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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安東尼·帕奇

    1913年,安東尼帕奇二十五歲,嘲諷如聖靈般降臨在他身上有兩年之久了,至少理論上是如此。嘲諷是鞋子的最後一道磨光,是衣服刷完後衣刷的輕敲,是知識分子那論斷式的結尾説看吧!然而故事開始時,他仍停留在裝模作樣的層次。當你第一次和他見面,他會不時質疑他的表現是否不失禮又有點愚蠢,對於只能看見世界表面的膚淺自我感到慚愧,就如同清澈池塘上反光的浮油般可恥。然而,情況也非一直如此。有時,他也會認為自己是年輕人中難得的例外:老練世故、懂得隨機應變,總之,比任何他所認識的人還要偉大一點點。

    這是他的健康狀態。此時的安東尼既爽朗又討人喜歡,特別吸引有教養的男士和所有女性的注目。他自信將來自己一定能有所作為,完成某項安靜而細膩的作品,並得到高度的肯定,隨着時間達到介於死亡和不朽間的境界,與點點星辰並列於無邊無際的宇宙。到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成為安東尼帕奇這個名字不僅忠實描繪他這個人,還傳達了某種傑出而強有力的人格:有主見、恃才傲物,一種由內而發自然表現於外的風采這個人雖意識到可能喪失名譽也要維護名譽,明知勇敢並非絕對真理但依然堅持勇敢。

    知名人士和天才兒子

    安東尼的社會安全感,主要得自於他是亞當帕奇的孫子,其族譜可以跨海追溯到歐洲的改革運動者。這是必然的;儘管維吉尼亞人和波士頓人是因為相反的理由移民到美國,但他們都一致反對上流社會僅靠金錢堆積而成。

    亞當帕奇有個流傳更廣的外號,叫火爆帕奇。早在1861年,他便離開父親位於泰瑞鎮的農場,遠赴紐約從軍加入騎兵團。戰後他以少校的軍階退役,投入華爾街,在經歷許許多多的紛擾、起伏、掌聲和疾病之後,亞當為自己換來七千五百萬元。

    他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注於賺錢這件事。然而,在一次動脈硬化症嚴重發病後,他決定將自己的餘生奉獻給世界的道德重整。亞當成為改革者中的改革者。他參考安東尼康斯塔克的偉大成就(他的孫子便以此為名),把要攻擊的對象分門別類為酒精、文學、犯罪、藝術、藥物專利權和假日戲院。他認為敗德就像黴菌,只要一點點就會繁殖坐大危害整體,於是瘋狂投入當時每件令他憤慨的事。亞當的戰役持續了十五年之久,他坐鎮在家鄉泰瑞鎮的辦公室扶手椅上,如將領般發號施令對抗龐大的假想敵和不公義。他的所作所為,顯現出這個人其實只是個激進的偏執狂、無節制的好事者和令人難耐的無聊分子。到了本故事開始的起點1913年,亞當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的戰爭早已潰不成軍;他的時鐘倒轉行走,只在1861~1895年之間緩慢移動;亞當絕大部分的心思都用於回憶南北戰爭,偶爾想想他死去的妻子和兒子,至於想到孫子安東尼的時候,則是很少了。

    在他事業剛起步時,亞當帕奇跟一個三十歲患有貧血症的女子艾莉西雅威瑟斯結婚,她的嫁妝無可挑剔,是十萬美金和打入紐約金融圈的門路。短時間內,她就冒險為亞當生了一個兒子;也許生產,這場壯麗的人生表演已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在往後的日子裏,艾莉西雅便把自己深埋在育兒的陰霾中。男孩名叫亞當尤里西斯帕奇,長大後成為俱樂部的常客、有品位的鑑賞家,和駕駛馬車的好手他二十六歲就開始着手寫作回憶錄,書名叫《我所知道的紐約》。有傳言説,這部作品在構思期間,便造成出版業者間的競相爭取;然而在他死後,它卻被批評為極端冗長、令人難耐,以至於連私人贊助印行的機會都沒有。

    這位第五街的才子在二十二歲結婚。他的妻子素有波士頓社交界女低音之稱,名叫漢莉塔勒布魯恩,他們唯一的獨子應祖父的要求,命名為安東尼康斯塔克帕奇。在小安東尼就讀哈佛期間,老康斯塔克逐漸被世人所遺忘,此後便不再聽人提起了。

    安東尼小時候和父母親拍過一張合照這張照片因為從童年起就在他眼前不時出現,以至於已變得跟無生命的傢俱一樣,不過每個到他房間來的人,倒是都饒富興趣地注意到它的存在。當中,他的父親是19世紀80年代的富家子打扮,個子瘦小而英俊;一旁站着母親則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雙手圍着保暖用的皮手筒,穿着讓體態顯得更為魁梧的大蓬裙;而他們中間的小男孩,留着長長的棕色鬈髮,身穿全白天鵝絨鑲蕾絲邊的燈籠褲裝。當時安東尼五歲,母親在那一年去世。

    他對於漢莉塔的記憶,是如星雲般遙遠模糊而充滿音樂的。在華盛頓廣場家的音樂房中,母親總是不停地唱歌有時,會有一些客人圍繞在她身邊。男人們雙臂交叉、屏息靠在沙發的邊緣保持微妙的平衡;女人們則雙手掩唇,偶爾向身旁的男人輕聲低語,每一首歌結束後便熱烈鼓掌和喝彩但多半時刻,聽眾只有安東尼一人。她常唱意大利文和法文歌,或一種怪異而不標準的方言,那是她想象中南方的黑奴所説的語言。

