外,紅木壁櫥上刻有隸、篆、草、楷各式書法,除過一套紅木傢俱外,牆上也有一聯:“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烹煮顧渚茶。”穿過大廳,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個庭院,足以容納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樓橋廊山水花樹一應俱全,且佈局恰到好處。院東西各有廂房,西廊下有水,一頭與水池相通,一頭暗過花牆,廊房南端處有園門則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邊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這水就連着了假山下的水的。

    過了庭院,後邊便是更大的主樓,看二層前廊二十根檐柱一律雕成竹節形,柱頂又呈希臘科林新式,柱間有鑄鐵欄杆,上鑄“延年益壽”篆字並嵌太極圖,天井四周飾以葡萄、卷葉、綬帶、花環、瓔珞紋掛落。步上樓去,前中樓二層間有走馬樓相連通,在前樓的後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樓三樓窗檐下的八幅大型壁畫。樓上有幾處卧室,皆配古式紅木沙發,銅質煙缸、西式座鐘以及桌椅、榻、幾及麻將、煙壺。另有幾室展出着老西京的特產樣品,各類小吃、手工藝品、陶瓷、玉器、緙絲、竹編。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賽會的模型。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着多留神,而驚訝的競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連戲》的盛況的模塑,傅羅卜其醜無比,劉氏四娘妖豔絕倫,更壯觀的是陰曹地府的鬼國、鬼都、鬼城、鬼街、鬼巷裏的鬼君、鬼後、鬼官、鬼吏、師、將、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麼青面獠牙,要麼披頭散髮,要麼赤目突出三寸,要麼長舌吐出半尺。牆上有一説明,上面寫道:目連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户曉,婦孺皆知,它不僅故事情節生動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動貫穿於表演之中,體現了濃厚的民風民俗和地方特色。戲中的靈官鎮台、放猖捉塞、耿氏上吊、娶劉四娘、請巫禳解、地獄救母數場戲中的祭台、清場、找替身、立郗氏幡、回車馬、童子數花、祭叉等法事,那種半陰半陽,人鬼神交織糅雜的氛圍使目連戲更充滿了神秘色彩。在半個多世紀前,目連戲在西京專演的有寶和班、安慶班、康興班,劇目擴編到四十八本之多。據西京記載:七月初,先數日市井買冥器??及印賣《尊勝目連經》,又以竹竿砍成三腳,上織燈窗之狀,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觀者倍增。——夜郎低了頭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尋自己扮演的打雜師,心想以後若再有人要泥塑現在的戲班,以他的形象來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發現櫥櫃玻璃內還放有幾卷目連戲本,有的僅有一半,有的僅存兩頁,而那兩頁上正刊印一出《扯謊過殿》,上有代理閻王聶正倫上台的七句半:

    今日裏遂心願,我跛爺坐中間,代理閻王掌大權,過去當吏啃骨頭,如今官高找大錢,適才我問一案,二鬼把財貪,兩人各罰三吊五,拿與太太縫衣衫……

    夜郎便想,戲班還沒有排過這出戏,到處搜尋本子,怎麼就不知道來這兒看看。一時心情激動,才要叫服務員開了櫥櫃披覽劇本,卻一眼在另一卷裏看到了一行字,字裏有“馬面”二字。虞白説自己是馬面,自己也以馬自足,且看看這戲裏的馬面做什麼。便看了,原是甘脱身吹牛撒謊,連哄帶騙謀取了牛頭的職位,這一段獨白寫道:

