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金狗的,使金狗重新振作的是一份中央文件。
金狗沒有想到,州城報社的總編、記者以及所有的編輯更沒有想到,那份關於東陽縣的調查紀實,被《人民日報》編髮在內參上,很快中央領導作了批示,以文件的形式轉發給全國,要求各省、市、自治區黨政部門切實注意在農村普遍致富的形勢下仍存在的嚴重問題,組織一定力量到偏遠山區去了解困難户,防止浮誇風,真真正正地幫那些困難的農民解決温飽大事。在這份文件中,特意點名表揚了金狗!
中央有令,省上就雷厲風行地執行,省委書記和省長分頭帶了調查組到幾個山區去,很快又組織了一大批省級機關幹部到這些邊遠山區去蹲點,幫助貧困農民致富。而州城的領導親自來到了報社要接見金狗,金狗也便第一次認識了專員鞏寶山。這是一個瘦小的老頭,模樣和善,笑容可親,他在報社的全體記者、編輯的會議上講了地委和專署為了貫徹中央的文件所要做的工作:一,減免邊遠山區的農業税收,使那裏的山民真正有一段休養生息的過程。二,組織相當一部分幹部去那裏蹲點。三,撥爆破、施工器材組織農民修公路,疏通城鄉交通線。四,退耕還林,搞多種經營。五,賒銷棉布,撥救濟款每人三十元。七,幫助發展教育事業。鞏寶山的講話,很是振奮人心,會後的座談會上,記者們紛紛擁護和讚揚地委和專署的這些措施。金狗也發了言,雖然鞏寶山談的這些方案,他都在那個調查報告中提到,但作為全地區的領導能這麼具體化,他也是由衷高興,便又以自己在農村的經驗,向鞏寶山建議:扶助貧困山區,一定要防止“撒胡椒麪”的方法,就拿東陽為例,該縣也曾打報告向上級申請救濟,申請書上強調救濟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寒山區,但救濟的糧棉、化肥、機械卻都撥給了平川道鄉村,私下認為高寒山區窮坑太深,一時填不滿,就重點偏吃偏喝平川道而來樹立面子上的致富典型了。以致使處於高寒山區的××鄉耕牛存欄數只有五頭,又無錢購買化肥,年畝產僅達到二百斤,全鄉唯一一個造火紙的手工作坊,漲了一河水還將全部家當衝了,人均年收入可憐到四元。他説,既然現在注重扶助貧困山區,就要一是集中錢,開辦那裏的採礦業、林牧業、養殖業、培育業。二是派技術人員,三是派幹部,每個幹部包管一定數量的貧困户。
金狗的建議,使所有參加座談會的人都面面相覷,心服口服這小子對農村情況這麼熟,見解如此深刻而獨到!鞏寶山也聽得目瞪口呆,待金狗一發言完,他就帶頭鼓掌。問道:“金狗同志的建議好啊,你對農村工作挺在行的,你是哪裏人,原先幹過什麼?”
金狗説:“鞏專員,我是自小就聽人提説你,但你卻想不到我也是仙遊川人哩!”
鞏寶山説:“仙遊川?你爹是誰?”
金狗説:“我爹是不靜崗的畫匠。”
鞏寶山説:“噢,矮子畫匠的兒子成人了?!”
鞏專員走後,州城報社在一段時間連篇累牘發表配合解決貧困户的文章,金狗也隨之成了新聞人物,英雄,功臣,名記者了。但是“矮子畫匠的兒子成人了”這句話一經德高望重的鞏寶山説出,便也有人開始瞭解,連金狗祖宗幾代的根根梢梢都摸清了。
金狗也很快發現,聲名的鵲起,竟使他陷入了對誰也説不出的難堪境地。報社的同志見了他,缺少了真心交談,採訪到外單位,尤其外縣,所到之處,都有人接待,吃,喝,行,住,都有人照看陪同。他明白,這種熱情是一種需要,是一種手段,他們害怕他發現他們的陰暗面,害怕他會寫內參捅了他們的婁子!陪同人員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將他置於一種完全被監視的網下。金狗什麼實際情況都掌握不了,被採訪的人全説出一種空話官話套話沒用的話。他苦惱得返回報社,當地卻很快給報社來信,表揚他這次採訪中如何作風紮實,實事求是……
這期間,英英的信又開始投寄了,這一封言辭激烈,那一封又甜言蜜語。
金狗受不了這種雙重的苦悶,就愈是到石華家去,免不了再做那種荒唐事體……他開始習慣和接受起石華的生活方式,留起了長髮,穿花色襯衫,學會了跳舞。當他與石華在一起的時候,忘乎所以,但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宿舍裏了,就極為沮喪,隱隱地感到在新的生活中,他的頭腦裏滋生了另外一種可怕的東西,他是否是丟掉了山民可貴的質樸呢?
