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去了,秋風開始清掃樹上的黃葉,一早一晚已經能明顯感到涼意了。寧寧終於轉到了師大附小,每天乘坐校車上學放學,再也用不着何天亮跟小草接來送去的。寧寧已經逐漸習慣了跟他們生活,星期天或者節假日,他跟小草必然要帶着寧寧到公園去玩。他如果有事,小草就自己帶寧寧出去,她帶寧寧出去就是逛商店。幾次下來,寧寧的牀上、屋裏就擺滿了各種各樣毛茸茸的動物和人物。
何天亮現在覺得每天的生活都是充滿歡樂的喜劇,唯一讓他不安的就是小草一直沒有正面答應跟他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這麼拖着,何天亮覺着好日子像一輛走在沒完工的路上的車,説不準什麼時候路就走到頭了。經過再三思考,何天亮決定找道士好好談談他跟小草的事兒。小草的事情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想,道士是長期在社會上混的老油條,對這種事情也許比他有辦法。起碼旁觀者清,能幫他分析分析小草一直不跟他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的原因。剛好何天亮又結算了一筆貨款,道士應得的那一份何天亮準備親自給他送過去,趁機跟他好好談談。
去之前,何天亮掛了道士的手機。手機關機,沒有應答。道士的手機關機是經常的事兒,也不知道他是事情太多,還是不適應現代化通訊工具,他好像根本沒有及時給手機充電的概念,手機動輒就沒電了。何天亮估計他又是手機沒電了,就直奔他家去了。
道士如今算是發了財,買了新房子,三室兩廳兩個廁所,裝修得挺豪華。何天亮去過兩次,不無妒意地問道士:“你有幾個屁股?”道士沒明白他的意思,説:“我跟你一樣,你説幾個屁股?”
何天亮説:“我還以為你兩個屁股呢,不然家裏要兩個廁所幹嗎?”
道士説:“你永遠是個土八路,一口一個廁所,這是衞生間。”
何天亮問他:“你拉屎撒尿在什麼地方?”
道士説:“就在這兒唄。”
何天亮説:“那還是廁所,除非你別在這裏拉屎撒尿。”
道士知道他是抬槓,反過來説:“你小子掙那麼多錢,留着下崽呀?如今好房子有的是,趕緊買一套先住着再説。”
何天亮不是沒有買房子的打算,原來的小平房當了餐館,白天當飯廳的地方晚上就是卧室,聞着飯菜跟刷鍋水的味道睡覺,經常睡着了做夢都在開飯。寧寧回來後,他買房子的心情更迫切了。可是跟小草的事情一直沒有個定論,買房子的事情也就不好下決心。
往道士家走的路上,何天亮又想起了買房子的事情,如果小草跟他的事情能定下來,他起碼也得買一套像道士那樣的房子,他跟小草一間,寧寧自己一間,還剩一間當客房,來個朋友什麼的有地方住。他的這些打算在小草沒有明確的態度之前,就像是幻想中的空中樓閣。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就來到了道士家樓下。
何天亮按響了門鈴,又用拳頭砸了一通。裏面應聲的是個女人。何天亮倒也不感奇怪。道士就是那麼個浪蕩混混,營造了這麼個安樂窩,不弄幾個女人來才是怪事。
“誰呀,土匪似的,敲鼓呢還是敲門呢……”裏面的女人罵罵咧咧地開了門。一照面何天亮被嚇了一跳,門縫露出一個怪物,一張毫無血色的白臉上沒有鼻子眉毛,只有三個洞洞,滿腦袋的卷卷像改良品種的新疆細毛羊。再往下看,身上空蕩蕩地套着一條沒有袖子沒有褲腿袍子不像袍子裙子不像裙子的大白布單。
“找誰?”怪物的口氣很不客氣,一股濃烈的化妝品味道衝進何天亮的鼻子。
何天亮自認是道士的鐵哥們兒,對這個怪物自不會放在眼裏,大大咧咧地問:“道士呢?”
“什麼道士和尚的,你有病呀?跑這兒找道士,去去去,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説完,轉身進去把門摔上了。
何天亮抬頭看看門牌號,確定自己沒有找錯門,再次按響了門鈴。女人拉開門一看又是他,氣憤地説:“你是幹嗎的?沒事找事啊?”
