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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這幾天何天亮跟道士跑東方鋁業公司的渠道。那天晚上在大漠風情酒酣耳熱之際,道士説:“天亮,別光顧了享受,享受是要花錢的,拼命掙錢才是正事。”

    何天亮説:“誰不想掙錢誰是孫子,能不能掙來就不一定了。”

    道士説:“怎麼掙不來?這不是已經有了個良好的開端了嗎?繼續幹呀。”

    何天亮問:“怎麼幹,接着賣帶功表?”

    道士説:“那倒不一定,賣別的嘛。”

    何天亮問:“賣什麼?”

    “這一回呀,我給你介紹個人,這人是東方鋁業公司的老闆,對我這個中華正氣道迷得很。我不能跟他直接做生意,跟他談做生意的事兒容易露底,也不像個大師的樣兒。我把他介紹給你,你跟他談,跟他做,成了,咱們哥兒倆分成。”

    何天亮這一次跟道士合作拿到了實惠,對道士也有了信心,又知道東方鋁業集團是省內著名的大型國有企業,誰跟它掛好鈎,誰就能發財,當即毫不猶豫地説:“行,只要能成,該給你分多少我絕對一分錢不能少。”

    道士拍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把這事兒交給你,就是相信你的為人,不會謊我,這就説定了,明後天我就跟他聯繫,先介紹你們見個面,有啥話你們直接談。”停了停又説,“我還得提醒你一句,要是賺了錢,不能扔了人家,該給的一定要給,而且不能小氣。”

    何天亮説:“這個我懂,不就是回扣嗎?”

    “對,而且話要説到頭裏,讓他心裏有個數,可是又不能説得太直白,讓人家覺得不好往下嚥。”

    何天亮説:“你把我當傻子?你就放心吧。”

    道士呵呵一笑:“你以為你不傻啊?有時候你比木頭強不了多少。要是早跟我聯起手來,如今説不準你早成百萬富翁了。”

    何天亮笑一笑:“管他木頭石頭,掙着錢就是正路。”

    道士第二天就叫上他,到東方鋁業公司跟那位總經理認識了。總經理是個禿頂的半大老頭子,姓王,道士把他叫王總,何天亮也跟着叫王總。王總是中華正氣道的忠實信徒,對他們自然非常熱情。道士沒有跟他提及做生意的事情,只是把何天亮介紹得非常紮實,説何天亮是他的全權代表,他的一切事務何天亮都可全權處理。王總親睹道士對何天亮極為看重,自然對他也是另眼相看,對他非常客氣,當面承諾有什麼事情一定全力幫忙。道士趁機又吹噓了一陣他的氣功,把那位總經理糊弄得雲山霧海,到了吃飯時間,總經理要了輛車,把他們拉到海鮮城美美吃了一頓。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何天亮又到東方鋁業公司跑了幾次,王總介紹他跟供銷處長會面認識了,何天亮請他們一塊吃了一頓,又到夢巴黎娛樂城尋歡作樂。那位處長跟王總經理在一起,總是拘束放不開,跟叫來的小姐拉開距離,老老實實盯着電視吼叫慘不忍聽的歌。王總倒是放得很開,把懷裏的小姐掐得吱吱哇哇鬼叫。何天亮趴到供銷處長的耳朵邊上説:“今天老闆在不方便,改日我專門請你老哥好好瀟灑瀟灑。”

    處長壞兮兮地一笑:“沒關係,只要老闆高興就好。你老弟是老闆的朋友,今後有啥事儘管來找我,沒二話。”

    何天亮立即順杆兒往上爬:“怎麼樣?明天咱們再來一回,單打獨鬥。”

    處長“呵呵”一笑,沒有説話,何天亮知道他這是默許了,便打定主意第二天請他重返夢巴黎,到時候再跟他好好談談業務,先把給他們供應勞保用品的生意拿下一部分。他跟道士初步算了一算,只要這項業務能拿下來,一年就可以鬧他個百八十萬的,根據目前這個形勢,他估計這項業務拿過來一半沒問題。道士告訴他,這些國有企業管供銷的人都有固定的客户,相互之間都已經形成了相對穩定可靠的利益關係,他們要擠進去,非要有特殊手段不可。

    第二天他正式約處長的時候,處長卻説晚上有事,客客氣氣地謝絕了他的邀請。何天亮立刻意識到,處長謝絕的並不是到歌廳泡小姐,而是拒絕跟他發生進一步的關係。他涼了半截,也感到這件事情並不像他跟道士想象的那麼容易。王總已經明確告訴他,只要是業務上的事兒,就跟處長談,並且親自把處長介紹給了他,如果他回過頭來再找王總,在王總面前顯得自己無能,在處長面前又像是自己到王總面前告了他的狀。面對這種局面,何天亮沒了主意,就掛電話找道士。何天亮把情況給他一説,他馬上説:“不用説,人家是信不着咱們。”

    何天亮問:“那你説怎麼辦?”

