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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雷大空回到仙遊川,直腳就到福運家來。金狗正好在那裏談論蔡大安送酒一事,分析形勢,估計事情有了變化,沒想大空一腳進門,大獲所望,個個暢美無比。矮子畫匠一把推了桌上韓文舉正搖出的六枚銅錢,説:“金狗,大空無罪回來,咱也就不惹田中正那賊了,咱也不回家做飯,在這兒一起吃頓團圓飯,你陪着他們,我回家取那兩瓶虎骨酒吧!”旋即去家取了酒來,後又同小水、福運一起下廚房,做了砂鍋豆腐,四喜丸子,苜蓿炒肉,心肺清湯。六個人好痛快地吃喝了一場。

    酒飯間,問及牢裏情況,雷大空脱了上衣,露出背上道道傷痕,直罵那些打他的人。小水手撫了傷口,心裏無限痛楚,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大空説:“你們都不要傷心,坐坐牢也算我經了一場世事哩!先到牢裏,我好不急呀,整日拿拳頭砸牆,拿頭碰鐵門,差不多要瘋了去!但後來就不喊了,喊頂什麼用,喊得厲害了你肚子飢!”

    小水就眼淚花花起來,説:“都是我害了你,瞧你原先多壯的身子,現在……”

    大空説:“先進去,一頓飯一個饃一碗湯,我吃一半就讓給人了,過了十天,他孃的老只害肚子飢,頭一靠在牆上就想,可不敢死去,要死也得讓我美美吃一頓小水擀的長條面再死!”

    大家就笑起來,小水卻笑不起來,就一邊不停地給大空夾菜,大空也就不停地往嘴裏塞,狼吞虎嚥的樣子,似乎要把這些日子未吃飽的飯全要補回來。韓文舉就説:“大空,你不要急,回來了有你吃的,別沒餓死在牢裏,倒撐死在家裏了!”

    大家又笑了一回,開始猜拳痛飲。先是大空打“貫通”,兩隻手同時伸出來變化指數,喊得又急又快,只有韓文舉與他能交手,但韓文舉拳術上老謀深算,大空就只有杯杯喝酒了。大空説:“喝就喝,在牢子酒把我都想死了,現在輸了還能喝,豈不是好事!”

    韓文舉説:“大空這話説得好哩,我為了喝酒才學的這一手拳,可拳學好了卻總是贏,想喝也喝不上了!”

    雷大空喝得眼睛發紅,聽了韓文舉的得意話,倒極不服起來,挽了袖子,説:“再來十二拳,怎麼樣,十二拳我要輸了,我和你來廣東拳!”

    韓文舉説:“廣東拳?廣東拳是什麼樣?”

    雷大空説:“你連廣東拳也不會呀?!那咱來日本拳,你會日語嗎?”

    韓文舉説:“你他孃的坐了一回牢倒學得一身本事,日本語你當我不會嗎?‘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八格亞魯!’”

    滿座全都笑噴了,金狗説:“算了算了,你們這些酒鬼啥事都要謙虛,一喝酒就誰也不讓誰,胡吹冒撂開了!咱全體劃一種拳,免得你倆划着讓我們盡看了你們!爹,你也坐近來吧!”

    矮子畫匠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端菜倒酒,金狗叫他,他説:“我喝不了酒,又什麼拳也劃不了,你們耍吧!”

    眾人就行“老虎、槓子、雞、蟲”拳令,先是大空的虎吃了福運的雞,而韓文舉的槓子又打了大空的虎,但金狗的蟲吃了韓文舉的槓子,小水的雞則又吃了金狗的蟲。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翻杯倒,滿座笑語,直鬧得不亦樂乎。金狗興奮起來,連連叫好,説:“今日要是有錄音機,錄了這酒會,真是一篇妙文章哩,你們聽聽,這酒令也不知是誰發明的,完全説的是社會規律嘛!”

    韓文舉説:“怎麼個社會規律?”

    金狗説:“老虎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槓子,槓子打老虎……這是一物降一物,互相制約嘛!”

    福運説:“你是説田中正欺負咱,縣委又能管住田中正,州里又能治縣委?”