何天亮説:“我找道士。他是我朋友。”
女人上上下下看了看何天亮,見何天亮西裝革履地像個有身份的人,才放緩了口氣説:“這房子就是我的,我家可沒什麼叫道士的,你是不是找錯門了?”
何天亮説:“我沒找錯門,頭兩個月我還來過。”
女人恍然大悟,説:“哦,你是找那個當什麼大師的呀?他把房子賣我們了,我們搬進來都一個多月了。”
何天亮愣了,問:“那你知不知道他搬哪去了?”
女人搖搖頭:“不知道。”説完,又縮了進去把門關上了,這次沒有摔門。
何天亮在門前愣了一陣,他想不通道士才在這新居住了幾天怎麼就又賣了?賣房子根本沒告訴他。按他跟道士的交情,道士換了地方無論如何應該告訴他一聲,起碼他們跟東方鋁業的生意還有道士一份,單單從利益上考慮,道士也得跟他保持密切聯繫。
會不會出什麼事了?何天亮下樓立即打車,朝道士過去的老房子趕。還好,二禿子在家。何天亮問他:“你哥怎麼了?跑哪兒去了?”
二禿子把他朝屋裏讓:“何哥,進來説。”
何天亮進到屋裏,四處打量一番。如今二禿子一個人住在這裏,房子比過去整潔了許多。
“我哥走了。”
“走了?到哪去了?”
“我也不清楚。他臨走的時候告訴我,讓我轉告你,讓你等他的電話。”
何天亮問:“他該不是犯啥事了吧?”
二禿子肯定地説:“沒有,他走的前兩天還在科學宮講課呢。”
何天亮又問:“他走了你現在幹啥呢?”
二禿子朝外面指了指:“這不,跑出租。”
何天亮這才想起來,剛才敲門的時候就看見外面停着一輛紅色的夏利車,只是沒想到這輛車是二禿子的。
“這是我哥臨走前給我買的,説是讓我今後就幹這個,不准我再沾正氣道的邊了。何哥,你今後要車,儘管吭聲,沒二話。”
何天亮實在想不通道士在玩什麼鬼花樣,就又追問:“他的電話怎麼也不通了?”
二禿子説:“你提這事我想起來了,我哥説你要是有急事就掛他的新號碼,他的舊號碼停了。”然後把道士的新號碼給了他。
何天亮又問了問道士離開這裏之前的情況,也不知道是道士安排的,還是二禿子真的説不清楚,根本聽不出來道士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從二禿子這裏再也撈不出貨,何天亮只好怏怏地告別出來。二禿子要開車送他,他謝絕了。
道士神秘地不辭而別,讓何天亮心裏空落落的。道士這行為,簡直像犯了事的逃犯。他如果真的犯了事,會不會牽涉到自己身上?何天亮想到這裏,更是焦躁不安。他沒有直接回家,蹲在馬路邊上,就開始用手機給道士掛電話。這件事情不搞明白,他難以安心。
電話通了,聽到道士的聲音,他覺得踏實了許多。
“天亮嗎?”
“你他媽的搞什麼名堂?是不是犯事了?”何天亮氣鼓鼓地問。
“目前還沒犯事,再混下去怎麼樣就難説了。”
“你在哪兒?逃跑怎麼説也得給我打個招呼吧?害得我爬了八層樓給你送錢,結果出來個怪物,還是個母的。”何天亮這時候又想起了那個買道士房子的女人跟她那奇怪的打扮。後來他對小草説了這件事情,小草告訴他那個女人肯定是在做面膜。他問什麼是面膜。小草説就是像刷糨糊一樣給臉上刷上藥膏,有的還要貼面膜紙,估計他見到的就是貼了面膜紙的女人。
道士説:“我在深圳,你誰都別告訴。你放心,我沒事。”道士在那邊安慰他。
何天亮説:“你有事沒事只要沒掛上我,我才不管呢。”
道士聽出來他着惱了,就説:“走的時候我想給你説一下,一想不告訴你對你好。再説也怕跟你一見面又捨不得走了,就沒告訴你。”
儘管何天亮知道他説這些話半真半假,認真不得,可是心裏還是一軟,話裏也沒了火氣:“你怎麼突然就想起來跑到那邊去了?”
道士先問:“你怕不怕多耗電話費?”
