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下來的日子裏,彭遠大幾乎天天要往王大媽家跑,有時候有大李子陪着,有時候自己單獨前往,以至於一天不去心裏就空落落的。他把這解釋為為了破案瞭解情況,這一點也符合事實,經過跟王大媽的多次接觸深入瞭解,那個可疑的女人在彭遠大的腦子裏越來越清晰,現在面臨的問題就是要找到這個女人。這又離不開王大媽的幫助,王大媽在澡堂子專門負責照管女浴室,打掃衞生,看守門户,防止男士有意無意地走錯門,所以對經常到女澡堂來洗浴的老顧客都非常熟悉,在她的指點下,彭遠大一個一個地找那些老顧客調查,再通過那些老顧客找並不常光顧這家澡堂的人,半個月下來發案那段時間曾經去過澡堂子的女顧客基本上找全了,唯獨沒有找到那個可能是小偷的女人。他詢問那個女人的情況時,得到的答覆大同小異,見過,有印象,卻不知道那個人是哪兒來的,又是幹什麼的。這反而更讓彭遠大堅信自己的推斷:那個女人就是賊。因為,其他的顧客都有相對的穩定性,即便是偶爾光顧的人經過認真細緻的摸排查找也能找到下落,這些人有的年齡不符合作案條件,有的洗澡時間不在發案現場,有的洗澡的時候沒有獨處的機會,唯獨那個神秘女人年齡符合作案條件,幾次洗澡都在發案現場,而且多次脱離了其他顧客的視線誰也説不清楚她偷偷摸摸在幹什麼。
彭遠大是個腿勤嘴勤的人,認識了王大媽母女之後又好像時時刻刻有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無形力量在推動着他,精神亢奮能量無窮,城裏城外跑了個遍,逮着誰向誰打聽嫌疑對象的下落。功夫不負有心人,彭遠大按照掌握的相貌特徵向一個女顧客詢問神秘女人的時候終於有了重大收穫,聽他描述了那個女人的相貌年齡特徵之後,女顧客説:"你説的不就是我們前樓住着的吉普車嗎,我洗澡的時候也碰見過她。"
彭遠大讓她説得發愣:"吉普車?什麼吉普車?"
女顧客説:"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反正別人都叫她吉普車,可能説她腦門子長得突,活像吉普車。"
彭遠大精神一振,就好像在地洞裏鑽了幾天的人突然找到了出口,見到了陽光:"你快説説,她是幹什麼的,具體住址,家庭情況,凡是你知道的關於她的情況都給我説説。"
女顧客告訴他,那個叫吉普車的女人一個人住在她們前面那棟樓的一套一居室裏,是東風機械廠的工人,具體幹什麼工作不太清楚,平常見了面也不太愛跟人説話:"那天我在澡塘碰見她之後還挺納悶,她們廠子有浴室,她怎麼還跑到公共浴池來洗澡。"
女顧客最後這句話又給彭遠大的腦海裏增加了一個新的問號:對呀,既然她們單位有浴室,她還有必要到公共浴室花錢洗澡嗎?彭遠大急忙回去向蔣衞生彙報,蔣衞生説既然這麼多疑點集中在她身上,那你就直接接觸一下她,我手頭沒人,讓東方紅浴池的保衞組跟東風機械廠保衞科配合一下,不要一個人跟她接觸,省得惹麻煩。賊沒贓硬似鋼,她肯定也不會承認,她不承認就到她家突擊搜查一下。
那個時候法律還不健全,也沒人太在意人權,要搜查誰的家專案組長説了就算。得到蔣衞生的指示,彭遠大就叫上東方紅浴池的大李子直奔東風機械廠。在東風機械廠保衞科的積極配合下,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叫"吉普車"的女人。吉普車不但不承認自己偷過東西,甚至連去過東方紅浴池都一口否認:"我們廠自己就有浴池,我有必要大老遠跑到社會上的浴池去洗澡嗎?"
大李子説:"你既然沒去過東方紅浴池,那就麻煩你一趟,跟我們去讓浴池的人認認,看看到底是我們冤枉你還是你撒謊。"
吉普車馬上轉了口風:"讓我想想,對了,我前幾個月有幾天病了,沒上班,好像到社會上的浴池洗過澡,到底是不是東方紅浴池我也記不清了,可能是吧。"
彭遠大問:"就算你説的是真的,那幾天病了,沒上班所以要到社會上的澡堂子洗澡,可是你怎麼連着幾天天天去?"