    甘脱身:馬面,你説你會搞啥子?馬面:我會打條編筐子。聶正倫:判官,你又説你會搞啥子?判官:我會到處扯把子。閻王,你又會做啥子?聶正倫:問案我會裝傻子。

    夜郎惱喪了臉,罵道:“孃的!”臉拉得更長,從展室步行下來。

    虞白還在大廳裏喝茶等他,因為無聊,也是雙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掛鏈就露出來,正痴眼兒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鑰匙,夜郎進來的時候也沒理會。夜郎其實並沒有看到她玩着鑰匙,虞白趴坐在那裏,背身實在像琴,心裏便有了癢,一時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後了卻怯下來,只用指頭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無意。虞白轉過身來,忙收了鑰匙,臉已經紅了半邊,卻要説:“怎麼了,氣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觸着了她的身子,又平安無事,心裏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聽虞白説氣色不好,想是剛才看目連戲本惹的懊喪還在臉上,就説了剛才的事。虞白已從窘裏恢復,連説:“是嗎,是嗎?”看着他笑。夜郎可以看着別人,看很長的時間,卻經不得別人這樣地看他。虞白看着他笑,眼拉得很長,光芒越發激射,他就發虛,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曬,腦袋蔫下來,説:“能在陰曹的肯定都醜怪——偏偏我長這個臉。”虞白説:“這臉怎麼啦?男人要那麼好看幹啥?”夜郎笑了一下,説:“要好看也來不及了??

    原來西京城裏早就演過目連戲的,南丁山到處搜尋資料,倒不知道來這兒看看。”虞白説:“先前這裏還有幾把祭叉的,後來也不知弄到哪兒去了。你們戲班能拿出打叉的絕活嗎?”夜郎説:“還可以的??”話還未説完,虞白卻起身匆匆往廳西北角的那間服務室裏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羣人嘰嘰喳喳從門樓進到廳裏來了,便有幾個婦女斜眼瞧着他在説:“這是戲班人,沒錯,是那個打雜師。”“是嗎?戲子都是俊哥靚姐的,他這麼個長臉?!”“長臉總比你個沒臉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廳陪陪舞就沒臉呀?他們戲班説得那麼好聽,到咱廠還不是為了賺幾個錢?聽説這次給了他們一萬五千元的!”“那分攤下來又能有多少?劇團現在都發不了工資。難為他們來演了鬼戲!搞文化需要經濟,但現在卻反了,興‘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也好嘛,這些戲子就可以當一回他們的表演藝術家了嘛!“”別那麼損人!他要聽見了。”“聽見了咱去握握手唄!”果真就過來和夜郎搭訕,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從頭看到腳,嘴上説了“我們認得你,燒成灰也認得你,我們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點了他的頭髮沒有櫥油,衣服不是名牌。

    夜郎終於弄明白這是南郊機電公司的工人。與她們握了手,打哈哈,她們就到庭院裏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從服務室出來,一邊招呼着夜郎,一邊就走出民俗館,夜郎攆上來,説:“你猜我見到誰了?”虞白説:“我看見了她們了,才躲了的。”夜郎説:“聽丁琳説你原是那個廠的,見了她們倒躲了?”虞白説:“離開那廠我就不願再回去,誰也不想見的。”夜郎説:“那是個大廠,效益還挺好麼。”虞白説:“你去了一兩天瞭解什麼?那麼一個大廠,正因為大,有自己的醫院、影院、俱樂部、福利區,從託兒所一直到中專,四周又盡是農村,成了個獨立王國。建廠幾十年了,人員不動,子弟又都是頂班,結果夫妻同一車間的,父子一個部門的,裙帶關係盤根錯節,你要得罪一個人了,説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這樣的大企業能有活力?現在報紙上、書本上到處批判中國的封建村社文化,批來批去,可城市裏卻成了樓院文化、單位文化,那樣的環境還培養什麼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只產生小市民!”夜郎見她説得動了氣,倒不好言語,説:“我沒在工廠呆過。”

    虞白説:“我給你説這些幹什麼?全參觀完了嗎?你説,參觀完了,是立馬回去給丁琳寫文章呢還是回我那裏去?還是到街上再去轉轉?”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説:“你説。”虞白説:“我要你請我吃飯,敢不?”夜郎説:“行啤,你要吃什麼?”虞白説:“如果心疼錢,就不勉強了,可我給你要説的——讚美女人是一種高尚,請女人吃飯也是一種高尚!”

