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黃昏時分到達因斯布洛克,讓人把行李送往旅館,便向市區走去。落日餘輝下,青銅的哀悼者之上是跪着祈禱的馬克西米連皇帝①的雕像。幾個耶穌會見習修上在大學校園裏一邊踱步,一邊讀書。當太陽下山後,人們為古老的受難日,為婚嫁及週年慶典設立的大理石紀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頓放有香腸片的豆粥,喝了四杯比爾森啤酒,而拒絕吃那道被稱做“皇帝蛋餅”的可怕的甜點心——
①這裏指馬克西米速二世(1527-1576)神聖羅馬帝國皇帝(1564-1576),同情路德派,支持天主教會的改革,力勸天主教和新教和解。
儘管同樣是巍峨的山峯,但瑞士卻十分遙遠了,尼科爾也十分遙遠了。稍晚,當夜色更濃時,他到花園裏散步,心中平靜地想起尼科爾來,為她所有的優秀品質而愛她。他回憶起有一個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來,軟底拖鞋上沾滿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緊貼着他,仰着臉面,就像一本書攤開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樣愛我,”她輕聲低語,“我不求你一直這樣地愛我,但我要你記住我的愛。我心中永遠會有與我今夜相擁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為了自己靈魂的緣故走開了,他開始思索起這件事來。他失落了他自己——他不知身在何時,説不出是哪一天或哪個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幾何時,他勇往直前,解最難的方程式如同處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症。從在蘇黎世湖尼科爾像石縫間的一朵花的那個時候起,到他遇見蘿絲瑪麗這一刻,他的思維之矛已鈍化了。
目睹他的父親在貧困的教區苦苦掙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對金錢的渴望。這並非是獲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當他娶尼科爾的時候,他從未感到如此自信,對自身如此瞭解,然而,他就像一個由女人供養的男子一樣被人收買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倫的保險櫃中了。
“應該有個大陸式的了結了,但事情尚未解決。我已浪費八年的時光來教富人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識,但我並不是註定要失敗的。我手中還握有許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叢和一簇簇濕潤、散發着香氣的不知名的蕨類植物間散步。這是一個晴暖的日子,但畢竟是十月天,人們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實的脖子上扣有鬆緊帶的花呢外套。一棵樹的背後閃出一個人影,他知道這是他走出門廳時遇見的那個女子。他現在會愛上他見到的每一個可愛的女子,即使是在遠處一晃而過的嬌姿,抑或映在牆上的身影。
她背衝着他,面對城市的燈火。他點了一支煙,她肯定能聽見擦火柴的聲音,但她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邀請呢,還是一種無動於衷的表示?很久以來,他對樸素的慾望及這些慾望的滿足已經陌生了,他變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儘管他也知道,在那些來歷不明的古怪的遊蕩者之間,可能有某種暗語,依憑它,他們彼此很快熟識起來——
也許下面該輪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們碰到一塊時會相互笑一笑,説,“我們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個身影朝一邊移開。很可能他會像他年輕時曾聽説過的那些無賴推銷員一樣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當他同未曾探查過,未曾剖析過,未曾解釋過的事物接觸時總是這樣。他突然轉身走開,這時,那位姑娘也從樹陰投在她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開,轉過長椅,邁着輕巧但堅實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館走去。
由一位導遊和另外兩個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啓程去比爾克卡峯①。他們登上高原牧場,聽着牛頸鈴響聲了當,頓覺心曠神恰。迪克很想到一個小木屋裏過夜,消除旅途疲勞,聽憑導遊來安排,享受作為隱姓埋名者的快樂,然而中午時分,天氣陡變,黑雲壓來,雷聲隆隆,山間下起了凍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繼續行程,但導遊不願意。他們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準備第二天再度出行——
①位於奧地利境內。
在一家冷清的餐館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興奮。但又不知道為什麼,最後他開始想起花園的事來。他晚餐前在門廳遇見了那位姑娘,這一次她看見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讚許的神色,這倒使他感到納悶:為啥?曾幾何時,我只要開一開日,就可以享有當今世上一些漂亮娘們,幹嗎要等到現在呢?幹嗎要跟這樣一個幽靈一般的女人呢?更何況就只有那麼一點情慾呢?為啥?
他的想象繼續向前推進——古老的禁慾主義,一種實際上陌生的情感佔了上風。上帝,我倒不如回到裏維埃拉,跟賈尼絲-卡里卡門託或那個威爾伯哈茲姑娘同枕共眠。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能佔到便宜豈不是褻讀了這些年月?
他雖然仍興奮不已,但他從陽台上轉過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沉思冥想。身心孤單導致孤獨,而孤獨起來就會越發孤獨。
他上樓去四處走走,腦子裏還想着這樁事,他把登山服攤在微熱的暖氣片上,這時,他看到了尼科爾拍來的電報,還沒有拆開,她每天用電報來陪伴他的旅行。他將電報留到晚餐前才來拆開——也許是因為花園的緣故。這是一封來自布法羅的海底電報,在蘇黎世中轉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辭世。
霍姆斯”
他感到極大的震驚,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隨後,一陣陣傷痛撕心裂肺,湧到他的喉嚨。霍姆斯名義上是他父親的助理牧師,但實際上他十多年來一直是那個教區的首席神父。他是怎麼去世的?壽終正寢吧——他七十五歲了。他享高壽了。
迪克感到悲傷,因為他父親去世時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他而去了。弗吉尼亞①有他的表親,但他們很窮,不可能去北方,因而這封電報得由霍姆斯來簽發。迪克愛他的父親——他對事情做出判斷時常常會想一想他父親可能會怎麼想怎麼做。迪克是在他兩個年幼的姐姐夭折幾個月後出生的,他父親擔心這可能會對迪克的母親造成什麼影響,便親自擔任他道德上的導師,以免他被寵壞。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①美國一州名。
夏天,父子倆一起走到市區讓人給他們擦皮鞋——迪克穿上漿過的粗布水手裝,他父親則總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師服——做父親的很自豪他有個英俊的小男孩。他把他對生活的理解儘可能地告訴迪克,他所説的未必字字珠璣,但大多數體現了他對世事真實、質樸的解釋,以及對作為一個牧師應有的行為舉止的理解。“有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城鎮,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師,我走進一間擠滿了人的房間,一時弄不清誰是女主人。有幾個我認識的人走過來,然而我並未理睬他們,因為我見到一位灰白頭髮的女子坐在房間那一頭的窗户邊。我走過去,介紹了自己,此後,我在那個鎮子裏結識了許多朋友。”
他父親那麼做是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靈——他父親對他的職業很有信心,他對兩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婦懷有深深的敬意,她們讓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比良知、榮譽、廉恥心和勇氣更可貴的了。
父親總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產是屬於兒子的,在迪克上大學和醫學院時,他一年四次給迪克寄一筆錢,這些錢都取自這份財產。他是這樣一種人,也就是人們在鍍金時代①所慣於描述的:紳士風度有餘,進取心不足——
①指美國南北戰爭後三十五年的繁榮昌盛期,源出馬克-吐温與華爾納合寫的同名長篇小説。
……迪克叫人下樓買一份報紙來,他自己仍在攤着電報紙的書桌前踱來踱去。他要決定坐哪班輪船回美國。隨後他給蘇黎世的尼科爾掛了個電話,在等電話時,他浮想聯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終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