何天亮説:“再耗也比跑到深圳找你省錢。有話你就説。”
道士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才説:“我哪裏是突然想起來跑到這邊來的,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你想想,像我這種人,既沒手藝又沒文憑也沒體力更沒靠山,又是從裏邊出來的,在這社會上能混出個什麼好來?唯一的路子就是掙錢,要掙錢就得辦一些非常規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吃的是那碗飯,事情鬧得小掙不來錢,鬧得大了又容易出事,以前我就是吃了這個虧,有了一萬想十萬,有了十萬想百萬,太戀戰,太貪。結果事情正鬧到興頭上,讓人告發了,掙來的錢不但全被沒收,人也進了局子,這你都是知道的。”
何天亮問:“是不是又有人告發你了?”
道士説:“再等到別人來告發就晚了,我這回出山前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掌握好火候,絕對做到急流勇退,見好就收。也算咱哥們兒運氣好,混了這兩三年,下半輩子的底子也算墊好了,比我預期得早了幾年。我真沒想到如今的人比我進去前更好糊弄了,只要有人管你叫大師,只要你敢當大師,就有人跟在你屁股後面把你當大師供着。我買房子那些事兒都是給別人看的,你沒根底誰信你?一打聽,好,大師的房子老窩都在本地,人家也就相信你了。説實話,當大師的滋味真他媽過癮。要不是碰上牛管教,我可能還得再拖一段時間。”
何天亮驚奇了:“你怎麼碰上他了?”牛管教最討厭道士,一見面就訓他。道士給老鼠上電刑,弄壞了機器,牛管教給過他兩個耳光,道士在監獄裏一見到牛管教就出汗。
道士説:“真他媽的怕鬼就偏偏遇上鬼,一個弟子把中華正氣道傳給牛管教了,牛管教到科學宮來練功。我一見他就蒙了,沒敢露面。你想想,我的底細他最清楚,只要一説我是他手底下的勞改犯,我不就玩完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兩晚上沒睡着覺,想來想去,還是趕緊收山最好,別再像上回那樣,進了局子再後悔就晚了。於是下了決心,把房子一賣,把錢整理整理就跑了。”
何天亮説:“什麼你他媽的急流勇退,見好就收,你是讓牛管教給嚇跑了。”
道士説:“不管是他嚇的,還是我自願的,反正我現在隱居了,脱身了,完全是按計劃進行的。你放心好了,絕對沒事兒。要是我再像以前那樣,見錢眼開,戀戰不休,什麼時候再進去連我都不知道。”
何天亮問:“你鼓動起來的那些弟子信徒怎麼辦?你突然失蹤了,人家要是到公安局報案找你,不是更麻煩?”
道士呵呵笑了起來:“我早就放出風去了,説是我要到山裏去修煉,增長功力,事先都鋪墊好了。又安排那些跟班打雜的等我走了以後就説我隱居修煉去了,大概得過幾年練成了天人合一才再次出山。”
何天亮又問:“這麼説你今後再也不回來了?”
道士説:“過上一兩年、兩三年,等那些傻子把我忘了,我再回去,老老實實開個買賣過日子。原來打算在這邊定下來算了,這段日子體會體會不行,我過不慣,太熱,太潮,人説話像鳥叫,聽不懂,人家把我賣了我還當人家領我下館子呢。過段時間我得再往北走走,起碼找個説人話的地方待著。”
何天亮想問問你小子到底有多少錢,敢吹下半輩子的底都墊好了。又一想問也是白問,就沒吱聲。
道士接着説:“今後你就當我死了,等我活過來我再找你,到時候咱哥兒倆再好好混。説實話,一個人在這邊待著還真想你。”
何天亮突然想起來兜裏還裝着給他的支票,就説:“我這兒還有你的錢呢,你要不要了?”
道士説:“你這人真他媽傻,真他媽夠朋友,我想你真的沒白想。換個人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呢,哪有追着屁股後面給錢的?我的那份你收着,需要了就用,用不着就放着。二禿子如果混不下去了,你賙濟賙濟他。可也別多給,別讓他知道你那兒還有我的份子錢。”
何天亮説:“我怎麼聽着你這話像安排後事似的,今後我怎麼跟你聯繫?”
道士説:“今後起碼兩三年我不能露面,真得隱居一段時間,你想想,萬一牛管教弄清了中華正氣道是我在裏面呼風喚雨,收拾我一傢伙,我就真的沒有後半生了。再説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一個人在外面,不像在咱們的地頭上天時地利人和都佔着,説不準有個三長兩短咱倆就再也見不上面了。”
何天亮聽他説得傷感,心裏也挺不好受,就説:“你就當到外面旅遊去了,過一陣子悄悄回來,這麼大個城市,你自己不張揚誰能找着你?”