他將這想法告訴給石華,石華拿指頭戳着他的額頭説:“你真是矮子畫匠的兒子!”
金狗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爹是畫匠?”
石華説:“這是你報社裏傳出來的呀!你爹那畫匠,是畫什麼畫呀?”
金狗説:“那是鄉下民間的手藝,修復廟宇祠堂呀,雕飾墓碑呀的,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石華説:“就是騎在木樑上一邊畫一邊在嘴裏備筆,把嘴塗得像小孩屁眼一樣嗎?”
金狗突然雙目睜圓,牙關緊咬,一拳砸在桌子上罵道:“混賬!你再誣衊一句?!”
金狗突然發火,使石華驚呆了,自從與金狗認識以來她從未知道金狗的脾氣竟這麼大!她看見桌子上的玻璃板被砸碎了,玻璃的碎渣割破了金狗的手,她趕忙用手帕去替他包紮,金狗卻一把推開了她,順門走出去了。
事後,金狗也後悔在石華面前發這麼大的火,但他卻從這次發火中清醒了自己。他是一個鄉里畫匠的兒子,父親在鄉下過的什麼日子,仙遊川、兩岔鄉的村民在那裏過的什麼日子,他到州城又是來幹什麼的,他怎麼就忘卻了這一切呢?他決定不再去石華家,他有他的事業要幹,好男兒豈能這麼倒在石榴裙下而不能自拔呢?
石華得罪了金狗之後,親自到報社找金狗道歉,且讓老襲三天兩頭來報社邀請金狗去他們家。金狗面對着石華的熱情,老襲的厚道,他只得又去了。去了,盼家裏只有石華一人,見了石華,卻又盼望她的丈夫也在。若是丈夫在,他就顯得十分輕鬆,真心實意給他講授新聞的寫法,或者和他認真談論時情世態,説到家庭,這丈夫就很關心英英的事,金狗也就把英英新近的來信交給他看。信上,英英為金狗成名反覆祝賀,但卻也轉達了田中正的態度,説:但這樣的事件,也不可做得過分,據説那一篇文章使東陽縣委進行了改組,縣委書記被撤銷了黨內職務,質問金狗:“想沒想那一家人從此就毀了呢?”金狗罵道:“縣委書記一家人毀了,可她想沒想在東陽縣裏有多少農民怎麼過活?!”老襲見金狗火又上來,勸慰了一番,也説了英英許多不是,他以過來人的經驗,談論選愛人的標準一定要善良,“就説石華吧,我是很滿意的,她文化不高,從小也嬌慣了,可她不俗氣,在家裏一是作風問題,二是錢財問題,我是絕對放心的!妻子就是妻子,她不應該是個庸俗鬼,也不應該是個政治家!”金狗立即臉色臊紅,心虛得不敢看對方的眼,推説頭痛,躺到牀上睡去。
當石華和丈夫再一次來到報社叫他去他們家過星期天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金狗已經不在報社了。金狗要求離開州城,自願到白石寨記者站去任駐站記者了。
石華久久愣在那裏,目光暗然失色。金狗走了,他全是為着她而走掉的!她失去了金狗,也失去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愛。
兩顆三顆大的淚珠子掉下來,她喃喃地説:“他走了。”
老襲説:“走了。他怎麼不給咱説一聲就走了?”
