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草分手後,何天亮乘上公共汽車朝市府廣場趕去。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地停停開開,何天亮回想起剛才在道士家裏看到的情景,不由搖頭嘆息。道士家的房子也是他父母留下來的,讓他們哥兒倆給折騰得真跟狗窩差不多。轉回頭想起自己的家,要不是有小草給張羅着恐怕比道士也強不到哪兒去。想到這裏,又想起了跟小草那次在公共汽車上的親密,心裏不由一陣陣地朝上翻熱浪。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燦爛的陽光照在路旁的白楊、槐樹上,樹木也顯得格外精神,生機勃勃。何天亮驚喜地發現,樹的枝杈上已經吐出了淡淡的嫩綠,樹枝上像是罩上了一層淺綠色的光暈。頓時,他似乎嗅到了樹木發芽時散發出來的微苦的清香。春天來了,這個念頭像是一陣旋風吹散了他心裏的陰霾,陽光似乎直接照進了他的心裏,何天亮感受到了少有的振奮和輕鬆。活着多好,儘管不時有煩惱甚至苦難來打擾,可是他終究活着,活着,就能享受到這麼多美好的東西。
“市府廣場到了,下車的旅客請下車。”售票員的吆喝聲把何天亮從迷醉中驚醒。何天亮急急忙忙跳下車,不小心蹭到了一位胖女人高高翹起的肥臀,胖女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幹什麼你,急着投胎去呀!”
何天亮心情極好,調侃道:“對不起了,老奶奶,我投胎也不會找你呀。”
胖女人愣住了,定定地在原地站着,喃喃自語:“我有那麼老嗎?我有那麼老嗎?……”
何天亮不再理她,在市府廣場四處轉悠着尋找肖大爺。天氣好,廣場上的人很多,有閒坐聊天、伸胳膊動腿鍛鍊身體的老人,也有賣各種小吃和零碎的小攤販,還有一些東遊西蕩説不清來路的閒人。何天亮先到過去擺棋攤的地方轉了一圈,下棋的有幾攤子,可是沒有肖大爺。難得的好天氣,他估計肖大爺即便是不下棋,肯定也要出來遛彎,就東轉轉西轉轉,期待他能出來。轉了一陣,看到有幾個人端着腕子頭抵頭聊得非常熱鬧,偶然聽到了“帶功表”三個字不由怦然心動,湊過去一看,原來那幾個人正在交流自己腕上手錶的奇妙功用。其中一個年長者神秘地説:“大師的功力發到這表上,我練起功來氣感比過去來得順多了。過去有時候做幾個小時的功氣感也不來,昨天晚上我剛剛站好就覺得小肚子裏面熱乎乎的,緊接着氣就升起來了,衝得胸口發脹。我怕走邪,趕緊念大師的名字,把意念集中到了囟門頂,熱辣辣的氣就升到了頂門,又慢慢散到全身,全身都覺得暖融融的,舒服極了。周圍的事情好像全都知道,又好像啥也不知道,那個滋味就跟喝了酒又沒有太醉似的,飄飄忽忽暈暈悠悠的,真是太舒服了。過後我渾身都是精神,一直到半夜兩三點鐘都不想睡覺。”
另一箇中年人説:“我不管別的,反正我戴着這帶功表,就覺得心裏特踏實,好像大師隨時隨地都跟在我身邊給我傳功一樣,走路辦事腦子清爽,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勁,如今我……”
還有一個婦女似乎怕把自己漏了,不等中年人説完,搶着説:“我剛剛戴上帶功表就覺着一股涼颼颼的氣從胳膊上透了進來,接着涼颼颼的感覺逐漸變得越來越熱,就覺着一股熱辣辣的氣從胳膊一直傳到了心裏,就覺着整個人好像都泡進了熱乎乎的洗澡水裏,渾身上下里裏外外沒有不舒坦的地方。你們看看,我這臉色,自從戴上這帶功表以後,紅是紅白是白,連我家那口子都説我的氣色一下子就好了起來。這不,今天一大早我就早早地過來給我家那口子也請了一塊……”
何天亮看了看他們腕上的手錶,果然就是他供給道士的貨,心裏不由感到好笑,也顧不上管這些人説的是真是假,插嘴打聽:“這表在哪兒買的?多少錢一塊?”