道士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是小心為妙。今後我想你了就給你打電話,你也別想着找我了,這對你好。你想想,萬一人家找你打聽我的事兒,你根本不知道,總比知道了還得替我瞞着好,對不對?”
道士説的是真話。何天亮也不好再説什麼。道士説:“行了,再説下去你的電話該沒電了。就這樣,拜拜了。”説完就撂了電話。
何天亮的朋友並不多,過去在工廠一起工作的工友,何天亮不願意再跟他們發生聯繫。不跟他們聯繫,就等於不跟自己的過去聯繫。他希望自己沒有過去。出來後,他認識了許多人,可是真正能算得上知心朋友的,也就是道士跟三立,都是知根知底有過長期交情的。在裏面關了八年的人,再回到社會上,想交知心朋友幾乎不可能。也正是如此,道士跟三立在他的心裏格外親近,他確實非常看重跟他們的友誼。然而,就在他們掙來第一筆大錢的時候,三立兩口子跟他發生了衝突,以致分道揚鑣。後來雖然關係緩和了,但是已經斷裂的友情再重新焊接起來上面也有疤痕,有了疤痕,就沒有了過去的自然和隨意,沒了知心朋友的知心感覺。如今,何天亮可以算作有幾個錢的人了,生意也走上正軌,運作順利,道士卻又離他而去,現在他可以説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了。錢來了,朋友走了,何天亮有些心灰意冷的寂寞,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急匆匆朝家裏趕。眼下,他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回家。也許這就是有家的好處,沒有了朋友,家就是消除寂寞撫慰孤獨的唯一去處。
家裏卻不寂寞,廚師和小工忙忙碌碌裝配着外賣,一些早到的食客有的坐等上菜上飯,有的已經開始進食。何天亮感到奇怪,今天生意顯得格外好,院子改建成的餐廳人已經坐了不少。小草見何天亮回來,迎上前攔住了他,朝房間努了努嘴:“有人等你。”
何天亮見她神色緊張,更覺奇怪。在他的印象裏,小草可不是個怕事的人,她的口頭禪也是“沒事別惹事,有事別怕事”,什麼人的來訪能讓她緊張呢?
“誰呀?神秘兮兮的。”
“馮美榮,寧寧她媽。”
何天亮愣住了,隨即也感到了緊張。從法律上講,寧寧的監護權在馮美榮手裏。雖然寧寧從馮家回到了何天亮身邊,並沒有經過馮美榮認可,雖然何天亮已經付清了這麼多年馮家為寧寧支付的種種費用,卻絲毫也改變不了馮美榮隨時可以將寧寧領走的現實。何天亮懂得,法律是支持馮美榮的。
“寧寧呢?”
“還沒有回來。怎麼辦?不行我在外面把寧寧截住。”
何天亮暗想: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該來的終究會來,就對小草説:“不用,先看看她怎麼説。”
何天亮進了屋子,屋子裏根本就沒有擺餐桌,何天亮這才明白,並不是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而是小草沒開這個兩用餐廳,客人都集中到了院子裏。
“來啦?”何天亮先打招呼。
馮美榮沒有化妝,面色蒼白,有幾分憔悴,但是仍然很美。她穿着一身職業裙裝,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政府幹部,或者是哪個公司的職員。她的面前放着一杯茶水,想來小草已經招呼過她了。
“唔,我來看看寧寧。”馮美榮表情平靜,口吻温和。
面對面,何天亮甚至懷疑那一次在大都會娛樂城碰見她是一場夢。
何天亮很想問問她對寧寧是不是有什麼打算,又不願意由自己挑起這話頭,但是除了這個話題又實在找不到別的話題,只好隨口問了一句:“最近還好吧?”
馮美榮依然淡淡地:“唔,還在大都會娛樂城。”
何天亮聽她主動提及大都會娛樂城,似乎有些挑釁的味道,可是她的表情卻又靜如止水,根本看不出來任何挑釁的意思。何天亮不知道該説什麼,氣氛尷尬起來。
這時候小草端了一杯水進來送給何天亮。馮美榮認真看看她,對她笑着點頭示意。小草也對她笑笑,神態甚是客氣。小草對馮美嫺的尖刻跟對馮美榮的客氣形成鮮明的對比。何天亮弄不清這是為什麼。
“她是小草?”小草出去後,馮美榮問何天亮。何天亮點點頭,“對。”
“年輕漂亮,聽説挺厲害?”