    道士説:“這傢伙幹了這麼長時間的供銷,啥事兒不明白?憑咱們跟王總的關係,你給他錢他敢拿嗎?人家有人家的關係,咱們這是等於橫插一槓子,咱們既然沒有什麼油水,有油水他也不敢撈,他當然不願意咱們攪和了。”頓了頓,道士噓了一口氣説,“這事兒他媽的有點夾生,你比我腦子靈,你想想辦法。”

    何天亮罵道:“他媽的,前兩天你還説我是個木頭,怎麼我的腦子又比你靈了?”

    道士呵呵笑着説:“有時候你比我靈,有時候你是木頭,這就是辯證法,你懂不懂?”

    何天亮沒心跟他胡扯,逼問他:“不行就算了?”

    “哪能就算了?你這麼點韌勁都沒有,還想掙錢?”道士果然急了,説,“我再跟王總説説,對那個處長你得想想辦法。”

    何天亮説:“反正這小子也不是什麼好鳥,實在不行就給他來點邪的。”

    道士説:“你看着辦,可別鬧出事來就行。”

    何天亮這段時間忙這些事兒,早出晚歸,基本上沒有在天亮餐飲中心呆,連小草也幾乎見他不着。這天一大早小草就堵住了他,問道:“你這幾天忙什麼呢?”

    何天亮説:“這幾天想跟東方鋁業公司掛個鈎,做點生意。”

    小草説:“我説嘛,你這幾天怎麼老跑得不見人影。”

    何天亮説:“今天倒沒啥事了,就等道士的電話。”

    小草説:“那就好,我剛好有事要跟你説。”

    何天亮見她鄭重其事的,就問:“啥事兒?跟我還這麼正經八百的,有點像領導找下級談話。”

    小草進屋坐了下來,欲言又止。

    何天亮又問了一遍:“怎麼了?啥話跟我還得打個腹稿?”

    小草猶猶豫豫地説:“這幾天三立跟寶丫的情形不太對頭,好像挺不高興的。”

    何天亮噓了一口氣説:“你別一本正經的,鬧得我還真有點緊張。他們倆就那個德性,可能兩口子又吵架了,別管他,狗扯羊皮,沒啥大不了的,過兩天就好了。”

    小草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説:“不對,我看這回他們不是兩口子吵架的樣兒。這幾天他們比過去還好一些,兩口子經常躲到寶丫的屋裏嘀嘀咕咕的,我偶爾去了,他們馬上就閉了嘴,好像有什麼事兒揹着我。”

    何天亮不以為然地説:“人家兩口子肯定有人家自己的話,哪能啥話都不揹人呢。”

    小草提醒他:“你還是抽時間找他們聊聊。再説了,前段時間手錶的生意掙了那麼多錢,人家三立炒股票也掙了錢,你總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拉倒,把錢全放在賬上。”

    何天亮説:“錢該分的遲早得分,我這幾天忙顧不上這事兒,錢放到銀行還怕它跑了嗎?”

    小草哼了一聲:“你別把我的話不當回事兒,俗話説親兄弟明算賬,沒掙錢大家都沒指望,掙了錢你要是沒個説道,別人心裏難免有想法。”説完,一掉身走了。

    何天亮還惦記着跟東方鋁業公司掛鈎供應勞保的事兒,這兩天沒有聽到道士的信兒,不知道他那邊聯絡得怎麼樣了。他用手機給道士掛了個電話,道士説已經在王總面前奏了處長一本,王總答應加大力度,讓處長跟他們好好談談。何天亮問:“那我是不是繼續等你的信兒?”道士説:“再等等吧,縣官不如現管,王總向着我們,可是他又不能直接辦事,還得那個供銷處長辦,總得想個辦法把他拿下來才行。”

    何天亮説:“誰也想把他拿下來,可是總得有拿他的機會才行。”

    道士説:“機會我給你創造,到底怎麼動作,你得想個合適的招出來。”

    何天亮説:“招還用想嗎?不外乎軟硬兩手,就看他吃什麼了。”

    道士説:“管他吃啥,咱們給他來個軟硬齊上,他吃不吃由不得他了。這小子據我瞭解黑透了,他跟福建一個販子勾了好多年了,那個販子每年給他固定分成,你想他還能讓咱們插手,從他的碗裏分肉湯嗎?”