吉普車説:"我們在廠裏天天下班要洗澡,已經習慣了,天天洗有什麼不對?我是南方人,南方人講衞生,習慣天天洗澡,不像你們北方人,洗一回澡挺一兩個月。"言下之意是彭遠大、大李子這些北方人不講衞生。
聽到吉普車貶低北方人不講衞生,彭遠大突然想起了專案組長蔣衞生,不知道他多長時間洗一回澡,可能真像這位吉普車説的,洗一回澡能挺一兩個月。即便北方人真的不講衞生,讓人公開這麼貶損也很傷自尊,彭遠大馬上嚴肅起來:"我們叫你過來不是讓你講衞生的,表面上講衞生淨幹不衞生的事兒,你講衞生把別人的衣服拿回自己家幹嗎?"
吉普車聽他這麼一説立刻大呼冤枉,賭咒發誓如果她幹過那些事就槍斃她,如果她沒幹那些事就得還她一個清白,不然她就要自殺。大李子説:"你就算幹了那些事也不至於槍斃,你沒幹那些事我們也沒必要還你什麼清白,我們這是正常調查取證……"
彭遠大急於得到結論,打斷大李子的説教作出了決定:"還你清白簡單得很,咱們現在就到你家去。"
吉普車驚問:"到我家幹嗎?"
"搜查。"
吉普車立刻拒絕:"不行,我不同意,你們沒有權力搜查我。"
彭遠大不再理她,合上筆錄,收起鋼筆,對東風機械廠的保衞科長説:"麻煩你們安排一輛車,咱們現在就到她家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到了這個時候,是不是回家看看已經由不得吉普車了,到了吉普車家彭遠大就知道自己這一趟來對了,吉普車家簡直就是個服裝店,各種各樣的內衣外衣鞋襪堆得到處都是。彭遠大吩咐同來的東風機械廠保衞科的保衞幹部找來兩個大麻袋,把這些衣服鞋襪全都裝了進去,跟吉普車一起拉回了公安局。吉普車關進了羈押室,彭遠大就開始清理那些衣服鞋襪,忙了一夜,天透亮了,肚子餓得咕咕亂叫,彭遠大這才想起來自己昨天連晚飯都沒吃。
彭遠大的辦公室活像一間大教室,裏面擺滿了辦公桌,有的辦公桌有人用,有的辦公桌沒人用,呆在這個辦公室裏的都是這一兩年抽調進來的新警察,還有幾個老牛那種混不出名堂的老警察。老牛的辦公桌就在彭遠大對面。老牛有個習慣,每天早上都要跑步鍛鍊身體,跑完步直接到食堂買早餐,然後端了買好的早餐到辦公室享用,享用完早餐就打掃辦公室衞生,順帶着消消食,打掃完衞生也就到上班時間了。老牛破案水平不怎麼樣,人挺勤快,所以人緣倒挺好。今天早上老牛買了兩個饅頭一份鹹菜,還有一盆苞米麪糊糊。一進辦公室他就愣了,彭遠大蹲在椅子上,身前身後堆滿了女人的衣裳鞋襪,兩隻眼睛紅彤彤的像兔子,兩隻手正忙着整理着那些衣裳鞋襪。只見他非常細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打開,上下左右仔細端詳,然後再跟桌上翻開的筆記本仔細對照着,對照完了再仔細疊好,跟身後那一摞已經疊好的衣服擺在一起。
"小彭,你這是幹啥呢?想開服裝店啊?"
彭遠大一抬頭看見了老牛,更準確地説是看見了老牛手裏端着的吃食,惡狼一般撲將過來伸手就把老牛的饅頭搶了過去,老牛嚇了一跳,差點連苞米麪糊糊都灑了。
"好老牛,我餓屁了,昨天中午吃過飯到現在啥也沒吃,我先吃你再去買。"
老牛極富同情心,更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志戰友餓成這個樣兒,乾脆把苞米麪糊糊跟鹹菜一起遞給他:"都給你,我再買去。"
彭遠大顧不上喝糊糊吃鹹菜:"我有倆饅頭就夠了。"頭也不抬繼續清理那一堆衣服鞋襪,現在他開始整理襪子了,饅頭放在襪子旁邊,兩隻手認真地把襪子一雙雙地展開,抹平,然後咬一口饅頭,邊嚼饅頭邊跟桌上的筆記本對照,對照完了放下一雙襪子再拿起另一雙……
老牛在對面愣愣地看着,看着看着噗嗤一聲笑了,本來想去再買兩個饅頭,卻不去了,喝着麪糊糊吃着鹹菜看彭遠大的光景。一直到彭遠大把兩個饅頭吃進了肚裏,老牛才提醒他:"小彭啊,就着女人的臭襪子吃饅頭是不是比就鹹菜更香?"