    對於尤里西斯,他的印象則鮮明得多。他優雅的父親,是全美國第一位捲起大衣翻領穿的時髦人士,自他的母親加入天堂唱詩班後(父親提到他死去的愛妻,總是語帶哽咽),父子二人就搬到泰瑞鎮的爺爺家快樂度日。尤里西斯每天都到安東尼的房間,嘴裏吐出熱烈而酒味濁重的字眼,有時一説就是一個小時。他不斷承諾安東尼要帶他去打獵、去釣魚,還要去大西洋城做短期旅行。至於時間,他總説:噢,就快了,卻從沒一個實現過。話説回來,他們畢竟還是旅行過一次;那是安東尼十一歲的時候,他們出國去英國和瑞士,而在瑞士盧塞恩州最頂級的旅館中,他的父親過世了,死前大量出汗,並如豬嚎般高聲哭喊,哀求多一點空氣。飽受驚恐和絕望折磨的安東尼被帶回美國,從此被一種模糊的憂鬱傾向糾纏,伴他一起度過餘生。

    英雄的成長和性格

    十一歲的安東尼對死亡極度畏懼。在成長過程最敏感的六年之內,他的雙親相繼過世,祖母則日復一日地枯萎退化,直到她自婚後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擁有客廳的主導權為止。因此,生命對安東尼而言,是一場與死亡的搏鬥,敵人隨時埋伏在每個角落。為了遷就自己過盛的想象力,安東尼養成在睡前閲讀的習慣這麼做可以令他感到舒緩。他都讀到累了才停止,經常人都睡着了,燈卻還亮着。

    十四歲以前,安東尼最愛的消遣是蒐集郵票;其數量之龐大,足以耗盡一個小男孩的所有精力他的外公則誤以為這樣可以增長他有關地理方面的知識。安東尼和許多郵票與錢幣公司保持通訊聯絡,它們經常如期為他寄來新的集郵簿和包裹,裏面放着閃閃發亮的整版郵票,先鑑賞後付款安東尼着迷於把蒐藏品反覆從一本書搬到另一本,並樂此不疲。郵票是安東尼最大的快樂來源,如果有人膽敢打斷他的遊戲,他會毫不客氣地皺起眉頭,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郵票也吞噬了安東尼每個月的零用錢和精神,他可以整夜不睡地賞玩它們的多樣性和鮮豔色彩。

    到了十六歲,安東尼幾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不擅言辭,完全不像美國人,難以被同齡的人理解。先前兩年他在歐洲度過,伴讀的家庭教師遊説安東尼念哈佛大學的好處;他將因此打開世界的大門、大量增廣見聞,並交到無數願意自我犧牲奉獻的好朋友,所以他便選擇進入哈佛這是安東尼做過最合於邏輯的決定。

    入學後有一段時間,安東尼獨居在貝克廳的高級房間,與社交圈隔絕在別人眼中,他是個纖瘦、膚色微黑的男孩,身高中等,生着一張羞澀敏感的嘴。安東尼的零用錢遠比夠用的還多,他自己出資設立圖書館,向四處遊走的藏書商收購有名作家的首印本,如斯温伯恩、梅瑞迪斯和哈迪等人,以及一張發黃而字跡難辨的濟慈親筆信,過後才發現自己被狠狠地敲了一筆。安東尼也變成了一個極端講究外表的時髦男子,他近乎可悲地蒐集絲質睡衣、金葱織錦的緞面晨袍和花俏到根本穿不出門的領帶。在房間裏,他會穿戴着這些秘密的華美服飾對鏡展示,或舒展全身躺在靠窗的椅子上,靜靜地俯視庭院,似懂非懂地瞭解到,樓外一切的喧囂、屏息的沉悶和瞬息萬變,他似乎都無從參與。

    但説也奇怪,到了大學四年級時,安東尼發現班上同學對他已形成了一種既定看法,認為他是個頗為浪漫的人物、學者、遁世之人和飽學之士。這個發現令他失笑,卻也暗自高興安東尼於是開始走入人羣,從淺嘗到完全投入,他真正感受到社交生活的美好。他也善飲,卻沉靜而遵守適量的傳統,朋友們都説要不是他年紀這麼小就進大學,肯定能大有所為。安東尼於1909年畢業,那時他才二十歲。

    接着他又到國外旅行這次是去羅馬,在那裏他漫不經心地涉獵有關建築和繪畫的知識、學拉小提琴和寫一些不成熟的意大利十四行詩,內容設想一個13世紀的僧侶,冥思自己修道生活的喜樂。這段期間,他確立了與哈佛同學的友誼,那些當時也在國外的人,都向他探詢羅馬的種種並一起探險,在這個比文藝復興還古老、或至少肯定比美國古老的城市,進行許多次月下夜遊。例如,有一位來自費城的同學墨瑞諾柏,便來此停留了兩個月,兩人共同發現拉丁女子的迷人魅力,並感受到在一個古老而開放的文明中、身為一個年輕而自由的人,是多麼地愉悦。也有不少他祖父的熟人去拜訪安東尼,若他能早些知道自己會這麼受歡迎,也許現在已經成為炙手可熱的外交家了的確,安東尼發現他的性格愈來愈傾向於喜歡交際應酬,然而,青春期長期的孤獨所導致的羞澀特質,卻依然支配着他的行為。

    1912年,安東尼為了探望斷續發病的祖父回到美國。在與這位永遠處於調養中的老人一次極度費神的長談後,安東尼決定將自己定居國外的計劃暫緩到祖父死後再實行。經過長時間的尋訪,安東尼終於決定在一棟位處第五十二街的公寓安頓下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1913年,安東尼帕奇因應世界而改造的自我已逐步完成。自大學起,他的外表已經有明顯的改進他的身材雖然還是偏瘦,不過肩膀則變寬了,淡黑膚色的臉龐,也不復見到過去新鮮人時的驚恐神情了。安東尼的內務井井有條,而他也把自己修飾的相當整齊朋友們宣稱,他們從來沒看過安東尼的頭髮亂過。他的鼻子太尖;他的嘴很不幸會忠實反映情緒,在憂愁的時刻嘴角便明顯下垂;但他的藍眼睛不論何時都頗具魅力,當雙眼有神、閃爍智慧的光芒是如此,半睜半閉、表達帶有憂鬱的幽默也不例外。