    小水當下叫道:“人都説福運笨,福運今日這話説得還入了門兒!可咱做百姓的到底不行,這場官事若不是金狗叔,大空少不得坐三年五年牢哩!”

    韓文舉説:“這話着!為什麼多虧了金狗,就是金狗手裏有個記者證!他們當官的手裏有權,金狗手裏有記者證,也就是權嘛!”

    大空笑説:“韓伯罵了一輩子當官的,韓伯説到底還是討巴望成官的!”

    韓文舉説:“誰不是這樣?田中正沒當官的時候,他也罵當官的,他當了鄉書記,他也沒忘罵縣上一些官沒他的本事大哩!你們説要往州里告,田有善他也就軟了,我想他田有善怕不怕鞏寶山,怕;恨不恨?恨得牙根都要出血哩!你別以為我在渡口上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金狗就是一面恨這些當官的,一邊又討好着這些當官的,才把你雷大空救了!金狗,你説我看得準不準?”

    金狗突然睜大了眼睛看着韓文舉,腮幫子鼓起來,脖子也脹粗了,小水以為金狗要對伯伯發一通不滿的怒火了,但金狗卻始終沒有説話,抓過酒壺又給自己杯子裏倒滿了。

    小水説:“伯伯,大家是來喝酒的,又不是聽你來上課的,你招呼大家喝啊!”

    金狗就首先端了杯子喝下去,還是一語未發。酒桌上的氣氛就冷下來,韓文舉再以喝鼓動,興頭總不比剛才了。金狗瞧大家喝得沒了勁,就站起來説:“怎麼不好好喝了?大空,你就打一個‘通貫’啊,我頭有些暈,我到炕上去躺一會兒,過會兒我還要再打一遍‘通貫’的!”

    説罷就離桌進卧屋去了。

    韓文舉説:“金狗怎麼啦,我沒有説他什麼呀,我全是説他好話的,他上了我的怪了?”

    雷大空説:“不是我説不好聽的話,金狗比你韓伯強出一百倍,這次金狗要是你,我雷大空確實也就完了!讓他歇會去吧,他或許這些日子為我太累了,趁不了酒勁的。來,咱划拳喝吧!”

    金狗在卧屋裏,四肢伸長地睡在炕上了,他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酒喝得多,但他確實感到頭痛。韓文舉的那一席話,説着無意,聽着有心,正捅在他多少天來最委屈的也最感到傷心的痛處!他制止田有善準備召開河運隊現場會,他營救雷大空,在這兩件事上,他金狗是成功了,但對於這種成功,他並不像小水、福運和韓文舉那樣高興,卻總覺得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恥辱”。他違心地去為工商管理局寫正面報道,違心地去説些田有善愛聽的話,違心地以記者的身份去恫嚇、威脅公安局長,又違心地以企圖上告到州里去來壓制田有善……這種機智的周旋,他忍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壯壯地大幹一番,而他卻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油滑,油滑又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正派人所不能幹的啊!

    小水進卧屋來了,她發覺金狗是有了心思,但她不瞭解金狗的心思又犯在哪裏,她只能以女人的温柔和體貼給金狗端來了漿水,她讓金狗喝喝,問他哪兒不舒服?

    她説:“你別把我伯伯的話放在心上,你不知道他一沾酒説話就沒個準頭嗎?”

    金狗説:“韓伯説的是對的。”

    小水説:“可你做的也全是對的呀,無論如何,咱總算是勝利了!”

    金狗卻搖頭了,他向小水傾訴了自己的屈辱,他甚至無比困惑,以懷疑的口氣詢問小水:憑自己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能否完成對田中正這些人的制服,能否完成對官僚主義的鬥爭嗎?面對着金狗,小水能説些什麼呢,她只是勸告金狗世事就是如此,不這樣幹又能怎樣呢?喝吧,喝了這漿水醒醒酒,悶氣也就消了。

    金狗將漿水喝下了,漿水很涼,很酸,酒的衝勁壓下去,吐出了一口濃痰,腦子漸漸平靜了,他瓷着眼看着小水,像是問小水又像是問自己,他説:“這麼説,這樣幹是必然的?”