彭遠大一時還沒明白他的意思,老牛呵呵笑着説:"你也真不嫌惡心,一邊搓弄那些臭襪子,一邊就手啃饅頭,香還是臭?"
彭遠大這才反應過來,心裏也有些作嘔,更怕老牛拿這事兒當笑話滿辦公室傳播,連忙説:"我怎麼忘了洗手了,"又自我解嘲,"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你別亂説,等我破了案我請你吃牛肉麪。"
老牛笑歸笑,卻弄不明白他這是幹什麼,問他:"你這是幹什麼?從哪弄這麼多女人的衣裳鞋襪?你該不是性變態吧?"
彭遠大心裏暗罵:你才是性變態,笨蛋。又怕他四處傳播自己的臭事,只好費口舌給他解釋:"這是從嫌疑人家裏搜來的證據,今天我得叫那些報案的失主認一下,看是不是她們丟失的東西,如果是,案子不就破了嗎?"
老牛大驚,看樣子這小子真把案子破了,心裏酸溜溜的有些不是滋味,卻又有些疑惑:"那你的筆記本上是什麼?老跟你的筆記本對着看啥呢?"
彭遠大又在心裏罵了一聲:笨蛋,然後不厭其詳地給他解釋:"我這本上記的都是失主提供的失物的款式、顏色、號碼、品牌,先對着看看,心裏不就有數了嘛。"解釋完了,暗暗提醒自己,今後再有什麼案子,萬一跟老牛分到一起,絕對不能指望他。
老牛心裏也在暗暗嘆息,當初自己他媽的怎麼就沒想到這些道道呢?
衣服鞋襪清理完了,彭遠大更有信心了,根據他的對照,繳獲的衣裳鞋襪中相當一部分可以初步認定就是那些失主的失物,剩下的工作就是請那些失主確認,只要失主確認了,吉普車的盜竊罪就成立了。
這時候老牛問了一個讓彭遠大心涼的問題:"手錶找着沒有?"
手錶沒找着,就算能認定吉普車就是偷衣服的竊賊,這個案子也等於沒破,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而迄今為止,彭遠大在吉普車家裏並沒有找到那塊梅花牌手錶,這就有了多種可能,手錶可能也是吉普車順手牽羊偷的,被她藏了起來,只要她不交待,手錶那麼小的東西找到的幾率基本上是零,還是那句話,賊沒贓硬似鋼,可以斷定她肯定不會主動承認自己偷了手錶,偷幾件衣服跟偷一塊手錶的性質大大不同,偷幾件衣服大不了給個行政處分,或者勞教幾天,還不會判刑,偷了手錶那是肯定要判刑的。還有一種可能,手錶根本就不是吉普車偷的,她只是偷了衣服,而手錶卻是另外的賊偷的,如果那樣,案子就更麻煩,更復雜,目前做的一切工作都等於零。老牛的提問讓彭遠大因為案子有了重大突破而產生的滿心歡喜瞬間化為烏有,隨之而來的是憂慮和鬱悶,暗暗祈求老天爺這個案子有一個賊就夠了,可千萬別再來一個,一個案子兩個賊,夠讓人為難的。
彭遠大扛着一麻袋的破衣爛衫離開了辦公室,他們的自行車都停在公安局大門口的自行車棚裏,彭遠大得把裝滿衣裳的麻袋扛到自行車棚那邊,綁到自行車後座上,再去會上大李子一起去找那些失主辨認。扛着大麻袋剛剛來到大院門口,迎面駛來一輛白色伏爾加轎車,彭遠大認得那是局長的坐駕,連忙退到一旁讓路。局長的車在彭遠大跟前停了下來,局長從車裏鑽出來,上上下下打量着彭遠大。局長是陝西老革命,一張嘴説出的話就跟油潑辣子一樣熱辣辣的:"你這娃是搬家呢還是逃難呢?"