    安東尼雖然缺乏完美亞利安男人所具備的對稱特質,然而,不論走到哪裏,別人都認為他長相英俊還有,他從裏到外都非常乾淨,那種特異的清潔感是藉助於美的。

    無可挑剔的公寓

    對安東尼而言,第五和第六街有如一座巨大階梯,從華盛頓廣場延伸到中央公園,也是他搭公交車往返五十二街住處的必經路線。從車頂層朝下看,總令他不免錯覺,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懸空、腳踏不穩的梯板向前行走。當車子停靠在要下車的那一站,安東尼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彷彿從晃動的階梯安心踏上平地。

    之後,他要再走約半個五十二街街區,穿過一簇低矮稠密的紅棕沙石屋然後回到他那挑高屋頂的豪華客廳。這間住所可滿足他的所有需求,舉凡睡眠、吃早餐、閲讀和休閒等,生活的一切都由此展開。

    這棟公寓採用暗色建材,完工於19世紀80年代晚期,由於因應大眾對小公寓需求的穩定成長,每層樓都已徹底改建隔間,獨立出租。安東尼住的四號房位於二樓,是其中最搶手的房間。

    室內的天花板是挑高的,並有三座大落地窗面朝五十二街,其不屬於特定設計風格的窗框,隔絕了外界的死氣、沉悶、空虛和腐朽,房內既聞不到煙味也沒有香味它高高聳立,並略帶憂鬱氣質。當中陳設一張長沙發,用最柔軟的褐色皮革製成,睏倦的氣息籠罩它猶如一層輕霧;還有一座中國漆器做成的屏風,顏色以黑和金色為主,繪有幾何造型的漁夫和獵人;屏風隔出的角落凹處則放置一張寬大的椅子,與一盞橘色的立燈為伴;而壁爐深處的鐵壁,約有四分之一已被煙燻成灰黑色。

    沿着餐室往內走到底(安東尼一天三餐只有早餐在餐室吃,以至此處的裝潢仍有待發揮),是一個格局相對狹長的廳室,這裏是公寓的核心安東尼的卧房和浴室。

    兩者都佔很大的空間。即使那張超大尺寸、上有紗罩垂墜的宮廷牀放在卧室中,看起來也彷彿只有普通大小。地上鋪的則是異國風情的紫紅羊毛毯,温柔地撫慰着他的赤足。而浴室的風格卻恰與卧房的詭異相反,給人感覺是歡愉的、明亮的,甚至更適於居住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牆面上掛滿相框,都是當時最有名的四位女演員的照片:演出《陽光少女》的朱莉亞珊德遜、《教會信女》的伊娜克萊兒,以及《豔妝美女》比莉柏克,和參與《粉紅淑女》一劇的漢柔東恩。在比莉柏克與漢柔東恩之間,夾着一幅印刷的風景照,畫面是一望無際的雪原,為清冷的日光所籠罩安東尼宣稱,照片的意境象徵以冷水淋浴的感覺。

    在他低矮而寬大的浴盆旁配上精巧的書架;旁邊則是一整面牆的衣櫃,裏面塞滿三個人都穿不完的亞麻襯衫,和仍在增生繁殖的領帶。這裏的地毯不是小家子氣的毛巾料而是厚實的絨毛毯,質料就像安東尼卧房用的那條一樣。它的觸感具有不可思議的柔軟,就好像等着為剛出浴、水氣猶存的雙足輕柔地按摩

    浴室是安東尼的魔法箱顯而易見,安東尼在這裏更衣着裝,在這裏整理他一絲不亂的頭髮,除了吃飯與睡覺以外都在這裏。這間浴室是他的驕傲。安東尼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戀愛了,他會把對方的照片掛在浴盆的正對面,這樣當他放鬆地躺在池中、隨着氤氲的水氣恍惚出神之際,便可以一邊注視戀人的形影,一邊幻想她温暖而栩栩如生的美麗。

    他是認真的

    這棟公寓由一位英國僕人負責維持清潔,他的名字邦斯既簡單、又很戲劇性地符合此人的外在印象。邦斯的專業,就毀在他衣服的領子,永遠是軟而不挺的。假若他是安東尼的專屬僕人,這個缺點有可能早就被糾正過來了;只可惜,邦斯也為公寓隔壁的兩位男士打掃。只有早上八點至十一點,他是安東尼的邦斯。邦斯來時會為他取信,並準備早餐;到了九點半叫他起牀時,邦斯僅拉扯了幾下安東尼的棉被一角、用字精簡地説些話,便算完成動作安東尼從來記不得他説了什麼,甚至懷疑話中有某種不贊同的意味;再來,邦斯把早餐端上客廳的一張牌桌、把牀鋪整理好,完成後以頗具敵意的口吻請示是否還有其他吩咐,然後就撤退離開了。

    每星期至少有一天早上,安東尼會出門與他的財務經紀人見面。他的年收入接近七千元,得自過世母親的遺產所生的利息。至於他祖父則由於長年習慣不給自己兒子充裕的零用錢,斷定這個數目對於安東尼來説已經相當足夠。每年聖誕節,祖父都會送他面值五百元債券當禮物,安東尼通常找到機會就賣掉,因為他的經濟能力總是處於有點缺錢的狀況,但日子還不至於難過。