    小水卻無法再回答。

    兩個人就默默地對看着,聽外間裏雷大空和韓文舉大呼小叫地划拳,是雷大空又輸了,韓文舉在得意地訓斥大空須喝下一杯不可。

    雷大空就喊了:“金狗哥,你好些了嗎?你來打‘通貫’吧,咱年輕人倒來不過韓伯了,我才不信呢!”

    金狗和小水才要走出去,門外狗就咬,隨之進來了蔡大安和田一申,拱手嚷道是來看望大空的。

    金狗剛剛壓下的氣,忽地就泛上來,對着蔡大安和田一申説:“哈,兩個隊長也來了,抓大空時是你們兩個,來看望的還是你們兩個!”

    雷大空卻跳起來,舉了酒杯説:“來了好,來了好!二位隊長也是執行命令的嘛,我不會怪罪的,來,我再敬二位一杯!”

    蔡大安、田一申入桌就座,接酒仰脖喝了説:“大空,我們那時真是萬不得已啊!如今一切好了,我們也是來向你道個歉的。田中正書記讓我們來,問你們再撐排有什麼困難?有什麼困難只管説!河運隊目下貨源又好了,有一批龍鬚草的運輸任務,就讓給你們吧!”

    大空哈哈大笑,説:“實在對不起,我是不想吃水上飯了!我可以實話説給你們,我想在後做一宗生意去,我是無職無權的人,要不被人欺負,就得去賺一筆大錢,這恐怕田書記也不會再説我什麼吧?”

    蔡大安、田一申一臉尷尬,迭聲説:“那當然,那當然的,改革年代嘛,只要你真能發了大財,做了萬元户,田書記還要呈報你到白石寨去披紅戴花呢!”

    又喝過幾巡酒,蔡大安、田一申坐着自覺難受,也很快退席而去。韓文舉就説:“大空,你説你活人要活大不活小,做賺大錢的生意呀,你到底去幹什麼生意?”

    大空説:“我準備辦商店呀!金狗哥當年沒去州城,我就想和他辦商店,金狗哥一走,這事也就放下了。説實話,我總覺得這幾年我沒找着適合我乾的事,要幹就幹大點!我雖不可能像金狗那樣手裏有筆,可我想,把錢掙到手,經濟上先壓倒他田家再説!”

    矮子畫匠説:“大空,錢是能救人,可也能害人啊!”

    大空説:“大伯這話或許對,但也不對,咱現在是需要‘救’啊!你不這樣,立即去當官,誰叫你去當官?拉幾條槍上山做大王?這又是社會主義國家嘛!金狗哥,你支持我這觀點不?”金狗一直聽大空説着,不覺眉飛色舞拍桌叫道:“我支持,大空,是要大幹一番,他們要權,咱們就要錢!你怎麼個幹法?”

    大空説:“第一步先是弄本錢,辦營業執照。”

    金狗説:“咱這幾家都沒多少錢,到外邊去借,恐怕一下子也借不到多少,以我的主意,要幹你就幹大些,不妨去信用社貸款,蔡大安這陣他不能不貸你。你也可以給他些好處嘛,那是個饞嘴貓兒!”

    大空説:“這我知道。籌本錢的事你們都不用管。你能給我弄個營業執照嗎?”

    金狗説:“這包給我了!現在就盼你辦出個名堂來,就真可以把田中正那個河運隊先壓下去!”

    大空説:“河運隊,哼!”就伸出個小拇指頭,呸地唾了一口,“你瞧着吧!”

    大空是條光棍,除過三間老屋外,傢俱用什,幾乎全無,平日掙多少,吃多少,落得能出得大苦又能享得大樂。如今執意要幹大事,便將釋放時發給他的七元賠補錢送給了村信用所幹部,貸了七十元,又將七十元送給了蔡大安,貸出了七百元,再將七百元送給區信用社,貸出了七千元,再到白石寨,送七千元貸出七萬元。回到仙遊川,將這筆錢堆在桌上,大發感慨,説:“小水,福運,你們瞧瞧,現在的信貸員是共產黨的還是國民黨的?先前我去貸款,一分錢也貸不出,現在一兩天就拿到七萬元了!”