    何天亮説:“你不是跟王總好嗎?你乾脆跟王總把他揭了。”

    道士嘿嘿一笑説:“你也太天真了,首先咱們也沒逮着人家的證據,空口説説跟罵人沒啥區別,除了臭臭他屁用沒有。再説了,他既然能在王總手下當這麼多年的供銷處長,你就不想想,這小子跟王總能是一般關係嗎?説不定他的那些事兒本身就是跟王總合夥乾的。所以,在王總面前絕對不能説這些事兒,最多隻能説説他不夠意思,不給王總面子等等,讓王總迫着他跟咱們會會,會上了再想辦法拿他。”

    何天亮正跟道士商量着治理那位供銷處長,三立跟寶丫從門外蹭了進來。他們兩個沒有平時的那份隨意,顯得有些拘謹,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説卻又不好開口。何天亮不由想起了小草的話,就主動問:“你們兩口子這幾天是不是鬧啥事兒?”

    三立咧嘴笑笑,坐到桌旁把枴杖夾在兩腿中間。寶丫沒坐,站在門邊,欲進欲退的樣兒。何天亮更加斷定他們有話要説,就往裏讓寶丫:“進來呀,站在門口乾嗎?”

    寶丫這才進來,坐到了三立旁邊。三立拿出一支煙遞給何天亮,何天亮接了過來。道士在電話那頭“喂喂喂”地叫喚,何天亮對他説:“我這兒有點事兒,完了再説吧。”掛了手機。

    寶丫盯了三立一眼,那眼神怪怪的。三立問:“哎,天亮,你掛上手機了啊!啥時候辦的?多少錢?”

    何天亮説:“前幾天才辦的,花了四千多。”

    三立説:“什麼時候我有錢了也辦它一個方便方便。”

    何天亮聽出他的話裏有譏諷之意,不由一愣,三立用這種口氣説話,尤其是對他用這種譏諷的口氣説話,絕對少見,當下笑了一笑説:“這有啥,只要你想辦,隨時就可以辦,咱們又不是沒錢。你要是急着用,把我這台拿去也可以。”

    何天亮這麼一説,三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唧唧地説:“我辦那玩意兒幹嗎?我用不着,也就是隨便説説。”

    寶丫在一旁説:“天亮,你剛才説咱們有錢,我正想跟你商量個事兒,能不能……”説到這裏,住口不説,一個勁兒地看三立,讓三立開口説話。

    何天亮頓時明白,小草説的話應驗了,便對他們説:“你們別吞吞吐吐的,有啥話就直接説,咱們又不是外人,有啥話不能説呢。”

    三立咳嗽了一聲,字斟句酌地説:“天亮,咱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我跟寶丫就是這麼個德性了,自己能養活自己已經不易,還得養兩個孩子,掙錢真是不容易……”他頓了頓,看了寶丫一眼,寶丫面孔板得像塊木板,似乎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三立只好繼續往下説,“我們跟你在一起,確實是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自己的小算盤。可是……可是……我們確實也有困難,我們也不能不為以後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吃飯穿衣都不説,光是上學每年的開銷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寶丫見三立説了半天也沒有説到正題上,終於忍耐不住,把他的話接了過來:“天亮,我們不是沒出息跟你哭窮,也不是要求你幹什麼。這個買賣是咱們合夥開的,前段時間手錶的生意也是大傢伙一起幹的,錢也沒少掙,不管我們家裏缺不缺錢,這掙來的錢總不能就那麼往銀行一放,總得有個説法吧?”

    何天亮在聽三立叨叨的時候已經明白他們的意思,此時聽到寶丫明明白白把話説了出來,頓時也感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做得不太漂亮。他絕對沒有不給大家分錢的意思,只是恰恰碰上跟道士拉東方鋁業公司的生意那件事兒,一來怕生意談成了真正要動手的時候沒有資金,二來覺得三立、寶丫、小草都是自己人,錢放在那兒又跑不了,早幾天分晚幾天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怕的是沒錢分,有了錢還怕分嗎?拖來拖去,事情就有了偏差,他心裏有數不等於別人心裏有數,錢掙到手了他這個管事的不哼不哈沒有任何説法,也難怪三立兩口子有想法。想到這些,也是為了不要把氣氛鬧得太嚴肅,他半開玩笑地對寶丫説:“寶丫,你是不是怕我把錢匿了?錢放在銀行又不會發黴,你急什麼。”