金狗離開了州城,白石寨的空氣和記者站的工作,是最宜於他的,他又走動於熟悉得如掌上紋路一樣的寨城的大街小巷。到了白石寨的第一個下午,他就去了南街小巷的鐵匠鋪。鋪門關閉着,左鄰右舍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盯着他,使他渾身如落了一層麥芒一樣難受。硬着臉皮打問小水,回答的竟是麻子鐵匠一死,小水就回仙遊川再沒來住了。金狗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信,小水壓根兒就見也沒見!他喟嘆了一聲,默默地回去了。可是,就在多少個夜晚,他不自覺地常常就走到這裏來,佇立在鐵匠鋪的門前,呆看着當年生火打鐵的爐子的土坯台和那一根孤零零的安鐵砧的木樁。經過接觸了英英,接觸了石華,他原本是要忘卻小水的,但菩薩般的小水卻愈來愈在他心上變得神聖和崇高。他主動離開了州城,到白石寨來,是自己的事業,是這裏的耿耿於懷的現實生活,把他從香水的誘惑中拉了回來,他也有自信在這裏可以同田家人較量一番了。但是,他需要有支撐精神的東西,不能不想起小水啊!金狗默默地站在鐵匠鋪前,站得雙腿都困酸了,就轉身到寨城南門外的州河岸上去。船全泊在渡口,撐船的人都睡了,月光下一江灰白,萬籟俱靜,傷感雖是傷感,但他聞到了州河水面的腥味和水草的腐敗味。這條河上,運行的是他熟悉的船隻和熟悉的人,或許在哪一日,梭子船上將會坐着福運和他的老婆吧?
金狗並沒有把他到記者站的消息告訴爹和英英,他依舊用着報社的信封,給英英去了一信,十分明確地告訴她:他們的婚事不可能繼續下去,否則,勉強將來結婚,家庭也是不會幸福的。
不久,報社卻轉來了一封信,是英英寫給報社領導的,內容是控告金狗昧了良心,進州城後見異思遷,拋棄在鄉下的未婚妻,要求組織上給以批評教育,或許讓金狗退回農村。報社領導附有一信,狠狠指責了金狗的不是,令他端正思想,不要背上名記者的包袱就不那麼嚴肅對待自己的愛情生活。同時,又反覆説明作為領導,他是很珍惜金狗的人才的,所以已經給英英回了一信,答應調解,明確回覆退金狗回農村是不可能的。金狗看罷信,便去買了一瓶酒獨自喝醉,哈哈大笑道: “行呀,英英,這才是你真正的英英!”
金狗於第二天就趕回到了不靜崗。
兒子的回鄉,畫匠老爹喜不自禁,當時正為一家新墓樓面上畫流雲紋,得到消息,跑回家來,直罵道:“你當了大記者了,吃國家飯了,你還認得你爹嗎?你回來幹啥,你爹死了你也不要回來嘛!”
金狗笑着從提兜裏掏出給爹買的新衣新鞋,爹説:“就這些?”
金狗説:“爹還嫌少嗎?”
爹説:“怎不見給英英買的?給英英爹怎不買些好煙葉呢?”
金狗説:“她是她,我是我,給她買什麼!”
爹罵道:“放你娘屁!英英來給我訴苦了,你怎麼待人家那樣?英英是什麼家世,又是什麼人才,自你走後,人家十天八天就來家一趟,幫我做這樣幹那樣…… 我告訴你,鄉里找一個媳婦要給人家多少錢,要給人家家裏幹多少活,就這也得順人家毛兒撲朔,你別以為你工作了,不愁找不下媳婦,為難英英!你要做了陳世美,千人罵萬人唾的!你聽我説,快去商店買些東西,到田家去,今早我瞧見英英也從鎮上回家了呢!”