    小水和福運莫不駭絕,問道:“你哪兒知道這種行情?”

    大空説:“咱以前都是太老實了。這就虧我坐了一回牢,牢裏一個人給我説的經驗。他也才出了牢,做生意是鬼精靈,我們在牢裏就説好了,拿了這筆錢便去辦商店。現在講究牌子大,我們也要叫一個什麼公司,小水,你幫我起個名字!”

    小水説:“大空,這可不是玩的事,那人靠得住嗎?”

    大空説:“吃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光從這次貸款來看,現在的人哪個是不愛錢的?只要有錢,什麼事也能辦成的,再靠我這腦瓜,我估計折不了本的。執照由金狗負責辦,現在着急的是沒有房子,我也是來同你們商量的,那鐵匠鋪能不能租給我們,月價九十元,怎麼樣?”

    小水説:“那房子空着,只要不嫌破舊,你要去用就用,我也不要你的房錢,權當你們

    替我看管房子的。可我總擔心你這生意幹不成,七萬元就夠你一輩子還清了!”

    大空説:“啥情況我都掂量過了,你放心好了,我會讓整治過我的人瞧瞧雷大空的!那房子的事,這麼就定了,你不要房錢也好,我們就全面整修一次,等轉開錢了,租錢一定按月付的!”

    小水總是疑疑惑惑,放心不下,説:“大空,你一下子變成這樣,我真都不敢相信,你這樣幹到底行不行,我也糊塗了。你到了白石寨找金狗談談,他是記者,知道的事情比你我多哩。”

    大空口中説是,到白石寨之後,拿到了金狗給辦的營業執照,卻以後並未去找金狗。急急翻新了鐵匠鋪,十五天之內,就掛出了一面門牌: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

    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的經理是雷大空,副經理就是同大空一塊同過牢的劉壯壯。他們經營的項目繁多,小小的兩間門面房辦了商店,實際上並不以賣商品賺錢,而以此作為活動場所,四處做大宗販賣生意:將本地土特產收買過來批發外地,從外地聯繫高檔商品如電視機,自行車,縫紉機,銷給白石寨和四村八鄉。後來就販鋼材、汽車,一宗就是幾萬元幾十萬元,錢果然流水一般地到了手裏。聲勢越來越大,不到幾個月,就又買了鐵匠鋪左邊的三間門面房,收拾一新,氣派倒比國營商店大出許多。誰也不知道這生意是怎麼做,但見隔三岔五,雷大空就穿着整齊,在白石寨北街口最大的飯店裏擺酒席招待商客,洽談生意,滿城人都在議論能人雷大空了。

    一日,金狗送一份緊急稿件到報社,任務完畢後,一個人上州城一家商場買煙卷,大街上碰見了一個人,不在意的,側頭就走過了。那人突然停住叫:“金狗哥!”金狗細細打量那人,猛地鋭聲叫道:“是大空!哎呀,你這打扮,叫我認都不敢認了!”

    太空穿了一身西裝,戴了一副墨鏡,風度瀟灑,氣宇軒昂。説:“金狗哥,這一身還合適嗎?不穿不行呀,人是衣服馬是鞍,要做生意,穿得太寒酸了,人家不相信咱哩!”

    金狗説:“現在講究裝潢嘛,你這‘土特產’裝潢起來還真行!幾時到這裏來的,又做什麼買賣了?”

    大空説:“我到蘭州去了一下,聽説××單位急需一批鋼材,我去聯繫的,今日才趕到州城。”

    金狗説:“白石寨到處傳説你暴發了,你真行呀大空!現在你就要趁風推碌碡,名聲鬧得越大越好,錢掙得越多越好,讓他們覺得吃驚,這就是你的初步勝利啊!以前怎麼也沒看出你的這身本事?”

    大空説:“和你一樣,誰能想到你還能成了大記者?!現在是各人在認識各人的價值,各人在發揮各人的聰明才幹嘛,這可是你們報紙上説的!”

