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用操這份心了,麥基斯克夫婦還沒有來到沙灘。她剛鋪開浴衣,兩個男子——戴騎師帽的和那個高個子金髮男子,就是人們傳言中的那位要把侍者鋸成兩段的人——離開人群向她走來。
“早上好。”迪克-戴弗說。他有些激動,“瞧,不管曬黑或沒有曬黑,你昨天為什麼不露面呢?我們真為你擔心。”
她坐起來,用欣喜的微笑歡迎他們不請自來。
“我們在想,”迪克-戴弗說,“今天上午你是不是會來。我們聚到一起,還準備了食物和飲料,你看,這可是個實實在在的邀請。”
他顯得和藹可親、風度翩翩。聽他口氣,他一定會關照她。稍後,他就會為她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出無窮無盡的壯麗的前景。他給她作介紹而設法不提及她的名宇,並讓她很快明白,大家都知道她是誰,但完全尊重她的私生活——這種禮貌,自她成名以來,除了來自職業老手,蘿絲瑪麗還沒有見識過。
尼科爾-戴弗,珍珠項鍊貼在褐色的背脊上,正翻閱著一本製作馬里蘭雞的食譜。她約莫二十四歲,蘿絲瑪麗估計——她的臉可以用“常見的美麗”這樣的詞來形容,然而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它的強健的臉架子最初是按英雄的模式來構造的,其面容及表情的獨特和生動,以及所有可以同氣質和特性相聯繫的方面,彷彿是根據羅丹①的意圖塑造成的,隨後再雕琢出美麗來,而且恰到好處,稍有閃失,就會無可彌補地損傷它所具有的力量和特質。對這張嘴,雕塑家更是費盡心機——這簡直是雜誌封面上的丘比特②之弓,當然,它與臉的其它部位也相吻合——
①羅丹(1840-1917),法國著名雕塑家。
②丘比特,羅馬神話中的小愛神,其所持之弓為雙弧形。
“你在這兒要呆很久嗎?”尼科爾問。她的聲音低緩,有點刺耳。
突然,蘿絲瑪麗閃出這樣一個念頭,她們可以再住上一個星期。
“不很久,”她含糊地回答,“我們出國有多時了——我們三月裡在西西里上的岸,我們慢慢地朝北走。去年一月,我拍電影時得了肺炎,我正在慢慢康復。”
“哎呀!怎麼得病的?”
“嗯,是因為游泳。”蘿絲瑪麗不太願意披露她個人的私事。“一天我不巧得了感冒,但沒有在意,正好要拍一個鏡頭,我得跳入威尼斯的一條運河。這可是代價昂貴的一個鏡頭,整個上午,我一直在跳呀跳。我母親找了個醫生到場,但無濟於事,我還是得了肺炎。”她還沒等他們開口就斷然地改變話題,“你們喜歡這個地方嗎?”’
“他們一定得喜歡,”艾貝-諾思慢吞吞地說,“他們發現了這個地方。”他慢慢地轉過高貴的頭去,雙眼溫柔地、深情地望著戴弗夫婦。
“噢,是嗎?”
“這家旅館去年夏天營業,這才是第二個年頭,”尼科爾解釋道,“我們勸說戈賽留一個廚師、一個侍者和一個雜工,開始只是保本,今年收益就好多了。”
“但你們不住在旅館裡呀。”
“我們建了一座房子,就在塔姆斯。”
“我們的看法是,”迪克說,他調整了一下遮陽傘,遮去落在蘿絲瑪麗肩膀上的一塊陽光,“北邊所有的旅遊勝地,如多維爾①,都被俄國人和英國人佔了,他們不怕冷,而我們美國人多半來自熱帶,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開始到這兒來的緣故。”——
①法國地名。
那個長得像拉美人的年輕人在翻看《紐約先驅報》。
“那麼,這些人是哪個國家的?”他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並略帶法語音調地讀起來,“‘在沃韋①的皇宮旅館下榻的有潘德萊-弗拉斯科先生、博尼塞太太’——我可沒有誇大其詞——‘科琳娜-梅多卡太太、帕舍太太、澤拉菲姆-圖利奧、瑪麗亞-阿瑪麗啞-羅託-梅斯、莫伊塞斯-託伊貝爾、帕拉戈勒斯太太、阿波斯托爾-亞歷山大、約朗德-優素福戈羅,以及熱納維瓦-德-莫穆斯!’她真讓我動心——熱納維瓦-德-莫穆斯。就是跑去沃韋看熱納維瓦-德-莫穆斯一眼也是值得的。”——
①瑞士地名。
他突然一陣煩躁,便站起身來,用力地伸了伸腰。他要比戴弗或諾恩小几歲。他高高的個子,身體結實而瘦削,只是肩膀和上臂凸著有力的肌肉。初看,他似乎也是人們常說的那種英俊男子,但是他臉上總有些憤懣的神情,這損害了那雙目光犀利的棕色眼睛的魅力。但人們日後還是記住了這雙眼睛,即使他們已經忘記了那張難以容忍的無聊的嘴巴,以及因煩躁和無謂的痛苦而起皺紋的年輕的額頭。
“我們在上星期有關美國人的新聞中發現了幾個傑出人物,”尼科爾說,“伊芙琳-奧斯特夫人,還有——還有誰啊?”