    兩人隨巷往東走,虞白説:“我要吃粵菜,吃大龍蝦,吃片皮鴨,吃蟹黃包子!”夜郎説:“吃啥都行,你點菜我掏錢!”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們,夜郎就故意退後,拉開一段距離,虞白就停下來,等他走齊了,説:“你個大男人倒沒我走得快。”夜郎説:“過來過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時候倒不覺得,一出門,人與人一比就出眾了。”虞白説:“是嗎?”夜郎説:“真的是,我剛才退到後邊,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讓我這醜男人並排與你走了,影響你形象。”虞白説:“那你怎沒想到和我並排走了,你更襯托我美呢!”偏不讓夜郎或前或後,自己又説:“我美什麼,我知道並不美,我只是氣質好些罷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車只能推着,虞白就説她腳疼,兩人就鑽一條巷子,瞧瞧沒有警車,夜郎騎車,虞白坐後。夜郎的感覺裏,虞自在後坐着,就如被他揹着,他的後脖根有了一絲熱烘烘的呼出來的氣息,酥酥地癢,他就興奮異常,車子騎得飛快,且不停地瞄着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窪窪碾過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彎過來抓着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嚀了慢些慢些,別把她顛得撂下去了。夜郎説:“技術好得很哩!”偏雙手也撒了把,嚇得虞白一陣小叫,夜郎才老實下來。車子一騎得慢下來,夜郎低頭就看着虞白拉衣襟的手。手並不小,極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細如刀削,且小拇指競短於無名指一半。夜郎説:“虞白!”虞白説:“嗯。”夜郎説:“你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説:“你別取笑我,我恨我這腳手了,這麼瘦的人,腳手卻肉乎乎的。”夜郎説:“胖是胖,指頭卻那麼尖長的,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彎過去抓着衣襟,五指在動着。夜郎説:“小拇指頭真好玩,那麼一點!”

    手又要退回,但離開衣襟了又抓住,説:“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來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後的。”夜郎説:“我想到是雞爪子了!雞的一個腳趾就長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隻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罵道:

    “你真壞!”夜郎越發得意了,説:“不是雞,是鳳——行吧?”虞白在後邊説:“你們男人會説話。”夜郎突然有了衝動,臉先紅了一下。脱口説:“我能摸一下嗎?”虞白説:“不行!”夜郎一隻手已經離了車把,又落回車把,多少有些難堪了,説:“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卻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兩人一時無話。巷道不平,出現了一截一截污水蝕陷的坑,車子左拐右拐,車輪還是碾進坑裏,沒有倒,卻咯噔顛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彎前來拉緊了衣襟,在説:“不讓拉還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為剛才的行為作台階下,心裏倒感謝了這凸凹不平的路石:卻不知還再説些什麼好。心裏裝了鬼,這麼騎着,身子便不自在起來,先是覺得後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着自己,有被人審查的尷尬。他的頭髮粗亂,後領或許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討厭他呢?車子終於在一家粵菜館門前停下來,虞白卻指着斜對面的一個小吃攤説:“我要吃麪皮!”夜郎説:“麪皮有什麼吃的?”虞白説:“你以為我真要吃粵菜嗎?我是試你捨得不捨得的——我要吃麪皮,只吃麪皮!”夜郎似乎有些泄氣,説:“吃個麪皮,何必跑這麼遠的地方?”虞白説:“你後悔帶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攤,將張票子遞上去,叫道:

    “來兩碗!”

