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燈大哭
早晨起來,帶燈在房間裏哭,竹子嚇了一跳,去問時帶燈是夜裏做了一夢,想起夢裏的事了就哭。帶燈説,她在夢裏看見元天亮回櫻鎮了,她不知道怎麼他就出現在面前了,是從雲裏掙脱出來的呢,還是從海里超脱出來呢,反正是見面了。她説,我感應《紅樓夢》,可我並沒認真看過,像路過大花園一樣瞟幾眼、嗅幾口而沒有走進去受花粉的侵襲和花刺的扎痛。但我記着一句話,如果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如果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我曾經悲傷,然而今晨我又醒悟虛化是最好的東西,虛化的雲霧、花瓣、眼淚都是雨天雨花雨淚。我希望我的雨淚能是我生命之泉水不拒絕外面的影響,而我總是盼你如大塊石堵在我的峽口讓我給你聚成湖,或你把我喝一口,讓我在你心上長株蓮綻在你唇間眉梢。而你是位耐心的垂釣者,我淺薄的山泉急急奔流總也生不成能咬了你釣鈎的魚。她説,我是山頂的草木吧,像是被月亮印在心裏,抱在懷裏,又把月亮舉上山頭摔出無數的嬉笑的星星。但是,可能是她山野慣了,隨意慣了,竟然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説了許多不該説的話,就像月亮又在河水裏,河水一次次急切地把月亮攬住又慌忙帶走,也是一次次把月亮往出推。她現在是多麼懊喪,她崇尚敬愛着元天亮的高風亮節,而覺得自己煙熏火燎的俗世生命是那樣的齷齪,如被扣在甕下的竹筍出不來淤泥的蓮。元天亮是走了,他真是一位錦雲君子啊,一疙瘩的雲,沿山巒飄蕩。她在心裏説,我實際是很強健剛毅能量充沛,沒有什麼難倒我也沒有誰能打倒我,我是木本植物。所以我不是情人料,不會温潤柔軟甜膩貪圖。我心念中我和你是在一個洞裏一個窩裏一個房中,我給咱看家護院操持家園,照料你維護你餵養你,用我純樸的心指引你做你殷實的後盾。我雖不是時時粘你可我讓你時時感受女人悠遠的氣息而自頤,你砍柴時有了耐心,你走路時有了閒心,只要有你回家的腳步聲就是我愛情的花朵開出在內心綻放在眉心。我也許永遠沒有自己名詞的界定,也許無界的定位是真正的位置。她啊啊地叫了幾聲,卻又在心裏説,親愛的,你自在地去雲遊吧。草上承當的水珠也是草的造化,你是心存氣魄的雲,不可能像棉花把你穿在身上,更不能像饃一樣吞在肚裏,你有你波濤壯闊儀表萬方的命運,我想啊我不能像別人能裝進你心裏我卻能完全把你裝在我心裏,我今後不會再隨意稱謂你,你凝結在我心裏像心中有金有火的大山。
我像鳥一樣飛過千山萬水,落腳點還是你的枝頭。你是容我在你的樹上窩居,而枯枝編出的巢不是樹的牽連,那麼飛翔是我的本能,所以樹永遠是小鳥的一個真實的夢。冬天將要到了,天要下雪,天可能不能容雪,而雪優雅地來到地上,生花長草,精彩着自己的生命,調整自己心志,靜候大地的全力推舉和太陽的傾心提攜,還能以雲的姿態回到天堂嗎?
