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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來到門前,何天亮見自家的院門開着,精神頓時緊張起來,不知家裏又出了什麼問題。好在人多,即便是有情況也不怕吃虧。進了院子,只見屋門虛掩着露出一道縫隙,屋裏的燈已經開了。何天亮推開門見三立的枴杖扔在地上,人倒在牀上睡得正香,又好氣又好笑。三立有天亮家裏的鑰匙,何天亮回來後,他沒有交給天亮,天亮也沒朝他要,有時候他來找天亮,天亮要是不在,他就一個人待著等。

    道士認得三立,小草卻不認識,見他躺在牀上鼾聲大作,還以為是天亮的什麼親人,自覺地放輕了腳步。何天亮招呼他倆坐下,然後就去到灶間燒水,張羅着泡茶。

    小草跟到灶間説:“何哥你去坐着,我來燒水。”

    何天亮想湊時間跟道士説説他最近遇到的事兒,就沒有跟她客氣,説:“也好,我去陪陪他們。”

    小草問:“屋裏睡覺的是誰?”

    何天亮説:“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大概找我來玩,我不在他就睡了。”

    小草又問:“那你們家別的人呢?”

    何天亮説:“沒別人了,就我一個。”她的嘴動了動好像還有什麼話説,何天亮就站在門口等她問,她卻開始引火接水。何天亮便回到屋裏,見三立還高卧牀上鼾聲如雷,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來,起來,開飯了。”

    三立睜開眼睛説:“操,這席夢思睡着真他媽的舒服,等我有了錢一定……”轉眼一看道士坐在那兒,茫然坐起,嘴角流着涎水,用手抹了一把對何天亮説,“你到哪兒去了?我等你半天。”又趕緊跟道士打了個招呼。

    何天亮説:“我還能到哪兒去?出去幹活碰見兩個朋友,就一起吃了飯,才回來。”

    三立坐在牀沿上穿鞋,何天亮撿起地上的枴杖遞給他。三立對何天亮説:“我最近才知道你的工作丟了,我去問了問寶丫她老嬸。寶丫她老嬸把情況給我絮叨了一遍。我估摸着這裏面有道道,就趕緊來找你。”

    何天亮説:“寶丫她老嬸也為難,我理解人家,沒關係,工作再慢慢找嘛。”

    三立説:“這不是有沒有關係的事,這背後有名堂。你再看看這房頂上的字,前幾次我來也沒注意看,今天躺到牀上睡覺才發現,是不是來過什麼人了?啥時候來的?”

    何天亮説:“這字已經寫上去好長時間了,記得不?我剛出來咱們出去吃飯碰見道士那一回,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人就已經來過了,我沒碰上。”

    “操,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事也不給我説一聲,咱們也琢磨琢磨到底是咋回事,你一個人硬在肚裏悶着,吃了虧找誰去?你這人我算是白交了。”

    何天亮見三立真的生了氣,也覺得憑他跟三立的關係這些事瞞着他確實不太對,可是他當時也想過,三立如今拖家帶口地過日子,跟過去不同了,要是把這些事情告訴他,徒然讓他跟着擔心,要是真的發生別的事情,他可無論如何不能拖累三立,於是索性就不跟他説。

    這時道士也問:“你到底遇上啥事了?”

    何天亮本來打算等一會兒找機會個別跟道士商量一下白國光的事,如今他跟三立都盯着問,就説:“三立你不是問寶丫她老嬸説的事跟這房頂上的字嗎?其實這些事的來龍去脈我都已經清楚了……”

    他剛説到這裏,道士跟三立幾乎異口同聲地問:“誰幹的?”

    何天亮説:“這事還得從我放出來那天説起。”説到這兒,小草提着壺進來給大傢伙沏茶。三立見了小草又吃了一驚,眼睜睜瞪着何天亮看,何天亮就給他介紹:“這是呂小姐,叫小草,是朋友。”又對小草介紹道,“這是三立,跟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哥們兒。”小草客氣地跟三立打了個招呼。何天亮對小草説,“我坐過八年牢,當時判了十二年,提前釋放,出來還不到半年,這些事道士跟三立都知道,你不知道,我説一聲你才能聽明白後來的事兒。”

    小草小心翼翼地問:“因為啥事判那麼重?”