金狗硬是不去。
金狗回村,有人就去兩岔鎮鄉政府説知給了田中正。田中正正在辦公室裏為縣委起草一份關於河運隊的經驗材料,忙問:是從州城乘小車回來的嗎?來人説是從白石寨搭了順船回來的,他問候金狗了,金狗説他已從州城報社到白石寨記者站工作了。田中正聽罷,沉吟了半晌,就放下經驗材料去找侄女英英。
英英也已經聽到消息,開始在宿舍裏對鏡化妝了。在州城裏,她雖然受了金狗一場氣,但她畢竟從州城裏學會了許多東西,州城的姑娘們眉毛很細很長,襯得眼睛就特別有神,而且人家的燙髮全不像白石寨的燙髮,她就買了電熱梳子,每日起牀後精心修整髮型,又用鑷子將自己的濃眉往細裏扯。現在她又扯了一會兒眉毛,將電熱梳子插上電在充熱,想要再好好收拾一番了。聽了田中正説金狗回來了的話後,便故意説:“州城裏那麼個花花世界,他怎麼就能捨得回來?”
田中正看見她拿着電熱梳對鏡修整起劉海,知道英英是已經得到金狗回來的消息,心裏倒不覺恐慌起來,説:“你知道金狗是從哪裏回來的嗎?他是從白石寨回來的,他是到白石寨記者站工作了!”
英英拿着的電熱梳在劉海上不動了,熱得燙手的梳子開始烤焦了頭髮,發出刺鼻的臭味。她回過頭失神地看着叔叔,問:“他降到白石寨了?真的下來改造了?!”
田中正不知何以對答,叔侄倆面面相覷。
原來英英去州城回來後,把一切告知了田中正,田中正很是受到打擊,恰這時金狗的調查報告以文件形式批轉了全國各地,金狗也隨之聲名大震,田中正就又來説服英英,要英英不要感情用事,盡力和金狗把關係搞好,這也就是英英憤怒留條離開州城之後又連珠炮似的給金狗寫信的原因。但金狗並沒有因此而回心轉意,竟隻字不給英英來信,致使英英在家又哭又鬧,摔碟子砸碗。田中正就又分析到金狗這是死了心了,在州城裏有地位有名聲,再也不會將他放在了眼裏,更不會把英英放在眼裏,就又幫英英出主意,要英英給報社領導去信,以“當代陳世美”的罪名將金狗搞臭,使金狗不能呆在州城報社。英英這次是服服帖帖聽從了叔叔的主意,也便一氣之下將那封控告信寄給了州城報社的領導。沒想一切竟成了現實,金狗果然到白石寨記者站了!
英英一把丟開了電熱梳,坐在那裏嚶嚶地啼哭起來了。
田中正説:“英英,你哭什麼呀?你收拾收拾了,就去金狗家看看他,瞧瞧他現在是什麼態度?”
英英説:“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我現在去看人傢什麼去,他知道了是我寫的信,不知要怎樣恨死我哩!”
田中正説:“這可不一定,或許他一離開州城報社,沒地位了,會回了心再來和你好的!依我分析,領導一定是給了他壓力和處分,雖説降到了記者站,但畢竟還做他的記者,這就是成心要他維持這門婚事的。”
英英沒有言語,嚶嚶聲卻慢慢止住了。
田中正就走了出去,已經走了好遠了,又折回來説:“英英,你聽叔叔的話,叔叔的估計是不會錯!你馬上就去見金狗,將他叫到咱家去一趟,我出面再給他談談。我這就買些肉菜回家去等你們啊!”
田中正走後,英英恰好收到了州城報社領導的答覆信,她不得不佩服叔叔對局勢的估計,重新修整了髮型後就回仙遊川去找金狗。
金狗與爹頂碰之後,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向仙遊川村子來。他遠遠看了看青堂瓦舍的田家大院,冷笑了一聲,卻向福運的那三間廈房走去。近旁的一家婦人正在門前的籬笆上用小鏟鏟上邊的木耳,瞧見金狗驚叫道:“這不是金狗嗎?天神,金狗幾時回來的?”
金狗笑着説:“你好啊,大嬸,我今早回來的。你家木耳長得這麼好,是來客了嗎?”
婦人説:“你大嬸能好到什麼地方去?你瞧你,人到底要到外邊去幹世事,你是成龍變鳳了呢!難怪剛才英英她娘來我這兒説要買些木耳,她原來是要招待你這個女婿客啊!你這要找找福運嗎?他和小水一早就到鎮上去了,要不要着人找他們回來?”