局長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渡過江,據説是特務連的老偵查員出身,局裏上上下下對其非常敬畏。彭遠大到公安局上班以來頭一次單獨面對局長,想到根據規定見了局長要立正敬禮,趕緊要放下肩頭的麻袋,他個子小,麻袋重,往下放的動作就像摔,摔也沒摔對地方,一下砸在了局長的腳面上,好在麻袋裏裝的都是衣服鞋襪,局長沒有受傷,不過也嚇了一跳:"你這娃,俄沒得罪你你這是做啥呢?"
彭遠大這才得空立正給局長敬了個禮:"報告局長,我正要出去辦案。"敬完禮趁手往下放的時候,順帶着抹了一把汗水,雖然是冬天,麻袋重,加上緊張,彭遠大滿臉洇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子。
"辦案還背個大麻包做啥呢?"
"報告局長,麻袋裏裝的是從嫌疑人那裏搜來的證物,我正要去找失主確認。"
局長看看個頭兒矮小的彭遠大,又看看大麻袋,問他:"你把那些失主叫過來辨認多省事,你就自己揹着這麼個大麻包滿街跑着尋失主啊?"
彭遠大回答:"失主們都有工作,把她們叫過來勢必要請假、跑路,影響她們的工作,有的單位管得嚴還不好請假,我的工作就是破案,送去讓她們確認是我分內的事,也省得那些失主來回跑路耽誤工夫。"
局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陣,彭遠大讓局長盯得侷促不安,不知道局長要幹什麼。局長伸出手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彭遠大覺得局長的手挺粗糙,卻又非常温暖。局長説:"小彭啊,你這娃做得對着呢,民警民警,就是人民的警察,警察前面去掉了人民兩個字,就不配當警察。別學有的人,幹屁大點事情就像傳聖旨,一外出就要車,局裏沒車還向發案單位要,好像破個案子就給了人家多大恩惠,讓人家領多大人情似的,卻完全忘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警察怎麼為人民服務?就是打擊違法犯罪,保護人民羣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嘛,這都是你應盡的職責嘛。你這樣好,辦案不擾民,盡責不居功,好,要保持下去。俄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去辦你的事吧。"
彭遠大老老實實聽着局長的教誨,這番話局長開大會的時候沒少講,也許局長剛才替他擦汗水的動作隱含着一股類似於父愛的親情,今天聽着這些話格外入心,彭遠大鄭重其事地説:"局長,您放心,我一定記住您的話,永遠不忘警察前面人民兩個字。"説完又背起了麻袋。局長叫住了他:"小彭,今天俄給你派輛車,"沒等彭遠大明白過來,局長吩咐他的司機,"小張,今天啥也別幹,就跟着小彭,聽他指揮。"
司機小張提醒他:"局長,你要用車怎麼辦?"
局長説:"俄還能沒車用?你別管俄,今天就把你派給小彭用一天。"
彭遠大連忙謝絕:"局長,我用不着車,這一麻袋看着挺大,實際不怎麼重,都是一些衣服鞋襪。"
局長繃了臉説:"俄不是心疼你,俄是為了工作,找這些失主靠你騎着自行車馱個大麻包滿大街跑,啥時候才能搞完?有車一天就差不多了。書上不也説了嗎,對了,是孟子説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局長提到書,彭遠大猛然聯想到了蔣衞生書櫃裏的那些寶貝,壯了膽説:"局長,車我就不用了,不能因為我破這麼一個小案子耽誤了您的工作。您要是能批准我看看蔣組長保管的那些書,比您給我派十輛車還頂用。"
局長笑着問他:"蔣衞生那幾本書你咋發現的?"