    何天亮從她臉上看到了一種真正的關心,心裏有些感動,這種來自異性的關切他已經久違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着小草的面絲毫沒有藏羞之感,一張口就把他如何發現馮美榮跟白國光的事講了出來,一直講到他判刑坐牢為止。這些事三立跟道士雖然都知道,可是聽他自己講出來還是頭一次,聽他自己講,更感覺到一種沉重和傷感,兩個人都面色凝重,小草更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在牢裏整整蹲了八年,事情過去這麼久,我也不再去想它了,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到我女兒寧寧,再找個工作,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行了。可是我出來的頭一天就碰上這麼一件事,當時我也沒有多想,後來連續發生了一串事,我才知道,人家還沒有忘了我,我只要在這座城市生活,人家就不想讓我安穩。”接下來,何天亮又把他遇到肉槓,在旅館上班不斷遭到恐嚇,有人趁他不在闖到他家裏禍害屋子以及他在市府廣場碰到白國光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三立説:“操,原來是姓白的這小子搗鬼,知道人就好辦,我去會會他。”

    小草説:“我敢肯定她們騙你,她們就是不想讓你見孩子。我還敢肯定,寧寧就在本市,哪裏也沒去。”

    何天亮説:“我猜測她們也是在騙我,可是,寧寧已經長大了,在街上就是跟我面對面站着我也不認識,她們不説,我到哪兒去找她?”

    三立説:“順着馮美榮這條線追。”

    何天亮説:“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兒,我能不去找嗎?”

    道士説:“這件事先放一放,寧寧不管是跟着她媽還是跟着她姥姥都吃不了虧,眼下先要處理的是那個姓白的事,這件事不處理清楚了,他老是折騰你,你啥事也別想幹成。這件事處理清楚了,豁出去一個月啥也不幹就在寧寧她姥姥家外面守着,我就不相信寧寧能不到她姥姥家去。”

    何天亮説:“我想最主要的還是先找着白國光,找着他了,別的事都能有個結果。”

    “你知不知道姓白的現在人在哪兒?幹什麼?”三立急着要會會白國光。

    “我哪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碰見他,我連他在城裏都不知道。”

    三立説:“也是,我以前聽説他出事後書記當不下去了,到外地跑買賣去了,這小子啥時候回來的?”

    道士忽然説:“天亮,你把那個肉槓的長相舉動詳細説説。”

    何天亮已經跟那個肉槓會過兩次了,他的長相深深印在何天亮的腦子裏,當下就把他的長相和行為舉止描述了一遍。道士蹙眉琢磨了一陣,説出了兩個字:“噩夢。”

    何天亮沒有聽明白,問道:“什麼噩夢?”

    道士説:“你説的那個人名字叫黃粱,他的外號叫噩夢,不是有個成語叫黃粱美夢嗎?這小子乾的事太損,誰碰上了誰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別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黃粱噩夢,簡稱噩夢。”

    “你認識他?”三立問道。

    道士説:“嗯,他現在在大都會娛樂城當保安,按説他不應該再幹那個老本行了,怎麼又在何哥面前耍了一把。”

    三立説:“只要知道他落腳的地方就好辦,把他揪出來問問就行了。”

    道士説:“聽説大都會娛樂城的背景挺複雜,有省上哪個頭頭的老婆在背後撐着,根子硬着呢。”

    三立説:“不管他根子硬不硬,他不過就是一個保安,能怎麼着?今天就去找他,別的事先不去説,就從他那裏找白國光的下落。”邊説邊起身拎了枴杖:“這就走,先會會他再説。”

    道士説:“彆着急,商量清楚了再去也不遲。我們找他的目的就是要通過他摸清那個姓白的情況,問題是我們怎麼去找他,找到他又有什麼措施保證讓他把情況如實地説出來,萬一他跟我們玩邪的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拿住他,掌握了那個姓白的情況後我們緊跟着又該幹什麼……”

    “行了,行了,”道士的話還沒有説完,小草已經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急惱惱地説,“啥事還沒幹呢你就先説了那麼一大套,等你把前前後後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動手,黃花菜都涼了。再説,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讓你事先想明白。情況是在不斷變化的,任何人做事情還不都是隨機應變嘛。我看,咱們啥都不商量,大夥都跟着走,找着那個肉槓就按住他,何哥想知道什麼就讓他説什麼,也讓他知道何哥不是沒有分量的人,讓他今後不敢再跟着那個姓白的對何哥玩歪的邪的。”

    三立説:“我看就按小草説的辦,有啥可商量的,車到山前必有路,先揪住這小子逼逼他的口供再説。”