    吃罷,兩人都是紅油嘴唇,虞白從小挎包裏取了餐巾紙來各自擦了,夜郎説:“我真丟人,倒讓女的掏錢。”虞白説:“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女吃飯,吃多吃少必須要讓男的掏錢,説得也好聽,是給男的一次愛的機會。”夜郎説:“我沒這個機會了。”虞白説:“你不是又給了我機會?”説過了,又説:“你笑什麼,別把玩笑當真的!”夜郎不語,跨上車子狠勁地蹬,巷裏人躲閃不及,有人罵街,虞白的臉面就過不去,説:“夜郎二桿子!你瘋了?”夜郎説:“你見過鹿嗎?”虞白説:“沒。”夜郎説:“八月的鹿在山上跑起來就瘋了似的。你知道它為什麼?”虞白説:

    “為什麼?”夜郎説:“八月份麝生成了,它為它的香而狂哩!”虞白説:“瞧你老實,倒這麼貧嘴!這是往哪兒去呀?”夜郎説:“風往哪兒咱到哪兒,我馱你天上去!”車子到了東城牆根,折頭隨牆根的馬道又向前,虞白腳一踩地,跳下來了。夜郎只好停了車,説:“在這裏也好,城河沿的樹林子裏,有許多消夏的園子,咱也去坐坐。”兩人過了東門洞,繞到城河沿上,樹林子裏果然有數處小園子,園內的條椅皆隱於樹叢或遮有大的陽傘,燈已經亮起來,一對一對男女進去了,買了座位就鑽進陽傘和樹叢去,送冷飲的只管送去冷飲,別的就不再有了眼睛和耳朵,坐在園中那一盞乍明還暗的燈下數點鈔票了。夜郎和虞白進去,只有北邊角落的一個帆布篷下才離開了顧客,夜郎即去交納座位錢和買冷飲,虞白四下裏看了動靜,先進去坐了。篷子極小,面對着城河斜坡上的樹林子,樹密得黑影幽幽,看不見城河水卻聽見水裏的青蛙喚,篷的左邊和右邊恰有兩株小樹遮掩,如丫鬟伺立,裏邊是一張兩人坐的木椅。虞白才坐下,一隻螢火蟲就從密林子飛過來,燈不照它它自照,停在篷的柱上。虞白伸手去捉,卻怎麼也捉不住,模模糊糊看見柱上刻有聯語,一邊是“樹林深處情意多”,一邊是“帆布篷裏幽夢長”,正想着我怎麼到這裏來了,就聽得近旁有人在嘻嘻不已,扭頭看去,透過樹葉,不遠處的一叢樹中也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蹲在那裏,頭偎在男的腹下,嗚嘬有聲。虞白先不知是在幹什麼,猛地醒悟,心慌氣喘,噁心要吐。夜郎端了冷飲過來,説句“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的”,虞白臉脖頓覺火燙,起身即往外走。夜郎連問“怎麼啦?怎麼啦?”她不答話,走出園子已經到了馬路上。夜郎只好拿了兩瓶芒果汁追出來。虞白説:“你就領我到這樣的地方?!你常來這兒嗎?你是不是常來這兒?!”夜郎問是什麼地方,虞白説:“都是些狗男狗女,下賤死了!”夜郎也不再問,只好説:“是你要去的,怎麼是我領了?你嫌那裏骯髒了,咱到前邊那個歌舞廳去,反正時間早的。”車子一個帶一個又走,夜郎在前邊哧地笑了。

    虞白説:“你笑什麼?”夜郎説:“你怕是把我當壞人看了,哪就又敢去歌舞廳?”虞自在後邊悶了一會兒,説:“那裏畢竟人多,你就是壞人,我也不怕你壞的!”