那個老年人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小夥子怎麼説話呢?買?多少錢能買來?我這是請的。”
中年人脾氣好一些,對何天亮解釋:“這是大師的帶功表,不能説買,要説請。”
何天亮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説:“原來是大師的帶功表,難怪我看着跟普通的手錶不一樣呢。我也想請一塊,就是不知道到哪裏請,得多少錢才能請來?”
那個給她丈夫也“請”了一塊大師帶功表的婦女告訴何天亮:“就在科學宮裏請,不貴,一百八十六塊錢就能請一塊,要,你就趕快去,去晚了就沒了。”
何天亮一聽她説出的價碼,不由暗暗咋舌。原價三十塊錢一塊的電子錶,他們加價也不過八十塊錢一塊,到了道士手裏就變成一百八十六塊錢一塊,這傢伙真夠黑的。再看看這些傻乎乎花大價錢買安慰的練功者,何天亮真有些哭笑不得。那個婦女還好心地催他:“要請你就快去,再晚了就沒有了,我雖然請了兩塊,可是你給再多的錢我也不會讓給你。”
何天亮告辭了這幾個人,慢慢朝科學宮遛,心裏一陣陣地好笑。他真的想不通,如今的人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精,一個比一個滑,可是一碰上像道士這樣的人就好像腦漿都變成糨糊了,也許道士説得有道理,物極必反,人精過頭就變傻了。他們以為通過追隨氣功大師練練功,用很少的投入就可以獲得醫治百病、延年益壽甚至得道成仙的鉅額回報,其實卻正中大師的套兒,讓“大師”發了大財。
何天亮來到科學宮,才到門外就看到這裏熱鬧非凡,練功者們熙熙攘攘地爭着搶着“請”大師的帶功表。已經“請”到了的開始就地閉眼瞑目或端立站直或手舞足蹈地開始練功,還沒有“請”到的擁擠着往科學宮裏面擠,幾個似曾相識的人在旁邊維持着秩序。何天亮估計這些人可能都跟着道士去給他們的飯館開業捧過場,對他們客客氣氣地點頭致意。他們則吆喝着請大家排隊:“各位學員朋友不要急,大師的帶功表有的是,每人都有,遵守秩序,按順序來……”這幾個人都累得滿頭大汗,可是卻也興奮得滿臉通紅,可以看出來,他們都預感到即將到來的豐厚利潤。
見到何天亮,這幾個人都非常熱情,想必那天開業的時候跟他照過面,想過來跟他打招呼,可是又要顧着維持秩序,只好衝何天亮招手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何天亮見他們忙得不亦樂乎,也不願意打攪他們,擠過人叢,見人們都從一個辦公室模樣的房間往外拿“帶功表”,也擠了過去,從人叢中探頭一看,果然見二禿子和另外幾個人興致勃勃地給中華正氣道的“學員們”賣“帶功表”,旁邊的幾個人何天亮也都知道底細,有二禿子的同學,曾經在道士撂地攤的時候給他當過托兒,還有一箇中年人正是科學宮的主任,估摸着科學宮也能在這筆生意裏賺一筆,不然科學宮也不會成為道士騙人的基地。二禿子專門收錢,其他的人負責分表,還有一個人專門記賬,科學宮的主任則在一旁主持大局,維持秩序,監督買賣,這幾個人顯然已經弄熟了,配合默契,雖然前來“請”表的人很多,可是秩序井然,忙而不亂。
何天亮在門口看了一陣,二禿子一轉眼看到了他,滿臉興奮地招呼着他:“何哥來了,我這兒正忙着,你稍微等一等。”
有的人還以為何天亮是認識人走後門要“請”表,就在後面喊:“排隊,排隊,別加塞兒。”“大家都是正氣道的弟子,不能偏向,排隊。”