金狗忙推託他不是專找福運和小水的,而是來問問麻子鐵匠的墳埋在哪裏,他想去看看。
那婦人指點了方向,突然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淚,説:“金狗你行,你還記着那麻子啊,你是得去看看他,聽説麻子死的時候眼睛還是睜着的……”
金狗心酸起來,兩腿只覺得沉重,一步步上到山上,瞧着那已經雜草叢生的麻子墳墓,就跪下去,腦袋頂着黃土,淚水潸潸而下。
對於金狗,他只有將眼淚在這裏滔滔而灑了。重新返回本土,天還是這樣的天,地還是這樣的地,但老去的將永遠地老去,離走的將徹底地離走了,只有對着這蕭瑟孤寂的墳丘,金狗方能追悔遙遠的過去,而在眼下煩亂的糾纏中有一些清靜,有一些安妥啊!
天色向晚了,山頂上的樹林子裏,開始了一聲緊一聲的“看山狗”叫。金狗從山上下來,他不想很快回家去聽爹嘮嘮叨叨的訴説,也不知福運和小水從鎮上回來了沒有,他極想見到小水,卻也不願意在爹催促他到田家的時候去見小水。不知不覺間,他竟獨自到了渡口,他要去見見擺渡的韓文舉。
聽見叫喊,韓文舉出得艙來,他簡直如在夢裏,不敢相信,金狗再叫他一句,他突然栽倒似的坐在船上,説:“你回來了?”
金狗跳上船來,説:“韓伯不歡迎我,恨我,我偏來看看韓伯的!”
韓文舉方從一場驚疑中清醒過來,將金狗拉坐在自己身邊,詳詳細細看過了,説:“行呀金狗,你來看我,我還能再恨你嗎?天下婚姻是造定的,你和小水成不成,我不能強迫,我可不比麻子鐵匠看不清世事!幾時回來的?”
金狗説:“今日才回來。韓伯,你這兒有酒嗎?”
韓文舉説:“哈,你當大記者了還沒忘記我的酒啊!酒當然是有的!你現在是大記者了,我在船上還常思忖:仙遊川的雜姓是好不容易出了個金狗,可偏偏金狗和小水有過那場事,金狗怕是再也不認識我們了!金狗呀,外面世界怎麼樣,是不是都像咱這兩岔鄉?你一走,這河運隊沒個領頭對抗的,全是田……”
韓文舉冷丁不説了,朦朧着眼睛,突然對金狗説:“你是辦報紙的人,你也把報紙給我寄幾張念念啊!你韓伯不是不認得字,也可以幫你們宣傳宣傳呀!”
金狗覺得韓文舉已經不是往昔的韓文舉,將他認作忘年知己而無所顧忌地海説浪罵了,但他偏直道掏話,問道:“韓伯還是這麼關心國家大事,那咱兩岔鄉這一半年情況怎樣,河運隊辦得好嗎?”
韓文舉説:“你問鄉里事,你岳父他還是一把手啊,把那個‘代’字也去了,正正經經的一把手!河運隊嘛,好着的!你喝呀,韓伯有的是酒,福運他每月給我買酒的!”
金狗就問:“小水和福運都好?”
韓文舉忽然大聲説:“好啊,確確實實的好!相親相愛,和睦幸福,沒聽過他們吵一句嘴,沒見過他們打一次架!他們當然比不得你金狗有本事,但活人嘛,這也就夠了,只要心裏安妥,人口和順,喝一口涼水那也是甜的嘛!”
韓文舉的小眼睛在金狗的臉上瞄來瞄去,那是十分的顯誇和得意!金狗在心裏説:這才是你韓文舉!卻同時替小水高興,又替自己悲傷了。
正在這時,岸頭上有人叫:“他韓伯,金狗在你這兒嗎?”
韓文舉出艙來見是矮子畫匠,説:“金狗在我這兒喝酒哩,你也來喝幾盅吧!”
畫匠就喊:“金狗,你怎麼死在這裏就不回去了?”
韓文舉黑下臉説:“矮子,你怎麼這樣罵金狗,金狗是大記者了,有皮有臉的人了,別人會笑話你的!”
矮子就不罵了,説:“人家英英半下午就到家裏來找他,説是她叔在家等着金狗的,英英還在我家裏等着,我滿世界就尋不着他嘛!”