    寶丫卻沒有把他的話當成玩笑,氣鼓鼓地拍了拍胸口説:“錢放在銀行是不會發黴,可就是怕人的這兒發黴。”頓了頓又説,“錢放在銀行,你可以買手機,可以下館子泡歌廳,我們呢?一分見不着,更別説用了,孩子交個學雜費都得東拼西湊。”

    何天亮見寶丫挺氣惱,知道不能再在這件事上打哈哈,就説:“行,既然你們急着用錢,咱們馬上就分。”

    他這麼一説,顯然有點出乎三立跟寶丫的意料,兩口子互相瞧瞧,沒有接茬兒。他們的眼神告訴何天亮,他們確實懷疑他是想摳住錢自己匿了,之所以有這個疑慮,他們今天才來找他。想到這些,不由感到心寒,他跟三立寶丫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了,他們居然這麼不信任他,想到這一層,何天亮立即説:“你們説吧,怎麼個分法?”

    三立跟寶丫互相看了看,三立不吭聲,還是寶丫發言:“該留的自然是留,該分的就要分。”

    何天亮説:“我也是這麼説,這樣吧,這裏面還有人家小草的股,怎麼分咱們一起商量一下怎麼樣?”

    三立説:“都是自己人,別鬧得像是分家似的,怎麼分你説就成了,你咋説就咋辦。”

    何天亮心裏想:我咋説就咋辦,我説先不分留着做買賣你們能幹嗎?這件事情可不能我説咋辦就咋辦。於是説:“錢是咱們大傢伙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怎麼分還是大家都在場,一起商量商量好。”

    寶丫説:“那也好,應該這樣。”

    何天亮就把小草叫了過來。小草進來後看看寶丫,又看看三立,故作驚詫地問:“怎麼回事兒?開常委會呀?”

    寶丫對小草笑笑,三立則顯得有些尷尬。何天亮對小草説:“咱們今天商量一下分錢的事兒。”

    小草再一次看看寶丫和三立,沒有吭聲,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何天亮接着説:“前段時間咱們掙了一些錢,本來早就應該給大家分分,前幾天有些事兒拖住了,沒及時分。今天三立跟寶丫找我,他們也挺困難,想盡早把錢分分,大家心裏也就踏實了。”

    小草這時候用力盯了何天亮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怎麼樣?我沒説錯吧?何天亮假裝沒看到她的眼色,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説:“錢是大家掙的,大家當然都有份,可是具體怎麼分,分多少,還得大家商量。寶丫,你跟三立先説説,你們有什麼想法?”何天亮看得出來,急着分錢的主要是寶丫,三立不是不想分,可是總還礙着面子,有些話不好意思説,於是他就先點寶丫的名,讓她先發表意見。

    寶丫見何天亮態度挺明朗,確實不像是想把錢捏在自己手裏,也感到自己剛才的話説得有些過,聽到何天亮讓她先發表見解,一時倒也説不出個準確主意,想了想才説:“我看還是應該先把賬弄清楚,一共有多少錢,然後再商量怎麼分。”

    何天亮説:“行,你説怎麼咱們就怎麼。小草,你把賬給叨叨一下。”

    小草輕輕咳了一聲,説:“這些事兒都是明擺着的,其實大家心裏都有數。一共賣了五千塊手錶,刨去給黃老闆的本錢,每塊手錶能掙五十塊錢,剩下的有二十五萬。”

    寶丫説:“那還有三立從股票上掙的三萬多塊錢呢。”

    小草説:“那筆錢是用餐飲中心的備用金掙的,跟這些錢是兩回事兒。”

    寶丫説:“不管幾回事兒,都是錢。”口氣挺不客氣。

    小草説:“錢跟錢當然不一樣,我兜裏的錢跟你兜裏的錢都是錢,能説是一回事嗎?”

    寶丫被她噎了一口,還想説什麼,三立攔住了她:“你別説了,聽天亮的。”

    何天亮説:“錢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誰也不會謊誰,就算把那三萬多塊錢加上,大數是二十八萬,大家説説怎麼個分法?”

    小草説:“錢是二十八萬,難道就把這二十八萬分光吃淨?今後生意還做不做了?”