    到了歌舞廳,買了票剛進去坐下,夜郎立即低了頭,悄悄説:“今日這是怎麼啦?這裏也呆不成的。”虞白説:“嗯?”夜郎説:“前邊那桌上坐的都是戲班的幾個女演員,我得去打招呼,要不看見了咱們,不知該如何糟踐我了!”虞白説:“是我給你丟人啦?”別轉了身子,生氣了。夜郎説:“那好吧,咱們跳——我又不是賊,怕誰的?!”虞白卻説:“你去吧,人心沒二用的。過會來跳舞,我在這兒等着。”舞曲就響了,旋轉燈光立時使廳裏花花點點,恍惚迷離。夜郎走過去,那桌上一片驚叫,嘻嘻哈哈説着什麼。幾個手就把夜郎往座位上拉,夜郎不好意思往女人羣裏坐,扭過頭朝虞白這邊看了一下。一個女的在説:“和誰來的?哪個漂亮妞兒?叫過來認識認識!”夜郎説:“我是瞧見你們進來了,來尋你們的。”一個女的説:“別耍花嘴!你真要這樣説,我們就把你霸佔了!”夜郎好像在推辭,那女的就叫道:“不會?不會你來幹什麼?來來來!”夜郎就被拉進舞池。夜郎的舞姿實在不好,似乎只會往前往後,往左往右,機械地走。虞白抿嘴兒偷笑。一曲剛完,有女的就把一杯冷飲遞給了夜郎,説:“夜郎跳得不錯麼,如果賞臉,咱跳一場。”便又拉夜郎去了舞池。

    一連三個曲子,夜郎都是陪戲班的演員在跳,虞白先在尋着夜郎的身影,後來就尋不着了,自己去買了一包瓜子,無聊地嗑起來。

    夜郎擺脱不了那些同行的糾纏,與每人都跳了一曲,心急得火燒火燎,又不好説明,只扭頭看遠處呆坐着的虞白。後來,那張桌前似乎不見了虞白,一回頭卻見她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心想:她一定在暗示我了!這一曲跳完無論如何得去她那兒坐了。心下分神,腳步就亂了,幾次踩了女伴的腳,女伴罵夜郎笨牛,偏要教他,還挽了許多的花子。夜郎也故意越發笨拙,只會慢四步,説毛主席就只踏慢四步,那女的説:“毛主席是天生帝儀,不怒自威,誰又怕了你的?——跟你跳真累!”好不容易一曲結束,那女的倒不高興,埋怨夜郎和別人跳得還挺好的,怎麼和她就不行,是她不漂亮嗎?還是壓根兒就瞧不起她?夜郎笑着直道歉,還特意買了一杯咖啡讓她喝,然後推辭要去洗手間,幽靈般地就退到虞白的桌上來。

    虞白卻不在那裏了。

    夜郎心裏着急,表面上還作着平靜,銜了一棵煙一邊吸着一邊往舞池裏看,還是未見虞白與他人跳舞的身姿,就懷疑是換了座位。站起來繞舞廳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身上就一層汗,出來去洗手間解手,估計虞自在隔牆那邊的廁所裏,故意咳嗽了幾聲,不見反應,出來站在過道,一眼一眼斜視了從女洗手間出來的人。足足一刻鐘,仍是沒有虞白的蹤影。夜郎有了不好的預感,又一次去舞廳轉着看了一圈,忙去大門口問門衞,門衞説是有一個高個女人剛才獨自走了的。夜郎攆出來,門外空空蕩蕩,自己的那輛舊自行車橫倒在牆根。