何天亮怕引起眾怒,趕緊解釋:“我不是來買表的。”
二禿子也急忙解釋:“大家別誤會,這位大哥不是來請表的,是我的朋友,來看看。”
一個老年婦女一邊接過手錶試着往腕上戴,一邊嘀嘀咕咕地責備何天亮:“年輕人説話一點沒有規矩,什麼買表,這是大師的帶功表,應該説請,大師又不是賣表的。”
何天亮聽到了她的話,朝她笑笑假裝客氣地説:“大嬸您説得太對了,我是沒有規矩,這表不是賣的,是請,您説得對。”
老太太見他擠了滿臉笑容賠禮道歉,滿意地“哼”了一聲,艱難地從人叢裏面擠了出去。何天亮見手錶賣得紅火,大大放心,暗暗算計了一番,按五千塊手錶計算,每塊表給道士的價格是八十塊,總價款是四十萬,刨去還給黃金髮的十五萬,他們能賺二十五萬。他以為自己計算有誤,又在心裏算計了一陣。當他確信自己沒有算錯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二十五萬塊錢在他心裏是天文數字。他又替道士算了一番,結果更讓他吃驚,他給道士的價格是每塊表八十塊錢,道士賣到每塊表一百八十六塊錢,每塊表道士能賺一百零六塊錢,五千塊表他就能賺五十多萬!就算刨除其他開銷,四十來萬塊錢落到道士手裏是沒問題的。何天亮被即將到來的現實震驚了,他的心臟怦怦狂跳,大腦如同被洪水漫過的孤島一片混亂一片狼藉。不管道士能從這筆交易裏摟多少錢,他想到的是他們自己居然能一下子掙來二十五萬元!
從科學宮鬧哄哄的“請”表現場出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雲端裏行走,深一腳淺一腳,腳底下軟綿綿地踩不實在。恍恍惚惚中何天亮來到了廣場西面的花壇旁邊,豔陽高照,人羣熙來攘往,他蹲在花壇的邊上,掏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壓制內心裏被髮財的好運氣攪騰起來的洶湧波濤。想到原來三四十塊錢都賣不出去的手錶,經道士這麼一點化,套上了“帶功表”的包裝居然立時身價百倍,而且供不應求,何天亮禁不住在心裏連呼荒唐,想象着道士發財後那得意洋洋的模樣,何天亮忍不住笑罵了一聲:這個大騙子。
抽煙的工夫何天亮自己勸自己,別光顧了在這裏做發財夢,把正事耽誤了,眼下還是要趕緊找到肖大爺把白國光那檔子事理一理,否則就算發了財也安穩不了。他起身溜溜達達地在市府廣場又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見到肖大爺的蹤影。肖大爺會不會生了病,或者到外地去了?按説這麼好的天氣他應該出來的。不遠處有個公用電話亭,何天亮朝電話亭奔去,給肖大爺掛電話。
電話通了,才響了兩聲就有人接了起來:“誰呀?”
一聽到肖大爺的聲音,何天亮立時有了一種親切感,趕緊回答:“我呀,何天亮。您好嗎肖大爺?”
“啊哈,小何呀,我可是好久沒有跟你下棋了。怎麼樣?生意還好吧?”
從話音裏可聽出肖大爺很高興,何天亮説:“我挺好的,生意也還可以,還沒發大財呢,每天就是掙個肉錢和酒錢。”
肖大爺哈哈大笑:“每天有肉吃有酒喝你小子還不滿足啊?”
何天亮説:“您不是告訴過我,人不能安於現狀嗎?我要是滿足現狀您老人家不又得教訓我。”
肖大爺問:“你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是不是有什麼事?”