    何天亮明白她的心思,她是想留下來一部分做流動資金,這也是開買賣做生意必需的,沒有任何一個生意人會把手裏的錢連本帶利全都吃乾花淨的。他看看寶丫跟三立,他跟小草的意見不會有什麼衝突,關鍵是這兩口子打算怎麼辦。

    寶丫跟三立也不説話,兩個人板着臉,誰也不看,好像是他們兩口子在鬥氣。何天亮説:“你們倒是説話呀,就這麼多錢,説多也不多,説少也不少,到底怎麼個分法。”

    三立張張嘴,想説什麼,看了寶丫一眼,卻又把話嚥了下去。寶丫説:“天亮,還是你説説吧,我們説了也沒用,錢也不在我們手裏。”

    何天亮聽着寶丫的話就覺得彆扭,寶丫過去在他的印象裏是個少言寡語平和温順的人,今天不知道犯了什麼病,每説出一句話都咄咄逼人,讓人難以接受卻又不好跟她計較,也許她本來就是這種性子,只不過別人不瞭解而已。

    “那好!”何天亮瞥了小草一眼,小草不露聲色,臉面平靜得像一汪池水,“我説説我的想法,有什麼不對的你們再説。我們現在有二十八萬,不管這些錢是怎麼來的,總數就是這麼多,這是明擺着的事兒。這些錢都是咱們的,這也是明擺着的事兒。至於這些錢怎麼個分法,我的想法是咱們這個餐飲中心的流動資金要留足,剩下的按照咱們當初入股的三方,三一三十一平均分,你們看怎麼樣?”

    三立先表態:“咋都成,就按你……”他剛説到這兒,就被寶丫打斷了:“三一三十一分不對吧?咱們這兒明明是四個人哪。”

    何天亮問三立:“你説呢?”

    三立看看寶丫,囁囁嚅嚅地説:“行啊,咋地都行。”

    何天亮覺得這種辦法不合理,因為他們當初合夥的時候,是按三方面出資的,他跟小草各是一方,三立兩口子算是一方。嚴格地説,三立是一方,何天亮只是為了給寶丫安排個比較好的環境,才讓她到這裏來開小賣店的。小賣店一直獨立着,進貨、賣貨、收入都是寶丫自己管,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別人也不知道。沒承想這個時候她倒把自己也算成了分錢的一方,這樣一來,實際上等於她跟三立拿了兩份。

    何天亮盯着寶丫,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他覺得心裏涼冰冰的,感到寶丫變成了陌生人。寶丫半垂着頭,眼睛固執地死盯着前面的地面,臉像凝固了的水泥。他嘆了一口氣,明知她提出的要求不合理,卻也拉不下臉來跟她計較:“算了,別的我也不多説了,你們既然要這樣,就按你們説的辦吧。”

    小草這時候冷然説了一句:“別人説怎麼辦就怎麼辦,那我呢?”

    何天亮之所以沒有專門徵求她的意見,原因是在他心目中他跟小草已經是一回事兒,小草從來都是維護他的,他根本沒有想到小草會跟他鬧對立,現在既然小草張嘴了,當然得聽聽她的意見:“好好好,有什麼話你説。”

    小草哼了一聲:“別忘了,我也是股東,我出的錢不比別人少,出的力更不比別人少。分錢實際上是分利,你們説對不對?”

    何天亮跟三立都連連點頭:“那當然,那倒是。”

    寶丫卻板着臉沒有吭聲。

    “既然是分利,就得按照股份來分,當時咱們是按幾股合資的?”

    何天亮知道她是不同意按照四等份兒平均分配的分法,那樣做三立兩口子確實是佔了便宜。既然知道了她的想法,何天亮也就直截了當地説:“當初是三方合股的,你一方,我一方,三立一方。”

    小草説:“既然是這樣,憑什麼按照四塊分?總得有個道理説出來呀。”

    三立看看何天亮,又看看寶丫,不敢看小草,滿臉的尷尬。寶丫瞪了三立一眼,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説:“我們也絕對不是不講道理白佔誰便宜的人。我也不是不承認咱們這個買賣是三方合股乾的。分錢就是分利,這也沒錯。可是我也要問一句,這錢是怎麼掙來的呢?”

    小草頂了她一句:“大傢伙賣命掙來的唄。”

    寶丫沒有理她,順着自己的話頭往下説:“先説那三萬塊,那是三立炒股掙來的,雖然用的是餐飲中心的錢,可是,沒有他操心勞神一萬來塊錢怎麼也不會變成三萬多塊吧?再説賣表,貨是我舅表叔的,大傢伙一起賣的,沒有用一分錢的本兒,跟咱們的股份不沾邊兒,我説的是不是事實?”不等別人回答,她接着往下説,“我跟三立雖然是一家的,可是他是他,我是我,既然掙錢的時候大家都出力了,分錢的時候自然也應該人人有份,不能因為我們是兩口子,就只拿一個人的錢。”

    小草説:“既然這樣,我們當初還入什麼股呢?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就成了,有本事的掙來一座金山別人也不羨慕,沒本事的吃糠咽菜也怪不着別人。再説了,賺了錢就要按四份分賬,要是買賣做賠了,是不是也按照四份來承擔虧空呢?”