    金狗説:“嗬,大空也開始看報紙了,一口新名詞!”

    大空説:“那當然。信息就是金錢呀!你們的報紙我們公司就訂了兩份哩!”

    金狗問:“你去聯繫賣鋼材,你有鋼材嗎?”

    大空説:“這內情是不該對你説的……我哪兒有鋼材,還不是倒騰嘛!可話説回來,我這也是溝通城鄉貿易嘛!金狗哥,我一直想去找你,你在報社,耳長腿長的,信息來得快,有什麼動靜你還得時時給我透透風。我們什麼都經營,你在外若能聯繫到什麼單位需要一批什麼高檔商品的,我們會給你提成付款的。”

    金狗笑着説:“我可沒那個本事。我那個房子老鑽進老鼠,你有老鼠藥了我去買!”

    雷大空嘎嘎大笑,説當年他真傻,竟賣鼠藥賺錢,那能賺幾個屌錢?卻又説:“也真虧了那陣賣鼠藥,把嘴皮子練利了,做眼下生意,沒一張會説的嘴不行!”

    兩人又説了幾句笑話,便分手了。沒想三天後,金狗回到白石寨,去州河南岸採訪回來,才步行到南門口,一輛小車在前邊停下來,大空打開車門招呼他坐。金狗坐進去,問今日又做什麼買賣了?大空説:“還是那宗蘭州生意,我去接人家看看鋼材的。”

    金狗問:“到哪兒去看?”

    大空説:“到城東何家灣那個城建局倉庫去看。”

    金狗不解:城建局倉庫的鋼材是城建局的,怎麼又成了大空的?大空笑而不答,只是説:“你今日要是沒事,你也跟了我去,可你什麼話也不要説,你只稱我經理就是了!”

    小車到了一所旅舍,接了蘭州客人,便徑直到了何家灣倉庫。倉庫門衞是個禿頭,老態龍鍾的,開了門,笑臉相迎,一口一個經理叫大空,大空只是點頭,儼然是領導幹部的架勢,將“三五”牌香煙揚手撒去一根,就領蘭州客人步入倉庫後院,指着如小山一樣的鋼材説道:“就是這貨,怎麼樣,心裏踏實了吧?”客人眉飛色舞,連聲叫好,説:“信得過你,信得過你,明日咱們正式籤合同吧!”飛車返回,將客人送到旅社後,金狗恍然大悟,説:“大空,你這是以別人的貨冒充來搪塞蘭州的人呀?”

    大空説:“不這樣,人家不放心,合同遲遲不籤呀!”

    金狗説:“城建局倉庫怎麼會允許你這樣?”

    大空説:“昨天我來給倉庫門衞談了,借他的貨看一下,給他八十元,那禿頭也是見錢眼開!”

    金狗大驚,叫道:“你這不是賄賂嗎?”

    大空説:“辦商店的時候,你不是也主張讓我給蔡大安一些好處嗎?這些人呀,你給什麼,他就吃什麼!”

    金狗急了,説:“可你要適可而止呀!”

    大空就從懷裏掏出一個本兒來,説:“你真是文人!咱沒有別的權,不靠這一手你能行嗎?你瞧瞧這個吧。”

    金狗打開本兒,上面密密麻麻寫道:

    ×年×月×日,送税務所李××一台錄音機。

    ×年×月×日,送城關派出所××四百元。

    ×年×月×日,送州城計委張×一台十八英寸日立彩電。

    ×年×月×日,賣汽車送××縣採購員×××七百八十元。

    ×年×月×日,送白石寨計委××一台風扇,五十瓶一箱“西鳳酒”。

    ×年×月×日,運貨送蔡大安五百元。

    ×年×月×日,送木材檢查組××一台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

    ×年×月×日,縣委田書記三兒結婚,送去錄音機一部,價一千三百元。

    金狗不看則已,一看驚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常聽人説“請客送禮”,沒想到現在竟登峯造極到如此地步!雷大空先前並不是這樣的人,竟這麼快變成這樣,難道這就是坐牢的結果嗎?金狗還要繼續看下去,大空將本兒收了,説道:“這都是向社會學習得來的啊!金狗哥,這些東西有些是我主動送的,辦一件事關口多,層層關口都坐的是爺,人家是拿權兑錢啊!有的是人家直接索賄,你不給又能行嗎,現在的政策是紅薯,人熟了紅薯就軟,人生了紅薯就是硬的,咱怎麼人熟,還不是得靠錢嗎?”