何天亮暗忖這老頭還真有洞察力,怎麼一下子就想到我有事情要找他。心裏這樣想着,嘴裏説道:“肖大爺,看您老説的,我不敢説時時刻刻想着您,起碼每天想您一兩回還是有的。”
肖大爺説:“行了吧,你小何跟我老頭子打什麼哈哈?有啥事你就説。”
何天亮自從認識肖大爺以來,就從感情上把肖大爺當成了自己的長輩,有些事悶在心裏難受,就想找肖大爺聊聊。前段時間各種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紛至沓來,攪擾得他身心都不得閒,市府廣場從來就沒有來過,更沒有時間找肖大爺,今天是為了白國光那檔子事才想起來找他,不由對肖大爺就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肖大爺的事情。
“肖大爺,”何天亮説,“我確實有點事情要跟您商量,我今天到市府廣場來找您,沒找着,就給您掛了電話。”
肖大爺問:“事情急不急?”
何天亮説:“急倒不急,不過挺重要。”
肖大爺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然後説:“那好,你就在市府廣場等我,我馬上過去。”
何天亮趕緊説:“我就在您過去下棋的地方等您吧。”
肖大爺説:“那就好,不見不散。”
何天亮沒有想到肖大爺來得挺快,一支煙還沒抽完,就見肖大爺已經到了兩人約好的棋攤子跟前,看樣子他家住得離這裏不遠。肖大爺見了何天亮挺高興,忙不迭地問他有啥事兒。何天亮説:“啥事也得等吃了飯再説。走,咱們先去吃飯。”
肖大爺抬腕看看他那隻蘇聯老表,果然已經十二點鐘了,也就不客氣,跟了何天亮朝廣場西面的小吃街走。正是吃飯時間,小吃街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這種地方往往裝修得越豪華越沒人去,到這裏吃飯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在廣場上做各種小生意的攤販,在這些人的心目中,豪華往往跟高價聯繫在一起,外表裝修檔次高了,根本就不敢進去,所以那些簡陋的街邊小店反而顧客盈門。適應市場的實際需求,這條街上的店面基本上都是非常簡陋的街邊小店,客人大都在門外臨時支起來的小桌上就餐,有的乾脆就蹲在路邊,一手端了大碗牛肉麪,一手操着筷子狼吞虎嚥。這裏經營的品種也大都是牛肉麪、釀皮子、雞蛋醪糟、燴麪片、烤燒餅等大眾家常食品。領着肖大爺沿着小吃街轉了一圈,何天亮暗暗後悔,請肖大爺吃飯,怎麼着也不能蹲在馬路邊上一人捧一大碗牛肉麪,或者買幾個燒餅夾上肥肉再加一壺釅茶打發老爺子,走着走着心裏就有些焦躁。肖大爺倒是心靜神定,跟着何天亮像逛大街一樣蠻有興致地東瞅瞅西看看,還不時跟街邊小店的店主們聊兩句,打問價錢,瞭解行市。
“肖大爺,咱們到別的地方吧,這地方太差了。”
“隨便找個地方吃點就成了,難道你還準備大擺宴席嗎?”
肖大爺領先朝一家外表像廁所的餐館走,邊走邊説:“不就吃頓飯嘛,哪值得耗費那麼大的精神?”