或許或許,我突然想,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
上訪
竹子覺得帶燈不但患了夜遊症,而且腦子也有問題了。她再也不敢隱瞞,就去會議室告知了書記和鎮長。鎮長驚訝説:帶燈病了,患這麼怪的病?!竹子説:你不要這麼大的聲,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能是腦震盪的原因吧。鎮長説:看着挺好的麼,她頭疼不?竹子説:有點暈,沒聽她説過疼。鎮長説:嘔吐嗎?竹子説:沒有。鎮長説:那不是腦震盪的事。你怎麼能認定她有夜遊症呢?竹子就説了她的尾隨所見。鎮長説:或許她是失眠出去轉轉,我就半夜半夜睡不着,爬起來看電視哩。怎麼還説她腦子也有問題?竹子説:她幾次給我説些過去亂七八糟的事,但又説得非常完整和詳細,還強調是近日發生的。書記就哈哈大笑,笑過了,眼睛盯住竹子,低聲説:你該不會為處分的事而要挾我們吧?竹子一下子倒愣了,嘴卜卜地説不出話來。書記説:你和帶燈都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哩,犯了錯誤,受到挫折,這都不可怕,吸取教訓,振奮精神,哪兒跌下再從哪兒爬起來麼,可怕的是要麼一蹶不振要麼歪戴帽子走偏路,那就只能是自毀前程!竹子説:書記,這不是對處分不滿的事,不是要挾你們,我説的是真的,是真的呀!書記説:好了,你去吧,我和鎮長還研究別的事哩。竹子只好離開了會議室,已經走到院中了,還聽到書記在説:這小腦瓜子!
竹子回到她的房間,看窗外有鳥側身飛過去,像一個刀片,在天空破壞。
她哭了一場,讓自己在淚裏漂流。
這個晚上,帶燈再去夜遊的時候,竹子沒有去尾隨,她爬起來給縣委寫了一份上訴材料。她原本是反映着帶燈的病情的,寫好了覺得一個鎮政府幹部病情可能不會引起上邊的關注,而書記質疑她是以受處分要挾的話,使她憤怒了。回想也正是因處分之後帶燈才出現了這些病情,那麼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將櫻鎮如何發生鬥毆事件,帶燈和她如何經歷現場,最後又如何形成處分,一五一十全寫了。第二天上午,竹子把這份上訴材料拿到郵局去寄,半路上卻遇上了王后生。王后生還是嘴角叼着半截並沒點燃的紙炯,和那個賣燒雞的禿子就站在一根電線杆下,抬頭看見了竹子,就向她走過來。往常,王后生見了帶燈和竹子都是躲之不及,但現在竟然直直走過來,竹子有些不適應。竹子冷着臉説:幹啥哩?王后生説:禿子問我怎麼寫上訪材料哩,他笨得像個豬。竹子説:好呀,你當着我的面敢説寫上訪材料!王后生説:你不是不幹綜治辦了嗎?竹子受了嗆,恨恨地説:不幹綜治辦了我還是鎮政府幹部!擰身了。
走了又回過來,給王后生招手,王后生走近了,竹子説:你是在羞辱我?王后生説:這我不敢,你是瘦了。竹子説:你咋知道我不在綜治辦?王后生説:我是幹啥的麼?我只説我們當農民受委屈,鎮幹部也有委屈事呀!竹子説:委屈不委屈與你屁事!王后生説:咋能與我屁事,受委屈的心情都一樣麼。竹子不吭聲了,低頭悶了一會,説:哎,你還知道了什麼?王后生説:聽説帶燈降級還撤銷了主任。竹子説:還知道了什麼?王后生説:不知道了。竹子説:想知道?王后生説:想。竹子從懷裏掏出了那份上訴材料,説:你看看這個。王后生當下看了,看完了折起來往兜裏裝,竹子卻奪過去,説:這不給你。王后生沒生氣,説:我記性好。反倒把手伸了過來要握。竹子説:嗯?王后生説:我明白你的意思。竹子邊走邊説:我有啥意思?我沒意思。沒往郵局走,走回鎮政府大院去了。
螢火蟲