    道士見他們幾個人急着行動,自己再猶豫就難免有膽小怕事之嫌,只好説:“既然你們要立刻動手,老道我水裏火裏陪你們就是了。”

    於是幾個人略略收拾一下就出了門。出了門道士問三立:“你知道何天亮如今幹什麼營生呢?”不等三立回答,接着往下説:“人家現在走街串巷擦皮鞋呢。”

    三立説:“天亮你也是,乾點啥不好,非得幹那個,能掙幾個錢。”

    何天亮説:“掙多掙少起碼得每天把飯錢掙回來吧,坐吃山空就憑我的底子撐不了幾天,你們以為我犯賤沒事找事啊。”

    小草在一旁冷不丁地説:“我看你何哥真就是犯賤。”

    別人聽她這麼説,都是一愣。小草説:“我倒不是看不起擦皮鞋,過去我還以為你真的山窮水盡,只好出來幹這種掙一天吃一天的事兒,誰知道你捧着金飯碗出來討飯吃,這不是犯賤是幹什麼?”

    道士心思靈動,聽出來她話裏有話,趕緊替何天亮問:“小草大姐姐,有好主意端出來,真行我請你再涮一回。”

    小草説:“何哥有這麼一院房子,稍微整整,開個飯館,附帶個小商店,怎麼着也比擦皮鞋掙得多。我剛才注意了一下,他們那一片還真就沒有一個飯館,他們那一片居民想下飯館就得出了巷子口,要是在那兒開張,只要飯菜別太差,生意肯定錯不了。”

    三立一拍枴杖:“對了,這才叫看出了商機,我原來也想動這方面的腦筋,可是一直沒好意思跟天亮提。”

    何天亮讓小草説得心裏豁然開朗,忙不迭地請教:“小草,你説説,要是真的開個飯館再附設個小商店,大概得多少錢?”

    小草略一思索,説:“咱們不圖豪華高級,也沒那個條件。咱們就講個實用乾淨,家常便飯,根據這個定位,稍稍改造裝修一下就行,估計花上五六千塊也就夠了。另外你還要進貨、僱人,也就是説要有一筆流動資金,這一筆錢我估計至少得一萬,兩萬就比較寬裕了。”

    何天亮抽了一口冷氣:“乖乖,我可沒有那麼多錢,我要是有那麼多錢我還用得着出來給人家擦皮鞋嗎?”

    三立説:“這件事我琢磨過,開飯館實際上是錢多多辦事錢少少辦事的活兒,小草剛才是按正常情況算的,要是我們自己辦,裏面有些錢是可以不花的。比方説,房子要改造裝修一下,我們可以自己動手,最多花幾個料錢,人工就可以省下來。再比如説,開飯館開商店,我們都是自己幹,不用僱人,人工費又可以省下來。再説了,也不一定非要一下子把飯館和商店都開起來,錢不夠,可以先開飯館或者商店,分兩步走也不是不可以。”

    小草説:“三立説得對,這樣是可以省不少錢,不過不管怎麼着,我算下來少了一萬五千塊錢是不行的。”

    道士説:“只要你何天亮別再擦皮鞋了,開飯館也罷,開商店也罷,我出五千塊,算集資也行,算借的也行。”

    三立説:“我能拿出來兩三千塊。”

    何天亮在心裏算了算,自己掏空老底也就只能拿出兩千來塊錢,這樣還是不夠。

    小草又説:“這樣湊一湊也有一萬多塊錢了,我還能出一些,估計把飯館和小賣部開起來應該沒啥問題。”

    三立説:“就是,天亮你就抓緊辦吧,我第一個合夥。”

    道士説:“也算我一份。”

    小草説:“你們都別急,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要是入股、合夥就得把賬都算清了,還要算出何哥的房子折算多少股份,然後根據個人出資金額來換算出股份比例,還要簽訂一個共同出資協議書,親兄弟明算賬,這樣才能有個章法,省得日後鬧糾紛。”

    三立説:“哪有那麼多麻煩,房子現在是天亮的,今後還是天亮的。我們出的錢也沒多少,名義上説股份,實際上就是大家拿點錢幫天亮把那個店辦起來,誰還真要靠這幾千塊錢發什麼財。不管怎麼説,這事得靠你幫着你何哥,就憑他非得賠了不可。”

    小草沒有答應,卻看何天亮。何天亮説:“就由你主持辦吧,你説怎麼辦好咱們就怎麼辦。”

    小草這才説:“行,我回去後仔細算計算計,然後咱們再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三立説:“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得抓緊點,別一拖幾個月把大家的心拖冷了就沒戲唱了。”

    小草説:“你放心,我明天就開始還不成嗎?”