來到走廊盡頭,服務員推開了一個包間的門,果然陽光把包間裏面照得亮晃晃的。
何天亮看看肖大爺,説:“肖大爺您點吧。”
肖大爺也不跟他客氣,抓過菜單就點了一個紅燒肘子,又點了一個涼拌青筍和青椒炒蛋,説:“就咱們兩個人,兩個涼菜下酒,一個熱菜下飯,夠了。”
何天亮估計肖大爺是怕他破費,就拿過菜單又加了一道紅燜大蝦和鹽煎螃蟹。肖大爺趕緊從他手裏搶過菜單説:“一看你就是外行,在咱們這裏就不能吃海貨,都是冷凍的,不新鮮,吃不出名堂來,要吃就到海邊上去吃。”又對服務員説,“小姐,方才他點的兩個菜劃了,不要。”
服務員正為何天亮點了高檔菜而欣喜,聽到肖大爺的吩咐就有些失望,做出為難的樣子眼睜睜地看何天亮。何天亮知道肖大爺是為了不讓他破費,又不忍心讓這個挺乖巧的服務員為難,就説:“已經點了就上,海邊上的人吃海味也得等做熟了吃,只要是做熟的就都是死的,區別就在於早死一會兒晚死一會兒,我就不相信海邊上的人吃蝦吃魚能生吞活剝。”
服務員顯然對何天亮的印象好到極點,忙不迭地給他幫腔:“這位先生説得太對了,我們的海味都是活着從南方空運來的,非常新鮮,二位先生嚐嚐就知道了。”
肖大爺見狀也只好笑笑説:“賣瓜的哪有説瓜苦的,只要別吃壞肚子就行了。”
服務員又問:“請問先生喝什麼酒?我們這裏有……”
不等她介紹,肖大爺就説:“有沒有山丹軍馬場的青稞酒?”
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道士在百羊清真大酒樓要青稞酒的事,就問肖大爺:“肖大爺,那酒可是烈得很哪,您怎麼也愛喝?”
肖大爺説:“我這一輩子最艱難的時候就是在山丹軍馬場度過的,那時候我下放勞改,幹一天活,吃飯的時候鬧上二兩青稞酒,再矇頭一睡,什麼煩惱就都沒有了。我呀,對青稞酒有感情。”
服務員説:“實在對不起,我們這裏高檔的有五糧液、茅台、貴州醇等等,低檔的有紅星二鍋頭、濱河大麴,就是沒有青稞酒。先生您是不是換個別的嚐嚐?”
何天亮想起了道士讓百羊清真大酒樓的服務員到外面街上給他買青稞酒的事兒,就對服務員説:“你們這兒沒有就到外面去買,一般小商店裏面都有賣的。”
服務員面有難色:“我們這裏從來沒有到外面買過……你們看能不能……”
肖大爺説:“沒有就算了,我們……”
何天亮攔住了他:“別,難得您老爺子想喝那一口,今天我非得讓您喝上不成。”轉過頭對服務員説:“小姐,不是我為難你,你們要是能弄來青稞酒,我們就在這兒吃了,要是沒有,我們就換個地方。”
小姐趕緊説:“請兩位少候一下,我馬上給經理説,讓他派人出去買。”
何天亮説:“這就對了。”
乖巧的服務員給他們的茶杯裏面斟滿茶,便拿着菜單急急忙忙跑去找青稞酒了。
肖大爺有些過意不去,説:“你看,我這一句話可給人家小姑娘添麻煩了。”
何天亮説:“沒關係,這也是她們應該做的,我們那個餐館就有一個規矩,客人的要求只要不是非法的,就要盡一切努力去滿足。”
提到他們的餐廳,肖大爺想起了小草,就問:“小草還在你們那兒嗎?這丫頭是個人物。”
何天亮説:“她是我們的總管,説實話,離了她我們那一攤子就玩不轉了。”
又聊了幾句天亮餐飲中心的近況,肖大爺才問:“你找我什麼事兒?急三火四的,説吧。”
何天亮這才把前些天他跟白國光還有馮美榮之間發生的事兒説了一遍,又把白國光跟執法部門的某些人混到一起,並且準備對他生事的情況説了一遍。