韓文舉就回頭問金狗:“你回來了沒去田家?”
金狗説:“不去!”
韓文舉便説:“金狗,這就不對了,你是人家的女婿,一進村就該去拜泰山泰水的。快去吧,我不敢留你了!”
金狗沒想到韓文舉竟能這樣待田家待他,也就上岸和爹回家去。到了家門口,畫匠卻沒進去,一個人到斜對面山坡上去,騰出地方讓金狗和英英説話。
英英在家等得久了,靠在炕頭上打盹,見金狗進門,就站起來説:“好大的神仙,總算把你請回來了!”
金狗説:“是不是?”
英英説:“你回來了為什麼不到我家去?你以為你是記者,田家的門樓太小嗎?”
金狗説:“田家的高門樓誰敢小瞧,田書記的小拇指頭伸出來也比任何人的腰粗哩!可我是我爹的兒子,我當然得回來先看我爹了!”
英英説:“可你現在還是田家的未婚女婿!我叔和我娘都在問你,或許他們也都賤了?!”
金狗沒有言語,冷笑了一下,説:“我寫的信你家裏都看了?”
英英説:“看了。”
金狗説:“看了後的意思?”
英英説:“都不同意!”
金狗説:“英英也算是兩岔鄉的時興人,也該懂得沒有感情的婚姻將來是什麼滋味吧?”
英英説:“這我比你懂得還早!可我問你,當初你當船工時怎麼不説沒感情?”
金狗又笑了幾聲,問道:“那你為什麼心那麼狠?”
英英説:“你説什麼?”
金狗説:“我説有人寫過一封控告信,要置我死地!”
英英蔫下來了,噎得半晌不説話,後來説:“你現在是到白石寨了嗎?”
金狗説:“你知道了就好。”
英英突然降下了調子,軟聲地説:“金狗,這或許是我錯了,那信是我一氣之下寫的……既然是這樣,你怎麼兇我也行……或許這也是好事,只要你回心轉意,這信我可以追回的。”
金狗立即猜出英英以為他到白石寨是因為她的那封信的作用了,就説:“這用不着了,英英,信在這兒!”把信掏出來,丟在了炕上。
英英嗚地哭了,哭過一陣,説:“金狗,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主意是拿定了?”
金狗説:“這你明白。”
英英突然瘋了一般撲過來,大聲地説:“你是糟蹋過我的呀,金狗!”
金狗説:“這你可以再告嘛!”
英英渾身發抖起來,握着拳頭向金狗打來,金狗沒有動,英英就軟了,雙手抓住了自己的頭髮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了。
遠遠坐在對面山坡上的畫匠,聽到了家裏尖鋭的哭聲,知道事情不妙,怒氣衝衝地要撲回去打罵金狗。但他停止了,他知道金狗是拗性子,不會聽他話的,再説,金狗現在是大記者了,又怎麼當着英英的面打罵呢?萬難之中,他想到了田中正。田中正的話金狗或許會聽從的,去請他來,也免得以後他怨咱沒把他看起啊!
田中正夫婦半下午就做好了飯菜在家等着金狗,但金狗沒來,英英也沒回來,田中正就犯了躁,知道事情有了麻煩,嚷道着:“不來了罷了,咱自己吃!”但是當英英娘將飯菜端上來,他卻不吃了,説再等一等。英英娘説:“咱也太丟人了,田家還沒有這麼請過客的!”田中正就沮喪着説:“忍吧,忍吧,這金狗不是當年的金狗,他是記者啊!”婦人説:“他是記者,你也是書記!”田中正竟向婦人發了火:“你知道個屁!你以為我這個書記就好過嗎?一個鄉的書記甭説全國、全省,就在州里能算個屁官?!你到他家去叫叫他吧。”婦人卻死不去。兩人正爭吵着,矮子畫匠進門來了,他低聲下氣地給田中正説好話,罵金狗年輕無知,頭腦簡單,求能去他家給兩個孩子調和調和。
田中正就坐在那裏鐵青了臉聽畫匠説,説完了,他又取了水煙袋來吸,吸得呼呼嚕嚕的,老半晌方説:“孩子的事我主張是不管的,大人只有建議權啊!可金狗和英英本來好好的,怎麼就鬧到這一步?金狗思想是變了,眼眶子高了吧?可他再有本事,做了記者或者就是當了省長,他在你我跟前總是晚輩吧,他總得要知道自己的根根底底吧?”
