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而黃江北急於要找的人,當然便是夏志遠。
那天黃江北走進老城區的古文物市場,恰好是上午九點來鍾光景。狹窄的小街兩旁,經營古董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黃江北歷來對這些古玩不感興趣,他覺得刨去史學價值,這些東西一文不值。中國人太好收藏,一旦發跡,手中稍有些餘錢,便趕緊地往古董店跑,以為這便是風雅這便是高尚。太多的人把太多的精力和錢財花費在這些“舊物”上,卻不把功夫繼續下在更新改善自己周邊的生存環境上,比如……先不去説大的方面,只説那些大衣櫃熱水瓶桌椅板凳鍋碗瓢勺等的樣式功能,都是幾十年上百年以至幾百上千年一貫制地因襲着沿用着忍受着,實在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一個“能耐”,但也可説是“弊病”。一個民族如果總是沉湎在自己往日的陳跡之中,並以玩弄這些陳跡為樂,且樂此不疲樂而忘返,無論如何也是民族的一個悲哀。
黃江北意外的是,一向以來跟他一樣對這種“舊貨”不感興趣的夏志遠,這些天,卻也整日價地泡在這文物一條街上了。黃江北是在尋找他多日後,才得到這個“情報”的。
看來情報是準確的。黃江北走進文物街不遠,就看到夏志遠正在一家專營古瓷器的小店裏,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個小口廣肚的青花瓶,裝模作樣似乎很懂、很專心。黃江北走到他身後了,都沒知覺,一直到從他手裏奪過那隻青花瓶,才驚覺。夏志遠剛想表示一點“抗議”,黃江北不分青紅皂白,便把他拽出小街,並推上了車。司機一邊笑着,一邊忙按早安排好的計劃,發動了車。夏志遠當然要繼續表示抗議,繼續發表“強硬聲明”:“我現在歇病假,你幹什麼?”黃江北只是微笑,不一會兒,車已經到了夏志遠家門前。上樓,進房間,夏志遠撒開了叫:“黃江北,我倆的緣分已經到頭,你聽到沒有?你別再跟我説什麼!”黃江北笑道:“吼,吼得好!我今天就是來聽你吼叫的。”夏志遠卻往牀上一躺閉上眼睛,不出聲了。
黃江北説:“好,你不説了,現在我説。”
夏志遠立即從牀上跳起來:“我不想聽!”
黃江北也從沙發上跳起來:“聽着,今天你不想聽也得聽!”
“黃先生,中國有十二億人,願意跟着您這位當市長的去升官發財的主兒千千萬,您發發善心放了我,行不?”
“志遠,昨天田衞東親口告訴我,這兩年,他那位兄長田衞明,從萬方挪用了將近一千四百多萬公款……”
“一千四百萬一億四千萬,跟我夏某人沒有任何關係!”
“志遠,我的同志哥,你想一想,想一想哪,這説明什麼?説明徹底解決章台市問題的關鍵時刻到來了。”
聽黃江北這麼説,夏志遠才冷靜了下來,雖然一時仍沒作任何表示,只是疑詢地打量了江北一眼,但可以看得出,他開始關注黃江北的話了,並一心等着他繼續往下説。
“章台的老百姓章台的幹部都是相當出色能幹的,事情壞就壞在那一小部分人手上。他們濫用手中的權力,搞得大傢伙沒心在這塊土地上好好幹,現在是揪出這些蟑螂臭蟲的時候了……”
“你説田衞明是妨礙章台發展的關鍵?”
“你覺得我的智商有那麼低嗎?”
“我想也不至於啊。”
“一千四百萬不是一百四十萬,更不是十四萬、一萬四……”
“大實話。”
“小小一個田衞明是怎麼從萬方把這一千四百萬公款搞走的?必定是通過一個龐大的關係網,這張網裏恐怕還不止已露頭的董秀娟和於也豐。”
“你是説……通過這就能澄清董、於二案?”
“不僅僅如此。董、於為什麼會跟着田衞明轉?怎麼會膽大包天到那麼一種地步,把一千四百萬公款挪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田衞明?”
“他是田副省長的大公子!”
“好!你開始涉及問題的要害了……”
“你是説……這一千四百萬和田副省長有關?”
“我可沒這麼説……”
“滑頭!”