    安東尼與經紀人之間幾乎什麼都能談,從比較社會性的話題,到討論他那百分之八的投資收益的安全性等。信託公司的宏偉建築似乎象徵一種絕對的保證,令他感覺自己像個卓然不羣的有錢人,也確保他的錢得到金融體系的妥善監護。他對於這些人有種親切的安全感,因為整日為金錢奔忙的他們,就如同在盤算祖父財產的自己事實上,安東尼也模糊意識到,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基於祖父的道德正義感,即使他的錢看似由自己的努力堅持和不屈的意志所獲取、所累積,亞當都會認為那是向世界借來的;還有,讓他存在的價值更為明確和彰顯的也是錢。

    在安東尼剛開始介入自己的收入時,他自以為是不會缺錢的,因為總有一天,他必將擁有數百萬元的財富;同時,他要以書寫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理論研究,取得世人的認同。這個念頭興起於安東尼與祖父的一次對話,那時他甫自羅馬回國。

    他其實暗自希望祖父已不在人世,但一抵達碼頭便經由電話得知,亞當帕奇又復原到幾乎跟以前一樣好隔天,安東尼隱藏失望的情緒返回泰瑞鎮,自車站搭乘出租車走了約五里左右,便進入一條精心修飾的道路,兩旁則是用來守護土地的高牆和鐵絲圍籬,其錯綜複雜的程度,可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迷宮小道消息説,之所以這麼設計,是為了防範社會主義者的恐怖行動,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第一個要暗殺的人,絕對是火爆老帕奇。

    安東尼比預定到得晚,那位可敬的慈善家,已經在玻璃建造的起居室等候多時,連早報都讀了兩次了。他的秘書叫愛德華蕭妥沃茲這個人在重新做人前,是個賭徒、酒館老闆和混不出名堂的流氓他為安東尼帶路,向安東尼引薦他的恩人兼救世主,口氣和神情好像在展示一件具有無上價值的珍寶。

    他們嚴肅地握手。安東尼説,聽到您已經好多了,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老帕奇解開手錶,他的態度猶如上個星期才見過他的孫子。

    火車誤點了?他平靜地問。

    等待安東尼讓他感覺不悦,因為亞當已經養成一種凡事要求準時的習慣。不僅由於年輕時的他總以最精準的態度來處理事業,沒有延誤過任何約會,而且他主觀認定,準時是他得以成功的最直接而關鍵的因素。

    這個月它已經誤點好多次了。他的口氣中暗藏温和的控訴意味在一聲長嘆後,亞當説,坐下吧。

    安東尼審視他的祖父,往往為眼前的發現啞口驚奇。這個病弱、無知的老人,擁有如此大的權力(大概只有他的死對頭黃色書刊足以匹敵),他不遺餘力地想直接或間接收買美國國民的靈魂,然而成效卻連白原市的人口數都不及。這樣的人,真令人難以想象他也曾經是個粉嫩白淨的小嬰兒。

    七十五年的時間對他的影響有如一個魔術風箱前四分之一世紀讓他充滿生氣,最後則又將之全部抽光。時間吸乾了他的雙頰和胸膛,也吸乾他的手臂和雙腳,它如同暴君般蠻橫地奪去他的牙齒,一顆接一顆;用黑眼圈壓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濃密的頭髮也變得稀疏了;時間改變了他的顏色,把該是灰色的地方變為白色,把粉紅色變為蠟黃就像孩子在戲弄顏料盒一般冷酷無情。然後,時間循着亞當的身體和靈魂轉而攻擊他的腦,造成他夜間盜汗、流淚和種種説不出理由的憂懼,將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為容易輕信又容易懷疑。它淘選出亞當熱情本性中劣質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卻是任性的執著;他的精力萎縮成一個驕縱孩童的壞脾氣;他對權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氣的願望取代,希望能夠在人間建立一個充滿天籟和歌誦的淨土。

    老人與孫子之間的互動極為謹慎地維持禮儀,安東尼感覺到,祖父正期待他簡要説明對未來的打算但同時,閃爍在亞當眼中的光芒卻警告他,最好不要在這時提起自己想要長居國外的想望。安東尼希望蕭妥沃茲可以識趣地自動離開這個房間他極厭惡蕭妥沃茲然而這位秘書卻安詳地坐在搖椅上,半閉着雙眼輪番在兩位帕奇之間探看。

    既然回來了,那你該做點事吧。他祖父温和地説,去成就些什麼。

    安東尼等待老帕奇説到在你去世前總要留下一些事蹟時,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我似乎感覺自己最適合從事的,也許是寫作

    亞當帕奇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中設想一個留長髮、有三個情人的家族詩人。

    歷史。安東尼把話説完。

    歷史?什麼歷史?南北戰爭?還是獨立戰爭?

    這個不是的,祖父,是中世紀的歷史。就在同時,安東尼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想法,他可以研究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歷史,也許從小説的角度切入。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自己説出了中世紀這三個字。

    中世紀?為什麼不研究自己國家的歷史?你知道的那些?

    哦,您知道我已經在國外這麼久

    為什麼你要寫中世紀,我不明白,黑暗時代,我們不是都這麼叫的,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人在乎,除非是那些現在已經完蛋了的人。他又講了數十分鐘,內容十分生動而逼真,都是在數落那些信息的無用,例如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和修道院的腐敗。然後:

    他的口氣轉為柔和,帶着幾乎難以察覺的嘲諷説,你認為你有能力在紐約闖出一番成績還是你真的有意願要做些什麼嗎?

    您怎麼這麼問?我當然願意,祖父。

    那麼你要從什麼時候開始?