    寶丫撇了撇嘴,説了一句:“虧了再説虧的話,現在是説賺來的錢怎麼分。再説了,我們表面上是按四份分錢,實際上是按兩份分的嘛。”

    小草馬上問了一句:“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寶丫嘿嘿冷笑,不搭理她。

    小草的臉漲得通紅,憤憤然地説:“要分錢就説分錢的事兒,別放屁崩沙子,如果這樣,愛怎麼辦就怎麼辦,錢反正在我手裏,要想按四份分,沒門兒。”

    何天亮剛開始還沒明白寶丫話的意思,見到小草發怒,才恍然大悟寶丫是在暗示他跟小草的關係,特別是拿她跟三立的關係來對應他跟小草,言外之意似乎他跟小草的關係已經過了那道“槓兒”,難怪小草要發怒。何天亮也很不高興,當下就想頂寶丫兩句,可是看了看三立那坐卧不寧、尷尬萬分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兒,就忍了下去。

    寶丫聽小草那麼説,也是又氣又急。小草如果真的執意不給他們錢,錢在她手裏把着,一時半會兒還真的沒辦法。當下就説:“你別覺得有何天亮給你撐着你就為所欲為,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我們的錢都讓你攥着?告訴你,人家何天亮有老婆孩子,別看人家現在沒在一起過,可是説到底還是一家人。你死乞白賴地纏着人家圖個啥?還不是看着人家有這一院房子。想把我們的錢黑了,沒門,我早就看出來了,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急着跟你們算賬。”

    三立實在有些看不過去,説了一句:“説啥事兒就説啥事兒,胡扯瞎咧咧啥。”

    寶丫馬上把他扯了進來:“好,我是胡扯瞎咧,你説正經的,錢在人家手裏頭攥着,人家不給,你能把錢要來算你有本事,少跟我吵吵。”

    小草氣得發抖,臉色白得像紙,發誓似的説:“你今天不把話説明白了,要是想從我這兒拿走一分錢,我就不姓呂。”

    何天亮覺得這時候自己要是不出來説個明白話,今天這事兒無法收場,也對不起小草。怎麼分錢他並不十分在意,可是寶丫這麼沒來由地欺負小草,侮辱小草的人格他卻絕對不能容讓。他竭力壓住自己的火氣,儘量把話説得平和一些:“寶丫,你想怎麼分錢咱們都可以商量,可是你不能敗壞人。小草跟我清清白白,到目前為止她還是她我還是我,她沒有死乞白賴地纏我,我也不值得人家死乞白賴地纏。要是她不嫌棄我,我肯定會求她嫁給我,我沒老婆,她沒丈夫,合理合法,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你剛才説那些話沒意思,無聊,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寶丫在內心裏還是懼他三分,見他臉色難看,話説得硬朗,當下也有些惴惴,沒敢再説什麼。何天亮掉過頭對小草説:“小草,既然今天話説到這兒了,我就當着三立跟寶丫的面問你一句:要是你不嫌棄我,我想跟你結婚,求你給我當老婆,咱們一塊兒過日子,你願意不願意?”

    他在呵斥寶丫的時候,小草已經開始抹眼淚,萬萬沒有想到他突然掉過頭來朝自己求婚,一時竟然愣住了,片刻之後才反過勁來,看了寶丫一眼,斬釘截鐵地説:“我願意嫁給你,跟你過一輩子。”説罷,昂起了頭,有點向寶丫示威的樣子,臉卻紅紅的。

    寶丫也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三立這個時候腦筋卻突然活絡起來,説了一聲:“操,這才夠意思,好,辦事的時候我來喝喜酒。”

    寶丫氣得罵了他一句:“你真是個包,人家訂婚跟你有啥關係?錢都讓人家給匿了,你真是個傻蛋,跟你我真倒八輩子黴了。”罵完三立,氣惱地站起身來就朝外面走。她有殘疾,坐的時間長了猛然間起來,站立不穩,她又急着離開這裏,結果一跤跌倒在地。三立見狀急忙趕過去扶她,匆忙中忘了撐枴杖,沒把寶丫攙起來,自己反而也跟着跌倒在地,兩人頓時滾在一起。