彭遠大就把他發現書的過程和蔣衞生跟他定的借書條件給局長説了。局長呵呵笑着説:"蔣衞生這個人辦事咋這麼死性,書嘛,印出來就是給人看的,不讓人看要書還有啥用?書跟人是講緣分的,有的人千方百計找書看,書也絕對不會虧待他,遲早能讓他得到讀書的好處。有的人見了書就打盹兒,揪着耳朵按着腦袋讓他讀書就像給他上刑,這種人一輩子也得不到書的好處,這就是跟書沒緣分。你愛看書,好學習,這是好事,回頭俄給蔣衞生説,那裏邊的書隨便你看,只要別損壞,看完及時還了就行。"
彭遠大聽到局長答應可以讓他從蔣衞生那裏隨便拿書看,就像沙漠旅行看到了水源一樣興奮,連連向局長道謝,然後扛起麻袋準備出發,局長又叫住了他:"你還是坐車去吧,看書跟坐車並不矛盾,俗話説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車嘛,破案用比干啥用都更有價值。"
司機小張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備箱:"局長這麼説了你再客氣就顯得假了,咱們趕緊走吧,快點把事情辦了比什麼都重要。"
、到了這個份上,彭遠大也只好順水推舟,給局長敬了個禮鑽進了局長的坐車。彭遠大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坐這麼高級的車,坐在上面忍不住東摸摸西看看,有幾分激動又有幾分拘謹還有幾分遺憾,遺憾的是如果能讓曉蘭一起坐在這高級轎車上滿大街的逛一圈,那感覺肯定棒極了。年輕人好衝動,有什麼想法往往會立刻付諸實施,彭遠大又長了個聰明腦袋,略加思索就來了主意:"張師傅,咱們先到東方紅浴池把保衞組的大李子拉上,然後還得接兩個重要證人,麻煩你了。"
司機小張説:"麻煩啥,反正局長今天把車派給你了,你説上哪兒就上哪兒。"
於是車先開到了東方紅浴池,浴池的職工見來了這麼高級的一台轎車,還以為哪位大領導光臨指導或者親自洗澡,紛紛跑出來觀望,見車上下來的是小個子彭遠大,都有些失望,"噢"的一聲一鬨而散。彭遠大接上了大李子之後,便驅車朝王大媽家裏趕,大李子問他:"這是你們局長的車嗎,你怎麼給騙出來了?"
彭遠大還沒顧得上回答,司機小張接過話來:"你這人怎麼這麼孤陋寡聞,小彭他媽的老公公的二大爺的堂兄弟就是彭德懷彭大將軍,領導能不關照關照他嗎?"
大李子半信半疑,掰着手指頭算這門親戚到底是什麼關係,彭遠大説:"你別聽張師傅胡咧咧,他逗你玩呢。是我們局長看我扛這麼一麻袋衣服到處跑着讓人家認,太辛苦,體諒下屬,把他自己的車派來給我們跑案子,對了,你也挺行,怎麼一下就能認出來這是局長的車?"
大李子説:"全市就那麼幾輛轎車,除了市長書記,一般的領導出門都是北京吉普,哪台轎車是誰的全市人民都知道。"
司機小張插嘴:"你們也別説我胡咧咧,全國姓彭的是一家,説不準五百年前小彭和彭元帥還真是一家子呢。"
大李子又問彭遠大:"你説去接王大媽,接王大媽幹嗎?"
彭遠大一本正經地説:"王大媽跟這些失主熟悉,有她指引着找人近便,再説了,我們找的都是女的,認衣服試鞋襪,我們幾個男的難免有不便之處,有王大媽陪着能方便點兒。"
大李子由衷地贊同:"對對對,還是你想得周到。"
幾個人來到王大媽家,大李子怕老黃跟他算賬,不敢進去,讓彭遠大進去。彭遠大最近一段時間經常往王大媽家跑,跟老黃已經熟悉,可是終究不通狗性,不知道老黃心裏對他是什麼看法,弄不好讓它偷偷摸摸撲過來咬上一口就太吃虧了,所以還是小心翼翼溜着院牆的邊,遠遠隔開跟老黃的距離往屋子裏蹭。老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見到他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點不屑一顧的意思,彭遠大趕緊鑽進了屋裏。王大媽跟曉蘭正在吃早飯,每人手裏捧着一個大碗就着鹹菜喝苞米麪糊糊,吸溜出來的聲音呼隆隆活像海水漲潮。彭遠大來的次數多了,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拘謹,有時候也敢跟她們開開玩笑,見這母女倆喝苞米麪糊糊竟然能弄出如此大的動靜既吃驚又好笑,忍不住問:"我剛才在外面還以為打雷了呢,進來才知道是你們喝糊糊,糊糊有那麼好喝嗎?"