    嗯,您知道,我會先有一個大綱還有許多預備要讀的書籍。

    我以為你已經讀得夠多了。

    他們之間的對話如痙攣般斷斷續續,最後結束得相當突兀:安東尼起身,看着自己的手錶,提到那天下午他和經紀人有約。原本他打算在這裏多陪祖父住幾天,但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倦和刺激,又不甘忍受這種假關心之名的威嚇,於是安東尼説,他決定在這一兩天內就離開。

    然而,也因為這次的見面,使得有所作為的概念成為他生命中常在的想法。自那一年的那天起,他把權威著作分門列表,並嘗試為自己的作品擬出章節名稱,按照時期加以劃分,不過沒有一行字被保留下來,甚至也似乎沒有任何書寫過的跡象。安東尼其實什麼也沒完成他的做法與一般正統書籍出版的邏輯恰好相反,其實只是用來大大地滿足自己而已。

    午後

    時間是1913年10月的某個怡人的下午,陽光在十字街口悠閒徘徊,而搖曳飄忽的樹影,讓午後悠閒的氣氛似乎更濃得化不開。此刻最適合慵懶地坐在敞開的窗邊,拿起《不知名的地方》閲讀一個章節,到了大約五點鐘,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個呵欠,把書隨手丟在桌上,一邊輕哼着歌,一邊閒散地走向浴室準備入浴。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一邊唱,一邊打開水龍頭。

    我睜開我的眼睛;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我的心在哭泣

    安東尼提高音調,與浴盆裏竄流的水聲對抗。他凝視着牆上漢柔東恩的照片,幻想自己的肩頭有一把小提琴,被無形的琴弓輕柔撫愛;從他合起的雙唇流瀉出一串低吟,那是安東尼模仿他印象中小提琴的琴音。片刻,他的手停止迴旋的動作,轉而在襯衫上游走寬衣。裸體的安東尼學廣告上有老虎紋身的男人,擺出運動員的姿勢,滿意地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身體。接着,他伸出一隻腳入浴盆試探水温,再一面反覆調整水龍頭放水,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歌聲,等到最適合的時候,便整個人輕巧滑入水中。

    一旦他適應了水的温度,一股鬆弛而睏倦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等一下洗完澡,他會穿上舒適的服裝,從第五街散步到麗池酒店赴約,預定和兩位來往密切的朋友迪克卡拉美及墨瑞諾柏一起共進晚餐。然後,安東尼和墨瑞將前往戲院至於卡拉美,他極可能會走路回家,繼續寫作預定在近期內完成的書。

    安東尼很高興不是他要回去寫他的書。只要一想到必須正襟危坐在桌前,把想法召喚到眼前不僅是用文字去編織思想,而是思想本身有被編織的價值荒謬的是,這件事徹頭徹尾就不是安東尼想要的。

    出浴後,安東尼打理自己就如同一個擦鞋匠般一絲不茍。他緩步走進卧室,嘴裏吹着奇怪而不成曲調的口哨,在其間來回走動,扣扣子、調整細節,和充分享受光腳踩在厚實地毯上的温暖。

    他點起一根煙,把火柴棒從打開的最上層窗户丟出去,當煙離嘴約兩寸遠時,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任其空燒雙眼定定不動,凝視着位於巷道彼方一棟房屋頂上的一塊鮮豔顏色。

    那是一個穿着紅色家居服的女子,質料應該是絲的,她在傍晚仍留有餘温的陽光下弄乾頭髮。安東尼的口哨聲消失在室內沉悶的空氣中。遠遠一看女子是美麗的,他於是格外謹慎地再往窗邊靠近了一步。女子坐在矮牆上,身旁是一個和衣服同色的軟墊,她把雙臂斜靠在上面,居高臨下俯視陽光照耀的巷道,安東尼聽到那裏傳來了孩子的嬉戲聲。

    他注視她有好一會,感覺體內似乎有什麼在翻攪,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可能源於午後陽光的温暖味道,或紅色本身具備的狂喜鮮活吧。安東尼一直覺得女子是美麗的突然他領悟到,這是因為她的距離,不是靈魂的稀有和珍貴所造成的隔閡,而是塵世中真真實實的距離。他們之間相隔的,是秋天的空氣、層疊的屋頂和濁雜的聲音;然而在某個不能理解的瞬間(它反常地卡在時間之流中),安東尼被喚起的情感狀態,不同於他所曾經驗過最深刻的吻,而更接近某種愛慕之情。

    安東尼穿好衣服,挑了一個黑色領結,對着浴室裏的三面大穿衣鏡細心調整。轉念之間,他快步走進卧房再一次望向窗外,女子現在是站着的;她把頭髮攏在背後,此時安東尼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容貌:女子是臃腫的,年紀起碼有三十五歲以上,長相平凡、一點也不起眼。安東尼倒吸一口涼氣,轉身進入浴室,重新把頭髮分線。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輕輕地唱,

    我睜開我的眼睛

    他輕柔地刷好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容光煥發之後,便離開浴室和他的公寓,踏上第五街朝麗思卡爾頓酒店走去。

    三位男子

    七點時,安東尼和他的朋友墨瑞諾柏坐在屋頂上一個涼爽的角落座位。墨瑞諾柏就像一隻大型貓科動物,身材修長又有威嚴,他有一對細長的眼睛,多半時間都是半睜半閉的,他的毛髮是如此光滑柔順,彷彿經過母貓舔舐如果他的母親是貓,也應該是大力士赫克力斯身旁的那一隻。在安東尼就讀哈佛的期間,墨瑞就已經是大家公認班上最獨特、最出色和最具有原創性的人且在人羣中他總是聰敏而靜默的。

    安東尼視這個人為最好的朋友,墨瑞是他所認識的人當中他最欣賞的;而安東尼自己不願承認的是,墨瑞也是他最忌妒的人。

    兩人很高興見到對方他們眼神温和,充分領略朋友間小別重逢的戲劇性效果,彼此都感到放鬆,和一種新鮮的平和感。墨瑞諾柏那張貓一般精緻的臉,正愉悦地發出呼嚕聲;至於安東尼,原本他的焦慮有如鬼火般飄忽不安現在終於能夠平靜下來。

    他們的對話都相當隨性而有來有往,是那種三十歲以下男子,或有強大精神焦慮的人會熱衷談論的內容:

    安東尼:七點了,卡拉美怎麼還沒來?(不耐煩地)我真希望他已經寫完那本沒完沒了的小説,我的肚子已經很餓了

    墨瑞:他又幫小説取了個新名字,叫《激情的戀人》怎麼樣,還不錯吧?