肖大爺默不做聲地聽他講,等他講完了,才説:“白國光這個人的背景挺深。他那種人跟政府部門執法單位的人有來往是正常的,沒有來往才不正常。關鍵是他們來往是什麼性質,是一般性的應酬交個酒肉朋友,遇上事兒了好有個靠頭,還是組成了利益共同體,聯手謀取非法利益,如果是後者,問題就嚴重了。”
正要往下説,服務員興沖沖地拎着兩瓶酒跑了上來報喜:“先生您要的青稞酒買到了。我們老闆説,這個酒便宜,老先生喜歡喝就送給您了,希望你們今後常常光顧。”
何天亮見這裏的老闆如此大方,感到自己面上也有了光彩,心裏也是非常高興,讓服務員謝謝他們老闆。服務員給他們斟上酒後,何天亮為了説話方便,就説:“菜趕快上,這裏我們自己來,你忙別的去吧。”
服務員自然知道他們的意思,連連答應着走了。何天亮見肖大爺不等菜上來先抿了一口酒,暗笑這老頭挺貪杯。肖大爺看出了他的心思,解嘲地説:“你別笑話我老頭子,説實話,我早就想這一口了,可是老伴兒管得太嚴,平常哪有機會享受這一口兒?今天算是解放一次吧。”
何天亮真誠地説:“肖大爺,您年紀大了,我不知道您的酒量,您自己可得把握好,別傷了身子。”
説話間服務員已經流水似的把菜端了上來。何天亮舉起酒杯説:“肖大爺,第一杯酒我敬您,咱們爺兒倆幹了。”
肖大爺二話不説,咕嘟一聲就把杯裏的酒澆到了喉嚨裏,然後才説:“咱們別敬來敬去的了,自己管自己隨意喝,邊喝邊聊。”吃了幾口菜,肖大爺接上剛才的話頭往下説:“你説白國光跟他們搞到一起了,一點也不奇怪,你可能還不知道,大都會娛樂城本身就是前任省上那個書記的老婆跟白國光合作折騰起來的。這位夫人借她男人當政的機會,搞了個狗屁金城公司,白國光當過金城公司的總經理呢。當時金城公司面向社會集資,鬧了個烏七八糟。”
説到這兒,何天亮也想起來了,當時他還在監獄裏,那段時間電視上幾乎天天有金城公司的廣告,電視上演這家公司集資的新聞片時,道士當時還嘆息着説:“這些傻瓜又讓人家騙了。”他當時還對道士的説法不以為然,反駁道:“人家這麼大的公司,大老闆又是省上領導的老婆,哪裏會騙人?肯定能賺錢。”道士不屑地咧嘴一笑説:“走着瞧吧,這些人要不連老本都搭進去,我頭朝地走給你們看。”
這事當時他們議論過,後來誰也沒有再提起過。他們作為服刑的犯人,誰也不會去關心這家公司的命運。想到這裏,何天亮問:“後來金城公司怎麼樣了?”
肖大爺抿了一口酒,説:“還能怎麼樣?單位虧個人賺唄。有了錢,他們又開始從銀行挖貸款,銀行知道他們有經濟實力,又知道省領導夫人是大老闆,自然放心大膽地給他們貸款。結果不久傳出他們虧本破產的消息。小老百姓辛辛苦苦積攢的幾個活命錢交給你是要賺錢的,你現在弄沒了人家當然饒不了你。金城公司虧損的消息傳出來後,省委大院外面頓時熱鬧起來,都是那家公司的投資人來要錢的。恰好這時候中央發了通知,嚴禁非法集資。這家公司倒也不含糊,凡是小老百姓個人入股投資的,一分不少地把錢退還給了人家,事情平息下去了,倒黴的就是公家單位和銀行。銀行去要貸款,他們兩手一攤:根據中央精神,他們積極整改,錢都還給那些個人投資者了。至於銀行貸款,只好等公司業務發展了,有了錢再還。到這個地步銀行又能怎麼樣?”
何天亮問:“他們的公司真的那麼快就黃攤了?”