    何天亮對小草跟自己的關係心裏不是沒有數,可是要正式向她提出求婚,卻又感到心裏沒底,一個女人對你好和跟你結婚成家一起熬日子,並不是一回事。何天亮客觀評估自己,勞改釋放,離過婚的二茬貨,還有一個孩子,年齡又比小草多出來一大截,迄今為止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對小草一直是有心沒膽,雖然有時候也有親熱的舉動,卻不敢正式談婚論嫁,萬一提出來人家謝絕了,今後可就沒辦法在一起相處了。今天形勢逼到這兒了,他光顧了維護小草,抵制寶丫對小草的惡毒攻擊,把平日的顧慮扔到了一邊,衝口而出,當着三立跟寶丫的面就向小草求婚,沒想到小草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也算是意外收穫。

    小草萬萬沒想到何天亮會在今天這種情況下突然向自己求婚,儘管她認為這是遲遲早早的事兒,可是現實場面跟她理想中的浪漫幸福情節出入太大。當時她愣了一愣,馬上就反應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容不得她有半點猶豫,她當即給了何天亮一個滿意的回應。

    寶丫和三立夫妻倆人卻雙雙滾落在地。何天亮跟小草大吃一驚,顧不上回味品嚐終身大事初定的幸福和激動,急忙奔過去把他二人攙扶起來。三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操,你們訂婚我們打滾,這是什麼事嘛。”

    小草扶寶丫。寶丫不起來,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何天亮看着滿身灰土的三立,坐在地上痛哭的寶丫,心裏不是個滋味,示意小草把寶丫從地上拽起來。小草猶豫了一下,再次去拉寶丫。寶丫這次沒有硬撐,扭了幾下也就起來了。何天亮對她説:“寶丫,咱們都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啥事不好商量,非得紅臉呢?不就是幾個錢的事兒嗎?行了,別哭了,就按你説的辦。”話説出來了,又怕小草反對,偷覷小草一眼,小草神情正常,沒有不高興的表示,就順杆兒往上爬徵求小草的意見:“你看行不?就這樣算了。”

    小草淡然説道:“你們都要這麼辦,我也沒意見。”

    寶丫這時候也不哭了,只是啼哭的後勁兒還沒過去,不時抽泣幾下。三立見寶丫哭得傷心,遞了塊手帕過去,手帕黑黢黢油膩膩的,寶丫接過去又扔還給他,嫌他的手絹髒。小草沒吭聲,拿過一盒面巾紙遞給她,寶丫接了。

    何天亮見她的情緒平靜了一些,就説:“這樣吧,除了餐飲中心的流動資金,其餘的錢按四份分,就咱們四個人,每人一份。”

    寶丫這時候抽抽噎噎地説:“天亮,小草,你們別覺得我不講道理,想佔你們的便宜,什麼事情也抬不過一個理去。如今這世道想正正經經掙錢比吃屎都難,你們憑良心説,咱們掙的這些錢我跟三立少出力了沒有?我們都是半拉子人,掙錢尤其不易,你們胳膊腿一樣不缺,還要跟我們爭競計較,説得過去嗎?我跟三立是兩口子,你們現在還沒成家,可是遲早也得過到一起,現在咱們按三份分錢,實際上等於你們拿了兩份,我跟三立只拿了一份,到底誰佔便宜誰吃虧?你們拍拍良心自己想想。哼,我跟三立活着淨受欺負了,連你們也來欺負我們……”説到這兒,她又吸吸溜溜地哭了起來。

    何天亮跟小草這會兒聽寶丫説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倒對自己剛才跟她斤斤計較慚愧起來。小草説:“你別説了,誰也沒有欺負你的意思,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算了,你也別委屈了,按你説的辦不就行了嗎。”説完看了看何天亮:“你看怎麼辦?馬上就清賬,省得寶丫跟三立心裏頭不踏實。”

    何天亮説:“成成成,就按寶丫的意思辦。”

    寶丫止住哭泣,抬起頭怔怔地等着他們算賬。何天亮看看她,再看看三立,三立悶着頭抽煙,默不作聲,態度卻很明顯,他跟寶丫的意見是一致的。

    小草見他們幾個都沒有異議,就開始報賬:“賣表跟股票,合起來掙了二十八萬六千七百三十八塊,還了道士的六千塊,還有二十八萬零七百三十八塊錢。另外日常流動的備用金還有一萬五千來塊錢,加起來一共是二十九萬五千七百三十八塊,飯店和小賣部還得留點流動資金,你們看看留多少好,剩下的都按四份分了算了。”

    何天亮問:“你覺得飯館和小賣部留多少備用金合適?”