    安東尼:(感興趣地)《激情的戀人》?嗯,比起《女性的悲嘆》沒錯還不壞啊!整體説來很不錯你覺得呢?

    墨瑞:是相當好。你剛剛説幾點了?

    安東尼:七點。

    墨瑞:(他的瞳孔開始縮小並非不高興,而是表示一種輕微的不贊同)他前不久惹到我了。

    安東尼:怎麼了?

    墨瑞:還不就是他那做筆記的習慣。

    安東尼:我也是,有天晚上我好像説了什麼他覺得可以拿來當素材的話,可是他卻忘記了於是他就跑來問我,還説:你難道就不能專心一點,想想看嗎?我就説:你讓我無聊到想哭,我怎麼可能想得起來?

    墨瑞無聲地笑着,這種温和的笑法使他的特質更為突顯而令人欣賞。

    墨瑞:迪克根本不需要讀遍別人的作品,他大可只憑自己的體驗就能寫出很多東西。

    安東尼:那是一種令人讚歎的天分

    墨瑞:對,沒錯,令人讚歎!

    安東尼:還有能量野心勃勃又自律的能量。他是這麼地風趣又極其亢奮和激動,和他在一起會經常令人感到呼吸困難。

    墨瑞:是啊。

    沉默,接着:

    安東尼:(他單薄而意志不堅的臉,表現出盡全力説服對方的神情)但是這能量卻非不屈不撓。總有一天,一點一點,它會消退無蹤,他那令人讚歎的才華也將隨之逝去,只剩下一個空殼,變成一個脾氣暴躁、自我中心和喋喋不休的人。

    墨瑞:(笑着説)我們兩個在這裏自己投票表決,認為小迪克洞察世事的功力不及你我,我敢打賭,他一定覺得自己比較佔優勢一個充滿創造力的心靈,絕對高於只會批評的心智。

    安東尼:也許,可是他錯了。要不是迪克沉迷於現實主義,並因此學到世故和懷疑的偽裝,他極可能因愚蠢的激情而失敗一百萬次就像大學裏的宗教領袖一樣地容易受騙。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不,他認為自己不是,因為他拒絕信仰基督教。你記得他在學校的樣子嗎?每個作家他都來者不拒,一個接一個,從他們的理念、技巧和人物都照單全收,不論是切斯特頓、肖或韋爾斯,對他而言都沒有差別。

    墨瑞:(回想最近一次的觀察)我記得。

    安東尼:這是真的,他天生就是個戀物狂,把藝術當作

    墨瑞:我們點餐吧,等他來的時候

    安東尼:也對,我們點餐吧。我跟他説過

    墨瑞:他來了,你看他差點撞到那個服務生。(他抬了抬手指示意彷彿是一隻柔軟的獸爪在表示歡迎)你來了,卡拉美。

    新的聲音:(有魄力地)你好,墨瑞。你好,安東尼康斯塔克帕奇,你這位老亞當的孫子,近來如何?是否還是被女孩子追得團團轉,嗯?

    理查德卡拉美的外表是矮小而平凡的是那種三十五歲就會禿頭的人。他有一對淡黃色的眼睛一隻異常的清澈,另一隻則混濁有如泥濘的池塘高而凸出的額頭像個滑稽的紙娃娃。他還有好幾個地方也是凸的他的小腹微微壟起(在可預見的未來將會很可觀),他的話就像膨脹的空氣一般從嘴裏噴出,甚至他晚禮服的口袋也是鼓起的,看起來好像一塊污漬。他像靈敏的狗一樣蒐集課程表、講課大綱和各式各樣的剪報數據,上面密密麻麻做滿了筆記,那是他眯着那雙不對稱的眼睛,無聲地以左手書寫所累積的心血結晶。

    他走到朋友的桌前,和安東尼及墨瑞握手。迪克是那種永遠只會握手打招呼的人,即使與對方一小時前才碰過面也不例外。

    安東尼:你好,卡拉美,很高興看到你,我們剛好需要輕鬆一下。

    墨瑞:你遲到了,是不是才剛跟郵差賽跑了一整條街?我們正在解剖你的人格呢。

    迪克:(用他那隻明亮的眼睛熱切地看着安東尼)你們説了什麼?跟我説,我會把它寫下來。今天下午,我把第一部刪了三千字。

    墨瑞:你可真是個諾貝爾級的審美大師。同一時間我在做的事,就是把酒精灌入我的胃。

    迪克:我想也是,我敢打賭你們兩個在這裏坐了一小時,聊的都跟酒有關。

    安東尼:我們可從不喝醉,才不像你這嘴上無毛的小子。

    墨瑞:就算醉了,也不會隨便帶路上剛認識的女孩回家。

    安東尼:總結來説,我們聚會最大的特色,就是驕傲。

    迪克:只有最蠢的人會驕傲地向人誇耀自己的海量!但問題是,你們兩個好像還活在十八世紀,奉行老英國鄉紳那派的喝法:安安靜靜地喝到醉倒在桌子底下為止,一點也不盡興,拜託,那樣根本不叫喝酒。

    安東尼:我賭這個説法是出自第六章。

    迪克:你們要去劇院嗎?