    金狗聽着大空的理由,剎那間似乎覺得大空倒比自己魄力大得多,慚愧自己過去的忍辱負重是多麼軟弱,他甚至想和大空一樣去躍躍欲試一番!但他很快就警覺到這是一條很冒險的路,雷大空是一個什麼性格的人,他是知道的,他多少有點後悔當初鼓動大空的舉動。當他再一次認真注視起身邊這位洋洋自得的雷大空時,他意識到在目前的形勢下也只有雷大空這樣的人這樣來幹了!

    他説:“大空,這些日子裏我老想這樣一件事,就是咱們不管用什麼手段辦事,一定要心中明白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是策略,不是目的!你辦公司,你要把握一個原則,就是不要富而不仁。我再提醒一句,任何朝代、任何社會都是嚴厲打擊經濟犯罪的,何況咱們是社會主義社會!”

    大空説:“雞不尿尿,它自有出路呀,官場上你傾軋我、我傾軋你才能當官,你起早貪黑看書寫文章來做記者,我有什麼,我不這樣,怎麼出人頭地?我也思想了,幹這事終有露餡的時候,所以我留有這個清單,到時候了,要倒一起倒,這就是懷裏抱個炸藥包,我把我腿拴在他們腿上,炸藥包子響了就同歸於盡!”

    金狗一句話也沒有説,只是狠狠地抽煙。

    大空説:“金狗哥,你一定認為我是壞人了吧?我承認我這些作法不對,可比起那些當官的拿權的,我倒覺得還清白哩。你別看我賺了錢,你是不瞭解我日夜擔多大的心,四處奔波又受多大的累!你我是兄弟,雖不是一個xx頭掉下來的,可我把你當親哥哥待。上一次坐牢全是你救了我,這恩德我是要報的,掙了錢咱哥兒們都享受,出了事我絕不牽連你們!”

    金狗不知道該怎樣對他説才好。

    翌日,大空和蘭州的商客在一家飯店簽訂合同,大空給金狗電話,説是他包了一大桌飯菜,請金狗去吃,金狗推辭了。

    半月後,小水和福運坐排到了白石寨。小水已懷孕數月,肚子微微凸起,臉色卻並不好,一坐下來就要吐酸水。他們是接到雷大空的信,説公司需要一些人,念他們夫婦恩情,特意讓福運來公司幫忙,月薪可拿到一百元。夫婦倆好生喜歡,想着大空終於成了人物,一夜也未閤眼,帶了許多山貨吃喝就坐排趕到白石寨。排停在渡口,福運竟要將排棄在河裏順流而去,小水不忍,建議還是賣了為好,福運就拿砍刀斷了繩索,拆開木頭減價處理。那些高低差錯中的閣樓人家都來搶購,福運就認出了同烏面獸相好的那個寡婦,悄聲對小水説:“瞧見了嗎,那就是同烏面獸好的那孃兒!”

    小水説:“好個人才!”

    福運就過去説:“你也來買嗎?烏面獸在州河裏也是條混江龍,你也看得上這幾根木頭?”

    那白臉女人説:“這麼便宜,我怎麼不買,我們準備翻修我家的房子啊!”

    小水説:“是要結婚了嗎?”

    女人説:“日子還沒定下來。這位妹子你怎麼也知道,你怕要笑話我了吧?”

    小水説:“你要結婚,就宜早不宜遲哩!成全你的好事,這些木頭不收你錢了,送給你!”

    女人喜之不禁,卻有些不好意思了,説:“這排好好的怎麼就不要了,不吃水上飯了嗎?”

    福運説:“我有個兄弟開辦了公司,讓我們到他那裏吃輕鬆飯去,你知道不知道,他叫雷大空!”