何天亮不願意跟她背後談論小草,可是她已經問到這兒了,只好説:“那得看對誰。”
他的表情阻止馮美榮再談這個話題。馮美榮保持了緘默。何天亮也無話可説。兩個人呆坐了一陣,還是馮美榮打破了沉默:“寧寧什麼時候回來?你忙你的吧,我不用陪。”
何天亮想到他跟馮美榮就這麼在屋裏坐着,難免小草產生想法,就順水推舟地説:“寧寧還得一會兒才能回來,有校車送。那你坐着我去幫幫小草,這會兒正是忙的時候。”
其實他從來沒有管過餐廳的事兒,都是小草一個人張羅,他這麼説還是為了避開這讓人窒息的場面。
從屋裏出來,小草拽了他到院門外面才問:“她沒説寧寧的事怎麼辦?”
何天亮説:“她就説來看看寧寧,別的啥也沒説。對了,還誇了你兩句,説你年輕漂亮,又説聽説你挺厲害。”
小草沒來由地紅了臉:“肯定是她妹妹説的。”
何天亮也估計是馮美嫺把他跟小草的情況告訴給馮美榮的。
小草又説:“她還是挺漂亮,年輕的時候可能更漂亮。”説完,乜斜着何天亮哧哧地笑。
何天亮正讓小草弄得發窘,卻見寧寧揹着書包從巷口一跳一蹦地過來,連忙迎上前去:“寧寧!”
寧寧見他跟小草都在門外站着,奇怪地問:“你們都站在外面幹啥?迎接我嗎?”
何天亮把她扯過來:“你媽來了。”
寧寧卻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是嗎?在哪兒呢?”
小草説:“就在屋裏等你呢。”
寧寧往屋裏走。何天亮跟小草在後面跟着。進了屋子,寧寧叫了一聲:“媽!”
馮美榮站起身把她攬到懷裏,上上下下打量着,又推着她轉了個圈,前前後後檢查着,好像是質量檢查員在驗收即將出廠的產品。
寧寧從她懷裏掙脱出來:“媽,我好着呢。我還得寫作業,作業寫不完老師罰站你又不能替我站着去。”
何天亮聽她又這麼説,心裏暗暗好笑。
“乾媽,有沒有可樂?我渴得要命。”
小草從櫃枱上遞給她一罐可樂:“你們學校怎麼連水都沒有?把我們家大小姐渴成這個樣子。”
寧寧對小草笑笑:“倒不是學校沒水喝,主要是平常我每天回來寫作業你都給我供應一罐可樂,養成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嘛。”
説着,寧寧對馮美榮説:“媽,你坐着看我寫作業。等我寫完作業再陪你。今天你就在這兒吃飯吧。”説着,攤開作業本開始忙活她自己的事兒。
馮美榮真的坐在寧寧對面看起寧寧寫作業來了,滿臉的慈愛。
何天亮扯了小草一把。小草跟着她出來了。何天亮説:“你看情形怎麼樣?”
小草臉上露出了疑惑:“看這樣兒不像來領寧寧的。”
何天亮説:“但願她就是來看看寧寧。”
小草説:“要是這樣,就該留人家吃頓飯。一會兒你們三個在一起吃飯吧。”
何天亮搖搖頭:“不,就讓她們孃兒倆在一起吃,我跟你一起吃。”
小草又乜斜他一眼,鬼兮兮地笑:“不就三口人一起吃頓飯嘛,值得那麼緊張嗎。”
何天亮知道這種時候不能跟她開玩笑,鄭重地説:“吃頓飯確實沒啥,可是要換了你,你能跟害了你半輩子的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嗎?”
“你真的那麼恨她?”