    墨瑞:對,我們打算利用今晚好好思索生命的難題。簡單説,就是女人,我假定她是值得的。

    安東尼:我的天!這就是你的難題嗎?那我們再去看富麗秀(Follies)吧。

    墨瑞:我已經看膩了,都看過三次了。(對迪克説)第一次,我們看完第一幕後出場,發現一家了不起的酒吧,結果回來時我們跑錯了劇院。

    安東尼:然後和一對被嚇壞的年輕夫妻爭論了很久,以為他們坐了我們的座位。

    迪克:(彷彿在對自己説)我想當我寫完另一本小説和一個劇本,也許再加上一本短篇小説集之後,我會寫一出音樂喜劇。

    墨瑞:我知道你寫的那些知識分子的抒情歌沒有人會聽。所有評論家都會像豬一樣咕噥呻吟地唱着《親愛的老圍兜》(DearOldPinafore),我將成為一個偉大而無意義的人,繼續照亮這個無意義的世界。

    迪克:(高傲地)藝術不是無意義的。

    墨瑞:藝術本身就是意義,而不在於試圖讓生命變得更沒意義。

    安東尼:換句話説,迪克,你是在一羣偉大的靈魂前班門弄斧。

    墨瑞:不過無論如何是個好演出。

    安東尼:(對墨瑞説)相反的,我認為世界本來就是無意義的,那麼為什麼要寫作呢?這種想要努力賦予目的的努力本身就是無目的的。

    迪克:嗯,即使你説的沒錯,然而作為一個有尊嚴的務實主義者,我認為即使是窮人也有生存的本能。難道你希望每個人都接受你那種墮落的謬論嗎?

    安東尼:是的,我認為如此。

    墨瑞:不,不對,我相信每個美國人(而不是特定的幾千個有錢人)都應該強迫去接受一個非常嚴密的道德體制例如羅馬天主教。我並不是在抱怨傳統的道德標準,我抱怨的是那些不入流的異教徒,他們緊抓着那些謬論不放,並擺出道德解放的姿態,而以他們的才智,根本就沒有資格這麼做。

    此時,湯上桌了,原本墨瑞想要繼續的話題,便就此永遠被遺忘了。

    夜晚

    最後,他們找到一個賣票的黃牛,以不斐的價格買到一出新上演的音樂喜劇的座位,劇名叫《喧譁作樂》(HighJinks)。兩人在劇場的休息室等待片刻,順便目睹首演當夜羣眾入場的盛況。他們看到以各色絲綢和毛皮剪裁而成的斗篷;和垂墜在白色和玫瑰色手臂、頸項和耳際的珠寶;數不清的飾品點綴在數不清的絲質帽子中間;還有金色、青銅色、紅色和亮面黑色的鞋子;許多女子梳着高聳厚實的髮型,而男士的頭髮經過精心整理,則呈現水一般的光滑柔順最特別的,要數這興高采烈的人海製造的各種效果退潮、流動、低語、輕笑、口沫橫飛、緩慢移動等,彷彿在今晚它將發亮的洪流,灌入這個笑聲形成的人工湖

    戲散場後,他們就各走各的墨瑞要到雪莉酒館去跳舞,安東尼則回家睡覺。

    安東尼的回家之路很漫長,因為他得穿越時代廣場擁擠的羣眾,疾駛的馬車和上千的人行,讓此地因歡樂而顯現出罕有的美麗、明亮和親切感。女孩們的臉孔在安東尼面前旋轉,有如萬花筒,卻極其醜陋不是太肥,就是太瘦,這些臉孔飄浮在秋天的空氣中,她們温暖而熱情的呼吸,也同時湧入了夜晚。此時此刻,安東尼感覺這些世俗的氣息,反倒讓她們具有一種朦朧而難以捉摸的神秘感。他小心地吸氣,讓肺中充滿的是香氣,而非刺鼻的濃重煙味,然後,安東尼的視線被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美女吸引。她獨自坐在一輛出租車上,門是關的,在幽微的光線下,她的眼瞳令人聯想到夜色和紫羅蘭。一瞬間,安東尼泰半已遺忘而顯得遙遠陌生的午後回憶,又被喚起了。

    兩個猶太年輕人經過他面前。他們聊天的音量很大,並伸長脖子左顧右盼,露出愚蠢而不可一世的眼神;兩人身上的西裝因半追隨流行,剪裁顯得誇張地緊身,翻領則緊得勒住喉結,並穿着灰色的綁腿,手上拿着灰色的手套和藤做的手杖。

    又有一個表情困惑的老太太走來,她被兩個男子夾在中間像籃子裏的雞蛋,男子們不斷向她大聲高呼時代廣場的奇妙和不可思議他們是如此爭相向她解釋理由,以至於這位女士雖然想保持中立,但她的頭還是無可避免地左搖右晃,像一個在風中岌岌可危的老橘皮。安東尼聽到了他們對話的部分片段:

    老太太,那裏是阿斯特劇院。

    你看你看,那個行車指示

    那裏是我們今天去過的地方。噢,不對,是那裏!

    哎呀!

    對撞到安東尼手肘的男女尖聲説,你該擔心自己會變得一文不值。他認出這是現在正流行的名言。

    然後我跟他説,我説

    出租車徐徐從他身邊駛過,還有笑聲,那有如烏鴉嘶啞尖鋭的嗓音,襯着地下鐵隆隆行駛的低音持續不絕在那之上,是光,旋轉的光,擴散的光和後退遠去的光光的分裂像珍珠不斷地改變形狀,把天空切割為閃閃發亮的方塊、圓圈圈和古怪滑稽的人形,令人驚喜。

    當安東尼終於從人潮脱身,他感覺鬆了一口氣。四周的寂靜就像一陣黑色的風,從十字路口吹來,穿過一家烘焙餐館,在窗户旁有一打烤雞放置於一個自動烤箱上不斷旋轉,門內傳出的氣味是熾熱而有鮮腥味的。餐館的隔壁是藥房,散發出藥品、冰淇淋蘇打水的味道,隱隱還有一股香味是化妝品專櫃傳出來的。再過來則是中國人開的洗衣店,店門還沒關,裏面水氣騰騰,令人感覺窒息和封閉,猶如黃種人給人的印象。此情此景讓他心情低落;走到第六街時,安東尼在轉角的雪茄店停下腳步,情緒才稍微好轉在深藍的夜霧中,雪茄店顯得有生氣和具有人性,還可以順便買一包特級品