肖大爺説:“你問得好,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這些事情誰也沒有深入調查過。他們辦事倒也乾脆,不久就辦理了破產申請。想想,公司都破產了,銀行的貸款只好變成死賬,給他們貸款的銀行只好自認倒黴。”
何天亮説:“這幫傢伙會不會玩偷樑換柱的把戲?用集資來的錢套銀行的貸款,然後再説公司虧了,辦理破產,結果錢就變成個人的了。”
“我也是一直這麼懷疑,可是懷疑歸懷疑,沒有證據懷疑就一錢不值。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那個時候官也不算小,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當時我就組織力量着手調查這家公司的破產案,可是剛剛開始進行,就被調到省政協當副主席去了。我心裏明白為什麼突然調職,覺得再幹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索性辦理退休回家養老,我當時還沒有到退休年齡,人家二話沒説就批了,我心裏就更加明白了。”
何天亮曾經聽道士他們説過肖大爺過去是大官,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從他的言談話語和交往接觸的過程中,何天亮發現他性格倔強,卻又平易近人,自己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草民,跟他萍水相逢,他卻把自己當成朋友、晚輩。想到這些,心裏對他油然起敬,斟滿一杯酒端起來,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説:“肖大爺,我敬您的為人。這一杯酒我幹了,您隨意。”説着,咕嘟一口將杯裏的烈酒吞了下去。肖大爺微微一笑説:“你激動什麼?我年紀大了,不能像你那樣喝,我還是慢慢陪你吧。”説完在酒杯上輕輕抿了一口,接着説:“後來我瞭解到,那個大都會娛樂城也是他們搞的一個項目,讓白國光當法人代表,名義上就成了獨立法人,所以清查破產申請的時候,沒有涉及到大都會娛樂城。你想想,這樣一來,大都會娛樂城不就成了他們家的自留地了嗎?所以,白國光跟官場上的一些人攪在一起是再自然也沒有了,而且他們並不是現在才攪在一起,過去他們就是一路,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聽他這麼一説,何天亮恍然大悟,心想,看來他們並不是為了找自己的麻煩才聚到一起的,心裏鬆了一鬆,又想到這幫人幹了那麼多壞事,至今仍然逍遙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實在沒有天理,就問肖大爺:“他們這麼做明明是犯法的,剛才您説因為沒有證據就沒辦法辦他們,如果我們能拿到他們違法犯罪的證據,不就能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了嗎?再説了,如今那位書記已經下台了,沒了後台,辦他們阻力也就小了許多,您説是不是?”
肖大爺説:“當然,如果手裏有證據,別看我現在退下來了,就算他還在台上,我照樣能讓他們受到應有的制裁。”
何天亮説:“那就好,賊不打三年自招,如今他們不會像那個時候那麼小心翼翼掩蓋自己,人過留痕,雁過留聲,我就不相信他們幹了那麼多壞事真的能把屁股擦得乾乾淨淨。”
肖大爺也來了精神,直起身子説:“你説得對,其實也不是沒有證據,就是沒有人去查。你想想,他們家是全省第一家庭,誰敢去摸那個老虎屁股?在他們的問題上,公安、檢察、紀檢部門都靠不上,真要查哪裏有查不清楚的事情?”
