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天亮幹什麼也無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三立跟小草又開始跑税務手續。寶丫見他精神不濟,抽空問他:“天亮,你是不是為你女兒的事情煩惱?”
何天亮嘆了一口氣:“我拿不準主意到底是不是去看看她。去吧,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不去吧,我的心怎麼也定不下來。”
寶丫説:“只要你想去看她,誰也沒有權利阻擋你,論理論法你是她爸爸,你有撫養她的義務,當然也有去看她的權利。”
何天亮為難地説:“難就難在這麼多年我沒有見過她,説句不好意思的話,我也沒盡到做父親的義務。”
“那怪不着你,你被關着怎麼盡義務?説到底還不是馮美榮做的孽。如今你出來了,誰敢攔着你不讓見孩子。”頓了頓,寶丫又説:“有許多事你越琢磨越覺得麻煩,可是真正去做了,又覺得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也有一些事,你看着簡單,真正做起來才發現非常難,不管難也罷,簡單也罷,總得去做過了才能知道。”
何天亮遲疑地説:“還是讓我再想想吧。”
中午三立和小草趕不回來,寶丫要回家給兒子做飯,何天亮就到外面的小飯館胡亂吃點。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跟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女孩兒看樣子是剛入校的新生,中午她爸爸接了她出來吃午飯。男人給女孩兒要了西紅柿炒蛋,女孩兒還要吃烤肉串。她爸爸説:“快吃吧,再拖咱倆都得遲到。”説歸説,還是拗不過女兒,給女兒要了幾串烤肉。女孩兒香甜地吃着。當爸爸的三下五除二吃完飯,滿臉疼愛地看着女兒吃烤肉。這父女倆讓何天亮想起了女兒寧寧,再也抑制不住對寧寧的思念,他下了決心要去看望寧寧,哪怕遠遠看上一眼也好,起碼知道寧寧如今是什麼樣子。
下午四點鐘,何天亮騎着自行車,朝玉山小學奔去。從他們家到玉山小學有十站路,何天亮被即將見到寧寧的巨大喜悦鼓舞,一路上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半個多小時就到了玉山小學。三立告訴他寧寧她們下午五點來鍾放學。何天亮看看手錶,還不到五點,校門外已經擠了一堆接孩子的家長。何天亮見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從校門出來,拿不準寧寧是不是已經走了,就把自行車停好,走到校門口問看門的老頭:“大爺,三年級二班的學生放學了沒有?”
老頭看看何天亮,搖搖頭:“這麼多學生我哪知道誰是三年級二班的?”見何天亮面露焦急,老頭又問,“你找三年級二班的誰?”
何天亮説:“我找何寧,我是她爸爸。”
老頭説:“那你進去看看,三樓,門上有牌子。”
何天亮匆匆忙忙來到樓上,見三年級二班的孩子們還沒有下課,才放下心來,趴到窗口朝裏面看。小學生們都穿着上白下藍的校服,脖子上都戴着紅領巾。他多年沒有見過寧寧,根本看不出哪個學生是寧寧。他隔着窗口朝裏面看,裏面的學生也一個個轉過頭來朝外面看。正在講話的女教師轉臉發覺了他,從教室裏出來滿臉嚴肅地問:“你找誰?”
何天亮急忙堆一臉討好的笑容:“我找何寧。”
老師眉頭皺了起來:“我們班沒有叫何寧的,你找的何寧在哪個班級?”
何天亮愣了,難道三立搞錯了?“我找的孩子就是三年級二班啊,大名叫何寧,小名叫寧寧。”何天亮一時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此罷手又不甘心,就又問了一遍,“你們班有沒有小名叫寧寧的孩子?”
老師説:“小名叫寧寧的倒是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方寧,女的叫馮寧,就是沒有叫何寧的。”
何天亮失望地嘆了口氣,心裏不由埋怨三立,看來他的情報不準。
老師見他滿臉失望,放緩了口氣説:“也許何寧在別的班級,你再去問問。我的課還沒有完,你不要趴在窗户上影響學生聽課。”
何天亮捉摸不定,三立不是那種粗心人,不至於沒打聽清楚就來報信。驀地他腦中靈光一現,方才那個老師説班裏有個女孩叫馮寧,莫不是馮美榮給孩子改了姓,隨她姓馮了?想到這一層,他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一絲苦楚和恨意襲上心頭,馮家做事太絕了。
他不敢走遠,怕學生下課一鬨而散找不到寧寧,就在樓道口守着。又等了一陣,總算見到學生們像炸了圈的馬駒子從教室裏一擁而出。何天亮揪住一個小男生問:“你們班裏誰叫馮寧?”