    何天亮説:“要是真開小賣部,就讓寶丫過來管小賣部,別讓她再日曬雨淋地在大街上擺攤了。”

    三立説:“那當然好了,我先替寶丫謝謝你了。”又對小草説,“你乾脆今天晚上就把該弄的事想好,明天咱們就動手幹。”

    道士説:“今天晚上你們光琢磨開店了,我們還去不去找黃粱噩夢了?”

    小草説:“去呀,都走到這兒了哪能不去呢。等你們收拾完黃粱噩夢我再回去算賬。”

    於是幾個人心情振奮地朝大都會娛樂城走去。

    大都會娛樂城坐落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污染了半邊夜空,讓夜空變成了斑斕鏽蝕不見星辰的爛鐵板。門前寬敞的停車場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轎車,從車牌上可以看出,大多數車輛是公家的,這座城市裏擁有私車的人比大熊貓還少。大都會娛樂城是這座城市老百姓茶餘飯後經常談論的消食話題。據説,這座娛樂城的後台老闆是前任省委主要領導的老婆,所以不但公安局不敢到這裏找麻煩,就連市裏廉政建設檢查小組的人明明看到這裏擺滿了公車也躲得遠遠地假裝沒生眼睛。老百姓還傳説大都會娛樂城實際上是半公開的窯子。何天亮給人擦皮鞋時曾聽一個顧客真真假假地吹噓自己到大都會娛樂城尋歡作樂時的情景。那人説,娛樂城裏的小姐穿的裙子剛剛能遮住屁股,如果你有貴賓卡,可以到包廂裏當一回上帝,那裏的服務小姐只穿一條短裙,裏面啥也不穿,貴賓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何天亮當時還泡了他一句:“當上帝就是讓人家服務員小姐啥也不穿,想怎麼幹就怎麼幹?這個上帝也太流氓了。真像你説的那樣,大都會娛樂城不成了舊社會的妓院了?”那人説:“比舊社會的妓院還妓院。”何天亮半信半疑,説:“要真是那樣,難道就沒有人管?”那人説:“誰敢管?他們就敢管你這種人,沒飯吃擦皮鞋他們一會兒抓一趟,那些開妓院的哪個沒有後台?沒後台幹這個買賣不是找死嗎!”

    此刻,何天亮遠遠站在娛樂城停車場的對面,看着娛樂城大門外霓虹燈下閃閃發光的轎車羣,看着進進出出衣冠楚楚的人們,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自己沿街給人家擦皮鞋的情景,一股難言難訴的苦澀讓他喉嚨發乾。

    “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先過去看看,他要是在,我就逮空把他叫出來。”道士説着拔腿朝娛樂城走去。

    小草不知為什麼忽然嘆了口氣。何天亮問她:“你怎麼了?”

    小草輕聲説:“我心裏突然難受得很。”

    何天亮以為她身體不舒服,就關切地説:“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我給你叫輛車。”

    小草搖搖頭:“我不是身體不舒服,是心裏不舒服。我忽然想到,我們都是好人,可為什麼就活得那麼苦?那些人一個個裝扮得人模狗樣的,有幾個好東西?可他們卻為什麼活得那麼滋潤?”

    何天亮聽她説出這麼一番話,心中怦然,自己剛才心裏泛起的苦澀不正是她的這番感觸嗎?這難道就是心靈的相通?念頭轉到這裏,何天亮有些痴了。

    三立在一旁説:“想那些幹嗎?這就叫世事,咱們就這個命,該咋活就咋活。還是想想一會兒怎麼收拾那個小子吧。”

    何天亮説:“這好辦,你唱白臉,我演黑臉,小草當觀眾,別吱聲,最好別讓他看出來咱們是一起的,免得以後給你找麻煩,你一個女孩子應付不了。我當審判官,讓他説老實話就行了。”

    三立説:“行,就這麼辦。”

    正説着,就見道士已經穿過停車場朝這邊走來,後面跟着黃粱噩夢。一路走着,兩個人似乎還説着什麼。見他們快到跟前了,小草聽話地到樹叢後面躲了起來。

    “你找我到底有啥事?在那兒説了不就行了,還非到這邊,我還上着班呢。”黃粱噩夢一邊跟着道士走,一邊喋喋不休地絮叨着。

    何天亮見他們來到跟前,就迎了上去:“你別問他,是我叫你,跟你商量個事。”