    小草説:“這也沒個固定的數兒,多了多辦事,少了少辦事唄。前段時間三立把錢都壓到了股市上,咱們還不是照樣熬過來了。”後面這句顯然是刺激三立的。

    寶丫馬上插了一句:“沒有三立把那一萬多塊錢壓到股市上,從哪兒掙來三萬多塊呢?”

    小草乜斜了她一眼,沒有搭茬兒。何天亮想了想説:“我看就這樣,所有的錢,按四份分,全都分光,一分不留。”

    小草愣怔怔地看他,一時沒有弄清他的意思。三立問:“都分光了,這餐飲中心還辦不辦了?”

    何天亮笑笑:“就這個樣兒辦下去也沒啥意思,經過今天這麼一分,你們自己弄點生意也有資本了,都是朋友,今後別再因為這些事兒鬧得大家心裏不愉快。”

    三立臉紅了,不再説話。小草也明白了何天亮的意思,當即説:“既然這樣,咱們就把錢一次分光。剛才我已經把賬報了,一共是二十九萬五千七百三十八塊錢。”説到這裏,拿出計算器按了一陣,“二十九萬五千七百三十八,除以四是七萬三千九百三十四塊五毛錢,你們再算算對不對。”

    三立趕緊説:“不用算了,這還有錯?”

    小草説:“還是算算清楚好,今天就把這事兒辦清爽了,省得過了又找後賬。”

    何天亮遞給三立一根煙,三立接了,拿在手上轉着玩,沒有點。何天亮點着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來的煙燻着了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平心靜氣地説:“不管怎麼説,咱們在一起幹了一年多,也是運氣好,總算掙了這麼一筆,説多不多,説少也不少了,既然錢掙來了,大家早點分了拿到手裏也好。今後有什麼生意,我看還是這樣辦好一些,能夥着做就夥着做,做完就分錢,親兄弟明算賬,省得嗦。沒有能夥着做的生意,就自己劃拉營生,掙多掙少是自己的,別人也管不着。”寶丫見果然可以把錢分到手裏,氣也順了,解釋説:“天亮,你別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你這樣一弄倒好像是我把你們的買賣攪了……”

    何天亮打斷了她的話:“行了,寶丫,你也別解釋,我也沒説是你把我們的買賣攪了,其實即便是攪了,也不是攪我們的買賣,攪我們不等於攪你自己嗎?我是想通了,好朋友千萬別沾一個利字,沾了利字就不會是真正的好朋友。我跟你們打小的交情,不容易,如果今後真的因為分利不均大家鬧翻了,半輩子的交情因為幾個錢全扔了,值得嗎?所以趁早咱們別在一起攪和了,各幹各的,好賴還能保留一份感情,今後互相之間還有個串門聊天的去處。所以,我想還是趁有錢的時候大家高高興興拿了自己該得的那一份好合好散才是正經。”

    三立聽了他這話,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低垂了頭不吭聲,把枴杖在地上得咚咚咚響,屋子裏好像有人在挖地道。小草則忙着開支票,支票開好了,她問何天亮:“現在就去取嗎?”

    何天亮説:“一下子取那麼多現金銀行可能不會給,你就先把三立他們的取了,咱們的以後再説吧。”

    小草説:“我本來就光給他們開了。”

    何天亮對三立跟寶丫説:“行了,你們就跟小草去拿錢吧,路上小心點,別讓人盯上了。”

    小草忽然想起來,問:“小賣部還有剩下來的貨,怎麼處理?”

    何天亮説:“那還有啥可處理的?全都歸寶丫了。”

    小草對寶丫説:“那你啥時候抽個時間過來,把貨清理一下就拉走吧。”

    寶丫猶豫片刻,點點頭説:“那行,貨就歸我處理,處理完了該多少錢我把錢剖給你們。”

    小草説:“不用了,就那麼點貨能值幾個錢?趕快跟我到銀行拿錢去吧,再拖一會兒銀行下班了。”

    寶丫跟着小草出了門。三立起身想跟何天亮説些什麼,可是嘴動了動只説了一句“操”就一拐一拐地跟在寶丫後面走了。

    他們一走,何天亮頓時感到整個院子空空蕩蕩,自己的心也空空蕩蕩的。他從櫃枱上提出來一瓶二鍋頭,打開蓋兒,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體從他的喉頭一直燒到了他的心裏。

    “錢真他媽的是好東西,錢呀錢,我操你媽。”他喃喃地罵着,又灌了一大口白酒,這一次火辣辣的感覺減弱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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