小男生不耐煩地説:“馮寧是值日生,打掃衞生呢。”説完掙脱何天亮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何天亮心想,留下打掃衞生的學生不會多,我就在這兒盯着,看看我到底還能不能認出寧寧來。想到此,便點了一支煙蹲到台階上靜下心來等待。
抽了兩支煙,才見打掃衞生的學生們吵吵嚷嚷地出來。他跟在這夥學生身後,又揪住一個男孩問道:“小朋友,前面那幾個同學裏哪個是何……馮寧?”
男孩看看他,臉上寫出了“提高警惕”四個字。他盡力做出最温柔的笑容解釋:“我是她爸爸……的朋友,她爸爸託我給她帶了點東西。我不認識她,怕給錯人了。”
男孩接受了他的解釋,指着前面説:“走在最前面梳短頭髮背紅書包的就是馮寧。”
何天亮謝了一聲跟了過去。
放學的孩子們大都由家長接走了。寧寧沒有人接,揹着沉重的書包,手裏還拎着水杯和抹布,像只負重的蝸牛獨自沿着馬路邊沿的石條走着。看着她幼小的背影和踽踽獨行的樣子,何天亮有些心酸。
這時,寧寧經過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攤子,在攤子前面駐足而立,片刻又戀戀不捨地扭頭走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衝她吆喝:“冰糖葫蘆嘍,酸酸的山楂、甜甜的紅果,還有大棗……”寧寧像是躲避誘惑,加快步伐朝前走。何天亮見狀心裏一沉,他估計寧寧想吃冰糖葫蘆,卻不知道是沒有錢還是有錢捨不得買。
“寧寧,寧寧……”他追上去喚着。
寧寧停下腳步回過頭,驚詫地望着何天亮。這一剎那間,何天亮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血液也像是凝固了。是寧寧,確定無疑是他的寧寧。在寧寧的臉上何天亮找到了寧寧幼時的神態,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寧寧的五官像絕了何天亮,臉形卻像馮美榮。皮膚比他白,臉上的零部件雖然像他,卻又比他的精緻細膩,擺在一起也更加妥帖順眼。何天亮一時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嘴張了張卻沒有説出話來。
“叔叔,你叫我嗎?我不認識你。”寧寧圓溜溜的黑眼珠上上下下審視着何天亮,神情像一隻驚恐不安的小兔子。
“你是叫何……馮寧吧?”何天亮走近她,細細端詳八年多沒有見過面的女兒,本能地伸出手去撫她的頭髮,寧寧卻退後一步避開了。何天亮幾分尷尬幾分心酸地縮回了手,關心地詢問:“怎麼沒人來接你?”
寧寧説:“我自己能走,不用人接。”
“那你爸爸媽媽呢?”何天亮想知道馮家人是怎麼向孩子解釋她從小就見不到父親這件事的。
“爸爸嫌我是女孩子,不要我和媽媽了。媽媽在很遠的地方上班。”
何天亮聽了寧寧的話,心臟就像抽筋一樣疼痛。寧寧跟他分開的時候才剛剛兩歲,馮家從她小時便用這一套編造的謊言來灌輸孩子對父親的反感與仇恨。何天亮怒火中燒,卻又無法發作。寧寧見何天亮的臉色陰沉下來,便有些懼怕,轉身想走。何天亮急忙説:“寧寧你等等。”扭頭朝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跑去。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會説出不該説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他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該説什麼做什麼,不該説什麼做什麼,便跑去買冰糖葫蘆,以便有個緩衝時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寧寧乖乖地站在原處,好奇地看着他。他回到寧寧身邊把手裏的兩支冰糖葫蘆遞給她:“叔叔請客。”
寧寧兩手背到身後,連連搖頭:“姥姥和小姨不准我吃別人的東西。”
何天亮説:“叔叔不是別人,叔叔也吃,你陪叔叔一起吃。”
寧寧終於抵擋不過冰糖葫蘆的誘惑,接過一支山楂糖葫蘆,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圓圓溜溜紅得透亮的山楂上舔了舔,又輕輕咬下一塊含在嘴裏。
何天亮高興地笑了。寧寧見他笑,也衝他笑了笑,忽然説了一句:“叔叔我好像見過你,可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何天亮調動全身的力量按捺住告訴寧寧自己就是她親生父親的衝動,卻又不甘心讓寧寧繼續受馮家謊言的矇騙,便抓住機會説:“寧寧,你確實見過我,你小的時候我經常抱你。你不姓馮,你姓何,你現在是跟着你媽媽姓。你爸爸沒有因為你是女孩不要你,他特別喜歡你,他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你是他的命根子,他哪能不喜歡你呢。”
寧寧説:“我不信,他喜歡我為什麼從來不來看我?”