何天亮説:“她已經不值得我恨了。我只希望別再見到她。”
小草説:“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後面的日子能過好就成了。”
何天亮説:“後面的日子能不能過好,就看你了。”
小草推了他一把:“算了,不跟你説了,我還得給她們孃兒倆準備飯去。”
小草進去了。何天亮蹲在院子裏抽煙,心裏毛躁躁的不是個味道。想起馮美榮跟白國光至今還鬼混在一起,他們加到他身上的侮辱和痛苦讓何天亮心裏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要不是看在寧寧的分兒上,他不會讓她踏進這個院子的。
“你真的不陪她們共進晚餐了?”小草過來問。
何天亮瞪了她一眼沒吱聲。
“那算了,人家已經開始吃飯了,你也吃吧。”小草把一份紅燒肉跟兩個饅頭放到他的面前。何天亮心裏有事堵得慌,根本沒有胃口,問小草:“有沒有稀飯?我喝碗粥就行了。”
小草説:“粥倒是有,光喝粥能行嗎?有多大個事兒還值得絕食。”説歸説還是到廚房給他端來一碗稀粥和一碟榨菜絲。
何天亮強迫自己就着榨菜絲吃了半個饅頭,喝了一碗粥,紅燒肉則一塊沒動。
寧寧出來喊道:“爸,我們吃完了,我媽叫你進來。”
何天亮心想:來了,躲是躲不過去,聽聽她怎麼説吧。他前腳進到屋裏,小草隨後就跟了進來,見他們像是要談判的模樣,小草指指桌上的碗筷:“我是來收拾的,馬上就完,你們談。”
馮美榮卻叫住了她:“沒事,我們的話不揹你,你一起聽聽也許更好。”
小草就着台階上驢,也不客氣就坐了下來。何天亮見小草留了下來,心裏一寬。小草對付這種事兒,絕對比他高明,跟馮美嫺的那場舌戰就已經證明了。
馮美榮沒跟何天亮説話,先對小草説:“我謝謝你了,真心謝謝你。”
何天亮跟小草都是一愣,沒想到她的開場白從這裏起頭。小草不知道她為什麼謝謝自己,只好泛泛地回了一句:“沒啥可謝的。”
馮美榮這時候問何天亮:“你是不是在跟東方鋁業公司做生意?”
何天亮又是一愣,馮美榮對他的情況如此瞭解倒真是讓他出乎意料,不知道她問這事兒幹啥,遲疑了一陣才説:“是啊,怎麼了?”
馮美榮説:“這件事要出麻煩,你得有個準備。”
何天亮問:“我是正常做生意,能出什麼麻煩?”
馮美榮説:“如今做生意哪有正常的,正常能做得了嗎?凡是掙錢的哪個屁股後面沒有屎?沒人掀你的尾巴你就是乾淨人,有人要掀你的尾巴沒有屎人家也能從你肚子裏摳出屎來。”
這時候小草插了進來:“你聽説會出什麼事?哪方面的事兒?”
馮美榮對小草笑了笑:“可能有人舉報你們跟東方鋁業公司的業務裏面有行賄受賄的問題,可靠消息,檢察院已經立案了。”
何天亮心頭一震,立即想到,這些消息她肯定是從白國光他們那裏得來的。他由此聯想到,馮美榮跟他們的關係肯定非同一般,否則白國光他們搞這些事情肯定要揹着她,這些消息她也不可能知道。想到這裏,何天亮的心裏頓時起了陰雲,他很不耐煩地説:“我知道你是從哪裏知道的這些事兒,你可以告訴跟你在一起混的那些人,我何天亮沒吃冷年糕,不怕肚子疼,沒幹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跟他們各走各路,如果他們還是要跟我找茬兒,這一回我絕對不會留着他們再禍害人,大不了我一條命抵一條命。”
馮美榮臉紅了又紅,何天亮這話已經影射到了以前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再説下去何天亮説不清還有什麼更難聽的話在等着她,於是起身對小草説:“這些事兒我也不敢肯定到了什麼地步,可是你們一定要早做準備,我也是為了寧寧。”
這些話她對着小草説,實際上是給何天亮聽的。小草連連點頭答應。何天亮鐵青了臉不做聲。馮美榮對寧寧説:“寧寧,媽走了。媽可能要過挺長時間才能來看你。你好好聽你乾媽跟你爸的話啊。”
寧寧説:“媽你放心吧,我挺好的,老師説我學習進步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馮美榮苦澀地笑笑,臨出門又對小草説了一句:“您多費心了,我謝謝您了。”
何天亮沒有送她。小草領着寧寧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外面,看着昏黃的街燈下她踽踽獨行的背影,小草忽然覺得她其實很可憐。
馮美榮一句也沒提把寧寧要回去的話,看來她認可了寧寧跟她爸爸在一起這個既定事實,這讓何天亮跟小草鬆了一口氣。可是她傳遞過來的信息,又讓何天亮忐忑不安。小草把寧寧安頓好了,過來問他:“你估計跟東方鋁業公司的事能鬧到什麼程度?”