不經意問,櫻鎮上説起了河灣裏有了螢火蟲,當然,一隻螢火蟲並不稀罕,十隻八隻的螢火蟲飛成一團也不稀罕,而就在松雲寺坡下的河灣,説那裏的河邊淺潭裏,蘆葦和蒲草間,每到黃昏,就突然聚集了大量的螢火蟲,簡直是一個螢火蟲陣呢。楊二貓和王采采的兒子在那裏扎編了多張排子,來人只要肯掏三元四元,就可以坐着排子沿着岸邊的蘆葦和蒲草駛去,然後再深入其間,將看到一個奇妙的世界。
除了松雲寺的古松,櫻鎮似乎又要多一個風水景點了。
帶燈和竹子在理髮店裏剪髮,又恢復了黃書記來櫻鎮之前的那種髮型。理髮店裏有人説到了螢火蟲陣,她們也就跑去觀看了。
正是傍晚,莽山已經看不見了樹木,蒼黛色使山巒如鐵如獸脊,但天的上空還灰白着。她們才一到河灣,二貓就知道了,撐了排子吱呀吱呀划過來,讓她們坐好,悠悠向蘆葦和蒲草深處蕩了過去,而頓時成羣成陣的螢火蟲上下舞飛,明滅不已。看着這些螢火蟲,一隻一隻並不那麼光明,但成千的成萬的十幾萬幾十萬的螢火蟲在一起,場面十分壯觀,甚至令人震撼。像是無數的鐵匠鋪裏打鐵淬出火花,但沒火花刺眼,似霧似雪,似撒鉑金片,模模糊糊,又燦燦爛爛,如是身在銀河裏。帶燈説:這麼多的螢火蟲呀,哪兒就有了這麼多的螢火蟲?!哇哇叫喚。竹子好久的日子裏都沒有見過帶燈這般快活了,她也大呼小叫,聲音從蘆葦蒲草裏撞在莽山上,又從莽山上撞回來,掠過水麪,鎮街上的人都聽見了。
帶燈用雙手去捉一隻螢火蟲,捉到了,似乎螢火蟲在掌心裏整個手都亮透了,再一展手放去,夜裏就有了一盞小小的燈忽高忽下地飛,飛過蘆葦,飛過蒲草,往高空去了,光亮越來越小,像一顆遙遠的微弱的星。竹子説:姐,姐!帶燈説:叫什麼姐!竹子順口要叫主任,又噎住了,改口説:哦,我叫螢火蟲哩!就在這時,那隻螢火蟲又飛來落在了帶燈的頭上,同時飛來的螢火蟲越來越多,全落在帶燈的頭上、肩上、衣服上。竹子看着,帶燈如佛一樣,全身都放了暈光。
擊鼓傳花
鎮政府又會餐了,但這次沒有去松雲寺後坡灣的飯店,而是在伙房裏做了些涼菜,就在會議室裏喝酒。帶燈和竹子不在,別的人卻差不多都到齊。書記説:賭博人和人越遠,喝酒人和人越近。為了團結,今日這酒能喝的、不能喝的都得喝啊!為了公平,也為了氣氛熱烈,白仁寶提議擊鼓傳花,讓大家圍着會議桌坐了,他去院裏摘了一朵月季,又拿出了一個小鼓,小鼓咚咚咚地敲,花朵就從書記那兒開始,由東南往西往北傳遞,鼓聲一停,花朵在誰手裏誰就喝一杯。如此熱鬧了半個小時後,人人都緊張萬分,鼓點越來越快,花朵也傳得越來越快,後來幾乎是扔,唯恐落在自己手裏。那酒已經不是酒了,是威脅,是懲罰。那花朵也不是花朵了,是刺蝟,是火球,是炸彈。
鎮政府還有着故事
夜已經很深了,可能是子時,帶燈和竹子才從河灣裏回來。竹子是不讓帶燈再夜遊,故意多在河灣呆得久,回來就嚷嚷着再看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但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都結束了,會議室裏的酒場子也散了。馬副鎮長埋怨帶燈和竹子怎麼才回來,大家喝酒哩就是找不到你們。竹子説:誰請客了。馬副鎮長説:為了團結麼,自己請自己。
帶燈只是問:天氣預報怎麼説?馬副鎮長説:天氣預報又要颳大風了,一番風一番涼,今年得多買些木炭了。帶燈説:又要颳大風?馬副鎮長説:這天不是個正常的天了,帶燈,這天不是天了!
會議室門口就站着了書記、鎮長,還有白仁寶。他們在伸懶腰,打哈欠,相互問着頭還暈不。書記卻突然叫帶燈。書記説:聽説河灣裏有了螢火蟲陣?帶燈説:是有了螢火蟲陣,書記沒有去看嗎?書記説:啊,真有了螢火蟲陣?!他扭過頭對鎮長説:甭熬煎,王后生再上訪有什麼害怕的呢?這不是突然有了螢火蟲陣嗎,櫻鎮可從來沒聽過有螢火蟲陣的,這徵兆好啊,預示着咱櫻鎮還吉祥麼,不會因一場災難而絕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