    記得有一次,他在黑暗的房內抽完最後一根雪茄,獨自靠着打開的窗户而坐。那是他住在紐約一年多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徹底適應了這裏。當然紐約不是十全十美的,生活其中偶爾會感到某種刺痛,那是近似南方的特質,一個寂寞的城市。對於從小孤獨長大的安東尼來説,一直要到最近他才學到如何避免孤寂。在過去幾個月的時間他都相當小心,如果當晚沒有約會的話,他會盡快到自己常去的酒吧找人陪伴。因為待在這裏很寂寞啊

    雪茄的輕煙,為拉起的薄窗簾鑲起朦朧的白邊,他讓煙燒着,直到街底的聖安娜教堂以它嘮叨而優美的鐘聲敲了一響為止。隔着半個街區外的高架鐵路則發出隆隆如鼓的行駛聲如果安東尼傾身靠在窗户邊,他應該可以看得到火車,那個姿勢就像一隻憤怒的老鷹,在街角挺胸形成優美的黑色曲線。這時安東尼想起最近讀過的一個奇情故事:城市的高架鐵路遭到轟炸,他幻想華盛頓廣場已向中央公園宣戰,有一隊恐怖分子正夾帶戰爭和死亡搭乘此班車北上。然而,當列車經過後,他的想象就隨之消散了;微弱如幾不可聞的鼓聲遙遠如天上老鷹的低吟。

    鐘聲和汽車喇叭混和的低鳴,持續從第五街傳來,不過他住的這條道路仍是安靜的。在這裏,安東尼可以安全地避開生活的所有威脅,因為他有他的房門、他的長廳和他的浴室守護着他是安全的,安全的!此時,淡淡的街燈從窗户照進來就像是月光,不,比月光更加明亮而美麗。

    天堂的回憶片段

    每百年就會重生一次的美。她坐在一個露天的等候室,白色的煙霧陣陣吹拂,偶爾有顆急着趕路的星星經過。星星們都親暱地跟她眨眼,風兒也輕拂着她的發。她是難以理解的,因為,在她身上,靈魂和精神是一體的她美麗的身體便是她靈魂的本質,她是許多世紀以來的哲學家所追尋的和諧,在這個有風和星星的露天等候室中,她已經坐了一百年,寧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冥想。

    最後,美終於知道自己註定要再重生。她嘆了一口氣,開始和一個自白霧發出的聲音交談,他們的對話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而我在這裏只能節錄一些片段。

    美:(她的嘴唇恐懼地顫抖着,雙眼一如往常般看向自己)我的旅程將航向何處?

    聲音:到一個新的國度一片你從不知道的土地。

    美:(任性地)我已厭倦闖入這些新的文明世界了。這一次要停留多久?

    聲音:十五年。

    美: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聲音:它是大地上一個極度豐饒繁華的土地在那裏,最有智慧的智者只比最愚蠢的人聰明一點點;政治的領導者具有小孩的赤子之心,法律的制定者信仰的是聖誕老人理想;而醜陋的女人可以控制強壯的男人

    美:(吃驚)你説什麼?

    聲音:(相當沮喪地)是的,這委實是相當可悲的現象。那些下巴後縮、鼻子扁平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指揮男人去做這個、去做那個;而即使是最富有的男人,也毫無反抗地順從這些他們響亮地稱為某某太太或妻子的女人。

    美:這怎麼可能!若説男人順從女人是因為她們的魅力,這我能理解但是,對一個肥女人、一個瘦得見骨的女人、一個臉頰凹陷的女人也是如此嗎?

    聲音:是的。

    美:那麼我呢?我會有什麼機會?

    聲音:套用一句話,叫備加艱難。

    美:(停頓以表示不滿)為什麼不去古老的土地,像是遍生葡萄和操柔軟口音的男人之地,或者有船的航海之地?

    聲音:因為在不久的將來,預期他們將會非常忙碌。

    美:噢!

    聲音:你在塵世的生命,將一如往常存在於真實和虛幻之間。

    美:那我會是誰?告訴我。

    聲音:起初曾考慮讓你化身為一個電影女演員,但終究沒有被採納。在這十五年的時間,你將偽裝成所謂的社交女性。

    美:那是什麼?

    一個新的聲音從白霧中傳來,根據劇情需要,這個新聲音必須詮釋為聲音正在搔頭所發出的。

    聲音:(終於開口)是一種虛假的貴族。

    美:假的?什麼是假的?

    聲音:那也是你將在那塊土地上發現的東西,你將在那裏發現更多這類虛假的東西,還有,你也將做更多這類虛假的事情。

    美:(沉靜地)這一切聽起來好粗俗。

    聲音:粗俗還不及它的一半呢!十五年間,你會陸續扮演一個麻煩的小孩、愛玩的野女郎、不甘寂寞的情人和天真無邪的蕩婦。你所跳的新舞步將不多也不少地和你從前跳的一樣優雅。

    美:(低聲説)我要付出代價嗎?

    聲音:是,就跟以前一樣愛情。

    美:(她的笑幾乎無法察覺,僅瞬間微微牽動嘴角)我會喜歡被人視作不甘寂寞的情人嗎?

    聲音:(嚴肅地)你會愛死它的

    對話在這裏結束。美仍靜靜地坐着,星星暫時駐足,為她陶醉讚美,而白色的煙霧依然陣陣輕拂着她的發。

    這件事發生在安東尼坐在公寓的窗邊、聆聽聖安娜教堂鐘聲的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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