    黃粱噩夢見從樹叢裏突然出來個人,嚇了一跳,停下腳問:“哥們兒,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何天亮説:“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

    何天亮的臉色陰沉得像塊冰冷的鐵板,兩隻眼睛在遠處霓虹燈的映照下閃爍出冷冷的光。肉槓黃粱噩夢這時候也看清楚對面站着的就是何天亮,大吃一驚,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有大麻煩了。

    “哥們兒,是老弟對不起你,以前咱們不認識,從今天起,咱們就是兄弟。”肉槓是江湖上的混混,什麼時候説什麼話是他的基本功,此時抱定好漢不吃眼前虧的老主意,及時跟何天亮説軟話,説完,偷偷瞥了道士一眼,既氣惱道士把他誘出來讓何天亮來找他的麻煩,又期望他在自己實在難以脱身的時候能出面做個和事老。

    何天亮説:“過去你跟我的事情我不計較,你不就是靠那一套混飯吃嗎?今天我找你是問白國光的事,他在哪兒?”

    黃粱噩夢愣了一愣,神情忽然輕鬆了,眼珠骨碌碌亂轉着,嘻嘻一笑説:“咳,哥們兒,你是找他呀,看來你們是有過節兒,難怪那天你們一見面就紅眼。”

    道士説:“哥們兒,你也別太輕鬆了,這件事你也有一腳,你不是也到別人家裏玩過一場嗎?那筆賬你説該怎麼了結?”

    道士見這小子聽到何天亮找白國光,忽然露出輕鬆勁兒,估計他想把事情往白國光身上推,有白國光的勢力做依託,所以有恃無恐。如果這樣,就很難讓他完全説出實話來,也無法對他起到震懾作用,難免今後還有麻煩,所以出面咬住他,讓他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黃粱噩夢神情又緊張了起來。何天亮想到家裏被他糟蹋得一塌糊塗,心裏也不由躥起火來,腮幫子咬起了兩塊肉疙瘩,揪住他的衣領臉對臉惡聲惡氣地問:“你不是追到我家在頂棚上寫着紅色的大字叫號,讓我滾出本市去嗎?今天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能讓我滾出去。”

    肉槓怵了,滿面無辜地連解釋帶求情:“大哥,那是我不對,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跟您沒冤沒仇,無緣無故怎麼能到您面前撒野呢?這些都是白老闆安排的,我是給人家跑腿的,人家讓我去辦的事,除非是我不想在人家手底下混了,我能不去辦嗎?”

    “這麼説,從我出來那天你到監獄外面堵我算起,你乾的所有的事都是白國光交代的?”

    黃粱噩夢點點頭:“是呀,我也説不清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隔日仇,白老闆好像不把你送到十八層地獄就不舒服。”

    何天亮接着問:“你還沒告訴我,白國光在什麼地方。”

    黃粱噩夢説:“他不就是大都會娛樂城的老闆嗎,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在他手下當保安混碗飯吃。”

    何天亮真不知道白國光就是大都會娛樂城的老闆,聽他這麼説不由愣了。

    道士知道不能冷場,趕緊追問:“除過你已經做了的那些事,姓白的還給你們佈置了啥活兒?”

    黃粱噩夢滿臉誠實地説:“打從那天碰到這位大哥擦皮鞋以後,白老闆説他出了一口氣,又因為忙別的事情,再沒有提起過這碼事。至於今後會不會再找這位大哥的麻煩,我就説不清了。”

    道士也是江湖上混的老油條,深知這種人的話根本不能信,不管他的臉多麼無辜誠實,肚子裏面的下水跟表情根本不沾邊,所以仍然緊緊咬住他不放:“行了,小子,你也別急着一句話把自己撇得清清爽爽。我剛才已經説了,你把人家的窩禍害了一通,總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吧?雖説這事是姓白的發的話,可事情是你辦的,今天晚上我們哥兒幾個專門來拜訪你,就是想聽你一句話,你給個交代吧。”