    虞白早早離開舞廳回到家裏,幾天裏心情淒涼。她怨恨夜郎是和自己去的舞廳,卻將自己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看夜郎的步姿雖是笨拙,但絕不是一次兩次到過這種場所;自己畢竟是年紀大了,是沒有了那些女孩子的青春和活潑,既然人家那麼歡樂,何必自己也摻進去尷尬呢?一肚子的煩悶無人訴説,吳清樸和鄒雲雖也隔三岔五地來家,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説他們餐館的事,虞白也懶得過問,只對琴獨坐,古琴是彈撥少,撫摩得多,每每彈過,屏息以聽,似覺波濤蒼茫,木葉蕭寥,自己也被自己感動了,淚潸滿面。便作想:我這成什麼形狀,總為細枝末節的小事流淚,現今的人了,又這般年紀,偏有林黛玉那些多愁善感,倒令人噁心!就出了門,在街上走,讓熱風吹着,出一身的汗,圍着捏糖人兒的老頭看熱鬧,然後去民俗館瞧庫老太太的剪紙。庫老太太是個好説的人,一邊剪紙,一邊提説鄉下的怪事:哪一年下冰雹,大者如拳,小的也是核桃般大,包穀苗全砸趴在地上,王小在溝堖放牛,牛也被砸死了;哪一年發洪水,畜死了一半,人也死了一半,她和老伴是爬上了麥秸堆頂上的,眼看着水湧進她家門,門扇就倒了,水再一退,屋裏的東西便隨水而去,幾乎沒有響聲,像水裏有什麼怪獸,輕輕地一呼又一吸,什麼都沒有了;哪一年,臘月二十八了,天上卻打雷,要過年了打的什麼雷?她是去後坡劉海家買了一個豬頭的,才路過岸畔就見一個火球呼地砸下來,她就往石頭窩裏鑽,火球就追着她砸,左一砸,右一砸,都砸在石頭上,那個豬頭就砸着了,燒焦得像一疙瘩炭,回了家老漢倒罵她把豬頭沒藏好??庫老太太喜歡説這些異災怪事,一邊嗬嗬地笑着,一邊要不時地插進有關老漢的事情,罵罵咧咧幾句。虞白對庫老太太説的事極感興趣,並且在她的每一幅剪紙裏都能發現她經歷過奇異之事的感覺和印象,兩個人就合了脾氣。庫老太太説她請客,還是辣子開水泡石子饃,一人一碗。虞白見她飲食差,以為沒錢,倒掏了一百元給她,庫老太太收了,解開扎褲管的帶子,把錢塞進襪筒裏。庫老太太還是個小腳,夏天裏依然穿襪子,扎褲管,襪子裏鼓鼓囊囊競塞了四五百元錢。虞白埋怨她有這麼多錢卻只吃開水泡饃,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説:“這你不要給任何人提説啊!我那死老漢送石子饃來了,也不要説的。錢攢下來,我要控制着給他花,他是一輩子嫌我不會過日子,一次給他了,過後就又嘟囔我,一次給他一點,他就不怪我剪紙了!再者,我吃這開水泡饃,館裏人也同情我,會讓我在館裏多呆呢。”虞白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好笑的是老太太到底是個農民,小心眼,愛佔個小便宜,好氣的卻因貪小利把自己的作品那麼賤地送人!?就提出讓她住到自己家去,吃的用的、剪紙的彩紙顏料,自己一盡兒全包了,卻並不拿她的畫。庫老太太説:“那不行的,花館裏錢是國家的,花私人錢我昧良心哩!”不願來家住,卻感激虞白待她好,説虞白是多麼漂亮,而她年輕時也漂亮,腰也像虞白這麼細的,辮子便比虞白長,長到了屁股蛋上,給她騷情的人就多噦!説到這兒,庫老太太嘿嘿嘿地笑,問虞白有沒有個相好的?虞白搖頭,庫老太太卻説:“我有的,是個貨郎擔兒??他現在該是老了吧,可一做夢,還是那個笑嗬嗬臉,丹士林褂子繫條腰帶,嘭嘭嘭,嘭嘭嘭,在我家門口搖小鼓兒!”虞白吃驚地看着眼前的庫老太太,越發喜歡了這個小個子女人,倒不好意思看她的臉,卻偏要問:“後來呢?”庫老太太説:“那還不是吹了?村裏人在毛柳壩上捉了我們,他就被打跑了??我這一輩子,來騷情的人多,真安心要娶的不多,只好嫁了來福。他來什麼福,死犟活犟的,只是身體好,早晨拾糞起得早??”庫老太太説到這兒便不説了,手裏就開始剪紙,一邊嘴裏競嘮嘮叨叨道:

    奴命苦哎奴命兒苦哎,小奴家沒有個好丈夫,別人家的丈夫擔煙販鹽,做的那個買哎賣呀,咱的那個丈夫日夜不回家,搓得那個雀雀子牌呀。

    一個曲子嘮叨完,剪紙也好了,庫老太太就把剪紙交給虞白,叮嚀壓在枕頭下會對你好哩。虞白照此辦了,也天天過去跟了庫老太太學,心裏的煩悶是少了,回想老太太的話,也覺得自己的命運或許與老太太差不多,是不宜做合格老婆的女人的。