畫匠説:“這話是對的,當初金狗到州城報社去,也全是靠了你啊!”
田中正説:“這些咱都不説。現在這麼一鬧,對英英不好,對金狗也不好,我們做大人的,就要出來説説話的。”
畫匠説:“我正是這個心思才來請你到我家去一趟的,你是有身份的人,説一句話比我頂事,你去把金狗壓一壓,他金狗還能怎麼樣?他要再不聽話,我就把他打死了!”
田中正來了,他是第一次到畫匠的家來,一出門,讓畫匠先走,看看左右沒外人,自己便跟在後邊。兩個家庭的兩代老少坐在了屋裏,田中正囑咐關了院門和堂屋門,就讓金狗坐下,讓英英也坐下。英英還要哭,他便説道:“你哭什麼,有什麼哭的,丟人丟到什麼地方了?!”英英止了哭。
金狗説:“田書記能來,這就好了!”
田中正頓時臉色難看起來,説:“金狗,我不是以鄉政府書記的身份來解決民事糾紛的!”
金狗説:“不管怎麼説,這事總得你來解決啊!鄉政府事情忙,我也真不忍心給你忙中加忙,可這事情還是讓你忙着了!”
田中正説:“那好吧,現在雙方大人孩子都在這兒,咱們是要好好開個會的。兩岔鄉這麼多人口的大鄉,我沒有一件事解決不了的,難道為咱們家庭裏的小事就被絆倒了,惹人恥笑?金狗雖然成了名記者,可你也不至於把你爹和我不放在眼裏吧?”
金狗就嘿嘿地笑了。
畫匠趕忙制止説:“金狗!”
田中正被金狗的笑聲打斷了話,也一時續不下去,就開始在身上摸,摸出一盒普通煙捲,金狗便從身上掏出一包過濾嘴煙來説:“吸這個吧!”同時把打火機也打着了。田中正不好推辭,吸着了煙,吸得極狠。屋子裏就靜下來。
田中正説:“金狗提出退婚,這事原則上我是不干涉的,能談成就談,談不成也可以退,金狗能在州城找個更好的女子,英英我想也不會嫁不出去的。”
畫匠就説:“他金狗是不敢的!金狗你聽着,你叔是鄉黨委書記,你要聽得來你叔的話!你要記着,往後和英英和好,冬天裏咱就辦了親事,多好的光景!”
田中正説:“你話也不要這麼説,孩子們的事最終還要他們拿主意。兩人既已鬧到這步田地,讓他們各自講講,到底有什麼矛盾嘛!”
金狗就説:“那好吧,讓英英先説吧。”
英英就講了金狗進州城後如何冷淡,她寫了多少信,金狗回了多少信,她怎麼上州城去看望他的病,金狗又怎樣冷臉待她,最後又怎樣來信挑明要退婚。金狗看着英英,他突然對她產生了同情,但他對她的那一身裝扮就受不了:本來就“土”,還要追洋,土不如小水,洋又不如石華,不倫不類!更使他不堪忍受的是她的言語中充滿了一股仗田家勢的傲氣!等她講完後,他僅僅説了兩人性格上感情上的不和,別的一概不談,連那封控告信也未提及。
田中正臉色陰沉,末了問:“那你今後怎麼打算?”
畫匠説:“怎麼打算?今日各自把矛盾説了,説了就完了,往後什麼也不要説,抓緊籌備婚事吧。感情是什麼,一結婚做了夫妻,生兒育女過光景,這就有感情了!”
田中正卻並沒有接畫匠的話,他看着金狗,突然冷冷地説:“金狗,你現在從報社到白石寨了?”
金狗説:“是在白石寨!”
田中正就笑了笑説:“報社在州城,在那裏幹得好好的怎麼到白石寨來了?!”
