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讀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張看》;書名就劈面驚豔。天下的文章誰敢這樣起名,又能起出這樣的名,恐怕只有個張愛玲。女人的散文現在是極其的多,細細密密的碎步兒如戲台上的旦角,性急的人看不得,喜歡的又有一班只看顏色的看客,噢兒噢兒叫好,且不論了那些油頭粉面,單是正經的角兒,秦香蓮,白素貞,七仙女……哪一個又能比得崔鶯鶯?張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幾百字,長則萬言,你難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性的感覺不停地閃,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連串的漂過去,濺一連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散文家,也是這般貫通了天地,看似胡亂説,其實骨子裏是道教的寫法———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體不純而類如雜説———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窗明几淨,一邊茗茶—邊瞧着外邊;總是隔了一層,有學者氣或佛道氣。張是個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氣,嘟嘟嘟地嘮叨不已,又風趣,又刻薄,要離開又想聽,是會説是非的女狐子。
看了張的散文,就尋張的小説,但到處尋不着。那一年到香港,什麼書也沒買,只買了她的幾本,先看過一個長篇,有些失望,待看到《傾城之戀》、《金鎖記》、《沉香屑》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經日深。———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鴉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癮的東西都是毒品。張的性情和素質,離我很遠,明明知道讀她只亂我心,但偏是要讀。使我常常想起畫家石魯的故事。石魯腦子病了的時候,幾天裏拒絕吃食,説:“門前的樹只喝水,我也喝水!”古今中外的一些大作家,有的人的作品讀得多了,可以探出其思維規律,循法可學,有的則不能,這就是真正的天才。張的天才是發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則是水波浩淼,鶴在雲中就是鶴在雲中,沈三白如何在煙霧裏看蚊飛,那神氣畢竟不同。我往往讀她的一部書,讀完了如逛大的園子,弄不清了從哪兒進門的,又如何穿徑過橋走到這裏?又像是醒來回憶夢,一部分清楚,—部分無法理會,恍恍惚惚。她明顯地有曹露的才情,又有現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有了距離,她沒有曹氏的氣勢,渾淳也不及沈從文,但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詭譎以及瀰漫的一層神氣,又是旁人無以類比。
天才的長處特長,短處極短,孔雀開屏最美麗的時候也暴露了屁股,何況張又是個執拗的人。時下的人,尤其是也稍要弄些文的人,已經有了毛病,讀作品不是浸淫作品,不是學人家的精華,啓迪自家的智慧,而是賣石灰就見不得賣麪粉,還沒看原著,只聽別人説着好了,就來氣,帶氣入讀,就只有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無損於天才,卻害了自家。張的書是可以收藏了常讀的。
與許多人來談張的作品,都感覺離我們很遠,這不指所描敍的內容,而是那種才分如雲,以為她是很古的人。當知道張現在還活着,還和我們同在一個時候,這多少讓我們感到形穢和喪氣。
《西廂記》上説: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西廂記》上又説: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嗨,與張愛玲同活在一個世上,也是幸運,有她的書讀,這就夠了!
1994年12月17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