    黃粱噩夢看看何天亮,何天亮的臉色鐵青,眼睛在黑暗裏炯炯放光,隨時有可能爆發出天大的怒火,把自己燒個皮焦肉爛。道士嘴角冷冷地露出一絲奸險的笑意,更是顯得陰氣沉沉高深莫測。最可怕的是那個瘸子,從一開始就沒有説過一句話,可是那個冷冰冰的勁頭讓人一看就像有一把刀子戳進了心臟,讓人從心裏往外打寒戰。他朝四周看看,不遠處的小樹林黑陰陰的,影影綽綽地似乎有人在朝這邊窺探,説不準那人是何天亮他們的伏兵;他不知道,那是小草躲在樹叢後面看熱鬧。遠處,馬路對面,大都會娛樂城依舊燈火輝煌,不時有歌聲樂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更顯得眼前這塊地方僻靜,他知道,自己在這裏吃多大的虧也別指望會有人過來救難。如果今天自己不能給對方一個滿意,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肉槓黃粱噩夢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衡量了自己面臨的局面,決定無論如何自己應當抱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態度,該説的話説到位,於是以徵詢的口氣説:“過去的事是我對不起這位何哥,該怎麼辦,你們劃個道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沒有二話。”

    道士説:“行,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白混的,簡單得很,破財免災。”

    黃粱噩夢明白他的意思,説:“該賠的我賠,你們給個數。”

    道士看看何天亮,到底該開個什麼價,他不好自作主張。何天亮也沒想到道士把事情引到經濟賠償上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是好。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三立冷聲冷氣地説:“那房子一直是我看着,裝修時光上頂刷牆就花了一個萬,電視機也讓這小子砸了,損壞的傢俱是零頭,零頭就不算了,你給個整數。”

    他這一張口,不但黃粱噩夢嚇了一跳,就連何天亮也是大吃一驚,覺得他這獅子口張得確實太大了。

    “哥們兒,咱不敢説您老人家的賬算得不準,咱兜裏有幾個銀子咱自家知道,別説您老人家要的一個整,就是再去掉一個零咱也拿不起。您老人家抬抬手吧。”黃粱噩夢苦着臉説。

    三立將枴杖在地上頓了頓:“沒錢也有沒錢的辦法,你不是當肉槓吃社會嗎?好説,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你讓我用這枴棍敲瘸你那條右腿,今後咱倆做個伴兒就行了,用一條腿換一萬塊,當肉槓也難遇上這麼好的買賣。”説着就高高掄起了枴杖,作勢要朝黃粱噩夢的腿上砸。

    黃粱噩夢見他二話不説就要動手,急忙躲閃,恰好躲到了道士的前面。道士陰陰地推了他一把,把他送到了三立面前。三立一枴杖砸在他的大腿上,他“哎喲”慘叫了一聲。三立説:“沒找準地方,腿沒斷,不算。”説着又將枴杖掄了起來。

    黃粱噩夢真的怕了,他斷定這個瘸子是個敢殺敢打只圖一時痛快不計後果的杆子,如果自己真的不按他們劃出的道兒滿足他們的條件,自己這條腿肯定得變成瘸的。他是肉槓,過去靠弄傷自己來詐別人的錢財,可那是自己設計自己,欺欺膘子還可以,要他真的變成瘸子,他立即成了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拉着哭腔對道士哀告:“大哥,我真的沒有那麼多錢,看在出來混都不容易的分兒上,你們放我一馬,少要幾個行不?”

    道士對這種人非常瞭解,他確實不可能拿出那麼多錢來,可是他這種可憐相也有一大半是裝出來的,索性再難為難為他,説:“沒長翅膀你就別扇乎,當初你咋就不想想人家找到你頭上怎麼辦。這件事我説了也不算,你跟我們老大商量。”

    何天亮知道道士的意思是要在肉槓面前樹他的威風,就作勢攔住三立,説:“我也知道你小子沒錢,可是也不能因為你沒錢就白白地讓你禍害一番,你説是不是?”

    黃粱噩夢連連點頭:“大哥您説得對,請您抬抬手放我一馬,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我一馬當先,絕沒二話。”

    何天亮説:“我的兄弟有的是,哪個也比你強,我還真沒用得着你的地方。有話站起來説,你看你那個包樣子,還像個人樣嗎?這樣吧,你不是眼下沒錢嗎?一萬你拿不出來,五千總可以吧?”