英英就叫道:“叔叔,你不要問了!”
田中正並不知道英英話中的意思,還在説:“我怎麼不問呢?這是大事嘛!”
金狗就説:“你一定是想知道那封信的事吧?事情是這樣的,我要留在州城報社機關內,我可以一直留在那裏,可我想回到白石寨來,白石寨是家鄉,這裏的情況我全清楚,這更便於發揮我一個記者的作用了!在我回到白石寨後,報社領導轉給了我一封信,讓我自己處理,我剛才已交給英英了,物歸原主,我讓她保存了!”
田中正一下子從炕沿上站起來,但很快又坐下去,那麼笑了一下,低緩而又兇狠地説:“金狗,我沒到過報社去,可也有記者曾來過鄉政府,我也是見過的!一個記者證它並不是上方寶劍!”
金狗説:“這是當然,記者遇着秉公辦事的幹部他還只是一個勁地寫文章表揚哩!”
畫匠見氣氛不對,就説:“金狗,你不要東溝拉到西汊,你當着我和你田叔説,婚事你到底咋辦?”
金狗説:“不成了還能怎麼辦?”
畫匠立即將炕上的一個枕頭丟過去,砸在金狗的頭上。回頭看田中正,田中正臉如土布袋摔打過一樣,畫匠忙去倒茶水。田中正説句:你不要忙活了!就言稱上個廁所,出了堂屋。屋子裏立時靜下來,等待田中正,可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畫匠出來找田中正,院門開着,田中正不見了。英英一見叔不在,哇地就奪門而跑,大哭不止。慌得畫匠迭聲叫苦,再要打金狗,卻軟得沒了一絲力氣,説道:“好了,好了,人家走了,這不是給咱傷臉嗎!你怎麼能在人家面前説出那樣的話?人家受過誰這樣的氣?!你快跟我到田家去,什麼硬話也不要説,給人家求饒,賠錯,説你再不敢那樣了!”
金狗還要違抗,爹撲通一聲倒給兒子跪下了!金狗可憐起爹來,為了爹,他只好去了仙遊川田家。田家的大門緊關了,如何敲,如何叫,只是不開。父子倆痴呆呆站了一小時,那大門裏分明有咳嗽聲,還是不回應。
金狗説:“爹,咱何必這麼低聲下氣?你是我爹,你論輩和他姓田的平等,論年紀你比他大,咱叫他這麼長時間,他門不開,一聲不吭,咱還要怎的?”
扶爹踉踉蹌蹌回走,畫匠只是口口聲聲罵金狗。金狗説:“英英那號人,不是咱要的,她要嫁我,並不是真心愛我。”
畫匠説:“你胡説,人家不真心,當初能把名額讓給你?”
金狗説:“那全是騙局,報社的人把內幕全説給我了,人家壓根就沒錄上她!”
畫匠悶了半晌,又説:“就説那是騙局吧,可你們定婚了這麼長時間,説要吹一句話就吹了?”
金狗説:“爹哪裏知道,我們很少通過信,一鬧矛盾,她竟給報社領導去信,要求將我退回農村!”
畫匠問:“你説的是真的?”
金狗説:“我能哄爹?報社領導卻不聽她那套,信又轉給了我。”
畫匠一聽這話,心放在了兒子的身上,也便罵起英英的心狠:“心那麼毒?你好不容易當了記者,和她事不成,就能做出這樣的事?!”
父子倆就再不説話了,回到家裏,亦是無言,相對默默坐到雞叫。畫匠説:“你去睡一會兒吧,金狗,無論怎麼説,這事先還是怪你!田家是高門樓,多少人高攀都高攀不上,你竟要和人家女子退婚,這田中正是不會罷休的。你等着吧,他會給咱虧吃的。你爹一生沒本事,只會抹顏色,讓人瞧不起,田中正要整我,我倒不在乎,你路還長,你可要小心啊!”
金狗扶爹睡下,聽爹一夜裏長聲嘆息,不住地嘮叨:“你孩子入世淺啊,你不懂得人情世故啊!”自己就在黑暗裏淚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這時候,正是子夜,山峁樹林子裏的“看山狗”叫得好凶。