王大媽笑着説了些什麼,曉蘭已經習慣給她媽當翻譯,告訴彭遠大:"我媽讓我給你也盛一碗,想聽聽你喝糊糊的聲音有沒有我們的響。"
彭遠大連忙謝絕:"我已經吃過飯了。"説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吃的那兩個饅頭,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事,現在想起那兩個饅頭還真有一股臭腳丫味兒。
王大媽又問話了,曉蘭翻譯:"我媽問你一大早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彭遠大把找王大媽的原因説了一遍,王大媽一口答應,彭遠大又説:"曉蘭如果沒什麼重要事也跟着一塊去吧。"
曉蘭説:"我去幹嗎?"
彭遠大説:"王大媽説話不方便,有你跟着我們隨時能知道王大媽説了些啥,再説了,王大媽身體不好,有你跟着照顧不也好一些嘛。"
曉蘭就看王大媽,王大媽説:"家裏沒自行車,我去讓大李子捎着還行,曉蘭怎麼辦?"
董曉蘭原話翻譯給了彭遠大,彭遠大説:"誰都不用騎自行車,我有車。""我有車"三個字説得格外清晰,就好像他真的有專車似的。
王大媽對曉蘭説了些什麼,曉蘭説:"那好吧,等我把碗洗了咱們就走。"
彭遠大説:"還洗什麼碗,回來了再洗,車在外面等着呢。"
曉蘭説:"回來了還得我洗,你又不洗。"
彭遠大抓緊機會承諾:"我洗,回來了我洗還不行嗎?"
王大媽哇啦哇啦地説着,起身作出門的準備,曉蘭對彭遠大説:"那就説定了,我陪你們去,你回來替我洗碗。"
這是彭遠大巴不得的事兒,連連答應。三個人出門繞過堆積如山的垃圾、冬菜、煤塊,來到停在衚衕口的伏爾加轎車跟前,彭遠大拉開車門請她們上車的時候,曉蘭竟然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問:"我們就坐這個車嗎?"
看到曉蘭驚詫的神情,彭遠大得意極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設計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坐在車上,他們就開始一個個到失主的家裏或者單位請失主從那一麻袋衣服鞋襪中辨認有沒有自己丟失的東西,失主果然從這一堆衣服鞋襪中找到了自己的失物,有的是外套,有的是內衣,還有的是一雙時髦的尼龍襪子。證據確鑿,吉普車偷衣服的案子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可是麻袋裏還剩下不少衣服不是那些失主的,根據衣服號碼來看,這些衣服肯定也不是吉普車自己的,彭遠大判斷這些衣服也是吉普車從不知什麼地方偷來的,只不過失主沒有報案,或者雖然報了案卻沒有立案偵查。對此彭遠大並不擔心,面對確鑿的證據,吉普車不老實交待也不行了,這些剩下的衣服就留給吉普車爭取寬大處理吧。這時候司機小張又提起了局長小姨子的手錶:"那塊表是不是這個小偷偷的?"
這個問題彭遠大沒法回答,因為迄今為止他沒有得到一點關於這塊手錶的線索。小張又提醒他:"你是不是也讓局長的小姨子看看這些衣服,如果這裏頭有局長小姨子的衣服,八成手錶就是這個小偷偷的。"
局長小姨子報案時並沒有説她丟了衣服,所以彭遠大就沒打算讓局長小姨子辨認衣服。不過小張還是提醒了他,他發現自己在調查走訪中有一個重大的漏洞:那就是迄今為止還沒有跟局長的小姨子這位案值最高的失主接觸過,丟失的那塊手錶的現場描述、實物特徵等等必須深入掌握的細節都憑老牛的筆錄。本來他也想過要抽空找局長小姨子談談,可是一腦袋扎進了尋找吉普車的軌道上,有點時間又老想着往王大媽家跑,就把找局長小姨子的事扔在了腦後。發現了漏洞就要儘快堵漏洞,彭遠大接着小張的話茬作出了指示:"張師傅説得對,現在就去。"