    女人尖聲叫道:“雷大空,白石寨誰不知道啊?!你們活該去享享福了!”

    小水便附近身來説:“這位大姐一臉善相,待自己婚姻又有主張,我一見就信得過你了,你如若願意,我想託你辦一件事哩!”

    女人説:“什麼事,你只管説,白石寨別的不敢説,人卻熟哩!”

    小水就説:“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是雷大空,一個叫金狗,人都是有本事的,又長得體面,只是沒有婚娶,你要是肯幫忙,你先幫着打問一下有沒有穩實可靠人又好看的姑娘,改日裏我領了他們來相看相看。”

    女人連聲應允“沒問題的,沒問題的”,且指點了她的家門號,説她叫白香香。

    福運和小水進得寨城,一路又論説了一通白香香,都興奮異常。福運説:“小水,你初次見那女人,就那麼信得過她,你主張賣木頭,卻又一文不收送給她了?”

    小水説:“我喜歡這白香香的。”

    福運説:“她和烏面獸相好,名聲有些不好哩。”

    小水説:“她才做得對哩!”

    一句話倒使福運莫名其妙。

    兩人先來到記者站,把進寨城的目的給金狗談了,金狗並沒有多少激動,放沉了腦袋半天沒有表態。對於城鄉貿易公司,金狗能表什麼態呢?他只是説大空能幹是能幹,可實在太擔風險,福運人老實,去了一是不適應,二是小水正有身孕,身邊不能沒人照看。小水當下面有差色,説她倒不讓福運照看,聽金狗這麼一説,倒不放心起大空了,讓金狗勸勸大空一定要把腳跟走正,別真的將來捅了婁子。三人商量之後,福運便去公司把大空叫到記者站來了。

    大空見了眾人,好不快活!人還在樓下就喊道:“小水,小水,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了?”進門就將一提兜果脯塞給小水。小水看時,盡是杏幹,知道大空用意,臉卻紅得如紅布一般。相互傾訴了思念之情,大空就嚷道到飯館去,他要請大夥吃喝一頓。四人到了北大街飯店,這飯店專售宮廷餃子,在全地區也享有盛名。餃子共有四十二種,按價錢包桌,大空要了全部品種,一籠一籠端上來,是烏龍卧雪,四喜發財……小水在鐵匠鋪的時候,就聽説過這家餃子店,麻子外爺常説領她去吃,但至死也未如願以償。見這麼多餃子一下子擺滿桌子,就叫道:“就咱四人,吃得完嗎?大空,快讓他們撤去幾籠,別浪費了!”

    大空説:“嫂子放開吃,咱享一下福怎的!這種叫‘貴妃餃’,是相傳楊玉環娘娘當年專吃的,她姓楊的能吃,你韓小水也該吃!你知道這類餃子為什麼叫‘貴妃餃’?裏邊包的是雞翅肉和雞腿肉,翅膀能‘飛’,腿兒能‘跪’,這也就是‘跪飛餃’了!”

    小水吃下一個,卻並未吃出更好的味道來,説:“我這口笨,嘗不出好在哪裏?”

    大空説:“你不要覺得好吃不好吃,現在講究營養!”

    福運是吃得極有興趣的,他幾乎並不咬爛就嚥下去了,一邊問:“這一桌值幾十元?”

    大空説:“你好大的幾十元喲,咱要的是最高標準,二百元的!”

    福運已將一顆餃子塞進嘴裏,又囫圇圇吐出來,説:“天神,這是在吃命嘛!”

    大空説:“這飯店什麼都貴,就説咱吃的這涼盤和啤酒吧,外邊一盤八角,在這裏二元二,外邊一瓶一元零八分,在這裏三元。為啥這麼貴,來人還這麼多,現在人都有錢了,就要買身價錢!”

    小水説:“拿錢買闊氣哩?”

    大空説:“咱一生能闊幾回?兄弟今日是有了錢了,咱不吃誰吃?讓田中正來吃?哼,他田中正怕未必在這兒吃得起?!不妨露個底兒,這一次平白賺了四萬八!”

    福運直吐舌頭,問做了什麼生意平白賺這麼多錢,莫非挖了金窖?