何天亮費力地解釋:“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做很困難的事情,他不能脱身來看你,可是他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你。”
寧寧瞪圓兩眼問:“真的?你認識我爸爸嗎?”
何天亮極為困難地説:“我就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不久就會來看你。”説出這些話他又有些後悔,今天當着孩子的面説了謊,把自己説成是她爸爸的好朋友,日後真要相認,免不了又要費一番口舌,説不定要取得她的信任更難了。
他在衣服兜裏摸索了一番,把身上揣的錢盡數掏了出來,大約有一百來塊,塞到寧寧的手裏:“這不,你爸爸讓我帶給你的零花錢。”
寧寧像被燙了一下,急忙縮回手:“我不認識你,我不要你的錢。”她一縮手,冰糖葫蘆掉到了地上。何天亮再次欲將錢給她,寧寧把手縮到背後:“我爸爸要是真的喜歡我就讓他自己來看我。”説罷,轉身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急匆匆地跑掉了。
何天亮無奈地把錢裝回到衣袋裏,看着寧寧背後一跳一跳的紅書包,悵然若失,百感交集,淚也忍不住湧了出來。
隔天下午放學時間,何天亮又來到學校門口。過去沒有見到寧寧時倒還過得去,一旦見了就牽腸掛肚地再也放不下心來。寧寧放學後揹着沉重書包踽踽獨行的身影在他心裏不時浮現。他一會兒想到別的孩子都有家長來接送,寧寧卻既沒有人接也沒有人送,心裏一定很不好受。一會兒又想,寧寧回家的路上要橫穿三條馬路,萬一被車撞了怎麼辦?忽然又想到,假如自己是個拐騙兒童的壞人,昨天那種情況下,若要拐騙寧寧那樣一個小女孩簡直太容易了……思前想後,居然有些食不甘味夜不成眠。見到寧寧的第二天一大早,何天亮匆匆處理完手頭的事情,騎上自行車就朝寧寧姥姥家奔。到了那裏自然不敢上樓,就在馬路對面守着。守在這裏到底要做什麼,他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覺得能看着護着她心裏才能安穩。
等了一陣卻見寧寧牽着她姥姥的手出了樓道。何天亮遠遠追在後面。只見老太太邊走邊給寧寧叮囑着什麼,寧寧不時點頭答應,一直把寧寧送進了學校,老太太才往回走。何天亮見狀只好悄然離開。
這會兒,校門口照例又擠滿了前來接孩子的大人,何天亮在人羣中又看到了寧寧的姥姥。他猜測寧寧回家後肯定講了遇見他的事情。雖然寧寧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寧寧她姥姥和馮美嫺一聽就知道去看寧寧的是他。從今天的情況看,對方肯定加強了對寧寧的看護,以防他再與寧寧接觸。
寧寧出來了,何天亮見她姥姥牽着她的手,替她拎着書包一路往回走。在賣冰糖葫蘆的小攤子前面,寧寧的姥姥停了下來,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手絹包包,打開手絹從幾張零票中揀出一張遞給小販,接了一支冰糖葫蘆給了寧寧,然後又認真地用手絹包好錢,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還用手按了又按,才領着寧寧繼續往回走。
接下來的幾天裏,何天亮又抽空往學校跑了幾趟,每次都見到寧寧她姥姥或者她小姨來接送寧寧,卻從來沒有見到過馮美榮。何天亮明白人家是在防他,他也實在無隙可趁,過了一段時間便漸漸懈怠下來,並開始懷疑自己這麼做到底有沒有意義。夜裏,他躺在牀上捫心自問:自己八年多沒有露面,人家把孩子帶大,其間的辛苦勞累以及耗費的心血可想而知。自己一出來反倒不放心人家,也鬧得人家不得安寧,有必要這麼做嗎?而且,就如寧寧小姨説的,即便自己將實情告訴了寧寧,勉強和寧寧相認,對寧寧又有什麼好處?寧寧能認他這個蹲了八年大獄如今仍然一無所有的爸爸嗎?即使寧寧能夠接受他,他作為父親又能為她做什麼呢?起碼目前她還有安寧平靜的生活和愛她疼她的姥姥、小姨,自己一旦插入進去,就像給寧寧平靜如水的生活丟進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會造成什麼後果難以預料,到那時寧寧還能擁有目前這種平靜的生活嗎?萬一馮家一怒之下果真硬起心腸將寧寧甩給他,難道真的讓寧寧跟自己過這朝不保夕的生活嗎?想到這些,何天亮認識到自己絕對不能感情用事,因為他根本沒有感情用事的本錢,他開始逐漸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