作為局長的司機,小張對局長小姨子的家自然也非常熟悉,熟門熟路地把他們領到了局長小姨子的家裏。扛着大麻袋貿然闖到人家不像樣子,彭遠大就把麻袋放到門口,幾個人先進去。小姨子的年齡並不小,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對人很熱情,跟司機小張很熟悉,小張把幾個人一一作了介紹,小姨子連忙讓座倒茶又拿水果。看到王大媽小姨子怔了一怔,原來她經常到東方紅浴池洗澡,認得王大媽,只是因為王大媽是啞巴,所以沒有交談過。彭遠大介紹説:"我們這次能抓住小偷,主要靠的還是王大媽提供的線索。"
局長的小姨子和大多數她這個年齡的女人一樣,有了話題便滔滔不絕,而大部分話又跟話題本身沒有多大關係。提到王大媽為破案作出了重大貢獻,便把話題轉到了王大媽身上,問東問西,關懷備至。王大媽説話不清不楚,曉蘭就在一旁當翻譯,小姨子這才想起來問曉蘭的來歷,大李子就又介紹曉蘭是王大媽的女兒,小姨子的話題就又轉到了曉蘭身上,問曉蘭多大了,上班還是讀書,邊問邊嘖嘖有聲地稱讚曉蘭長得漂亮,可愛。大李子告訴她曉蘭下鄉三年,去年才從農村辦回來,現在還沒有工作,在家當待業青年。説順了嘴,大李子嘆息了一聲説:"可憐啊,曉蘭的父親去世好幾年了,身後留下了一屁股饑荒,現在母女倆就靠王大媽一個人幾十塊錢的工資生活,還得還債,日子過得挺難。"
小姨子身上那股外向型中年婦女的特質這時候發生了作用,嘆息同情道:"唉,一個女人帶個孩子真不容易,啞巴帶個孩子就更難,不過現在姑娘也大了,等着安排個工作,再找個好女婿,王大媽也就算熬出來了。"
彭遠大在一旁聽他們嘮起了家常,自己的正經事一句也插不上嘴,眼看着天漸漸黑了,快到吃晚飯時間了,再不趕緊辦正經事,回去食堂就關門了,不禁在心裏暗暗埋怨大李子嘴賤話多,正要張口把話朝正經事上往回拉,局長的小姨子突然拍了大腿一巴掌:"對了,我怎麼忘了,我們單位原來的打字員調去當文書了,正要招一個打字員,曉蘭姑娘人長得好看,又聰明,可以去試試嘛。"
王大媽一聽這話就激動起來,連比劃帶説,嘰裏哇啦好像要咬人。曉蘭有幾分羞澀地給小姨子翻譯:"我媽説太好了,就是我們家既沒有後門,我的文化程度又不高,再説我也不會打字啊。"
曉蘭在這邊翻譯,王大媽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曉蘭翻譯得準確無誤。小姨子問曉蘭:"你是什麼文化程度?"
曉蘭説:"高中畢業就下鄉了。"
小姨子肯定地説:"高中畢業還説文化程度不高,大學畢業也不會去當打字員啊。打字員哪有先學會了才上班的,都是先上班然後跟師傅學,沒問題,我去説,我就説你是我姐夫的外甥女,我們局長跟我姐夫好着呢,這個面子肯定能給。"
那個時候的打字員用的不是現在的電腦,打字的時候用的都是那種老式的鉛字滾筒打字機,滾筒上裹着蠟紙,字就打在蠟紙上,然後再用油墨印刷,一般單位都專門配有打字員。而打字員也確實都是師傅帶徒弟那麼帶出來的。打字員屬於文秘工作,有點白領階層的味道,一般單位配的打字員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背景帶點馬力的人。像曉蘭這樣家庭的女孩子,想當打字員,難度就跟彭遠大想當局長差不多。小姨子自稱能介紹曉蘭去當打字員,當然是王家母女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兒,頓時興奮得臉紅脖子粗,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只知道一個勁道謝。
彭遠大比較冷靜,問小姨子:"您在什麼單位上班?"
小姨子説:"我在工業局啊,政府單位,曉蘭如果能進去這一輩子就有保障了。"
突兀而至的好事往往更容易讓人懷疑它的可靠性,連大李子都有些不放心,怕這位小姨子是那種破車好攬載,攬載又不負載的人,這會兒説得好聽,過後屁事辦不成,讓王大媽母女空歡喜一場,空歡喜過後那種失落和遺憾更難受。於是半信半疑地問小姨子:"您説的這件事有幾分把握?"