    於是,對夜郎的怨恨又少了幾分。但是,越是要提醒自己減少對夜郎的怨恨,越時時想到夜郎,盼望夜郎能來了説明那天的情況,而夜郎偏又沒來。虞白甚至想到自己去找,苦於不知道夜郎的住址,更覺得難為情,就電話催了丁琳過來,硬不讓丁琳回去,兩人睡在牀上説了一夜話。

    又過了七天,虞白再去民俗館,庫老太太卻拉了她的手就哭。嚇得虞白一跳,問明瞭,庫老太太説她和館長吵了架,她要求一幅作品多付十元錢,館長解釋説我把你接來就是要保護你的作品的,錢雖少了,可國家收藏總比那些畫販子拿去要好,能把作品保存下來,以後館裏有錢了,自然會另外追補的。老太太卻威脅了,説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走呀,館長也是生了氣,説要走就走吧的話,庫老太太説:“他説出那樣的話了,我還怎麼在這兒果?女人都是要哄的,他要再説一句‘以後多給你補些’的假話,我也就留下了,可他偏是不肯説!”虞白就不禁感嘆了,女人怎麼都有讓人哄的這一説?心裏一時酸楚,説:“那就住到我那兒去吧。”庫老太太就住了過來。可是,等庫老太太已經住過來了,館長來找虞白,倒怨怪虞白怎麼把庫老太太叫走了?虞白説:“是你們不要人家了晦。”館長説:“什麼時候我們不要了她?!她要走當然是她的自由,可也得給我們提前説説。”自此,虞白才知道庫老太太騙了她。

    但庫老太太既然已住了過來,也就不再説破,只暗笑老太太的小狡黠,愈發覺得有趣可愛,待她更顯了親熱。

    庫老太太的牀鋪支在客廳,終日就偎在牀鋪上剪紙,和黑狗醜醜鬧着玩,醜醜的身上總系掛了紅紅綠綠的碎紙串兒,説醜醜眼睛亮,眼線生得好,模樣像她小時候和初來西京城時,在春光酒樓上見過的阿楚。老太太説過便説過了,虞白卻聽着有意,她是以前聽鄰居的老頭説過阿楚的,阿楚是當年的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紅透了西京城,後來被北京來的一個軍閥看中,硬搶了去,可憐年方十七,還華而不實,就吞鴉片死了。虞白是沒能見過阿楚的形容,抱了黑狗卻想:古時候,有態的女人都是聲名顯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時是以男人而着的附屬物,但往往棋琴書畫俱佳,卻成了與男人平等的活得最自由的人。這黑狗像阿楚,莫非就是阿楚的託生?何況我怎麼就起了名叫它醜醜,醜醜和楚楚是同一韻腳呢。於是,把醜醜改名了楚楚,和庫老太太一起寵它。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和一個曾是女人的狗在一起玩鬧、剪紙,常常都不理會去做飯和打掃房間,鄒雲來過幾次,怪起虞白怎麼收留了一個鄉下婆子,心裏不悦。幫着做了飯來吃,老太太不習慣炒菜的油重,直嚷浪費,而吃飯的碗又嫌小,要端大碗,吃完了還習慣着舔碗,説他們那兒興這個,過去千頃田萬畝地的大財東家吃飯也舔碗的。鄒雲就看不慣,每每將她的碗單洗另放,覺得噁心。虞白暗地訓過她幾次,説老太太是個天才,但畢竟是鄉下老太太,心眼小的,言語上臉面上稍有個變化,老太太就要犯了心思呢。鄒雲説:“一個瘋老婆子,你倒説成是天才!當客的哪裏像她這樣子,飯也不做,菜也不擇,一天到黑只剪那些紙,那是閒得沒事了剪剪玩的,她倒當正經事哩。她神經了,你也神經了,連狗也神神經經地不像個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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