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時已經平靜下來,同時覺得很羞愧。鏡子中娟秀的容貌並沒有讓她恢復信心,只是觸動了昨日的傷痛。她母親給她轉來一封信,是那個去年秋天帶她去參加耶魯班級舞會的男孩寫的,説他到了巴黎,然而這封信也不能幫她消除痛苦——所有這些似乎都十分遙遠。她走出房間去經受同戴弗夫婦見面的煎熬,心裏因雙重的煩惱而沉甸甸的。當她們見了面,一起去試穿幾套衣服時,她就像尼科爾一樣,用堅不可摧的外殼將受傷的心靈包藏起來。只是在尼科爾談論到一個苦惱的女售貨員時,她的痛苦才有稍許緩和。“大多數人認為,人們對他們的看法要比他們實際感覺到的更加強烈——他們認為別人對待他們不是贊同就是反對。”要是處於昨天那種亢奮的心境,蘿絲瑪麗也許會抱怨這種看法了,但今天她希望把所發生的事淡忘掉,便爽快地接受了。她讚賞尼科爾的美貌和智慧,而且她生平第一次產生了嫉妒。就在要離開戈賽旅館之前,她母親以漫不經心的口氣説,尼科爾是個大美人。蘿絲瑪麗知道這種口氣實際是大有深意的,説白了也就是蘿絲瑪麗還不是大美人。這倒並不使蘿絲瑪麗煩心,她也只是近來才有幸知道她亦有動人之處。所以,她的可愛似乎從來就不是她自身具有的,而倒像她的法語一樣,是一種學習的結果。然而在出租車裏,她看着尼科爾,並拿自己同厄科爾比較。她那迷人的身段,那時而緊緊抿着,時而滿含期望地微微張開的玲瓏的嘴唇,有着邂逅浪漫愛情的種種可能性。尼科爾還是個姑娘時就出落成一個大美人了,後來她高顴骨上的臉面繃緊起來,這時她仍是個美人——因為基本的臉架子在那兒。她有撒克遜人的血統,白膚金髮。比起她曾有過的比臉面還美的一頭雲鬢,如今她的頭髮色澤更深些,然而人卻更美了。
“我們在那兒住過。”蘿絲瑪麗突然指着神父大街的一幢房子説。
“這倒有意思。因為我十二歲時,母親、巴比和我曾在那兒住過一個冬天。”她指着街對面的一家旅館説。這兩幢已顯灰暗的樓房迎面瞪着她們,彷彿是少女時代的朦朧的迴響。
“那時我們剛蓋了湖邊森林的房子,我們只有節省開支,”尼科爾接着説,“至少巴比、家庭教師和我沒有大手大腳,母親則外出旅遊去了。”
“我們那時也在節省開支。”蘿絲瑪麗説完就意識到這個詞對她們來説意義是不同的。
“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説成是一家小旅館——”尼科爾莞爾一笑,“——我是指她不説‘廉價’旅館。要是有大大咧咧的朋友打聽我們的住址,我們從不説:‘我們住在貧民區的一個髒兮兮的小窩裏,我們很高興那兒有自來水用。’我們會説,‘我們住在一家小旅館裏。’彷彿所有的大旅館對我們來説都太吵鬧,太俗氣。當然嘍,朋友們總是識破我們,並把情況告訴每個人。但母親也總是説,這表明我們熟悉歐洲的生活方式。她當然熟悉,因為她生來就是德國人。但她的母親是美國人,她自己是在芝加哥長大的,因而,與其説她是歐洲人,不如説她是美國人。”
他們兩分鐘後要去會其他人,便在盧森堡公園對面的格尼麥大街下了車,蘿絲瑪麗使自己振作了起來。他們在諾思夫婦的高居於大片綠葉之上的已拆除設備的公寓裏吃飯。這一天對蘿絲瑪麗來説似乎大不同於前一天——當她面對面地看到他時,他們的目光相遇,猶如鳥的翅膀一掠而過。這以後,一切都正常了,一切都美妙起來了。她知道他開始愛上她了。她感到無比的幸福,感到愛的暖流在全身湧動。一種沉穩、清晰的自信在增長,在心頭歡樂地歌唱。她幾乎不看迪克,但她知道一切都很順利。
飯後戴弗夫婦、諾思夫婦和蘿絲瑪麗前往法一美影片公司,在那兒見到了科利斯-克萊。他是蘿絲瑪麗的紐黑文①男友,是她打電話約他來的。他是佐治亞②人,抱有美國南方人特有的傳統、甚至刻板的觀念,儘管他們在北方受教育。去年冬天,她還認為他很有魅力——他們曾手拉着手地坐一輛汽車從紐黑文到紐約去。現在她的眼裏已經沒有他了——
①美國康涅狄格州南部港口,也是耶魯大學所在地。
②美國州名。
在放映室裏,她坐在科利斯-克萊和迪克的中間。放映員在裝《老爸的女兒》的膠片,一個法國經理在她邊上應酬着,還設法説幾句美國俚語。“是的,孩子,”當放映機出了故障,他説,“我可沒轍了。”接着燈光熄滅了。又突然咔嗒一聲,隱約有些嘈雜聲,而她終於可單獨同迪克在一起了。在昏暗中他們互相凝望。
“親愛的蘿絲瑪麗。”他喃喃低語。他們的肩膀碰着。尼科爾在這排座位的邊上顯得煩躁不安,艾貝一陣咳嗽,擤着鼻子,隨後他們都安靜下來,電影開始了。
她出現在銀幕上——那是一年前的她,一副學生模樣。頭髮朝後流着,有關鬈曲着披散開來,就像一尊塔納格拉陶俑①的硬挺挺的頭髮。瞧她——多麼年輕,多麼天真——這是她母親精心呵護的結果;瞧她——帶着少女全部的稚嫩,又在剪一個紙板洋娃娃,足以表現出純樸少女之心。她還記得她當時穿着那套衣服時的感覺,尤其是穿着那套色彩鮮豔,新做的綢衣服,覺得神清氣爽,興致勃勃——