小姨子的回答連彭遠大都鬆了一口氣:"什麼幾分把握?我就是局辦公室主任,打字員就歸我管,要誰不要誰不敢説我説了算,可是我推薦的人只要沒有重大的政治問題,局領導一般情況下不會不同意的。"又對曉蘭説,"你明天就帶着户口和回城證到工業局來找我,記得穿整齊點,這種事情就得抓緊,説不準哪個領導有什麼關係要安排,萬一定了,我們再想頂就沒那麼容易了。"
有了這話頓時皆大歡喜,彭遠大高興之餘,非常感謝局長的小姨子,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小姨子的手錶找回來。想到小姨子的手錶,彭遠大就開始一本正經地對局長小姨子説正事兒:"阿姨,我們今天來是想麻煩您一下,最近我們查獲了經常在浴池偷盜衣服的人,想請您看看她偷的衣服裏有沒有您的東西,如果有您的東西,那手錶八成也就是她偷的。另外,我還想再請您給我詳細説説您丟手錶的情形。"
小姨子説:"我的衣服倒沒有丟,就是手錶丟得太心疼了。那塊表是我老公公去世的時候專門留給我的,很有紀念意義,錶蒙子裂了我都沒捨得換,怕一換就不是原模樣了。那天我洗澡的時候跟往常一樣,摘了手表就放到了更衣櫃裏,然後鎖上更衣櫃就去洗了,好像跟平常也沒什麼不同。"
彭遠大問:"您怎麼不把手錶交給貴重物品寄放處呢?"
小姨子説:"我經常到東方紅洗澡,剛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專門把表寄放了,後來看看挺安全,從來沒出過什麼事,洗一回澡老得寄放手錶,洗完了還得去取,挺麻煩的,慢慢就大意了。"
彭遠大追着問:"您剛才説手錶的錶蒙子裂了,裂開的大不大?"
小姨子笑了:"你這個同志問得還真細緻,原來辦這個案子的老牛就沒你這麼細緻,錶蒙子是裂縫了,裂的不嚴重,就是在邊上有一道縫,裂嚴重了哪還能帶。"説着抓過彭遠大的手,彭遠大帶着一塊上海表,是工作以後省吃儉用攢了兩年才買的,小姨子在他的表上比劃着:"就這樣斜着一道縫,要不是這塊表有那麼重要的紀念意義,又怕換不上原裝貨,我早就把錶蒙子換了。"
彭遠大不死心:"阿姨,東西我們都帶過來了,麻煩您看看,如果實在沒有您的東西就算了,説不定還能有什麼收穫呢。"
小姨子只好説:"那好吧,我就看看,我記得真沒丟什麼衣服。"
大李子把麻袋從門外拖了進來,小姨子大吃一驚:"這麼多?這個小偷也真能。"
彭遠大打開麻袋,卻不讓她看衣服,只管把那些經過他整理過的鞋襪往外掏,然後一雙雙地把鞋襪擺好讓小姨子辨認,小姨子看着看着"咦"了一聲,拽出一雙橘黃色的尼龍襪説:"這雙襪子好像是我的,對了,就是我的,這不,後跟裏面用傷濕止疼膏粘着,那是我親手粘的。"
彭遠大追問她:"您剛才不是説您除了手錶沒丟別的東西嗎?"
小姨子説:"我當時發現襪子沒了,那是小東西,還以為是我自己給塞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光顧着找手錶了,哪還顧得上找襪子,過後也就忘了。"
彭遠大有了自信,對小姨子説:"阿姨,您放心,手錶我一定給您追回來,要是追不回來我這塊手錶就送給您。"
小姨子連忙謝絕:"能追回來當然最好了,追不回來阿姨也不能要你的手錶啊。"
彭遠大就吩咐大李子:"成了,就這樣,把東西都收起來吧,等案子最後破了再還給失主們。"
大李子提醒他:"是不是再讓阿姨看看衣服。"
彭遠大説:"不用了,這裏面肯定沒有阿姨的衣服。"
小張在一旁問:"為什麼?"
彭遠大胸有成竹地給他們解釋:"衣服是大件東西,阿姨要是丟了不會忘。吉普車不到三十歲,阿姨的衣服她肯定嫌老氣不會要,偷回去穿又穿不成,賣也沒人要,所以她肯定不會偷阿姨的衣服。"
他一説完,眾人一致認可:"對,是這麼個道理。"小姨子還補充了一句彭遠大聽着最為順耳的話:"這個小彭腦子真好,咱們誰都沒想到的道理,他想得清清楚楚,太聰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