    大空説:“真要是金窖,它就寬丈二長二丈,能深就恨不得只管深哩!這筆生意金狗哥知道,就是賣給蘭州的那批鋼材。合同訂的是七天內他們必須郵來二十八萬元買貨錢,若款按期不到,就罰款百分之二十,若貨按期不到,罰款百分之二十五。合同簽好後,第二天就到州城,直接乘飛機到蘭州,在那邊銀行、郵局物色好人,讓他們將蘭州的匯款壓住,故意不讓在七天內到白石寨,我們就私下送人家每人一千元。結果款匯來過了日期,我們就一下子罰了他四萬八,鋼材也藉故不賣給他們了!這不算平白賺的嗎?”

    小水和福運都嚇得吃不下去了,拿眼睛看起金狗。金狗一直在聽大空説着,只是悶着頭喝酒,這陣正色訓道:“大空,這話我已經給你説過幾次了,放着別人,我也懶得去説了,你們公司完全是買空賣空嘛!再要這樣發展下去,這可是不得了的事!”

    大空説:“金狗哥做了公家事了,金狗哥應該説這話。可我對你們説,沒事的,絕對沒事的,我留有後路哩!來,咱們不説這些話了,咱喝,今日韓伯沒有來,他來就熱鬧了!喝呀,金狗哥,你關心我,我大空今生忘不了你,下一輩也忘不了你,兄弟給你敬一杯,喝啊!”

    自己倒斟了多半杯白酒,仰脖先灌下去了。喝完,竟發起呆來,紅着眼一動不動。

    金狗説:“大空,我説的話,你聽就聽,不聽也就不聽。但我認為,雖然你一片好意把福運叫來到公司去幹事,這做法未必妥當。福運不宜到你們那工作,再説小水身懷有孕,他也不能不在身邊……”

    大空説:“我並不是要福運哥來當採購的,我只是借個名義好讓他也賺賺錢的。金狗哥這麼説了,也有道理,看福運和小水的意思?”

    小水説:“那就暫先不去了吧。”

    大空説:“好好,這也好。”就抓起酒瓶子又喝了半杯。喝完,人就有些不行了。

    金狗説:“大空,你不要再喝了!這樣做不是別的原因,這樣是為了你好,更為了福運他們。咱先回吧,到我那兒再説。”

    福運扶着大空,四人出了飯店門,大空説:“金狗哥,你説的對着哩,福運有小水,小水要給咱生個侄兒了,我不能拖累了他們。我知道我這是在刀刃上走路,一步邁不穩就會失踏。失踏就失踏了去,我沒老婆沒娃,死了無後顧之憂。金狗哥,我求你辦個事,你是記者,你給我在州城報上發個聲明,就説我雷大空與你們毫無干係,這是要給別人看的,咱掙了錢,咱們都享受,出了事就讓我一人去受刀剮去!”

    金狗氣得説:“你盡説屁話,大街上你再胡言胡語,我要擰你嘴的!”

    小水説:“大空,你是醉了?叫你少喝少喝,你看你醉成什麼樣子?”

    大空卻撲通一聲跪在金狗面前,還在説:“金狗哥,我求你發聲明,真心求你!”

    金狗搧了他一個耳光。

    大空則沒有動,説:“打得好,你再打!我是該打的,我大空不還手的!”

    福運一見此狀,忙將大空架起來揹着往記者站去了。大空在福運的背上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沒死沒活。四人到了金狗的房子,大空笑着笑着就又哭起來,痛罵自己是人是鬼是半人半鬼,讓他們不要恨他,他既然到了這一步,他就要一頭往南牆撞,把南牆撞倒!哭着哭着,就吐起來,將剛才吃下的東西骯骯髒髒全吐了一地,然後死豬一般地睡着了。福運和小水忙出去剷土墊地,金狗將大空往牀上抱的時候,大空的口袋裏掉下五個裝在小紙袋裏的避孕套。金狗也就明白大空已經在幹着那些事了!當聽見小水和福運鏟了土回來,趕忙握在手裏,藉故出去丟進了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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