“我想鄭彥章很可能已經找到了這裏的關鍵證據。也就是説,他掌握了這一千四百萬是怎麼出溜到田大公子手裏去的重要證據……”
“因此,田衞明才那麼迫不及待地不顧一切地要對付鄭彥章和蘇羣,就是為了保住他背後的那個人。只要他背後的那個人不倒,他就不會出大問題,就是出點問題,也不會有大的妨礙……”
“我看此推理成立。”
“他要保護的就是他那個身居重位的父親?”
“我可沒這麼説。”
“別繞圈子了。你今天找我來,到底要幹什麼?”
“替我再去找找蘇羣……蘇羣交出的那個本子,是個空白本。真正的證據還在他手裏。鄭彥章昏迷了,如果真是很嚴重的腦溢血,即便搶救過來,也可能會失去記憶,或者説不了話寫不了字。嚴重的還可能成為一個植物人。因此,事發前他留下的這點證據很可能是目前解決問題的關鍵。千鈞繫於一髮,保留在他個人手裏,是很危險的,也是非法的……”
“為什麼一定要我去找他?讓我去坐蠟?他現在不可能再信任我們這些人。那個筆記本甭管是空白的還是不空白,總是從我們手裏交出去的!這讓他太失望了,也讓我太失望了!”
“當時我需要穩住田家的人。我手裏沒掌握任何證據,我還不能和他們把關係搞僵了……”
“所以你就採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寧可屈從田家人,而不願冒任何風險去保護這個小本子?”
“沒有拿到確鑿證據前,我們不能採取公開和田家人對抗的做法,他們有那種特殊身份。不考慮這一點,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同樣是不明智的!”
“但是,你的這種‘明智’,使真正掌握證據的人,再也不敢把證據交給你!再也不敢信任你!”
“志遠,我已經説過了,事情並不像我們早先想的那麼簡單!”
“是的。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僵持了。
幾乎在這同時,田衞東突然闖進水上大酒家後院的田曼芳房間。幾近於半裸的田曼芳正在換去剛才沖洗汽車時穿的那套衣服,見田衞東闖進,忙拿起一件外衣遮住自己身子,讓他“立即滾出去!”田衞東忙背過身去道歉。卻“死皮賴臉”地不肯走,只説要“帶她去見個人。一個你特別想見的人。”一邊説,一邊便拉開大衣櫃的門,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給田曼芳。田曼芳叫道:“強盜!”田衞東嬉笑道:“對對對,我就是個強盜。快穿,你要再不穿,可就別怪我非禮了。您老那麼半裸着,就是聖賢老頭兒也頂不住。我早就想非禮你一回,這一點你應該是十分清楚的!好了快穿吧。今兒個我是完全為了您才來的。如果您還算有良心的話,應該承認我田衞東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曼姐的事。過去,現在,以至將來,我都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我寧可對不起我自己,也不會對不起您曼姐。這是實話嗎?如果您承認這是句實話,那麼就請快跟我走。”
田曼芳不做聲了。
這是實話。
二十分鐘後,田曼芳跟田衞東來到交際處老樓。這交際處是五十年代市內唯一的一個接待外賓的場所。當年它既神秘又顯赫,不經特別的介紹,根本進不了它的大門。這些年,它正式對外營業,原先的地位也早已為後起的星級賓館代替。但一些習慣懷舊,或身份特殊的人,卻還是喜歡上這兒來“飲上一杯”。在一定的圈子裏,仍把約上幾個朋友到這兒來小聚一頓,當作高檔次的雅興。這一刻,粉紅色的西餐自助餐廳裏,由於不到用餐時間,幾乎還沒什麼客人。但背景音樂卻一直在放着,柔曼得很。那是一首流傳很久了的美國著名愛情歌曲《ONLYYOU》,用中文説,就是《只有你》。田衞東把田曼芳帶到一側半敞式的包廂裏,田曼芳問:“人呢?”田衞東微笑道:“跟你説實話,今天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彌補一下我那天的過失……”田曼芳立馬掉下臉來,站起就走。田衞東忙拉住她:“您瞧您瞧……隨便開個玩笑,就急成這樣。見,肯定讓你見個人。他一會兒就到。”田曼芳仍不肯坐下:“誰?説清楚。”田衞東打了個盹,慢慢説道:“黃江北,滿意了吧?”田曼芳一下掙脱田衞東的手,向外走去:“無聊。”田衞東攔住她,並低聲威脅道:“曼姐,別逼我在這兒撕破臉。我沒想耍你。我的確約了黃江北,我要讓你看看真實的黃江北,一個讓我為之大失所望的黃江北,一個並不值得你暗自鍾情的黃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