何天亮説:“我心裏也沒有數。”
小草説:“馮美榮今天絕對不是來看寧寧的。”
何天亮説:“不看寧寧她往這兒跑什麼?她稍微有點臉面也就不會跟我照面。”
“她真要看寧寧,到哪兒不能看?學校,回孃家,或者乾脆打個電話讓你送過去。她是藉着看寧寧專門來給你送消息的。”
“有這個可能。”何天亮承認小草分析得有道理。
“現在的關鍵是你得好好想想,人家要是真的掀你的尾巴,有沒有屎。”小草有些擔心。
何天亮説:“如今跟國有企業做生意,哪個能少了回扣、好處,沒有這一套人家憑啥跟你做生意?這種事誰也避免不了。”
小草説:“這我知道,現在人家不是要抓你的毛病嗎?只要抓,這就是問題。”
何天亮説:“我想問題不大,我是個體户,掙來的錢都是我的,跟國家不沾邊,貪污受賄找不到我頭上。”
小草説:“那行賄呢?行賄也是犯法的。”
何天亮不以為然地説:“要抓行賄,每個做生意的都行過賄,要抓就一個也剩不下。”
“別忘了,人家別人都不抓,專門要抓你。”
何天亮説:“那你説該怎麼辦?”
小草想了想説:“你要穩住勁,真的找到你頭上來了,只能來個死不認賬。你要是供出來了,你的行賄罪就算落實了,同時把你那些關係户也都坑到家了,今後你就別想在社會上混了。”
何天亮説:“這我知道。”
小草見他憂心忡忡的,臉上也是愁雲密佈,就寬慰他:“這事我想也不見得就那麼嚴重,你想想,你行過賄沒有,都給誰行賄了,行了多少,真要查這些事都得一樁樁查清楚,如今有誰能那麼傻,沒根沒據地一問就承認自己拿了你的錢?只要你自己這邊不承認,就沒處查去。”
何天亮心虛氣短地説:“那是你沒跟那些人打過交道,要想讓你吐實話,辦法多着呢,就東方鋁業那幾頭蒜,真讓人家弄進去了,嚇唬嚇唬要是知道自個兒肚子裏有幾條蛔蟲都得供出來。”
小草説:“就算他們説出來,你也別承認,你不承認就沒法落實,你一承認就全完蛋了。”
何天亮説:“這種事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過我還得先給相關的幾個人打個招呼,別讓他們矇在鼓裏就讓人給操了。”
小草“呸”了一口:“説話咋那麼難聽?不跟你説了,自己想招去吧。”
小草進了屋。自從寧寧來了以後,他們就不再住在一起,小草説要樹立她在寧寧面前的形象,讓何天亮也注意維護自己的形象,所以他們基本上就分開了。小草走了,何天亮一個人坐在院子裏,覺得身心疲倦,卻沒有一絲睡意。他想起了黃粱噩夢的警告,他擔心的就是白國光利用自己在官場的關係對他玩黑的。那一套遊戲規則他不懂,也沒有與之相抗衡的能力。他們看準了他的弱點,偏偏就跟他玩這一套。他感到自己跌進了陷阱,明明看到敵人在拍手喝彩,卻無法跳出陷阱跟他們搏鬥。他長嘆一聲。小草在背後擁住了他:“別嘆氣,你一嘆氣我就想哭。”
何天亮奇怪地問:“你不是回去睡覺了嗎?”
小草幽幽地説:“你睡不着我哪能睡得着。寧寧已經睡了。”
何天亮説:“睡不着就陪我坐一會兒吧。”
小草轉到他的面前,坐了下來,卻不説話,默默地陪他坐着。何天亮也不説話。遠處街上有汽車駛過的聲音,隱隱約約地,更顯出這裏的寂靜。他們默默地坐着,隔着夜色,感受着對方的存在。
“別擔心,大不了不做這個生意了。”小草寬慰何天亮。
“就是,大不了不做這個生意了,天塌不下來,也死不了人。”何天亮安慰小草,也安慰着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