“還有S-弗萊希先生。”戴弗邊說邊站了起來。他把耙子拿過來,開始細心地耙掉沙子裡的小石子。
“哦,是的,S-弗萊希,你不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嗎?”
同尼科爾在一起沒有太多的話可說,蘿絲瑪麗覺得甚至比她同母親相處更感孤寂。艾貝-諾思和那個法國人巴爾邦在談論摩洛哥的事,尼科爾抄完食譜又做起針線活來。蘿絲瑪麗細看了一下他們所帶的物品——四把大的遮陽傘,用來形成一個遮陽天篷,一座便攜式沖涼更衣室,一隻充氣的橡皮馬,這些蘿絲瑪麗從未見過的新鮮玩藝,是戰後問世的第一批奢侈品,或許也是為第一批買主所擁有。她斷定他們是一些時髦人物,儘管她母親告誡過她要謹防這類遊手好閒者,但是她覺得眼下沒有這個必要。即使像那天上午,他們安安靜靜地只呆在一個地方,但她還是覺察到一個目標、一種工作、一個方向、一項有創意的活動,這一切使他們有別於她所認識的其他人。她那少女的心靈還無法判斷他們彼此之間關係的性質,她只是關心他們對她的態度——但她看出他們中間存在某種親見的關係,對此,她的看法是,他們似乎過得很快樂。
她挨個兒打量那三個男子,似乎眼下他們將歸她所有。他們三個都是翩翩君子,並且各具特色。他們都有一種特別的溫文爾雅的風度,她覺得這種風度來自他們的生活,是他們過去及未來生活的一部分,而並非因事而異,也全然不同於電影演員的交際方式。她還辨認出一種內在的優雅,有別於導演們的粗俗和善於交際的本領,而導演則是她生平遇到的有學識的人的代表。演員和導演——她只熟悉這些男人,這些人同那些有著不同來歷,但又千篇一律的學院小子一個樣,只對一見鍾情的戀愛感興趣,她去年秋天在耶魯大學的舞會上見識過那些小夥子。
這三個男子不盡相同。巴爾邦風雅不足,多了點懷疑和嘲諷的味道。他為人拘謹,甚至有點心不在焉。艾貝-諾思顯得靦腆,然而他那種令人驚愕的幽默讓她既高興又困惑。她擔心自己天性嚴肅,不能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迪克-戴弗——這兒他最完美。她不聲不響地欣賞著他。他的皮膚微紅,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短短的汗毛也略顯紅色——那細細的一層汗毛從膀子延伸到手背。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明亮而銳利。他的鼻子尖尖的,他在看誰或與誰交談時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這是一種討人喜歡的注視,因為有誰在注意我們呢?目光落到我們身上,好奇的或無動於衷的,不過如此吧。他的嗓音,帶著一種輕微的愛爾蘭人的悅耳音調,彷彿要取悅世人,然而,她卻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硬氣,一種自我剋制和自我約束的氣質,這也是她自己具備的美德。哦,她選擇了他。尼科爾抬起頭來,明白她選擇了他,也聽到一聲低微的嘆息,因為他早已被別人佔有了。
時近中午,麥基斯克夫婦、艾布拉姆斯夫人、鄧弗萊先生和坎布恩先生也來到海灘。他們帶來一把新的遮陽傘。他們撐傘時測眼朝戴弗夫婦那邊掃了一下,然後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鑽到傘下,只有麥基斯克先生除外,他仍可笑地站在外邊。迪克耙地時曾從他們附近走過,此刻,他回到遮陽篷那邊去了。
“那兩個小夥子在一塊兒讀《禮儀手冊》呢。”他低聲地說。
“打算結交貴人雅士哩。”艾貝打趣。
瑪麗-諾思,那個蘿絲瑪麗第一天在救生筏上遇見過的膚色黝黑的少婦,游完泳回來,粲然一笑說:
“從不顫抖先生和夫人駕到了。”
“他們是這人的朋友。”尼科爾提醒瑪麗道。“這人”指的是艾貝。“他幹嗎不去同他們說話?你難道不認為他們有吸引力嗎?”