    肉槓黃粱噩夢站了起來,拍打着腿上的塵土,痛心疾首地説:“大哥,我還是給你一條腿吧,我確實拿不出那麼多錢。”

    何天亮心説:我要你那條腿有什麼用?又不能做紅燒肘子。轉念又想:今天要是拿不住這小子,日後説不準他還會鬧什麼鬼怪,今天無論如何要套住他。想到這些,就放鬆了口氣説:“都是在外面混的,硬讓你就地拿出那麼多錢也是難為你,可是你也不能不認賬。這樣吧,你今天一下拿不出來,先打個欠條,你們看行不行?”後面這句話是對道士和三立説的。

    道士和三立都要在黃粱噩夢面前樹他的威,一齊説:“你是老大,你怎麼説就怎麼定。”

    黃粱噩夢聽他這麼説,如遇大赦,哪裏還敢多説,一個勁點頭應承:“我寫,我寫。”

    何天亮問:“你們誰有紙?”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帶紙。

    道士掏出煙盒,把裏面的煙給在場能抽煙的每人散了一支,又將煙盒拆開,遞給黃粱噩夢:“給,就寫在反面。”

    黃粱噩夢接過紙,又問:“哪位大哥有筆借我使使。”

    三立默不作聲,遞過去一支筆。何天亮萬萬沒想到三立還會隨身帶着筆,不由朝他盯了一眼。三立解釋道:“我炒股,得記每天的行情。”

    黃粱噩夢接過筆,討好地對三立點點頭:“謝謝大哥。”

    三立冷冷地説:“別急着謝我,等你把錢還了我謝你。”

    黃粱噩夢把眼睛貼在紙上,湊着微弱的光寫得挺費勁。好容易寫好了,把欠條交給何天亮,何天亮看了看,見上面寫道:“今欠何天亮五千元錢,有錢就還。黃粱噩夢。”下面還有年月日等等。看過之後,他把欠條交給道士,道士認真看了看,詫異地問:“這小子還知道你的名字?”

    何天亮説:“可能我還沒出來,白國光就把我的名字交代給他了。”

    道士問黃粱噩夢:“你怎麼知道我們老大的名字?”

    黃粱噩夢説:“白老闆讓我到監獄外面等這位大哥的時候,告訴我的。”

    道士出了一口長氣説:“姓白的這個小子還真他媽有恆勁,這麼多年的事了他還是念念不忘。”

    何天亮問黃粱噩夢:“白國光怎麼給你説我的事?”

    黃粱噩夢説:“他就説有個跟他有大過節兒的勞改犯要放出來了,讓我那幾天到勞改隊外面盯着,等你出來了就及時告訴他,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兒他沒説我也沒問。對了,當時他告訴我你的名字時,還拿了一張照片讓我認人,怕我落了空子。”

    “後來呢?你到我家也是他告訴的地方嗎?”

    “那天我跟你分手後,回來就向他彙報了,當時他沒説啥。過了幾天他給了我個地址,説是你家的地址,讓我給你點顏色看看。我知道你點子硬,不敢面對面較量,趁你不在,就鬧了那麼一出。過後你沒搭理,他不知怎麼就掌握你在旅館上班的事了,就讓我們幾個輪着給旅館打電話嚇唬他們,逼着旅館把你給辭了。大哥,當時我也不認識你,白國光又是我的老闆,他安排的活兒我能不幹嗎?你就放我一馬,天大地大沒有人情大,今後我保證不再招惹你了,等我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還您的賬……”

    黃粱噩夢眼巴巴地看着何天亮。何天亮説不出對他是厭惡還是可憐,對他的仇恨卻已經煙消雲散,就説:“今天我就放你一馬,你説得也有理,過去咱們素不相識,你聽白國光的,他是你的老闆嘛。不過,從今往後,咱們是友是敵就由你自己琢磨了。”

    黃粱噩夢點頭哈腰連連答應。何天亮説:“你走吧,沒事了。”

    黃粱噩夢朝每個人殷勤地打過招呼,才轉身朝馬路對面走去。已經走出十幾米了,何天亮忽然叫道:“噩夢,你回來,我還有話。”

    黃粱噩夢遲疑片刻,拿不準到底是趁機一跑了之,還是回來再次面對這讓他害怕的一夥。想到即便跑了,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好老老實實地走了回來,問道:“大哥,還有啥事?”