①在希臘中部塔納格拉村的古墳中發現的赤陶小雕像。
老爸的女兒。它是一個小精靈嗎?它吃過苦嗎?噢——噢,甜蜜的,最甜蜜的小寶貝,她難道不甜蜜嗎?在她的小拳頭前,淫慾和腐化的力量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命運的進程停止了,不可避免的成了可避免的,三段論,辯證法,所有的合理性逃逸了。女人在家裏忘掉那些髒餐具而哭泣起來,甚至在電影中一個女人哭個不停,差不多喧賓奪主地要把戲從蘿絲瑪麗那兒搶走了。在耗費大筆資金的一組戲裏,她始終哭着。在鄧肯-法伊夫餐廳,在機場,在只拍了兩個鏡頭的快艇比賽中,在地鐵,最後還在浴室裏哭,但蘿絲瑪麗獲勝了。她氣質的優雅、她的勇氣和鎮定儘管會遭到世俗的侵蝕,然而蘿絲瑪麗用一張還未面具化的臉征服了觀眾——這部電影也確實感人,以致在放映中,坐在這排位子上的人接二連三地向她傳遞他們內心的激動。放映中曾有一次停頓,燈亮起來了,一陣掌聲過後,迪克真誠地對她説:“我簡直吃驚,你會成為銀幕上最出色的演員。”
接着繼續看《老爸的女兒》:現在情節表現的是快樂的日子,最後是很美的一場戲,蘿絲瑪麗和她父親團聚了,這裏父親情結表現得如此明顯,迪克不禁對所有心理學家的不健康的心態感到厭惡。電影放完了,燈光亮起來,到時候了。
“我還安排了一件事情,”蘿絲瑪麗隨意地對大家宣佈,“我為迪克安排了一次考試。”
“一次什麼?”
“一次上鏡考試,他們現在要選一位演員。”
一陣可怕的沉默——隨即諾思夫婦忍不住格格笑起來。蘿絲瑪麗注意到迪克明白她的意思,他的臉像一個愛爾蘭人似的抽動了一下。同時她注意到她打出這張王牌時犯了某種錯誤,然而她並不懷疑這張牌有什麼錯。
“我不想試鏡。”迪克肯定地説。隨後他通盤考慮了一下眼前的處境,接着心平氣和地説,“蘿絲瑪麗,我讓你失望了。這部電影可以為一個女子造就一份很好的職業——可天哪,他們是不會樂意讓我去演電影的。我是個完全沉溺於個人私生活的落伍的科學家。”
尼科爾和瑪麗鬨鬧般地催促他抓住這個機會。她們取笑他,她倆都對沒有被要求去試鏡而微微地有點愠怒,但迪克用某種演員式的雄辯結束了這個話題:“這就如同派最強壯的衞兵去守護並不存在的大門。”他説,“也許是因為這種虛無狀態太可恥,不便泄露出去吧。””
和迪克、科利斯-克萊一起坐上出租車——他們準備途中讓科利斯下車,而迪克則要帶蘿絲瑪麗去赴一個茶會,厄科爾和諾思夫婦推辭不去,因為他們有些事要做,這些事是艾貝留到最後一刻才想要做的——蘿絲瑪麗在車裏埋怨迪克。
“我想如果你試鏡不錯的話,我可以把它帶到加利福尼亞去。這樣他們也許會感興趣,你就可以在銀幕上露臉了,你可以在一部電影中演男主角同我配戲了。”
他簡直不知所措。“這可是個要命的妙想,但我寧可看你演的電影。你大概是我看過的最可愛的形象了。”
“這是一部了不起的電影,”科利斯説,“我看過四遍。據我所知紐黑文有個男陔看了十二遍——有一次他竟然一路趕到哈特福德①看這部電影,而在我帶蘿絲瑪麗去紐黑文的時候,他卻十分靦腆不敢見她。你能想得到嗎?這個小姑娘把他們都鎮住了。”——
①美國康涅狄格州首府。
迪克和蘿絲瑪麗面面相覷,想要單獨在一起,但科利斯未能領會他們的意思。
“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吧,”他提議,“我要在巴黎住一陣呢。”
“我們來送你。”迪克説。
“我來送你更方便。一點也不麻煩的。”
“我覺得最好還是我們來送你。”
“但是——”科利斯剛要説,他終於明白過來,便開始同蘿絲瑪麗商量他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
最後他依稀覺得自己無足輕重,只是一個村人嫌的第三者,便下車走了。後來汽車出其不意、令人不快地按迪克給的地址停了下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進去好嗎?”
“我無所謂,”蘿絲瑪麗説,“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他考慮了一會。
“我還得進去——她要我從我的一個缺錢的朋友那裏買幾幅畫。”
蘿絲瑪麗將剛才搞亂的會讓人猜疑的頭髮弄弄平。
“我們就呆五分鐘,”他打定主意,“你大概不會喜歡這些人的。”
她猜想那是些沉悶、古板的人,或者是些飯桶、酒鬼,再不就是無聊、難纏的人,或十有八九是戴弗夫婦避而不見的人。她對這個場合可能給她留下的印象根本沒有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