“我認為他們很有吸引力,”艾貝表示贊同,“我並不認為他們僅是有吸引力,就這麼回事。”
“好吧,我可覺得今年海灘上人太多了,”厄科爾承認,“我們的這塊海灘是迪克從卵石堆中整治出來的。”她思考了一下,隨後壓低了聲音,以免讓坐在另一把遮陽傘下的三個保姆聽到,“當然,他們比去年夏天那些英國人要好些,那些英國人老是在叫嚷:‘難道大海不是藍色的嗎?難道天空不是白色的嗎?難道小內莉的鼻子不是紅色的嗎?’”
蘿絲瑪麗想她可不願意有尼科爾這樣一個對手。
“但你沒有看到那場打鬥,”尼科爾接著說,“你來的前一天,那個已婚男子,就是那個姓名聽起來像汽油或黃油的一種代用品的人——”
“麥基斯克?”
“是的——他和他太太吵成一團,她抓了把沙子扔在他臉上,於是他就坐在她身上,並在沙子上蹭她的臉。我們——大吃一驚。我要迪克去勸架。”
“我想,”迪克-戴弗低著頭出神地凝視著草蓆說,“我該去邀請他們來共進午餐。”
“不,你別去。”尼科爾馬上阻止他。
“我覺得這是件大好事。他們在這兒——我們自己該調整一下。”
“我們調整得夠好了。”她執拗地說了一句,笑了起來,“我可不想讓人在沙子上蹭我的鼻子。我是一個刻薄、厲害的女人。”她對蘿絲瑪麗解釋道,隨即提高了嗓門,“孩子們,穿上你們的游泳衣!”
蘿絲瑪麗覺得這次游泳將會成為她一生中有代表性的一次游泳,而且日後每當說到游泳,這一次的經歷就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記憶之中。這一群人就著冰鎮白葡萄酒飽餐了一頓美味的咖喱食品後就會一起向海水走去,他們因不得已的長時間的待著不動而急不可待了,他們將帶著一身暑氣走人清涼的水中。就像有教養的老式家庭那樣,戴弗夫婦對一天的日程作精心的安排,儘量享用現有的生活物品,這一項活動與那一項活動之間的銜接也十分緊湊,因而她不知道眼下從歡天喜地的游泳到普羅旺斯式午餐時的碟碟不休之間還另有活動。然而她又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感覺,迪克在關心她,她也樂意響應那最後的舉動,彷彿那就是一項命令。
尼科爾遞給她丈夫一件她剛縫製好的古怪的服裝。他走進更衣室,不一會就穿著一條透明、鑲黑邊的褲子走出來,引起一陣騷動。細看才知道那褲子實際上是用肉色的布作了內襯。
“嗨,那不過是一個同性戀男人的詭計罷了!”麥基斯克輕蔑地喊了一聲,隨後他迅即朝鄧弗萊先生和坎布恩先生轉過身去,說道,“哦,請原諒。”
蘿絲瑪麗見到這條泳褲很是興奮。她天真稚嫩,對戴弗夫婦這種奢華的單純滿心喜歡。她並沒有意識到它的複雜,它的世故;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這種生活方式其實是更注重質量,而不是擁有一大堆世界各地的廉價品;她同樣意識不到他們行為舉止的樸素大方,他們的和藹及友善,他們對普通美德的強調,都離不開同神靈作艱苦的討價還價,都是通過一系列她還無從推斷的鬥爭而獲得的。此時此刻,戴弗夫婦外在地代表著一個階層的最大程度的進化,這使得大多數人相形見細——事實上,一種質的變化已經開始,而蘿絲瑪麗竟漠然無知。
他們喝雪利酒,吃餅乾時,她就和他們站在一起。迪克-戴弗的那雙藍色眼睛冷冷地看著她,他的嘴顯得可親而又堅毅,他周到而又從容地說:
“你是很久以來我所見過的,唯一看上去真正如花似玉的姑娘。”
後來她伏在母親的腿上哭了又哭。
“我愛他,媽媽。我愛他愛得要命——我從沒有想到我會對誰產生那樣的感情。他已經結婚了,我還是喜歡她——這肯定是沒有指望的。哦,我太愛他了!”
“我倒很想見見他。”
“戴弗夫人邀請我們週五去用餐。”
“要是你在戀愛,你應該覺得快樂。你應該笑的。”
蘿絲瑪麗仰起頭來,臉龐優美地微微一動,笑了。她母親始終對她有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