    何天亮掏出那張欠條,遞給他説:“我知道,你要是有錢也不至於混這口飯吃,實際上我也沒受多大損失,這錢就是你給我我也不能要,欠條你拿回去,或者乾脆撕了它,今後咱們兩清。”

    黃粱噩夢捏着手裏的欠條愣住了,似乎沒有聽懂何天亮的話。道士説:“我們老大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你還錢了,兩清了。”

    何天亮一夥人已經離去,黃粱噩夢還在那裏愣着,看着何天亮他們的背影,這位肉槓的大腦成了一盆糨糊,他搞不清楚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他看看手裏的欠條,三把兩把將欠條撕了個粉碎。

    “嗨,你咋把欠條又還給那個小子了?得,白忙了半夜。”三立嘟嘟囔囔地抱怨。

    何天亮説:“你還真的想敲人家五千塊錢嗎?算了,你沒看他那個德性,比你我強不到哪兒去,能有多大油水?”

    小草説:“我看何哥做得對,不能讓別人坑,可是也不能坑別人。”

    道士也説:“像黃粱噩夢那種人,你也別打算靠一張欠條就從他那兒拿五千塊錢,既然明知道佔不到那份便宜,還不如干脆少惹那份麻煩。”

    三立説:“就算放不了他的血,手裏有他的欠條就是有了他的把柄,啥時候拾掇他都有道理。”

    何天亮被他聒噪的心裏煩膩,説:“我要他的把柄有什麼用處,你拾掇我我拾掇你都是受苦人,有什麼味道。”三立見他不耐煩,也就住了嘴。

    何天亮默默地走,雖然他今天晚上找到了黃粱噩夢,佔盡了上風,也打聽到了白國光的下落,可是心裏不但沒有一絲得勝後的歡愉,反而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憤懣。他的目的是想通過白國光找到馮美榮,然後找到寧寧。從這個角度考慮,他的目的沒有達到,甚至也難以保證白國光今後不繼續明裏暗裏找他的麻煩。

    三立提醒道:“天亮,咱們是不是該會會白國光。”

    何天亮看看這幾個默默等着他做出決定的朋友,搖了搖頭:“算了,今天不是時候,沒有摸清底細,去了弄不好會有麻煩。”

    他知道,找白國光跟找黃粱噩夢不同,白國光是老闆,手下有一幫人,這裏又是他的地盤,如果鬧起來動了手,他們不見得能佔着便宜。如果白國光再把警察招來,給他們安上一個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大家都跟着倒黴。不管怎麼説,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讓這些朋友陷得太深。他態度明確地放棄了去找白國光的打算,領先往回走。其他人明白,如果不去找白國光,今天晚上等於沒有什麼收穫,可是見他這樣,也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後面,一時間氣氛有些壓抑。

    小草懂得他的心情,勸慰他:“何哥你彆着急,你女兒不管是跟着她姥姥,還是跟着她媽,都是最親的人,肯定吃不着虧,受不着罪,你就放心。再説了,你找着她也只是個遲早的問題,我們大家都幫着你找,肯定比你一個人瞎摸強,你別因為這些事煩惱了。”

    道士見何天亮心情不佳,有意岔開話頭,説:“小草搞這個計劃不知道行不行,如果飯館能開起來倒也真是一條路子。”

    小草説:“你就放下一百個心吧,幹別的我不敢吹牛,張羅這麼個小飯館我明天一準交卷,能不能及格可就不一定了。”

    道士説:“及不及格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晚上你們餓不餓?要是餓了咱們就去夜宵一把,要是不餓就各走各的路,回家睡覺。”

    三立趕緊説:“我餓。”

    道士問:“還有誰餓?”

    何天亮跟小草都不表態。道士看看三立説:“少數服從多數,大家都不餓,我也不餓,就你一個人餓,你就自己想辦法吧。”

    三立説:“你是問我們誰餓了,我就説我餓了,我又沒有説讓你給我想辦法。我自己餓當然是我自己吃,總不能讓你餵我,就算你想餵我,我也不好意思讓你喂,你又不是我爸爸。”

    道士説了一句,他就説了一串,把道士噎得瞪着眼睛乾嚥唾液。何天亮想到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熬到半夜,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家空着肚子回家,就説:“已經晚了,我也有些餓,乾脆一塊兒去吃點兒,我請客。咱們這裏也沒有按點上班的人,索性明天多睡一會兒。”

    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地到夜市每人喝了一碗餛飩,吃了幾個生煎包子,吃飽喝足就分手了。何天亮見時間已經很晚,怕小草一個人回家不妥當,想説送送她,話又説不出口。小草看出了他的心思,説:“沒關係,我打車走。”

    何天亮把小草送上了出租車,一個人在路上遛了一陣,反回身又朝大都會娛樂城走去。他想把今天晚上沒有辦完的事辦出個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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