何天亮説:“那我就想辦法摸摸這個老虎屁股。”
肖大爺説:“你如果真要摸他們的屁股,看看他們屁股底下有多少屎,就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那些人是不可能老老實實翹起尾巴讓你檢查的。如果他們發現你的目的,肯定要採取誰也難以料想的手段來阻止你。而且,憑你的能力要想把他們的問題查清楚是不可能的。”
何天亮説:“功夫不負有心人,鬼也怕人琢磨,只要上了心去搞他,我想總是有機會的。”
肖大爺説:“你還是老老實實做生意過日子吧,這種渾水你趟不起。”
何天亮説:“我不是嫉惡如仇跟壞人壞事作鬥爭的人,我還沒那麼高尚。我跟白國光的事兒您也知道,我即便想老老實實掙錢過日子人家也不給我那個機會。所以,我也看透了,還不如跟他們痛痛快快來一場龍虎鬥,鬧他個魚死網破,説不定反而能死裏逃生後半輩子落個清靜。”
肖大爺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你那麼幹遲早要吃大虧,弄不好沒把人家怎麼着,你自己反倒先進了監獄,你可千萬不能胡來。”
何天亮笑着説:“肖大爺您也太看不起人了,要是放在十年前,我還真有可能吃這種虧,我當年把白國光收拾了一頓,當時挺解氣,可是最終倒黴的還是我自己。這種傻事我再也不會幹了,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肖大爺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何天亮説:“我眼下還沒有準譜,心裏有了這個打算,慢慢想辦法。只要您能幫我我想我就一定能成。”
肖大爺眯縫起了眼睛:“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我要是拿到了有關他們犯法的證據,你能幫我把證據交到可靠的人手裏,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成。”
肖大爺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好,只要你能拿到證據,我就保證讓檢察院立案。來,咱爺兒倆乾一杯。”
兩人喝過杯中酒,肖大爺又説:“事情也不見得像你想象的那麼複雜,靠你的力量想把事情全部搞清楚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只要能抓住他們一個方面的問題,要有確鑿的證據,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擴大戰果,最終把他們的全部違法犯罪事實搞清楚。這就像打仗,不見得非要全面出擊,只要你能找準一個突破口,就可以讓敵人全線崩潰。再好比説,一道大壩阻擋了一道洪水,如果這道大壩的某一個點上出現了裂縫或者洞隙,洪水就可以從這小小的縫隙開始沖垮整個大壩。所以你現在不必要老想着抓人家的大把柄,只要能抓住小的,實實在在夠得上違法的證據,我就可以保證讓他們把全部事實吐清楚。”
何天亮想,眼下他們在大都會娛樂城裏面就天天在幹違法犯罪的事,關鍵是沒有人去抓,去管,如果自己從這方面着手,説不準還真能揪住他們的小辮子。肖大爺看他瞪着眼睛發愣,知道他的心事,就説:“今天咱們來是吃飯喝酒的,你陪我好好喝幾杯,別想白國光他們的爛事了,要是他們今後再鼓動政府執法單位找你們的麻煩,你就給我打電話,我出面給你解套。要是他們走黑道,我可就沒辦法了,這得靠你自己小心應付,千萬彆着了他們的道兒。”
聽他這麼説,何天亮心裏輕鬆了許多。過去他最怕的就是白國光串通公安、税務、城管那些説也説不清楚的部門來找麻煩,如今肖大爺明確表態要幫助他,他感到自己也有了靠山,他相信肖大爺絕對不是説大話,雖然他已經退了下來,可是憑他的影響和關係,只要他想管的事兒,就一定能管得通。至於黑道,他反而不怕,他明白那些所謂的黑道都是見不得陽光的角色,只要你比他們更硬,所謂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們也就只能退讓三分,他唯一的本錢就是三個字:不怕死。
肖大爺連着喝了幾杯酒,話也多了起來,臉也紅了起來,跟他説起“文化大革命”他到山丹軍馬場勞動改造的往事,餓得受不了,半夜起來跑到馬棚裏偷餵馬的豆餅吃,寒冬臘月裏跳到渠裏堵口子,凍得渾身青紫,跟着農工就着幹辣椒喝青稞酒……
兩人邊吃邊聊,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溜走。肖大爺突然想起什麼事,看看錶連叫不好。何天亮問他怎麼了。他説:“答應老伴一點鐘到大女兒家給她接外孫子去,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何天亮看看錶,已經下午兩點多鐘了。肖大爺説:“這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就過去了。行了,咱們也該撤退了。”
何天亮叫來服務員算賬,還剩下一瓶青稞酒,何天亮讓肖大爺帶回去。肖大爺連連擺手:“那可不行,老伴知道我喝酒又得找我麻煩。你帶回去,給我留着,等啥時候我再偷空出來到你那兒喝。”
何天亮笑着説:“那好,我就給您留着,您可別忘了。”
肖大爺説:“別的事兒能忘,這青稞酒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